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亡歌(3)
第131章亡歌(3)
此後的一個月里,安星眠住在風秋客的家裡,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翻看著當年的卷宗,又走訪了許多當事者,卻始終一無所獲。每一個看起來似乎可能有動機殺害領主的人——想要奪取王位的、曾經被領主懲罰過的、因為沒有得到升遷可能心懷不滿的、有可能和領主的某個嬪妃勾搭成奸的——都能拿出確鑿的證據證明他當時根本不在王宮裡。他想要尋找那個最關鍵的帶路的侍衛,同樣一無所獲,風秋客審訊了還健在的當年的所有侍衛,也沒有找到什麼值得一提的疑點。這讓安星眠有些沮喪,雪懷青卻反而安慰他:「父親已經被冤枉了二十年了,原本不必急於一時,再說了,實在洗不清冤屈也就算了,反正他在大沙漠里,這些羽人也抓不住他。」
「我想到王宮裡去轉轉。」安星眠忽然說。
雪懷青嚇了一跳:「上次你進天啟城的皇宮就夠冒險了,而且當時我還不在,你這次有打算怎麼樣,抓一個領主或者王后之類的來逼問嗎?」
「不,和那些大人物無關,」安星眠說,「我總覺得王宮裡藏著什麼奇怪的東西,想要去親眼看看風白暮被殺的那座花園。」
「風先生是肯定不會幫你這個忙的。」雪懷青說。
「不需要老風先生,有小風先生就夠了,那位小風先生可是最擅長在王宮裡四處亂逛的。」安星眠擠擠眼。
「其實我並不討厭他,就是那麼年紀小小的居然……喜歡我,感覺好奇怪。」雪懷青無奈地嘆了口氣。
「反正他喜歡你也不能做什麼,放寬心吧,」安星眠安慰她說,「我剛開始認識他時,簡直覺得他像一個萬年殭屍,但是後來慢慢發現,他也沒有那麼壞。更何況,他擁有這樣超越年齡的智慧,恐怕是很難在同齡人里交到朋友的,平時的生活里或許也難免會有些寂寞吧。和我們在一起,他大概能更開心一些。」
風奕鳴雖然年紀幼小,論起辦事能力似乎並不遜色於風秋客,第二天夜裡果然偷偷把兩人帶到了御花園。安星眠在花園裡走走看看,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找什麼,何況即便這裡真隱藏了什麼,二十年的光陰過去,一切恐怕都消失無蹤了。但他還是不甘心,總覺得御花園裡可能有什麼文章。
可惜的是,仔仔細細看了幾圈,仍舊什麼都沒發現。風奕鳴安慰他:「這不足為怪。我那些廢物的長輩們第一時間搜尋現場還什麼都沒找出來呢,何況你已經是時隔二十年了。」
安星眠想了想,說:「能不能帶我去雪寂當時住的驛館看看,我想瞧一瞧這條路。」
風奕鳴很有耐心,也可能是希望多一些時間和雪懷青相處,立馬答應了,三人沿著御花園後門的那條路走出很遠。風奕鳴看來經常出入王宮,而且記性非常好,沿路走沿路隨手向安星眠指點王宮裡的個個處所。
三人拐到一條僻靜的小徑上時,雪懷青忽然小聲說:「噓!有腳步聲!可能是夜間巡邏的侍衛。」
「你們躲起來,這裡交給我,」風奕鳴說,「王宮裡的侍衛都見慣了我到處亂竄。」
兩人連忙藏身於一棵大樹之後,風奕鳴抄著手,大模大樣地迎上去。但出現的卻不是什麼侍衛,而是宮裡的一個老太監。他顫巍巍地提著一盞黯淡的燈籠,弓腰駝背地朝這個方向走來。看見風奕鳴,他有些驚疑不定:「什麼人?」
「是我。」風奕鳴向前走了幾步,讓燈籠的光照亮自己的臉。老太監睜著昏花的老眼,好容易看清楚了對方的長相,連忙鞠躬行禮。風奕鳴擺擺手:「不必了,我記得你,你在宮裡已經很多年了。那麼晚了不睡覺,你這把老骨頭又不結實,為什麼出來閑逛?不許說謊,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好厲害的小孩子,安星眠想,果然不能把他當成尋常孩童來看待。
老太監顯然心裡有鬼,碰上風奕鳴已經足夠緊張了,再被他一連串的恐嚇,更是嚇得瑟瑟發抖。過了好久,他才勉強能說話:「我……我是來這裡拜祭我兄弟的。」
「你兄弟?什麼人?你們兄弟倆都在宮裡做事嗎?」風奕鳴問。
「不,不是我親兄弟,只是當年很要好的一個朋友,和我一起入宮的。」老太監搖搖手。
「他是怎麼死的?」風奕鳴又問。
老太監猶豫了許久,知道不答不行,硬著頭皮說:「他是……自殺的。上一任領主死後沒多久,他就自殺了。」
安星眠渾身一震,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一個很關鍵的證人,風奕鳴也趕忙逼問:「他為什麼自殺?是畏罪自殺嗎?是不是他殺了領主?」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老太監急忙說,「他就是什麼遺言都沒有留,莫名其妙就在前邊那棵樹上弔死了。他父母雙亡,沒有親人,所以我每年都在他生辰的時候到那棵樹下去祭拜他一下,也算是兄弟一場了。」
老太監的背上挎著一個包袱,風奕鳴打開一看,果然是祭拜之物,倒是毫無破綻。他正想讓這個老太監離開,安星眠卻突然從黑暗中現身,徑直說道:「你和你的兄弟,當年住在哪兒?」
「就在南邊的那一排房子里。」老太監伸手一指。
「你這個兄弟留下什麼遺物沒有?」安星眠又問。
老太監驚疑不定,不知道這個身份未知的人類為什麼要問這個,但風奕鳴就在旁邊,他也不敢不答:「留下了一些不值得一提的雜物,都收在我床底下的一口箱子里。」
安星眠掏出一張銀票塞在他手裡:「馬上都給我拿出來,哪怕是一根頭髮也不許落下!」
老太監就著燈籠看了一眼銀票上的數額,險些高興得暈了過去。他彷彿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幾乎是小跑著跑回去,等他跑遠了,風奕鳴忍不住問:「你為什麼對他那麼感興趣?」
「剛才你不是沿路給我指點王宮裡的地點么?太監們居住的那一排房子,距離另一個地方很近,」安星眠說,「那就是虎翼司的侍衛房。」
「侍衛房?」雪懷青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但風奕鳴果然是頭腦聰穎,一下子險些叫出了聲。
「也就是說,那個自殺的太監很有可能偷竊侍衛服假扮成侍衛!他就是把雪寂帶到花園偏門的人!」
四
那名二十年前自殺的太監名叫李昱成,留下的遺物都是些雞零狗碎的破爛玩意兒,布滿了陳年的灰塵,甚至還有幾本淫穢小說。雪懷青禁不住感慨:「沒想到太監也看這玩意兒……」
三人捏著鼻子挑挑揀揀好一陣,卻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風奕鳴很是惱火,一腳踹在箱子上,箱子被踢翻,剛剛放進去的那幾本淫穢小說掉落了出來,從裡面摔出一頁紙。
風奕鳴俯身撿起那張紙,在燈下一看,那是一頁賬單,上面記錄著李昱成生前欠人的錢。結合著箱子里的幾枚顯然是灌了鉛的骰子,可以想象這個太監生前沉溺賭博,結果欠下了一屁股債。
「也就是說,他完全可能只是因為還不起賭債而自殺,」風奕鳴很是失望,「白高興一場了。」
他隨意地讀著這張紙上歪歪扭扭的字:「欠劉旭五金銖,欠李紅泉十四金銖,欠朱坦六金銖……好傢夥,這傢伙還真能欠錢,幾年的薪俸都輸出去了。不過這些條目事後都被勾掉了,說明他又把錢還上了,難道是他後來手氣轉好贏錢了?」
他又仔細地看了看,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這傢伙是拆東牆補西牆,他後來借了一筆大的,把之前欠別人的全還了,於是就只剩下這最後一個無法勾掉的大債主了。所以有錢的不是李昱成,是這個叫葉潯的債主……」
「你說什麼?葉潯?」安星眠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
「是啊,葉潯,這個人我也記得,王宮裡的一個低級雜役,」風奕鳴隨時不忘炫耀他驚人的記憶里,「脾氣很古怪,從來不和人親近。」
「我知道這個葉潯。」安星眠陷入了沉思。從第一次見到葉潯,他就覺得這個人身上隱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在懷南公主的喪儀上近乎瘋狂的表現十分耐人尋味。而現在,這張二十年前的記賬單上竟然又有葉潯的名字,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加在一起一共兩百來個金銖,就算葉潯拿出他所有的積蓄,恐怕也不會夠,」安星眠算計著物價,「尋常的貧民是攢不出這筆錢的,葉潯得到這筆錢的途徑一定有問題。」
「也就是說,這個人的死有可能和葉潯有關?」雪懷青問。
「完全有可能,」安星眠說,「葉潯這麼孤僻的人,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借那麼多錢給別人,而且還是超過自己積蓄的錢。」
他把門外的老太監叫了進來:「你知道葉潯這個人嗎?」
老太監點點頭:「知道,活生生就是一個怪胎,誰也不願意搭理他。不過總算他幹活麻利,而且手腳很乾凈,所以才被一直留在王宮裡作雜役。」
「你這位名叫李昱成的兄弟,和葉潯的關係怎麼樣?」安星眠又問。
「很不好,有一次還差點打起來,」老太監說,「說起來也是我這個兄弟的錯,他平時就對那些下級雜役很是粗暴,而葉潯的脾氣也不好……」
關係很不好,差點打起來,但最終卻借給了他一大筆錢,安星眠想,看來得去找這位老朋友會會面了。
第二天下午,風奕鳴又被領主安排了課程,因此只有安雪二人一同去尋找葉潯,對於雪懷青來說,沒有風奕鳴跟在身邊似乎鬆了一口氣。儘管這個人小鬼大的小孩十分知情識趣,對她任何越禮之處都沒有,但越是這樣刻意,她越覺得不舒服。
大白天的想要在王宮裡晃蕩可著實不容易,幸好葉潯這天下午被派出宮去採買,在他的歸途中,安星眠與雪懷青攔住了他。
「是你們。」葉潯的臉上還是死氣沉沉的沒什麼表情,但目光里隱隱流露出一絲喜悅,可見他還是把這兩個人當做可以親近的「好人」的。
安星眠心裡不覺微微有些內疚,覺得為了一樁二十年前的案子再來攪擾葉潯,似乎有點不該,但他眼前隨即閃過雪寂那張被摧毀的蒼老臉龐,這張臉讓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還雪寂一個清白。
「葉先生,我有話想要問你,」安星眠說,「可不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說話?」
葉潯的臉色一變,向後退了一步,「問我?你有什麼問題要問?」
安星眠心說不好,這個敏感的怪人居然反應那麼激烈。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是關於二十年前……」
他甚至還沒有說清楚到底是二十年前的什麼事,但葉潯一聽到「二十年前」這四個字,立即跳了起來,轉身就跑。安星眠愣了一愣,連忙和雪懷青追了上去。
葉潯雖然個子矮小,也沒有練過武,但是跑起來卻是腿腳飛快,而兩人畢竟還是不敢在寧南街頭太過張揚。眼看葉潯鑽進一條偏僻的小巷,前方的巷道縱橫交錯,一旦追丟就肯定找不到人了,雪懷青咬咬牙,一狠心發出了一枚毒針。這枚毒針沒有什麼大的殺傷力,只是能讓人暫時手足麻痹而已,葉潯腿上中針,馬上摔倒在地。
「你們都是惡人!」葉潯破口大罵,「我以為你們是好人,你們騙我,你們都是惡人!」
雪懷青上前想要扶他,手卻被他毫不留情地打開。她只能嘆了口氣,柔聲說:「葉先生,我們不是故意要打傷你的,這枚針只是讓你暫時腿腳麻痹,一會兒就能恢復。我迫不得已地做出這樣的舉動,只是因為我迫切地需要查明真相,還我父親一個清白。」
她簡單地向葉潯講述了一下雪寂目前的狀況:「我父親身體也殘疾了,容貌也毀了,這一生受盡了無窮的苦楚。我只是想要還他一個清白,來稍微補償一點他這些年受的罪。葉先生,你不是最看重好人嗎?我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好人,難道你忍心看著一個好人身背不白之冤,直到他死去嗎?」
葉潯大張著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安星眠趁熱打鐵:「葉先生,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一點當年的事情,我們不會難為你。如果真的和你有關,我們可以先幫你逃出寧南城,逃離寧州,只需要你留下一份口供,證實雪寂的清白就行了。」
葉潯像是沒有聽到安星眠的這番話,他目光發直,嘴裡喃喃地念叨著:「這麼說,他是一個好人?我害了一個好人?」
「你害了一個好人?」雪懷青一把抓住葉潯的肩膀,「這麼說,是你做的?是你殺了領主嗎?是不是,是不是啊?」
葉潯的身體隨著雪懷青的手搖晃著,嘴裡仍舊念念有詞:「他是一個好人……他斷了腿,被毀容了……我害了一個好人,一個好人,一個好人……」
他一口氣重複了十多遍「一個好人」,然後猛然間大吼一聲,勉強從地上站了起來。安星眠連忙擋在雪懷青身前,擔心對方暴起傷人。
但葉潯並沒有向兩人發起攻擊,他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面頰上卻流下了眼淚。又哭又笑的葉潯緊緊握著拳頭,大喊了一聲:「我害了一個好人!領主是我殺的!」
說罷,他忽然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兩人慌忙撲上前去,葉潯的身上並沒有任何外傷,但卻已經嘴唇青紫,臉色煞白,眼球突出,一張臉變得歪曲。雪懷青皺起了眉頭:「不好!葉先生可能原本頭顱里就有病變,似乎是情緒太過激動,中風了。」
葉潯這樣的狀況,已經不可能再施救。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歪斜的嘴唇仍然在重複著那句話:「我害了一個好人……」
當葉潯氣絕身亡之後,安星眠和雪懷青面面相覷,都有些不知所措。葉潯臨死前吐露了真言,說領主是他殺的,但在場這兩人原本就是城邦的通緝犯,說出去又有誰會相信呢?
「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得把這件事先告訴風先生。」安星眠說。
「但是除了風先生之外,沒人會相信我們倆的證言吧?」雪懷青擔心地說。
「放心吧,還有我呢,」風奕鳴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他的確親口說了領主是他殺的,我可以作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