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亡歌(2)
第130章亡歌(2)
薩犀伽羅已經放在鬼船上,由泣珠的手下駛遠了,安星眠開始同時體會到精神力的膨脹和肉體的劇痛,整個身體彷彿要被那充盈的邪力撕裂開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釋放體內的鬼嬰邪力,漸漸有一些適應的感覺,更何況這一次原本不需要他自己如何操縱自如,只要努力把這股強沛無比的精神力導入到篷琀的屍舞術掌控之中就行了。
篷琀顯然也感受到了他這股異乎尋常的強大力量,優先開始動用他的精神力。安星眠再度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身體不由自主地行動著,只感到體內的邪力忽而像極北的寒冰,忽而像鐵匠爐里燃燒的烈焰,忽而像萬根鋼針攢刺,實在是痛苦難當。但這種時候,多年來的長門修鍊終於發揮了作用。他強迫自己進入長門僧的冥想狀態,強迫自己停止一切感受和抗拒,漸漸地淡忘了肉體的苦痛,進入一種近乎物我兩忘的澄明境界。
亡歌聲中,他的靈魂彷彿脫離了身體,輕飄飄地飛在一條長長的走廊里,前方有一道又一道永無止境的門,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推開第一扇門,他看到一個蕭瑟的雨夜,一個名叫姜琴音的女子帶著滿身的鮮血,艱難地行走於荒山中。她的肚腹微微隆起,眼神里充滿了刻骨的怨毒,揣在懷裡的一沓紙頁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推開第二扇門,他看到一座山下的小村莊,看到一座簡陋的農居。在那裡,大著肚子的姜琴音躺在床上,無比痛苦地嘶喊著,中年富商安市靳在門外的院子里來回踱步,手足無措。正在這時候,一個家僕連滾帶爬地衝進院門,滿臉喜色:「老爺!老爺!遇到一位長門的夫子,他說可以幫忙!」
推開第三扇門,他已經來到了宛州的建陽城。在一座門口掛著「安府」的宅院里,一個年僅三歲的小孩正如同魔鬼一樣,以夸父般的巨力摧毀著宅子里的一切,安市靳焦急萬分,卻仍舊束手無策。他並沒有看到,就在外面的一條小巷裡,一個慌慌張張的中年羽人正在朝著這個方向跑來,一塊翠綠的翡翠在他手裡詭異地跳動著。
推開第四扇門,安市靳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失神的雙目中僅剩下最後一絲生命的光亮。他用盡剩餘的全部力量握著兒子的手,嘴唇焦急地蠕動著,卻再也說不出半個字。即將年滿十六歲的安星眠臉上混合著哀傷和愁苦,猶豫了許久,終於開口說:「好吧好吧,我聽您的話,料理完後事之後,我這就去尋找一位有德行的夫子,去做一個正式的長門僧。」
第五扇門、第六扇門、第七扇門……安星眠一道道地跨過這些門,在其中看到了他的生命,他的歷史,他存在於世上所留下的點點滴滴的軌跡。他這時候才發現,當生命變成一幅長長的畫卷在他面前展現時,很多過去所執著的、所糾結的東西,似乎都變得不太重要。生命本身,才是人世間最美麗的事物,這一道一道無窮無盡的長門,通往的是一個讓人獲得寧靜的遠方。
最後他看到了一副奇異的圖景。他發現自己和鮫人篷琀已經變成了一個人。他就是這個鮫人,拍打著長長的鮫尾在怒海中沉沉浮浮,喉頭的軟骨吟唱著永不屈服的亡歌。他看到海水彙集成一條想象中的巨龍,揮舞著巨大的腳爪準備升上天空;他看見自己的精神力化為一座遮天蔽日的魂坊,死死壓制住這條巨龍。天空和大海似乎在這一刻合為了一體,火紅的烈焰從太陽中噴薄而出,席捲天地萬物,巨龍要衝破天與海的界限,而自己要燃盡生命去阻止它。
燃燒吧!安星眠對著黑漆漆的天空發出震徹天地的怒吼。如果要燃燒我的生命才能封印這條巨龍,就讓我化為灰燼來埋葬你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奇特而迷人的幻象才慢慢消失。安星眠睜開眼睛,忽然感到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骼都劇痛無比,忍不住呻吟出了聲。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再被捆在魂坊之上,而是正躺在雪懷青的懷裡。大家都已經回到了鬼船上,從船的搖晃程度來判斷,先前的海嘯與風暴應該已經止息了。
並且,篷琀的鮫歌聲終於停止了。
「結束了嗎?」他低聲問雪懷青。
雪懷青微笑著點點頭:「結束了,我們終於讓海之淵安靜了下來。不過,這只是暫時的,也許三年五載,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更短一點或者更長一點的時間裡,它還會復甦。」
「但不管怎麼樣,這一次多虧了你們,」一旁的泣珠說,「如果沒有你們在,尤其是沒有你,篷琀肯定壓制不住海之淵了。對了,這枚薩犀伽羅,還給你。」
安星眠笑了笑,並沒有接:「你不是打算用薩犀伽羅和蒼銀之月研究移魂的方法嗎?」
泣珠搖搖頭:「你說得對,靈魂這種東西,或許真的是不存在的吧。何況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即便真的存在靈魂,存在轉移靈魂的方法,也已經沒有機會去辦到了。」
「那宇文世家呢?該怎麼辦?」安星眠問。
「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已經到了我的手裡,和他們的契約咒就自動消除了,」泣珠說,「現在我再把薩犀伽羅送給你,已經與他無關了。」
安星眠點點頭:「謝謝,不過,我想請你保管蒼銀之月與薩犀伽羅。它們在大陸上總是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禍端,留在大海深處,或許是最佳的歸宿。」
泣珠很吃驚,雪懷青更是忍不住插嘴說:「蒼銀之月也就罷了,薩犀伽羅你可不能離身啊!」
「我想,我可以試試,」安星眠說,「剛才我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我不再需要薩犀伽羅了,我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控制它。」
「真的嗎?」雪懷青將信將疑。
「我是一個長門僧,忍耐是我的長項,」安星眠說,「更何況,我就把它當成是我所選擇的苦修之路好了。不能總是指望著身外之物來解救,有些時候,也得想法子靠靠自己。至於這塊薩犀伽羅,只需要埋在那座魂坊之下就可以了——海之淵的生命力恐怕足夠它吸取千年的吧?假如能因此讓海之淵稍微力弱一些,就更好了。」
「如果你已經下定了決心的話,我可以答應你,」泣珠說,「至少這兩件法器在我手裡,勝過放在大陸上讓那些野心家爭來搶去。我會把魅靈之書里和鬼嬰有關的殘章交給你,加上須彌子手裡的,就是鬼嬰術的完整修鍊方法,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
「那……隨你便吧,」雪懷青勉強點了點頭,「無論什麼時候,我都相信你。而且如果你真的能自如地控制鬼嬰之力的話,也許你就會變成九州最強的人,以後在須彌子面前就可以橫著走啦。」
她故意把最後一句話說得很大聲,站在遠處的須彌子自然是聽到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雪懷青吐吐舌頭,忽然間一臉愁容:「可是,相比起海之淵來,蒼銀之月和薩犀伽羅也不過是小兒科而已。篷琀終究是會死的,我們該怎麼辦?」
安星眠說:「其實,在之前我們幫助篷琀壓制海之淵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問題。這一次打敗了它,不過是暫時的,以後該怎麼辦?篷琀一死,部落的血脈就斷絕了,未來海之淵遲早還是會再度醒來的。」
「聽你的口吻,好像是有了辦法?」雪懷青問。
「說不準,但有一個方向可以試一試,」安星眠說,「我現在只希望,海之淵就是一條龍,那樣的話,也許可以去找一找尋龍者。」
「尋龍者?」
「那是我的老師章浩歌曾經給我講過的,」安星眠說,「在我們的認知里,龍始終是一種隱身於傳說中的神秘生物,沒有人能證明龍存在或者不存在,但在歷史上卻始終有那麼一群人,篤信龍的存在,從來沒有停止過對龍的追尋。我相信,如果能找到這群人,就能獲知更多與龍有關的信息,也許我們能用另外的方法來安撫這條龍,也許我們可以……殺死它。」
「殺死一條龍?」雪懷青嚇了一大跳,「你是不是瘋了?」
「瘋不瘋的又如何?這也許是唯一的辦法了,」安星眠哂然一笑,「每一個長門僧出師之後都需要有一個歷練的目標,我就把它作為我的目標好了。再說,如果最終能找到尋龍者,從他們手裡得到一些答案固然是好事,找不到的話,就當是你和我趕在這個世界毀滅之前飽覽九州風光了。」
「飽覽九州風光……聽起來倒也不壞。」雪懷青不自禁地有些神往。
「也只有如此了,」泣珠說,「篷琀背負著這樣的重擔已經太久,或許是時候把它交給別人了。那我這就安排船隻送你們回陸地。你們打算先去哪裡?」
「我想先回寧州一趟,」安星眠說,「在開始我們的尋龍大計之前,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辦,它關係到我未來岳父的清白名聲,一定要弄清楚。」
雪懷青的臉一紅,眼神里卻都是笑意。
三
「你是說,你把兩件法器一起留在海里了?」風秋客問。
「是的,以後你可以不必為了它們發愁了,」安星眠說,「也不必再陰魂不散地跟在我身邊了。」
「我求之不得。」風秋客硬邦邦地說。
此時安星眠和雪懷青已經再度來到了寧南城。靠著須彌子的寶貝徒弟風奕鳴的安排,這一次兩人入城順利許多,當然,鑒於風奕鳴相比起他的年齡顯得有些過於成熟,雪懷青盡量躲著他。
兩人向風秋客講述了幾個月來的經歷,風秋客默默地聽完,並沒有發表太多意見,但安星眠看得出來,兩件法器從此不再出現在大陸上,實在是讓這位操碎了心的鐵漢好好鬆了一口氣。他相信,等他們離開后,這個從來不愛喝酒的傢伙一定會大醉一場。
「你們專程來一趟寧南城,不會就是為了通報我這件事吧?」風秋客目光炯炯。
「這個么,其實是有三個目的,」安星眠說,「第一是來告訴你兩件法器的下落;第二是,有人找你約架。」
「約架?誰那麼無聊?」風秋客眉毛一揚,隨即恍悟,「你是說須彌子那個老混蛋?」
「沒錯,就是那個老混蛋,」安星眠笑了起來,「這一次在東部的大洋里,他和泣珠沒能分出勝負,但沒想到泣珠背後有一個天賦異稟的篷琀,實力比他還強得多,這讓他大受打擊。他說,他年紀也大了,想趁著還沒有老到打不動架的時候,把年輕時的恩怨都了結了。然後他就打算隱居起來,陪著姜琴音,也就是我母親的骨灰直至終老。而第一樁要了結的恩怨就是和你之間的。」
「我和他打了幾十年,什麼恩怨不恩怨的,都不放在心上了,哪來的精神去找他打架?」風秋客淡淡地說。
「但是別忘了,你曾口親口許諾,你死後會把屍體送給他。須彌子說了,這一次較量,如果你贏了,這個許諾就此一筆勾銷。」安星眠說。
風秋客的眼睛微微眯縫起來。此前在幻象森林裡,為了保住安星眠的性命,風秋客曾經被迫向須彌子低頭,答應在他死後把屍體贈給須彌子作為屍仆。作為一對交手幾十年不分勝負的老冤家,這樣的低頭實在堪稱屈辱。但現在,他有了一個洗雪恥辱的機會。
「怎麼樣?難道你不動心嗎?」雪懷青故意說,「其實我覺得你們都那麼老了,還打什麼打,不如湊在一起去喝酒……」
「滾蛋!」風秋客厲喝一聲。雪懷青吐吐舌頭不再說話,安星眠接著說:「總而言之,你好好考慮吧,同意的話,直接讓風奕鳴傳話就行了。」
「第三件事是什麼?」風秋客不置可否。
「替雪寂洗清冤屈。他不是殺害羽皇的兇手。」安星眠將小鎮上與雪寂的對話告訴了風秋客,風秋客眉頭微皺:「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自然聽得出來他說的是真話,但要取信於城邦,得有確鑿的證據,比如把真兇揪出來,否則的話,我說什麼也不管用。」
「我明白,所以我想要找到那個一直藏起來的真兇。」安星眠說。
「你已經有方向了?」風秋客很是意外。
「談不上明確的方向,只是有點模模糊糊的想法,這個想法和我這兩年來的遭遇有關,」安星眠說,「我先是被捲入了長門的大禍中,這樁禍事看起來和某些宏大的災變有關,最後卻證實不過是人為安排的陷阱。接下來是這樁與兩件法器相關的事件,看起來似乎那個幕後的女鮫人泣珠有著貪婪的慾望,最後卻證實了她所做的竟然是拯救九州的大事。所以很多時候,我們都會被自己的臆斷所誤導,表面上清晰的動機卻未必就是犯罪者的真正動機,那裡面或許藏著很多意想不到的變化。」
風秋客思考了一會他說的這番話:「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認定殺害領主的人要麼與王位有關,要麼與薩犀伽羅有關,其實是錯誤的?」
「未必是錯誤的,但我們必須跳出桎梏,不能只局限在這兩個方向,」安星眠說,「領主被殺后,你們不是把所有與爭奪王位有關的貴族都查了個遍么?既然什麼都沒查出來,就不能想一想其他的方向么?甚至於某個王宮侍衛喝醉了酒行兇,都是有可能的。至少按照雪寂的說法,當時把他帶到花園偏門的人是穿著侍衛的衣服,只是真假未知。」
「的確是,不過你剛才提到了羽笙密會王妃的侍女,還修鍊屍舞術,有這一條,就可以順藤摸瓜扳倒他的黨羽了,也算是一個收穫。」風秋客說。
「那是你們城邦內部的事兒,我就不關心了,」安星眠說,「我只關心我未來的岳父。能不能把當時查案的資料都借給我看看,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有當時王宮裡所有人的詳細資料。」
「明天一早給你。」風秋客很是爽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