第十九章 充滿創造性的毀滅過程
少數企業操縱價格競爭理論和壟斷競爭理論及兩者的通俗變體或許被用來以兩種方式服務於資本主義現實不利於生產的最大成就這樣的觀點。人們可能一直認為,雖然當事的資產階級長期進行破壞,但產量始終是在擴大的。提倡這種主張的人一定要提出證據來說明矚目的增長率是因為一系列與私人企業機制無關的、其強烈程度卻足以克服私人企業機制抵抗的有利條件。這正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不過對這個主張支持的那些人面對著另一種主張的倡導者不得不面對的有關歷史事實的麻煩採取了至少是避而不談的態度。歷史事實證明資本主義現實曾經趨向於促進最大生產成就,或者不管怎樣,達到如此可觀程度的生產成就,已成為所有對資本主義制度嚴肅評價中的主要方面。不過後來盛行的壟斷結構扼殺了競爭,如今把趨勢倒了過來。
首先,這個過程包括創造一個純屬想象的、完全競爭的黃金時間,在某個時候不知怎樣變形為壟斷時期,而非常清楚的是,完全競爭在今天比在任何時候都更接近現實。其次,一定要指出的是,產量的增長率從19世紀90年代起沒有降低過,我認為,起碼在製造業中,最大規模企業的盛行也一定要追溯到那個時候。在總產量時間數列中,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趨勢的中斷」。更加重要的是,在相對自由的「大企業」時代,群眾的現代生活標準有所改善。假如我們回顧進入現代工人家庭預算的物品,並觀察18年後購買這些物品以勞動時間(不是以貨幣)計算的價格即以每年支付的貨幣價格除以每年的小時工資率,則我們不得不為進步的速度而感到吃驚,再考慮物品質量的明顯提高,就知道生活標準的提高比以往所有時候都大。假如我們的經濟學家少一些想當然的思想,多對事實觀察一下,就立刻會對那個引導我們能夠產生很不相同後果的理論的現實價值產生懷疑。事情還不止如此,一旦我們仔細審視,去探究進步最引人矚目的個別項目時,引導我們的線索沒有把我們帶到在充滿自由競爭條件下工作的那些企業的門前,而是明確地把我們帶到大公司的門前,因為大公司和農業機器的情況一樣,取得進步的大都是發生在競爭部門。於是我們心頭升起強烈的懷疑,大企業或許在創造生活標準(而不是降低它)上起了很大的作用。
事實上,上一章結尾所提到的結論幾乎是完全錯誤的。不過這些結論是根據觀察和幾乎完全正確的定理做出的。經濟學家和通俗作家對他們偶爾碰上的某些現實片段又一次輕易接受了。這些大多數一鱗半爪本身看來非常正確,它們的表面特性也幾乎都得到正確發展。不過依據這樣的零碎分析不能夠得出有關整個資本主義現實的結論。假如我們還是要從零碎分析獲得結論,則我們只能在偶然機會中才會是正確的。有人這樣做了,不過幸運的偶然機會並沒有出現。
研究資本主義就是研究一個發展過程,這是要掌握的實質性要點。不過奇怪的是,對卡爾·馬克思很久前就強調過的這樣明顯的事實有人竟會看不到。但是產生了大批有關現代資本主義職能命題的那種零碎分析卻對這個事實有著近乎固執的忽視。我們現在把這一點再次指出來,看看這個事實對我們的問題有什麼影響。
從本質上來說,資本主義是一種經濟變動的形式或方法,它不僅從來不是,並且也永遠不可能是靜止不變的。資本主義過程的這種進化性質不只是因為經濟生活是在變動著的社會與自然環境里進行的,並且這個環境的變動把經濟活動的數據改變了。這個事實很重要,包括戰爭、革命等在內的這些變動常常是產業改變的條件,不過這些變動並不是推動產業改變的主要力量。資本主義過程的這種進化性質也不是因為人口與資本半自動的增加或貨幣制度的變幻莫測,不過人口、資本和貨幣制度也確實是產業改變的條件。其實,來自資本主義企業創造的新消費品、新生產方法或運輸方法、新市場、新產業組織形式,才是開動和保持資本主義發動機運動的根本推動力。
我們已經在上一章中看到,勞動者預算的內容(譬如說從1760到1940年)不只是以不變的形式增加,而且經歷了質變的過程。同樣,一家典型農場生產設備的歷史,從作物輪作、耕種與施肥的合理化開始到如今的由傳送機和鐵路連接起來的機械化裝置也是一場革命的歷史。其他的像從木炭爐到我們今天鍊鋼爐的鋼鐵工業生產設備的歷史,從上射水車到現代電廠的電力生產設備的歷史,從郵車到飛機的運輸史也都是革命的歷史。國內外新市場的開闢,從手工作坊和工場到像美國鋼鐵公司這種企業的組織發展,同樣說明了產業突變的過程,假如我能夠使用產業突變這個生物學術語。它不斷地從內部讓這個經濟結構革命化,從而不斷地破壞舊結構,也不斷地創造新結構。這個創新性毀壞的過程就是資本主義本質的事實,也是資本主義存在的事實和每一家資本主義公司賴以生存的事實。這個事實對我們的論點從以下兩方面給予支持。
一方面,因為我們是在研究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每一個要素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揭示其真正的特色和最終效果,所以在估價那個過程的成就中就不能以某一瞬間所看到的為根據。我們一定要從一段長時間來判斷它的成就,依據它經過幾十年、幾百年展示出來的實際情況進行判斷。一個無論是經濟的還是其他的制度能在每一個特定時刻充分利用它的可能性達到最有利的程度,不過從長期來看,這個制度或許還不如在任何特定時刻不能做到這一點的另一個制度,因為後者之所以不能做到這一點,可能就是達到長期成就的水平和速度的條件。
另一方面,因為我們是在研究一個有機過程,所以對這個過程任何特定部分所發生事情的分析,例如,對發生在個別公司或行業的事情的分析,雖然在實際上可以弄清楚機制上的細節,但除此之外的其他東西是無法確定的。任何一個經營戰略只有在這個過程的背景下和在這個過程造成的形勢中才有它真正的意義。一定要從它在不停地進行創新性毀壞的風暴里所擔負的任務去看它;對風暴置之不理,或是設想風暴後會有長期的平靜就對它不能理解了。
但只在某一時刻,從少數由幾個大企業組成的寡頭壟斷行業的行為中尋找事例的經濟學家,看到這個行業里眾所周知的運動和反運動。在他們看來,這些運動的目的好像僅在於保持較高的價格和限制產量。他們接受瞬間形勢的數據,好像既無過去又無將來,他們以為他們想要了解的東西已經了解了,認為能夠用與那些數據有關的最高利潤原則解釋這些企業的行為。一般的理論家論文和一般的政府委員會報告事實上從不試圖把這些企業行為當成過去一段時間歷史的結果,也不把它看成應付必定就要立刻變化的形勢的企圖——這些企業的企圖是要在正從它們腳下溜走的地面上站住腳跟的。也就是說,一般在想的問題是,資本主義是怎樣管理現有結構的,而與此有關的問題是,資本主義是怎樣創造並破壞這個結構的。只有認識到了這個問題,研究者所做的工作才有意義。而一旦認識了這個問題,他對資本主義實踐及其社會效果的看法就會大大改變。
第一件要改變的事是對競爭所起作用的傳統觀念。經濟學家現在終於從只見到價格競爭的階段走了出來。一旦允許質量競爭和銷售努力進入神聖的理論領域,就會把價格變數逐出它所佔的支配地位。不過在不變的條件、不變的生產方法,尤其是不變的行業組織形式的僵硬模式中的競爭,事實上仍然是人們注意的唯一中心。不過在與教科書所說的迥然不同的資本主義現實中,有價值的不是那種競爭,而是新商品、新技術、新供應來源和如巨大規模的控制機構這樣新組織形式的競爭,也就是佔有成本上或質量上決定性優勢的競爭,這種競爭打擊的是現有企業的基礎和它們的生命,而不僅是它們的利潤邊際與產量。這種競爭和其他競爭就像炮轟和徒手攻擊一樣,有大得多的效率。這種競爭是這樣的重要,以致在一般意義上無論它的作用發揮得快還是慢,都變得無關緊要了。不過從長期觀點來看,擴大產量和降低成本的有力槓桿不管怎樣是用其他材料製成的。
甚至沒有必要指出,現在我們所想的這種競爭不僅在它存在時起作用,並且在它還僅僅是一種永遠存在的威脅時也起作用。在攻擊之前,它會首先進行訓練。實業家覺得自己處身於競爭的形勢中,就如同在戰場上孑然一身一樣,或者即使不是隻身孤影而是在堅守陣地。不過進行調查的政府專家看不到在這個戰場或鄰近的戰場上,在他與所有其他企業之間有任何有效的競爭,所以專家得出的結論是,經過調查,他有關為競爭而憂心忡忡的話完全是裝模作樣。在很多情況下(雖不是全部),從長期來看,這種情形會迫使企業的行為變得非常等同於完全競爭的模式。
從下邊例子里能夠最清楚地看出許多理論家持有相反的觀點。我們設想在一個地區有一定數目的零售商,他們試圖用服務和「氣氛」來改善其相對地位,不過避免價格競爭而嚴守當地傳統的做法,就如同一幅停滯的和按部就班的畫面。但是隨著另外一些人闖入這個行業,這個半均衡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不過出現的狀況卻對他們的顧客不利。因為每一家商店周圍的經濟空間變小了,店主人再也不能以此為生,於是他們會心照不宣地在彼此同意的情況下通過提高價格來試圖補救局面。漲價會進一步減少其銷售,就這樣螺旋般地步步升級,於是出現了增加潛在供應招來的不是減價而是漲價,不是增加銷售而是減少銷售的局面,這樣的情況的確會發生,因此把它們表達出來是正確而適當的。不過就像一些實際例子表明的那樣,它們僅是在離開最典型的資本主義活動最遙遠的地方才能找到的微不足道的事例。況且它們的性質是短暫的。在零售商例子中,重要的競爭來自百貨店、連鎖店、郵購商店和超級市場,而不是增加的同類型的商店。所以,這些商業機構遲早必然毀滅這些銷路越來越窄的零售商店,如今,不但忽視了這個事例中本質要素的理論結構,而且也忽視了這個事例中屬於最典型資本主義的所有東西。因此就算在事實和邏輯上是對的,它也如同沒有了丹麥王子的《哈姆雷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