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夢醒了(4)
第118章夢醒了(4)
雪寂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但全部的感情似乎都傾注在了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里。那一刻安星眠彷彿產生了錯覺,覺得眼前坐著的並不是乾枯佝僂、面容醜陋的「吉老三」,而仍舊是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瀟洒自如的年輕王子。
「那麼,母親的背叛又是怎麼回事?」雪懷青終於又開口問道,「是發生在你離開寧南城之後嗎?」
雪寂的雙眼木然地直視著前方黑漆漆的夜色,目光中的神采漸漸黯淡下去:「幫助風白暮完成他的遺願之後,我從花園的後門跑出去,匆匆拿了點隨身用品,趕緊逃離王宮,羽人們果然把我當成了最大的疑兇,開始追捕我。我倒是並不畏懼,只要和我的妻子會合,有蒼銀之月在手,至少對付這些追兵不成問題。至於薩犀伽羅,就只有以後再說。這一次拿不到薩犀伽羅,實在是因為寧南城局勢太緊張,我沒有辦法找到突破口,我相信她也一定會原諒我。」
「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們會合之後,會產生那些意想不到的變故。見面之後,她並沒有詢問我是否受傷,第一句話就是問我,風白暮有沒有同意交出薩犀伽羅。當我告訴她不但薩犀伽羅拿不到了,連我自己都成為了殺死領主的嫌疑犯時,她的臉色大變,顯得十分失望,也有一些隱隱的憤怒,但她並沒有開口斥責我,而是又恢復了常態,開始關懷我的一切。她對我說,摧毀這兩件法器本來就是長遠的事情,不急於一時,人沒事就好。」
「這些話讓我心裡很是寬慰,但她最初那一刻的失望和憤怒,卻也讓我疑心重重。在寧南城王宮那樣複雜的環境里待了幾個月,我對人的防備心也越來越重,哪怕面對的是青兒。當時我假裝若無其事,和她一起上路逃亡,晚上在一個小城的客棧里投宿。我裝作睡著了,卻一直在留意青兒的動向,果然,到了半夜裡,她聽我鼾聲均勻、呼吸沉穩,以為我睡熟了,起身偷偷溜了出去。我自然是跟在身後,那時候心裡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青兒恐怕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在瞞著我。」
「青兒跑到客棧後面的馬棚,用隨身帶的眉筆在一張紙上匆匆寫了一些字,然後吹了一聲口哨,天空中立即飛來一隻身形矯健的大鳥。我能認出來,那是傳說中原產於雲州的迅雕,雖然生性兇猛,但一旦被馴化,卻是最好的傳訊工具,比信鴿更快更保險。迅雕馴化極難,全九州也找不出幾個能利用迅雕傳訊的人,沒想到青兒就是其中之一。」
「青兒取出一根細繩,準備把字條綁在迅雕的爪子上,我知道再不出手就晚了,於是趁她不備,猛然跳出,用羽族的擒拿手法出其不意地扭住她的手腕,奪過了字條。她看清偷襲者是我,十分驚慌,連忙出手搶奪,而且用的竟然是毫不留情的殺招!我這才意識到,對她而言,我只是一個可供利用的工具而已,那張字條上所寫的,才是她真正在意的。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大致能猜出,她這麼做,毫無疑問是為了薩犀伽羅。」
「這是一個陌生的青兒,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青兒,過去我所認識的妻子,只不過是一直把自己藏在虛假的外殼之下罷了。她原本就是在處心積慮地利用我去試圖得到薩犀伽羅,那些兩個人在一起的甜蜜生活,也都是偽裝的假象。當然,倘若只是欺騙我也就罷了,看著她隆起的肚腹,我想到這個孩子竟然都可能是她利用的工具,一下子腦子裡驚怒交集,失去了理智,下手也變得狠了起來,把她當成了真正的敵人。」
「我滿腔的憤怒再也抑制不住,出招也越來越快。她原本功夫和我差不多,但懷孕的身子實在不方便,在她來得及動用蒼銀之月之前,我打倒了她,把蒼銀之月搶在了手裡。到這時我才有空去看那張字條,上面用潦草的筆跡寫著:『計劃失敗。我將繼續跟著雪寂,利用他尋找下一次機會。』」
「這幾個字明白無誤地說明了一切,我再也不存一絲僥倖了。事實很清楚,她聽命於人,早有預謀地接近我,試圖利用我去奪走薩犀伽羅,什麼毀滅兩件法器制止殺戮,無疑是天大的謊言。可笑我從頭到尾對她沒有半點懷疑,一直被玩弄於股掌之間。那時候我看著倒在地上的她,看著她毫無懼色卻也沒有絲毫感情的臉,心裡的念頭是,如果我會用蒼銀之月,一定要吸走她的靈魂,因為她侮辱了我的靈魂。當然,不用蒼銀之月,我也可以很簡單地一刀殺了她,以泄心頭之憤。」
雪懷青屏住了呼吸。她當然知道父親並沒有殺害她的母親,否則的話,她自己根本就不會存在。但聽到這裡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十分緊張。
「但最終我沒有下手,我已經拔出了刀,卻沒有辦法下手,」雪寂喃喃地說,「我的理智告訴我,她不是我的愛人,她是一個騙子,她在利用我,我完全應該一刀殺了她。可是當我舉刀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過去大半年裡我和她在一起的快樂日子,那些幸福是那麼真實,即便明知道她只是在演戲,我還是無法自拔地沉迷了進去。是的,她騙了我,但她同時給予我的,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更何況……她的肚子里還有了你,哪怕她十惡不赦,孩子卻是無辜的,我如果一刀刺下去,那就是一屍兩命啊。」
「我突然間萬念俱灰,什麼都不再去想了,我扔下了刀,把蒼銀之月也扔到了她面前的地上。青兒一把抓起蒼銀之月,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我苦笑一聲,對她說:『我很想殺了你,可是我辦不到。還不如讓你用蒼銀之月奪走我的靈魂,至少從此我就不會痛苦了。』」
「她就像不認識我一樣,盯著我看了很久,有些遲疑地舉起蒼銀之月,但最終卻沒有動手,而是轉身離開。我也並沒有去追她,心裡充滿了迷惘,總覺得過去這幾個月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場美麗的幻夢,而眼下,夢醒了。」
五
訴說這一切的時候,雪寂的面容始終很平靜,聲線也很平穩,彷彿心裡不帶一絲漣漪。但安星眠和雪懷青都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出那一絲抹不去的哀痛。雪懷青禁不住想,如果是我遇到了這種事,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對方吧?但她很快又想,很多事情不身臨其境設身處地地感受,是無法得到準確的答案的。不管事前如何設想,到了最後,每一個人都會屈從於真實的內心。
「於是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你們倆後來分道揚鑣,」安星眠說,「大家都以為是你們故意兵分兩路呢,卻誰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變故。後來她用蒼銀之月殺死了追她的羽人,躲到一個小山村,生下了女兒,而你……去了西南戈壁?」
雪寂點點頭:「我被追得太緊了,如果一直在城市轉悠,是很難逃過他們的追捕的,只能冒險去一些危險的地方,希望能利用自然環境的變化來甩掉他們。從寧州出發,最近的一個兇險之地就是西南戈壁了。反正我當時心緒低落,覺得大不了就死在沙漠里,也沒什麼關係,抱著這樣的想法,我來到了斯畝鎮,匆匆購買了兩匹駱駝和一些食水,還有一張粗陋的地圖,連嚮導也沒有請就出發了。」
「開始的幾天還算順利,但是從第四天開始,大漠里颳起了大風,行動變得異常艱難,別說幾乎連方向都看不清,就算能看清方向,駱駝也不聽使喚,我這才明白過來,在大沙漠里這樣一個人孤身行動有多麼愚蠢,但是後悔也太晚了。我很快迷了路,食水也在沙暴中損失了不少,眼看就要陷入絕境。這時候一個意外遇到的人改變了我的命運,那是我在一場沙暴過後看到的,那個人估計是直接被狂風刮過來的,正摔在沙漠里昏迷不醒,裝水的皮囊也破了洞,水全部流走了,如果沒有人來救他,在這樣的大漠深處,恐怕是死定了。」
「我當時想,左右是個死,有人陪著作伴也不錯,就從僅剩下的兩皮囊水裡拿出一袋,餵給了他半袋。他醒來之後,自然是對我千恩萬謝,我苦笑著告訴他,也不過能讓他多活一天半天而已。我們兩個人加起來只有這麼點水,死在沙漠里是遲早的事情。他卻笑了起來,說看來是天神不想要我死得太早,我好心救了他,卻反倒救了自己。我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他告訴我說,如果是其他人,被困在這茫茫沙海里毫無疑問死定了,但他卻不同,他在這附近有一個『窩』。」
「我猛然醒悟過來,趕忙問:『你是來自……那個傳說中專門收留無路可去的人的游牧部落?』他點點頭,對我說:『我看你孤身一人深入大漠,想來也是個無路可走的人,不如隨我一同去部落吧。我們這個部落收容新人,從來不管他過去干過什麼,哪怕是十惡不赦都不要緊,只要能在部落里同舟共濟就行。你能在危難中把自己僅剩的飲水分給我,我想你應該是夠資格的。』」
「我謝過他的好意,告訴他,有一批敵人追我追得很緊,我不想連累任何人。他問我具體情況,我不能把薩犀伽羅與蒼銀之月相關的事情告訴一個陌生人,只能含糊其辭地編了一個謊言,說明這群羽人絕對不會放過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聽完后,沉吟了一會兒,從隨身的包袱里找出一樣東西交給我。那是一顆黑色的藥丸,看起來絲毫也不起眼。」
「『這顆葯是用殤州特產的腐心草製成的,吃下去之後能夠讓人假死,』他對我說,『前方向北大約五里的地方,有一座沙山,沙山上有一處流沙,看起來很兇險,卻並不深,事實上,那座沙山的背後就有我們的一處地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