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螢火之光
第13章螢火之光
因為李靳「傷勢未愈」,他們上車后,開車的就是莫祁。
他們兩個本來也就認識,再加上李靳受傷后,去醫院陪他最多也是莫祁,所以兩個人還培養出了患難見真情的感覺。
當你跟一個人突破「普通朋友」的界限后,說話通常不是更客氣親昵,而是更無所顧忌。
一路上他們針對誰才是顧清嵐戲中的「知己」,倒是好一陣「爭風吃醋」,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揶揄,一點沒有見外。
那次事故沒多久就調查清楚,發現是腳手架上的螺絲脫落,又查出那是一個臨時場務負責的工作。
於是第二天,那個臨時場務就被當地警局帶走,從劇組消失了。
這場風波過去,劇組也開除了幾個沒有提供詳細身份證明的雜務和群演,整頓了一番后準備重新開拍。
從背後做手腳的那個場務是什麼身份,受誰指使,警局就再也沒有通知劇組,不過顧清嵐和李靳心裡也都清楚。
難免因為這件事對李靳心存歉意,顧清嵐對他的態度就好了很多。
莫祁看在眼裡,難免又感嘆幾聲,語氣頗為失落:「顧先生果然有了新歡,都怪我沒能抓住英雄就美的機會。」
路銘心再旁邊一副看笑話的姿態:「祁哥,在這場看不見的戰爭里,你已經輸了!」
莫祁邊開車,邊從後視鏡里看了她一眼,語氣哀怨:「是啊,李哥半路殺出來防不勝防啊。」
路銘心得意地摟住顧清嵐的腰,又在他臉上輕吻了下,得意洋洋:「不,你們都輸了,清嵐哥哥早就是我的了。」
前座的李靳也假裝惱怒地開口:「誰說顧先生是你的,我馬上就會搶過來關在自己營房裡的!」
面對這一車活寶,唯一自重的顧清嵐只能輕嘆:「我覺得我有些交友不慎……」
顧清嵐和路銘心到的時候,是當地時間下午三點鐘,難得劇組有心,特地在晚上組織了聚餐,一來慶祝李靳康復,二來給他們兩個接風,還順便熱鬧一下去去晦氣。
李昂越在他們離開后已經到組了,這幾天停拍,悶著頭日夜顛倒地改劇本,今天好不容易出來放風,喝多了酒,就找到顧清嵐,拍著他的肩膀說:「顧老師,我早說該這麼寫嘛,你看看現在還要改,不過改完后劇本絕對更完美了,大氣磅礴!英雄史詩!」
見他滿臉泛紅,雙目發光,明顯是喝高了,顧清嵐也從善如流地微笑著:「李老師的筆力自然是一流的,先前是我考慮欠周全。」
路銘心在旁看著顧清嵐,免得有人給他敬酒,自己當然也順帶給灌了不少,聽到李昂越說劇本,她當然是對劇情改動最關心的,忙湊過來問:「李老師,後面的劇情到底怎麼改了?」
李昂越又拍了拍顧清嵐的肩膀,指了指他的臉說:「你看看顧老師這張臉,讓他演壞蛋,說的過去嗎?就算真演了,觀眾能信嗎?這活脫脫就是一張忍辱負重、風光霽月的臉啊!」
路銘心大感興趣:「所以說?於是沐亦清不是叛國的奸臣了?」
李昂越醉成這樣子,還知道賣關子,呵呵一笑:「怎麼改,你們明天拿到新本子就知道了嘛。」
他老人家可好,倚老賣老吊胃口,那爪子還在顧清嵐肩膀上搭著死活不鬆開。
路銘心看得怒從心頭起,斗膽上去抓住他的手丟開,一把將顧清嵐摟過來自己抱住:「清嵐哥哥,李老師喝醉了,不要跟他說話。」
顧清嵐下午在車上要面對節操掉了一地的同伴,晚上還得應付一群醉鬼,他真的有點覺得自己是進錯劇組了。
現場這麼混亂,眾人早就喝成一團,身為為數不多清醒著的人,他只能笑著去揉揉路銘心的頭髮:「好,銘心乖。」
路銘心是真的酒意上頭了,這麼多人都在,她也不再害羞避諱,看到他唇邊淡淡笑意,就湊過去吻他:「清嵐哥哥果然對我最好了!」
朦朧間,她似乎又想起來了一些前世的事,那些斷斷續續的回憶,如果她不刻意去想,就一直放在那裡。
一旦有什麼觸動,卻又紛紛湧出來,讓她猝不及防。
那還是他們剛到西疆,莫祁一舉拿下北城,初戰告捷。
大齊將士終於能告別帳篷,駐紮進有厚實城牆的要塞,當晚整個北城喜氣洋洋,莫祁破例允許將士們公開飲酒取樂,發泄連日來的疲憊。
顧清嵐將她帶入了莫祁的營房,裡面將領散座,中間的爐火上還烤著乳羊,她心情不錯,也跟著喝了幾杯。
醉意朦朧間,她隔了一陣才發覺顧清嵐已經不見了。那時她才到營地不久,還沒有跟將士們混熟,自己一個女眷,坐在席間就覺得有些尷尬,忙告辭了出去找他。
到了營房外,她才發現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雪了,西疆的雪不比京師,來得早,也來勢洶洶,鵝毛般的雪片在空中肆意地飛舞,不多時就將地面染成一片銀白。
她站在廊下,先呼吸了幾口清冽的空氣醒酒,才循著房后低沉之極的咳聲去找他。
轉過一道牆,她才在營房側面的迴廊下找到了他。
他正坐在迴廊的護欄上,面對著身前空蕩蕩的一片雪地,一邊不住地低咳著,一邊微抬著頭,去看院中大片飄落的雪花。
接著雪地里的清光,她看到他手裡還捧著一隻青銅的酒杯。
她腳步很輕,他也像是並沒有發覺她,只是孤身一人坐著,就著黑夜中的雪景,咳上幾聲,就去喝上一口酒杯中的黍酒。
她看了看他面前的院落,因為是軍營,就算空出了不小一塊地方,也並沒有任何樹木和景緻,只是一大片被四面牆壁圍起來的空地。
她實在體會不到他心裡所想,看了一陣才走過去,開口說:「清嵐,外面太冷,還是回營房去吧。」
他這才被驚醒一樣,回過頭看她,聲音有些低啞:「阿心?」低暗的光線里,他勾起唇角對她微笑著,目光仍是柔和無比,「你怎麼出來了,不和他們多聊聊?」
她還怪他把自己一個女人丟在一群不認識的將領里,有些嗔怪地說:「除了莫將軍,其他一概不認得,有什麼好說的。」
她說著,看他只在衣外披了件薄薄的披風,想到他風寒還未痊癒,就更不耐煩地說:「你也是,身體又沒有好,受了涼再折騰出些事來,別人又要怪我不會照顧夫婿。」
她只想著抱怨,怨自己空有報國情懷,卻生為女兒身,怨她已經嫁做人婦,所以就要遵從那些麻煩的三從四德,不然就會有無數閑言碎語包圍著她。
卻沒看到,就算她語氣那樣壞,他看她的目光卻還是溫柔如水,並不見絲毫波瀾,如同他早已習慣她這樣冷言冷語,也並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期待。
她邊說邊走近了想在他身側坐下來,抬手去扶他的手臂還沒伸出,就先看到他身側的雪地上,赫然就是一團暗色的痕迹,在清雪中透著紅色的光。
被嚇了一跳,她幾乎想立刻轉身去叫大夫,手臂也略帶驚惶地抱住了他的身體:「清嵐哥哥,你又咳血……」
他微笑著攬住她的肩膀輕拍,似乎想要平復她的慌亂,語氣也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對那些並不在意:「沒事……風寒而已……」
她還是有些害怕地抬起頭看他,唇邊囁嚅,卻說不出什麼話。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她,也只有在意識到自己會失去他時,才會為他擔心驚慌,在其他的時候,總是會有心或者無意地忽略他。
已經相隔一世,她還是很想去打醒那個一碰到他的事,就立刻六神無主的女子:既然那麼害怕失去他,為什麼不能當他還在,還知道時,多去關心他一些,一定要等到真的再不可相見,才意識到對他的情感,早就深入骨血?
她人還掛在顧清嵐的脖子上,卻突然開始怔怔地落淚。
先注意到了她溫熱的眼淚滴在了自己脖子上,顧清嵐忙將她抱進自己懷裡,輕拍她的肩膀,低聲在她耳旁說:「銘心,你怎麼了?」
路銘心這才回過神來,注意到自己還坐在燈火通明的宴會廳里,跟他們坐在一桌的莫祁和李靳也都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目光帶著詢問投了過來。
她覺得有點丟人,乾脆就把頭埋到他肩頭裝醉不肯再抬頭,有些委屈地說:「清嵐哥哥,我頭暈想回房間。」
聽她說自己不舒服,顧清嵐當然緊張,馬上笑笑對桌上的其他人說:「銘心喝多了,我帶她回房間。」
別人不說,莫祁是見識過路銘心千杯不倒的風範的,她今天替顧清嵐擋了不少酒,可遠沒到能讓她喝醉的地步。
不過人的酒量也會隨心情而定的,情緒低落時,特別容易醉。
莫祁想了下,也想不到今天有什麼事,是能讓樂天派的路銘心情緒低落的,也只能歸結為她可能在顧家受了什麼委屈,還關心地問:「顧先生一個人行嗎?要不要我幫忙?」
顧清嵐笑了笑:「沒事,銘心還走得了,我一個人就可以。」
回到房間後路銘心倒是老實了,只是抱著他哭了一陣,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一次她睡熟后,倒做了一個好夢,夢裡還是前生,只不過卻不是記憶中有的事情,而是從未見過的場景。
那是換下了一身戎裝的她,和他一起在顧府的庭院中,春風和暖,他們就站在一張桌案前,桌上是一幅畫了一半的明秀山水,他提筆作畫,她在旁研磨。
落筆的間隙,他抬起頭微微向她一笑,眉目間,凈是不需言說的柔和寵愛,她也對他回以微笑,抬起手蓋在他扶案的手背上。
他們十指交握,身體相依相偎,有紛飛的花瓣從他們頭頂飄落,帶出淺淡的花香。
因為頭一晚做了一個這麼好的夢,第二天起床後去看李昂越送來的新劇本時,路銘心就特別開心。
她都跟顧清嵐說過,讓他們把劇本的結局改好,改成讓杜青萍和沐亦清有情人終成眷屬。
顧清嵐也答應了,既然這麼說了,那結局一定跟她夢裡的很像,兩個人琴瑟和諧,美美地大團圓結局了吧?
然而等她興沖沖把劇本看完,頓時就像三伏天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心都涼透了,她也顧不著形象了,拿著劇本,拉著顧清嵐,就衝到李昂越房間里抗議:「李老師,怎麼清嵐哥哥……不對,沐亦清最後還是死了!這又算什麼大團圓?」
李昂越正坐在自己房間的陽台上,就著大漠美景喝茶,被她闖進來,也只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自己的絡腮鬍子:「沐亦清是死在自己愛人懷裡的,在死前還沉冤得雪,被女皇下詔褒揚,這對他這種悲劇式的人物來說,不就是最好的大團圓結局了嗎?」
路銘心簡直被他的邏輯氣瘋了,回頭又對顧清嵐說:「清嵐哥哥,你看李老師!」
顧清嵐早在李昂越對面,拿了茶具,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笑笑說:「李老師這裡果然有好茶啊。」
看他們明顯是串通好了,路銘心只能也泄氣地坐下來,委屈地看著顧清嵐:「清嵐哥哥。」
顧清嵐動作優雅地拿了細瓷的茶碗,也給她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一笑:「銘心,別急,聽李老師說。」
路銘心委屈地扁扁嘴,又去看李昂越。
老江湖李昂越可不吃她那一套,反而得意地晃了晃腦袋說:「這點我跟顧先生討論過了,雖然顧先生表示你想要個大團圓結局,但我認為在那種情況下,沐亦清死了反倒比他活著更震撼人心,也更感人……所謂雖死猶生,精神永存,不失為最好的結局啊。」
作為一個演員,去干涉劇本創作,本來就是不守本分了,還強制去扭曲編劇的意思,就算是路銘心,也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說:我想要清嵐哥哥活下來,所以你給我這樣寫。
她默默地垂下頭,看著顧清嵐到給自己那杯茶,茶色綠中帶黃,清香撲鼻,的確是一杯好茶。
顧清嵐握住她的手,等她抬起頭看自己時,對她輕笑了笑:「銘心,故事畢竟是故事……不須太過在意。」
路銘心想了下,覺得也是,即使她再希望前世的自己和顧清嵐能有個好結局,但悲劇早就註定,就算強改也不過是自欺欺人……讓前世的顧清嵐可以昭雪,已經很好了。
更何況前世早就過去,她在今生和顧清嵐的結局,一定不會像前世那樣凄慘。
這麼想著,她就好受了許多,馬上又轉頭去看李昂越:「可以不可以把沐亦清死時的場景寫得再美一點啊,我要把觀眾都煽情煽到心碎!」
在路銘心「務必要讓清嵐哥哥死得美一些」的吶喊里,他們的拍攝也重新啟動了。上午的第一場戲,就是路銘心和顧清嵐的對手戲。
杜逸被西夏王俘獲的消息傳回大齊軍營,陸青萍憂急擔心之下,在眾將面前表示自己帶人深入敵軍營救杜逸。
除了在場的眾將不大讚同外,連沐亦清也表示貿然行事犯了大忌,並不贊同。
先開拍的是群戲,營房中路銘心被顧清嵐一句「此事容后再議」擋回來,怒氣已經有些壓抑不住,冷笑了一聲開口:「是啊,軍中有沐大人坐鎮,有沒有主將又有什麼區別呢?」
且不說她是下屬,就算是作為妻子,這樣公開頂撞,對顧清嵐來說,已經是很難堪的事了,一時間眾將都把目光移到顧清嵐身上,神色有些探究。
顧清嵐神色仍是淡淡的,只微微笑了下:「若是無事,請諸位容我告退。」
他說完,就起身離開營房,鏡頭轉了下,路銘心緊追了幾步,在迴廊下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是真的憂心莫祁,西夏王殘忍好殺的名聲已經傳遍漠北,莫祁失陷在他手裡,每多一日,就要多受一番折磨,生機也更渺茫一分。
四下無人,她急起來,乾脆不再管女將的面子,拉著他低哀地央求:「沐哥哥……杜將軍真的……」
顧清嵐停下來回過頭看她,到了此時,他臉上的神色仍舊是淡漠的,在看到她一臉哀傷后,目光卻不由自主柔和起來。
他怎麼會不想救莫祁?不說莫祁是三軍主帥,就算是出於道義和他們之間彼此的敬重,他也想要救他脫離虎口。
可李靳並不是等閑之輩,他在大齊軍中安排下內奸,截獲莫祁行軍的路線,將莫祁生擒后,並不當場斬殺立威,而是扣押在軍中,意圖不言而喻。
他的目的並不僅是莫祁而已,是要等大齊軍自亂陣腳,這時最為忌諱,也最不能做的,恰恰是集結兵力去營救莫祁。
他不想直白地告訴她,想必她也明白,此時的莫祁已經是十死無生,唯有棄掉他,才可穩住大局。
看他沉默地看著自己,目光雖然柔和,卻並不說話,路銘心更加傷心。
她愛慕莫祁,在他們之間早已是不需明言的默契,但她和莫祁之間並無絲毫越禮之處,甚至為了不讓顧清嵐猜忌,她甚至會在私下可以避開和莫祁獨處。
但此刻,在生死取捨面前,所有細微的情愫都被牽涉其中,她眼中漸起了淚光。
絕望和失落混雜在一起,她無法說服自己,像其他人一樣,接受莫祁將要殉國的事實,狠下心不去想他在西夏軍營會遭遇什麼。
她沒有辦法緩解錐心的刺痛,唯有向面前的這個人發泄,她甩開了他的衣袖,字字控訴,猶含血淚:「沐亦清,你能說放棄杜將軍,你沒有絲毫私心作祟?你平日滿口道德仁義,不過是個自私的偽君子!」
她發了狠,不去注意麵前的人瞬間蒼白下去的臉色,深吸了口氣抬起頭,唇邊的弧度冷冽,說出口的話更加毫無遮攔:「沐亦清,你我之間有的,不過是一紙婚約……但就算你打斷了我的腿,將我關在你的後院里,我也仍是的杜將軍的兄弟,是在戰場上,能把命交給他的人!」
顧清嵐微微愣了下,這一幕是他曾經常回憶起的,前世的她並不知道,當聽到這句話時,他早已冰冷下去的胸腔也驀然一陣刺痛。
如同他和她之間的隔閡,早就存在,無法消弭,但往日也還可以維持勉強的平和。
於是就算有那些忽略和冷漠存在,就算對她早就不再有琴瑟和諧的期待,他也還可以習慣那種寂寥。
他也並不知道,原來當她把那些話毫無顧忌地說出來時,他還是能在這一瞬間,望見自己的狼狽和不堪。
攝像機在無聲的運轉著,四下一片寂靜,路銘心冰冷的目光也在一點點瓦解和融化,換上了越來越明顯的探究和擔心。
顧清嵐回過神來,他並不是在前世,而是在電視劇的攝製現場,假如他不快些做出下一步的反應,路銘心的表演就要白費,這一條也面臨重拍。
他將目光中的暖意收回,壓下胸中的痛楚,冷冷一笑,轉身不去看她,抬步走出鏡頭。
魏敬國的一聲「咔」話音剛落,顧清嵐就聽到身後一陣快速的腳步聲。
路銘心撲上來把他抱住,力氣之大,差點將他撞得跌出去幾步,她連戲服都不脫,就這麼穿著一身鎧甲把他用力抱住,聲音裡帶著哭腔:「對不起,對不起,清嵐哥哥……我是個混蛋!」
導演和其他人都以為他剎那的失神,是表演需要,這樣的表情也的確入木三分,對於沐亦清這個人物來說,要他在傷心時大哭大喊是不可能的,也唯有這樣細膩的表演,才可以展現出他的內心。
但路銘心卻知道,他的失神是因為想起了前世的此情此景。
她背台詞時就覺得自己簡直太過分,剛才親口將那些話說出來,又看到他那種神情,如果不是顧忌著拍砸了還得重拍,還要把那些誅心之言再說一遍,她早就綳不住了。
有莫祁和李靳的戲,他們還是跑到片場,抄著手在旁邊看路銘心和顧清嵐的對手戲。
看到路銘心沒骨氣地跑過去抱著顧清嵐一個勁兒說對不起,莫祁十分滿意地微笑著摸下巴:「果然親眼看著秀恩愛的情侶,終於秀不下去了,真是大快人心,不亦快哉啊……」
李靳和他一起靠在鏡頭外的廊柱上,也涼涼地不懷好意著說:「哎呀,還真忍心對著顧先生那張臉說出那些沒良心的話呢,看顧先生臉色都不好了,我真心疼啊。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啊,女人靠不住啊靠不住。」
路銘心含著眼淚抬起頭,去吼這兩個拖後腿的豬隊友:「我和清嵐哥哥吵架,還不是因為你們倆,你們還好意思在這裡挑撥離間!」
莫祁很無辜地眨眨眼睛:「唉?我們只是看熱鬧的,關我們什麼事?」
路銘心簡直要無語凝噎了,的確不關現在的他們的事,是戲里的他們……
魏敬國坐在監視器面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剛才的鏡頭,頭也不抬地說:「銘心別哭了,表演狀態是很好,不過入戲太深了,自己調整下……小莫和李先生也別逗她了,不知道她腦子不好使嗎?」
正經的魏導演說完,抬頭看了他們幾個一眼,還又說了句:「銘心你也別使勁兒抱著顧先生了,你身上那鐵甲可好幾斤呢,還有硬刺,沒把他撞出事兒來,也要擠出事兒來了。」
路銘心這才手忙腳亂地放開顧清嵐,忙繞到前面去看他臉色:「清嵐哥哥,我把你抱疼了嗎?對不起,我太沒輕沒重了!」
顧清嵐真白了臉色,伸手扶了扶腰側,笑得有些勉強,根本沒理她,抬了頭對魏敬國說:「謝謝魏導……」
這一點他真是早該料到……路銘心折騰他的方法,從來都不僅僅是說幾句話氣他而已。他都來不及緩一下,就被她手臂上的鎧甲硬刺勒得喘不上氣了……
不僅在演戲時虐了顧清嵐,演完了不小心失手擠疼了他,還讓他被旁邊的莫祁和李靳看了笑話,路銘心被數罪併罰,一上午都沒再從顧清嵐里得過好臉色。
中午休息的時候,她就跟個小媳婦似的,捧著盒飯靠在顧清嵐身邊坐著,小心翼翼地從自己帶來的大包里摸出一個保溫盒,獻寶一樣打開,還配上勺子,才敢遞給顧清嵐:「清嵐哥哥,這是我囑咐廚房燉的湯,用了李哥給的野山參呢,還有從家裡帶來的雞。」
顧清嵐抬頭看了她一眼,他這時還穿著戲服,也帶著妝,一身白衣勝雪,墨色長發也散了一半在肩上,看人自帶幾分清冷凜冽,也沒對她笑,淡淡點頭說:「先放一邊吧。」
路銘心乖乖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轉過臉還小聲嘀咕:「高冷男神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哄的,一個不小心又生我的氣了……」
她邊說,就邊拿手去捏盒飯里的炸雞腿,被顧清嵐一筷子敲在手背上,蹙了眉訓斥:「多大年紀了,還用手抓東西吃?」
可是那隻雞腿略大,不好用筷子夾啊……路銘心只能捂著被敲紅的手背,哭喪著臉去拿筷子。
抬頭看到顧清嵐竟然將敲過她手的筷子放下,又去取了一雙夾菜吃,頓時更傷心了:這是從頭到腳的嫌棄啊,都不帶一點縫隙的!
那邊莫祁低頭都快偷笑得憋不住了,只能努力喝水掩飾笑意。
抬眼看了她半天不吭聲,低頭嘟著嘴頗有怨言的樣子,顧清嵐又淡淡來了句:「怎麼,有什麼不服氣的?」
路銘心忙抬起頭,看到他微垂了眼瞼,神色淡然的樣子,那弧度比冰雕都美得不食人間煙火,連忙沒骨氣地說:「沒有,清嵐哥哥打斷我的腿我都沒怨言,真的!」
她還真敢繼續提那些台詞,顧清嵐氣得都要扔筷子了,冷聲說:「吃不下了。」
路銘心當然又是一連串道歉懺悔,最後好不容易哄得他又吃了幾口飯,喝了一半湯才罷休。
下午雖然還是路銘心和顧清嵐的戲,不過卻是分開的。路銘心這邊是一位對莫祁忠心耿耿的劉副將,找到她,告訴她自己也想要冒死營救莫祁。
在顧清嵐那邊,則是他在軍營中緊急徹查姦細。
從劇情上看,當顧清嵐查出軍中的姦細不是將士,而是莫祁的一個小廝時,路銘心和劉副將也連夜集結了幾百人馬,要偷襲西夏大營,希望這次奇襲能夠救出莫祁。
偷襲的劇情屬於群演很多的武戲,和文戲分開來拍,要等幾天和營救莫祁時的打戲一起拍,今天兩邊的劇情走完,就算先收工了。
《山河踏碎》劇組走的就是精良製作的路子,預算資金也比較寬裕,既然改了劇本,要增加沐亦清的戲份,造型師自然就趕工又給他設計了兩套造型。
拍完戲收工還算早,回了酒店,他就被拉到造型師那裡試造型,路銘心當然就跟了過去。
莫祁和李靳現在是焦不離孟,好得天天勾肩搭背同進同出,他們今天算是休息了一整天閑著沒事,也興緻勃勃地尾隨過去。
到了造型師那裡,顧清嵐在套間里換衣服,路銘心就堵在門口,雙手抱胸不讓莫祁和李靳進去。
她也不知道他們怎麼那麼閑,一個大牌影帝,一個娛樂圈大哥,除了看八卦就是圍著顧清嵐打轉,都不嫌煩的!
看她凶神惡煞的樣子,李靳就摸了摸下巴:「銘心啊,你是大美女,不要每天這麼凶,會影響形象的。」
路銘心「呵呵」了一聲:「沒事,反正我這麼美,凶一點照樣美。」
當無賴對上更無賴的,李靳也沒了法子,轉頭去看莫祁:「小祁,看你了。」
相比於李靳的簡單粗暴,莫祁就春雨潤物多了,對路銘心溫和一笑:「銘心,讓我們進去幫顧先生穿一下戲服吧,造型老師是女性不方便進去,戲服又那麼複雜,沒人幫忙穿著很累的。」
路銘心能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幫忙穿衣服是借口,進去摸兩把佔個便宜才是正經吧,更可況她這個正牌老婆都沒進去,哪裡輪得著他們兩個形跡可疑的同性!
本來對莫祁特別親熱的路銘心,這次也板著臉不吃他那一套了:「不行,祁哥被李哥帶壞了,讓你們倆跟清嵐哥哥共處一室,我不放心!」
顧清嵐傳好了戲服從裡面出來時,就看到他們三個活寶在門口鬥嘴,頓時又覺得頭疼:「李先生,莫先生,你們很閑嗎?」
李靳立刻轉頭很委屈地看他:「顧先生,你都不說說銘心,就說我們,太偏袒了,大伙兒的心都寒了。」
顧清嵐還真不大適應他這麼耍寶賣乖,略頓了下,才再次開口:「她早就改不了,所以不試圖挽救了。」
莫祁在旁邊失聲憋笑,路銘心頓時橫過去一眼,她算是終於明白過來了,他跟李靳過來看顧清嵐是假,來看她怎麼被罵才是真吧?
話說回來,劇組的生活其實很枯燥無聊,特別他們這樣被關在西部小城裡,連周末假期都沒有的趕工,憋久了的確都快要憋出毛病了。
再加上最近拍的戲都是沉重悲情的基調,他們除了苦中作樂一下,還真沒其他更好的抒發情緒的方式。
造型老師跟出來,抬手略微順了下顧清嵐肩上的長發,就連連點頭:「顧先生果然也適合深紫的,這個效果不錯。」
顧清嵐的戲服一直都是冷色調,除了官服外,常服只有青色和白色,造型師給他用的配飾也很少,整個人往那裡一站,就是清清冷冷的。
這次造型師用了深紫的輕紗布料,也不減絲毫清冷之氣,反倒將他整個人襯托得更加出塵絕俗。
路銘心快要上去跪舔了,滿臉痴迷地說:「清嵐哥哥穿什麼衣服都好看。」
顧清嵐連看也沒看她,就回頭對造型師溫和笑笑道謝:「您辛苦了。」
造型師是個工作狂,上下打量顧清嵐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件自己滿意至極的作品,連連點頭:「顧先生客氣了,分內事,」說著又想到什麼,「還要再加一套臨終那一集的造型啊,什麼顏色比較好呢?」
路銘心在旁邊想也不想地接話:「當然還是白色,血吐上去好看!」
她這一聲說的太不假思索太響亮,房間里的所有人頓時都把目光移到了她臉上。
過了一陣,莫祁還十分意味深長地點了下頭:「還真沒看出來,銘心有這個愛好……」
顧清嵐就側頭輕咳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又給氣著了。
路銘心連忙捂住臉:「祁哥不要欺負我!」
李靳拍了拍莫祁的肩膀,同樣意味深長地說:「魏導不都說了嗎?不要欺負銘心,她腦子不夠用……」
玩笑歸玩笑,接下來的幾天拍攝,顧清嵐還是被道具組頻繁地往嘴裡塞了血包。
李昂越顯然也有某種興趣愛好,為了表現沐亦清被冤枉叛國后的悲慘遭遇,十分不慳吝地寫了諸多悲情至極的細節。
被路銘心罵過後還要連夜查明姦細,查了后又要審,自然是要蒼白著臉咳嗽的,還要咳出幾點血花到錦帕上給個特寫。
秘密審訊完姦細,又得知路銘心和劉副將已經私自帶兵去救莫祁,氣急交加兼震驚憂心之下,還是要咳出口血來的。
等為了阻止路銘心和劉副將送死,隻身單騎闖西夏營地,那一騎白衣在蒼茫夜色中猶如劈開迷霧的閃電,下馬後的人更是面色蒼白如雪,還是要側頭隱忍地掩住口,吐出一口血來給鏡頭增加點衝擊感。
莫祁和李靳在拍自己的戲份之餘,還是要去頻頻圍觀顧清嵐的,看到後來他們除了捂著胸口叫好心疼之外,還湊在一起品頭論足。
莫祁抄著手說:「果然角色還是要看合適不合適啊,有些東西靠演技彌補不了的,這些鏡頭我可不敢挑戰,就算讓臉長得那麼秀氣的曹葉陽來演,也絕對沒現在這種效果好嗎?」
李靳也頻頻點頭:「沒錯啊,顧先生簡直天生有讓人心疼的潛質啊,我這麼鐵石心腸的人心都要碎了。」
顧清嵐正拍完了下馬吐血的那個鏡頭,扶著身旁的馬鞍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一眼。
這次看熱鬧二人組都換了戲服化了妝,一個穿著西夏王的戎裝,一雙英挺長眉盡顯霸氣,一個正被嚴刑拷打過,衣衫凌亂卻有種落拓的帥氣,滿臉血痕仍不失硬朗。
一個是他此行的最大對手,另一個則是他將要以命換命的對象……現在卻湊在一起評判他評判得好不開心。怎麼看,怎麼讓人有點胸悶吧……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容,抬手將唇邊還掛著的一道血痕用手指不在意的擦掉,淡淡開口說:「兩位真是好興緻啊,呵呵。」
莫祁盡責地回頭叫魏敬國:「魏導!你看看這渾然天成的美感!不入鏡頭你虧大發了!」
而此時的路銘心,則沒那麼悠閑地觀賞美人美景,正滿頭大汗地在另一個片場拍武戲。
按照劇情的時間來說,在路銘心和劉副將帶了大批人馬劫獄,卻又被西夏王事先補下的伏兵包圍時,這邊顧清嵐也見到了李靳。
他只是一介文臣,又沒有攜帶任何兵刃,在被哨兵擒獲后,就被押解到西夏營地的主帳。
在兩軍交戰時,不披鎧甲的文臣仍是有優待的,帶他來見李靳的親衛,甚至沒有將他綁縛起來,而是直接帶了人進來。
李靳正坐鎮帳中,待要等被圍成瓮中之鱉的路銘心和劉副將也被擒獲,卻沒想到,竟然又有一人,敢闖入自己的營地。
甚至比路銘心和劉副將的更甚,還是孤身一人前來的。
他饒有興緻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仍是一派淡然,斂目默然不語的人,笑了一聲:「本王道是誰有這等膽色,卻原來是沐大人,久仰清流才子大名,沐大人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如斯風華絕代,令人見之忘俗啊。」
對方是敵軍主帥,他卻大談什麼「風華絕代」,言下已經頗有戲弄輕侮之意。
顧清嵐卻只輕笑了笑:「忠勇王之風儀也是不俗,百聞不如一見。」
西夏原本是大齊屬國,李靳在大齊朝獲封的名號就是「忠勇王」,只不過他反叛已久,昔日的「忠勇」,早就成了笑話。
兩軍對峙,顧清嵐還拿他在大齊的封號稱呼,也是十足的諷刺。
李靳自反叛以來,最恨的,自然是那段不得不向大齊稱臣的歷史,這個「忠勇王」也被他忌諱頗深,多年來下屬臣民,無人敢在他面前提這三個字。
顧清嵐此刻已經身為階下囚,卻喊出這個稱呼,他臉上怒容頓時就顯露出來,戾氣外露,冷冷笑了聲,再也沒有心思去占那些口頭上的便宜:「沐大人怕是才子做久了,不知道軍營的規矩了吧?」
他說著,還頓了頓,目光中殺氣畢露,威壓撲面而來:「還是沐大人自以為頗負才名,本王畏懼天下悠悠眾口,不敢砍了沐大人的頭顱下來?」
顧清嵐抬頭直迎著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在下自然不敢輕狂若此,今日來,也不是為了公幹,而是想向王爺討教一二。」
他不稱「本督」,而是說「在下」,來時又未著官服,言語中也服了軟,李靳是個聰明人,看他的目光中就帶了幾分審視:「沐先生所謂討教,又是什麼?」
見他也對自己改了稱呼,顧清嵐的笑容,就更多了幾分親切:「在下與京師中,也曾聽旁人說過,說王爺雖為異族,漢學造詣卻頗深,不僅書畫兩絕,棋藝也是高超……只憾山水刀兵相隔,一直無緣和王爺煮茶論道。」
無論李靳有多自負狂傲,也總是喜歡聽人誇讚的,更何況誇他的這個人還是名滿天下的沐亦清,而他稱讚自己的,也不是什麼陳腔濫調的武功蓋世、英明神武,而是他一直以來甚為自得,在西夏卻甚少有人稱頌的書畫和棋藝。
他聽著,就「呵呵」笑了幾聲,神色也更加鬆動:「沐先生過獎了,本王不過少時研修了幾年而已。」
顧清嵐微笑著,繼續淡淡開口:「在下不才,與這幾道也頗鑽研了幾年,因此今日斗膽,想要和王爺對弈一局,一較高下。」
他的主將,甚至妻子,都被圍困在西夏大營中,他卻在這個時候獨自跑過來,大談什麼對弈。
已經被連年廝殺磨得滿心暴虐的李靳,也不由起了幾分好奇和興緻,玩味地看著他:「沐先生倒是好興緻。」
顧清嵐微微拱手一拜,衣袖翻飛間,即使在這血腥氣充盈的軍營中,仍是談笑自若,風雅無雙:「哪裡,不過是興緻忽致,以天地為棋盤,以今晚兵勢為棋子,手談一局,不知王爺可願應戰?」
燃著爐火的靜室之中,除了桌椅之外,就只有他和李靳兩人,還有站在李靳身旁的一名年邁的漢學先生。
應該是為了讓他不至於在強敵環飼下錯亂驚惶,李靳甚至讓自己的親衛都退了出去。
桌上是一副擺好的殘局,可落子的空白已經寥寥無幾,黑子已經穩佔了半壁江山,將棋局之中的白子,幾乎盡數堵死。
落座后,李靳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言談中不無得意:「本王斗膽,方才已親自擺下了這個殘局,在下速來敬重沐先生,甘願以學生自居,所以拿下了這先行的黑子。」
他的得意也並不是毫無由來,他只出去準備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補下了這個頗為精妙的殘局,足見棋藝高深,腦中所記的歷代名局也著實不少。
顧清嵐只淡看了一眼,就微微勾唇開口:「王爺果然精通此道,倒是在下有些託大了。」
他話說的謙虛,李靳雙目微眯,已經又多了幾分自得之色。
但顧清嵐卻將話鋒一轉,唇邊的笑意里,也彷彿多了幾分凜冽:「只是如此棋局,在下不才,已有了破解之法。」
李靳性格頗為狂妄自負,聽到他這麼說,臉色先是一變,繼而就浮上幾分不信和嘲諷:「那就請沐先生賜教了。」
生死之局就在眼前,顧清嵐卻微笑著捻起了一粒棋子,略加思索,就將之落下。
他太過從容不迫,好像此時並不身在敵營之中,而是在自家的院落中,臨水照花,閑敲棋子。
李靳目光中的冷意更甚,一雙狹長眼眸,也眯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嗜血的鋒芒閃耀,不余其他,只見殺意。
他之所以同意顧清嵐的請求,無非是捕獲到獵物的雄獅,給自己尋些餘興罷了。
路銘心和莫祁已在他鼓掌之中,生殺予奪無非一句話而已,顧清嵐又送上門來,他內心的狂喜比當初生擒了莫祁更甚。
是他的幕僚告訴他,南朝人最重情義,留下莫祁一條性命,或許可以帶出一串獵物,他就姑且信之。
卻沒想到,短短一日之內,竟然先後有路銘心和顧清嵐自投羅網。
路銘心他只記得名字,戰場上幾度交鋒,讓他知道南朝有這麼一個女將軍,武藝不俗,勇氣也可嘉,絲毫不遜男子,但也只是一介武將罷了。
帶了幾百人,就想趁夜色就走莫祁,不過是自尋死路。顧清嵐卻又不同,自從這個名滿天下的才子到了陣前後,莫祁簡直有如神助,連連有奇技,連兵陣布局,也愈發老練奇詭。
他聽過顧清嵐大名,知道他博學近乎鬼才,琴棋書畫還可說只是微末之道,奇門兵法,也無一不通。
他先前還以為這不過是民間誇大其詞,臨到陣前連連吃虧,才明白顧清嵐並非徒有虛名。
擒獲了莫祁,南朝只是失了一員主將,擒獲顧清嵐,才是真正可以反敗為勝的關鍵。
他只怕顧清嵐按兵不動,穩住南朝軍心,哪怕他斬殺了莫祁,南朝軍中還有顧清嵐坐鎮,他也依舊拿北城無可奈何。
他卻沒想到,顧清嵐竟然奮勇到冒失的地步,孤身一人闖入他軍中——所謂天下奇才,也不過如此。
他心中冷笑連連,棋局是他擺下的,顧清嵐這起手的一枚棋子,也未出他意料之外,他想著,將一枚黑子不假思索地落下。
顧清嵐卻笑了笑,開口說:「既然對弈,我們不妨添些情趣,每落一步子,帳外的軍陣就應時而動……這才是真正的天地為局,時勢為棋,不知王爺敢不敢賭一局?」
帳外他的兵馬數以千計,路銘心和莫祁所依仗的,無非數百而已,更何況營地里還有數十萬兵馬,不過是困獸猶鬥,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即使顧清嵐真如他自言般勝了這局棋,他還真能把他們放了?一聲令下,仍舊將他們三人斬于軍前,他有何不敢?
李靳自負一笑:「沐先生有這般雅趣,我又怎麼會推辭?」
他說完,揮手對身後的漢學先生說:「傳我令下,前右隊往前圍攏十丈!」
那漢學先生已頗老邁,得了令也有些許蹣跚地走出去,將他號令傳了下去。
帳外兵馬嘶叫隱隱傳來,兵刀相交之聲也越加明顯,間或有慘叫聲傳來,卻是西夏兵將路銘心他們圍住了,就似戲耍耗子的貓一般,偶爾圍殺幾人,慢慢耗盡他們的戰力。
李靳聽到慘叫,心中略有得意,不禁揚眉看了顧清嵐一眼,眼前這個一身白衣的人,卻仍是垂眸看向棋局,就像對帳外局勢絲毫不加擔心。
李靳看在眼裡,微挑了挑長眉,他倒要看看,他還能裝腔作勢到幾時。
兩人下的,乃是快棋,顧清嵐落子無悔,一步步幾乎不假思索,李靳心思也如閃電,步步跟上。
隨著漢學先生來來回回一句句的號令,帳外馬嘶刀鳴更是絡繹不絕。
白色的棋子,持在顧清嵐的指間,翻飛間猶如在指下布出一道白色巨龍,漸漸殺出一條血路,橫亘在黑子之間。
然而開局黑子已經佔盡天時地利人和,黑龍白龍廝殺良久,終於還是李靳棋勝一招,險險剩過了顧清嵐。
他全神貫注在棋局之中,這時才噓出口氣,顧清嵐棋力在他之上太多,若不是殘局對弈,而是在空棋盤上公平較量,他是萬萬不能勝過顧清嵐。
然而他身為一代梟雄,深知世事從無公平一說,終於還是勝了這一局,他擊掌從棋盤上抬頭看顧清嵐,語氣倒沒有先前的狂妄,卻仍快意無比:「沐先生,本王不才,還是贏了。」
也在這一抬頭之間,他才看到,方才落棋雍容的顧清嵐,此刻的臉色竟已經比開局之前蒼白了許多,甚至連他的額上,也起了細密的汗珠。
沖李靳勾唇一笑,他蒼白到無色的唇間,還有一抹微不可查的紅痕,他開口輕聲說,卻只有兩個字:「承讓。」
李靳一愣,棋不是他贏了么?雖然沒有官目,但局勢明朗一清二楚,顧清嵐卻說「承讓」?
顧清嵐自然還沒有昏頭昏腦到數不清輸贏的地步,同樣也不會昏到言語混亂……李靳這才想到什麼,大驚之下回頭去看,卻恰巧看到帳外滾進來他麾下的一名將軍。
那將軍廝殺半夜,衣著鎧甲卻仍舊鋥亮如新,顯見打的遊刃有餘,然而此刻他額上卻出了一頭冷汗,進了帳翻身跪下,語聲顫抖:「大王息怒,是我無能,讓囚犯從西南的缺口裡……跑了……」
李靳睜大了雙目,猛然回頭,只看到燈下顧清嵐還勾了唇淡笑,他面容蒼白,眉宇間也浮上倦容,那雙猶如深潭的黑眸中,卻盈滿了諷刺:「忠勇王,承讓。」
原來他自始至終,目的只是偷梁換柱,給路銘心和莫祁,製造一個出逃的時機而已。
棋局中的輸贏,從一開始就是他拋出的誘餌而已……一面進行如此艱難激烈的棋局,一面卻步步誘使,讓李靳的合圍露出這麼一個破綻,此等心力,何其可怕?
李靳幾乎目眥盡裂,轉頭掃過那個忠實傳達著他的意思,正不知所措縮起瑟瑟發抖的漢學先生,手起刀落,已將他的頭顱沾了下來。
鮮血自脖腔中噴涌而出,那顆發色花白的頭顱滾落在地,李靳冷笑了一聲:「沐先生,今夜拿你這顆大好頭顱祭刀,我還真有些捨不得呢。」
面對慘死的漢學先生,還有他刀鋒上的血色鋒芒,顧清嵐仍是垂眸低咳了幾聲,忍了許久,他唇邊溢出一絲鮮紅,血跡點點落在棋盤之中,染紅了白玉棋子。
薄唇染血,他卻只是一笑,宛若風雪中那株不可摧折的寒梅:「某心愿已了,死生無差。」
李靳怒目圓睜,切齒盯著他一陣,終究還是上前,一把扯住他的手,也不管他是否跟上,拽著他大步走向帳外。
顧清嵐疾馳而來,鬥志交鋒在後,已是心力交瘁,被他拉扯著,腳步竟有些踉蹌,待跟他走到帳外時,更是腳步微錯,幾乎跌倒。
李靳眼疾手快,在他快要向前跌下時,連忙鬆開他手腕,扶住他的雙肩。
一聲「過!」及時響起,李靳心有餘悸地上下打量顧清嵐,早換了一臉擔憂:「顧先生,你沒事吧?」
顧清嵐抬手搖了搖,隔了片刻,才喘勻了一口氣,笑了起來,這次就是全然的溫和:「李先生,你拉的也太急了……」
剛才的棋局,是一個長鏡頭,為了拍各種特寫和角度,來來回回拍了幾遍,到拍好那一條,李靳拽住他站起來時,他雙腿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已經有些麻了,又被李靳這麼生拉硬拽著往帳篷門口沖,會差點跌倒也不意外。
李靳看著他額上的薄汗,還有蒼白臉色和唇邊的血痕,雖然明知道那是化妝效果,鮮血雖然看著嚇人,也只是血包,但他卻還是止不住心驚肉跳。
顧清嵐看他注意到自己唇邊的血跡,就笑笑:「好在李先生配合好,一遍就過了,我可不想再吐一次血。」
李靳看著他,只能長嘆一聲:「我也不想再來一遍啊,嚇得都快演不下去了。」
接下來的戲,是李靳在帳門口借著火光看到已經逃入茫茫荒漠的路銘心和莫祁一行,氣急敗壞命人追殺。
而路銘心再遙望中,一眼看到站在火把下的顧清嵐的身影,隔空遙遙嘶喊,質問他為何通敵叛變。
這一幕是分開拍攝的,路銘心和莫祁在另一個片場拍攝這一段鏡頭,他們在這邊拍完那幾個動作。今天的戲就這麼多,這一幕拍完,他們就能收工了。
他們在這裡說了幾句話,那邊機位調整完畢,魏敬國沖他們揮了揮手臂。
等他們調整好了位置和狀態,場控在旁邊喊:「《山河踏碎》第三十二集,第二十幕,開拍。」
鏡頭下,顧清嵐唇角微斂,他終是還能遠遠地,得見她最後一面,然而她口中所說的話語,他一時間竟有些不懂,也沒有預料到:為何那短短一眼,他就成了投敵叛變的內奸?又為何心血耗盡的一局,仍是得不到絲毫回應?
李靳怒喝而出,繼而狂笑,一把推過他,將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身形推得跌坐在地,塵土飛揚間,那一襲白衣盡染塵埃。
他再看不到她的身影,抬起頭,眼前只有居高臨下的敵人,對他獰笑,目光里儘是瘋狂和痛恨:「通敵?沐先生,我倒突然想讓你多活幾日了!讓你親眼看看你的一番心意,如何為他人作踐!」
今天路銘心他們那邊,就是各種打鬥,戰馬嘶鳴的武戲。
夜裡拍這種戲,還時不時需要騎馬,按說策馬賓士的鏡頭可以讓專業替身拍的,不過路銘心和莫祁都沒用替身,自己上陣了。
她還被武術指導誇了馬術不錯,路銘心覺得自己也算做了弊,前世她已經是策馬在戰場的武將,又出身將門,這點基本功夫,不紮實就說不過去了。
且不說前世,就是今生,她也早早就在馬術俱樂部混了幾年了,她從小運動能力在女生中就算強的,體育項目乃至舞蹈,都還算不錯。
當年她出道的第二部作品,就是大製作的武俠電影,雖然她在裡面還是個大花瓶,可出場時的一段劍舞,剛柔並濟,既妖且媚,也算艷驚四座。
被分組導演誇了幾句,路銘心破天荒沒心思去聽,匆忙卸了妝就跑去找顧清嵐。
她去時,正巧那邊也拍完收工了,演員已經卸完了妝,連拍攝器材都被收起來打好了包。
路銘心在人群里一通扒,終於看到了卸妝完畢,正和李靳站在化妝間門口說話的顧清嵐。她都顧不得禮貌,推開人家一路跑過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還是有些冰涼,在被她握住后,他眉峰微微蹙了下,自己還沒開口,旁邊李靳就連忙說:「銘心,顧先生的手剛才跌到地上的時候被小石子蹭破了,剛抹了酒精,你別用力。」
路銘心嚇了一跳,連忙拉住他的手腕,湊到燈光下看,果然看到他掌側有面積相當大的一片被蹭破了皮,好在只是表皮傷,也沒怎麼滲血。
其實這樣的擦傷在他們這種動刀動槍的劇組裡也算常見,但受傷的人變成了顧清嵐,路銘心就皺緊了眉頭,好像那傷口是划拉在她心上一樣,疼得眼淚都要出來:「清嵐哥哥,這怎麼弄傷的?」
李靳又連忙接過了話,語氣里滿是歉意:「是我推顧先生那一把的時候沒掌握好力度,讓顧先生跌狠了。」
路銘心一愣,也不管李靳話里滿是愧疚,就瞪著他提高了聲音質問:「你為什麼要推清嵐哥哥?」
李靳很有些無奈地提醒:「劇情需要……」
路銘心這才想起來,她之前看劇本的時候,看到過這樣的情節:西夏王在她和莫祁成功逃離后,就遷怒於顧清嵐,對待他甚為冷酷粗暴。
這些事情,前世的她當然是不知道的,就連陛下告訴她時,也只說了顧清嵐在西夏營地受了許多折磨。
她就算不能完全想象出來,也應該明白那並沒著重渲染的一句話,放到現實里,將怎樣殘酷。
頓時就咬住了下唇說不出話來,路銘心不敢去碰他的傷口,就握著他的手腕,欲言又止,一晃神間,眼淚滑落在他手背上。
看她這個樣子,顧清嵐也只能嘆了口氣,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頂,笑笑說:「銘心,沒事的,小傷口而已。」
就算他還是溫和帶笑,路銘心在回酒店的路上,也情緒低落,就握著他還沒受傷還只手不說話。
偏偏今天李靳為了表達歉意,親自開車送他們回去,看她默默垂淚的樣子,還火上澆油說了句:「實在不好意思,也是我太急於求成,害怕一遍不過還得再推一次,所以下手重了點。這明天還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拍攝,顧先生的右手從下一場開始就要上刑了,還需要拍特寫。」
路銘心頓時精神就崩潰了,低著頭不吭聲,眼淚掉得更急。她這一哭,李靳從後視鏡里看到,心就更慌了,連聲安慰:「銘心我的小祖宗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打我都行,千萬別哭了,我這輩子最怕看女人哭!」
路銘心摸了摸淚,抽抽噎噎說:「不,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不相信清嵐哥哥,都是我把他一個人丟在你那裡。」
她說的是前世,只不過在李靳那裡看來,就是拍戲的劇情了,顧清嵐就笑了笑,抱住她的肩膀輕拍了拍,低聲提醒:「銘心,那是劇本。」
李靳倒沒覺察出不對,只當她因為心疼顧清嵐太入戲了,這幾天拍戲拍到瘋魔,說話也老顛三倒西,演員太入戲在拍戲過程中也不算稀奇,李靳自己就有過經歷。
聽她抽噎著說話,李靳更愧疚到近乎崩潰,唉聲嘆氣:「真是小祖宗啊,你再哭,我接下來都不敢再摸顧先生一個指頭了,這戲真沒法拍了!」
顧清嵐只能繼續抱著路銘心哄:「銘心,拍戲意外在所難免,你再這樣,李先生真的要無法自處了。」
路銘心都沒辦法接話了,把頭埋到他懷裡,雖然還是繼續抽噎著,總算稍微忍住了一些。
等他們回了酒店,李靳還一路護送著顧清嵐回房間,按個電梯按鈕都不讓他抬手,可謂呵護備至。
一直將他們送回房間,還又對顧清嵐道歉了幾句,囑咐他傷口不要沾水,並且表示有什麼發炎跡象,就立刻去隔壁房間找他。
不過是一個小擦傷,李靳這樣周到愧疚,顧清嵐也略微覺得不好意思了,笑容對他都溫和了很多:「李先生實在太客氣了,真的沒事,勞您費心。」
自從李靳上次為了救顧清嵐受傷后,顧清嵐對他的態度就轉變了很多,但也沒像今天這麼溫和過,李靳看著他的笑容都愣了一下,過後才抹了把臉:「顧先生這樣還真是……」
他想了半天還是沒想到合適的辭彙,就嘆了口氣:「我怎麼突然想說……我萬死不辭啊。」
顧清嵐對他微笑:「哪裡,一直都是我受李先生關照,再這麼說,我也要說無以為報了。」
這句帶了玩笑的話說出來,氣氛才輕鬆了些,李靳笑著又囑咐幾句,才回了自己房間。
等他走了,顧清嵐拉還在低頭忍眼淚的路銘心坐到沙發上,他沒說話,只是輕輕把她的臉頰捧著抬起來,指尖擦過她臉上的淚痕。
路銘心抬頭看到他臉上一如既往的和暖表情,咬了咬下唇:「清嵐哥哥……」
顧清嵐又低頭,輕吻去她眼角的淚水,咸澀的滋味沾濕了他的薄唇,可他並不以為意,隔了一會兒,他才輕聲開口:「銘心,我早就想對你說了,前世的一切……從今天開始,我們都把它當做一場夢境好嗎?」
前世的一切,早就如煙雲般消散,如果不是因為這部戲,她不會想起來那些回憶,可如果不是因為這部戲,她也不會再體會一次那種錐心之痛。
路銘心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能點點頭,靠過去抱住他的腰。
顧清嵐還是溫柔地把她抱在懷裡,他的胸膛溫度從來不灼熱,卻正好是微暖的溫度,她將頭靠在他身上,許久沒有放開。
他將唇俯在她的耳上,低聲輕語,清醇的聲音如同風過松林,帶著淡淡的蠱惑:「阿心,把那些當做一場夢吧……我還在這裡,與你同歸。」
路銘心模模糊糊地想,又是「阿心」,又是「與你同歸」,簡直太犯規了,然而她的身體也漸漸放鬆下來,心中的那些傷痛也奇異地平復下來。
是的,把那些都當做一場夢去看的話,不會有這麼多悔恨,也會覺得一切都還來得及補救。
她這麼想著,就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鏡。
其實若要論勞累,她這幾天工作強度也很大,連著拍武戲,劇組怕他們休息過後找不回狀態更累,把那些戲都集中起來拍,中間都沒有停歇。
累極了,又為顧清嵐擔心,還哭了一場,路銘心放鬆下來后,就迷迷糊糊有些睜不開眼睛。
還是顧清嵐扶著她,把她送到浴室里,再等她洗完后,又把她送到床上,臨睡前,她還知道抓著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說:「清嵐哥哥,你的手不能沾水。」
顧清嵐笑著用手輕撫她的額頭,輕聲說:「沒事,我有注意,你先睡吧。」
路銘心實在瞌睡,聽完他的話沒多久,也迷迷糊糊睡沉了。
之後一夜昏沉,她依稀見又夢到了那個古代的庭院,還有她和少年時代的顧清嵐。
夢中顧清嵐仍是白衣飄飄,出塵脫俗的樣子,她舉著手裡那明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電子器械,滿心歡喜地等他誇獎。
卻看到他的臉色微微變了,繼而他就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個東西,將它收到自己的袖子里,他抬起頭對她微微笑著:「阿心,不要亂撿這些奇怪的東西了,知道嗎?」
她本來想要幾句誇獎的,卻不想他會有些鄭重地這麼說,就「哦」了聲,多少帶了點失落。
那之後他們照常習字讀書,在天色昏沉下來后,用過晚膳,就早早回房。
很奇怪的,這個夢裡再沒有那麼多人,沒有他們各自的父母,也沒有其他的親友,只有他們兩個。
待到入夜後,偌大的園子里,幾乎再不見人聲,除了牆外偶爾傳來的更鼓聲,連風裡,彷彿都帶著沉默的力量。
他們的年齡,已經到了有男女大防,需要避諱的時候了,但他們卻住在一間房裡。
她那時似乎格外懼怕黑暗,夜幕降臨后,就像一個驚惶的小動物一樣,死死拽著他的衣物。
他在卧室的木桌上放了徹夜不息的油燈,就那麼和衣抱著她,和她一起躺在床上。
她緊揪著他胸口的衣物,瑟瑟發抖地躲進他懷裡,如同天地間,她只剩下他,只剩下眼前的這個少年可以依靠。
他溫柔地環抱著她,低頭親吻她的額頭,她聽到他壓抑的低聲咳嗽,但他還是將她抱緊,輕聲說:「阿心,別怕,我在。」
她將身體都縮進他的懷抱之中,用盡了全力一樣緊緊抱著他,她聽到自己用低而顫抖的聲音說:「清嵐哥哥……不要離開……一直陪著我好不好?」
他溫柔的聲音,在暗沉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清晰,他說:「好,我永遠都不會離開阿心。」
第二天夢醒時,路銘心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正躲在顧清嵐的懷抱中。
他已經清醒,卻沒有挪動她緊抱著自己的手臂,而是安靜又耐心地躺在她身邊等著她醒來。
路銘心動了下手腳,發現自己的手臂已經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麻了,她自己都這樣,他肯定也被她壓的身體酸麻。
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她湊過去吻了下他:「清嵐哥哥……對不起啊。」
對她溫和笑了笑,他低聲說:「沒事,你好像有做噩夢?」
路銘心點點頭,她上次做了那個怪夢驚醒,沒好意思說自己夢到古代也有MP3了,這個夢也的確有點奇怪,不再是她記憶里「前世的事」,而像是……從沒發生過,卻又存在的事情。
總之就是記憶有點凌亂,她想了想,還是覺得這段夢境太模糊,自己也不能確定是真的在前世發生過,還是夢裡憑空臆想的,所以就保持了沉默。
只是沒想到,她竟然還會再次夢到那時候的事,兩次夢境竟然能重合,還有順序發展,她自己也不能再確定那只是個怪夢了。
然而看著顧清嵐唇邊的笑意,她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在她的記憶里,前世他們雖然是青梅竹馬,但遠沒有如此相依為命的感情,要不然她也不會對於自己要嫁給他這麼不滿了。
想了又想,她決定還是放棄求證,就當那只是她壓力太大下的一個幻想罷了。
完全醒了后,她覺得自己有些頭疼,腦袋四周像被鋼圈箍過一樣,憋悶生疼,就忍不住向他撒嬌:「清嵐哥哥,我頭有些疼,給我揉揉吧。」
顧清嵐卻像是愣了片刻,接著他就又笑了笑,依言抬起手,給她在太陽穴周圍輕輕按壓。
她沒說哪裡疼,他按的卻正好是能緩解癥狀的地方,路銘心就有點舒服地半閉上眼睛,喟嘆般噓了口氣:「真是的,清嵐哥哥你的頭不疼了,怎麼我又疼上了……」
他輕笑了聲,語氣是不變的溫柔:「都怪你昨晚哭得太多吧?」
路銘心偷偷吐了下舌頭:「可能是吧……做哭包也有後遺症啊。」
他還是無奈笑著:「你也知道你現在是哭包……」
雖然起床時有些頭疼,但被顧清嵐按了一陣,又用毛巾貼在腦門上熱敷了一下,就好多了,路銘心到片場后,就恢復了生龍活虎的架勢。
依依不捨地拉著顧清嵐的手說:「清嵐哥哥,休息時我去找你哦。」
想到武戲片場那凌亂的狀態,好歹他們這邊的戲還是在帳篷里的,顧清嵐就笑著點點頭:「好。」
化完妝就位,今天顧清嵐的戲,就比昨天還要凄慘很多。
路銘心和莫祁逃走後,他被李靳推到在地,他那一掌中還含著內力,他內俯受創,低咳不停,咳聲里還帶出斑斑點點的血花。
即使如此,李靳扔不肯放過他,將他關在自己大帳外的一座帳篷里,那帳篷本來就是為了拷問被俘的大齊將士用的,滿地血腥之氣,形色各異的刑具林立,上面還站著些不明的血跡,甚至乾涸的血塊皮肉。
命人將顧清嵐雙手銬住,也許是考慮到他身體羸弱,李靳好歹沒有變態得讓人把他吊起來抽打,只是將他關起來,不給食物和清水。
一日一夜的監禁后,李靳終於處理好了軍務,帶著親衛走進了這個帳篷。
看著眼前的人,近乎無力地倚靠在一個刑架上不斷低咳著,一身白衣不僅沾染了塵土和污漬,胸前還染上了層疊的血點,他狠戾的目光中,才帶了些許快意。
饒有興緻地半蹲下來,用手中的刀柄強迫顧清嵐抬起頭,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和乾裂到滲出血絲的薄唇,他眼中的快意更甚,低笑出聲:「顧先生,你捨命救回的好兄弟和好妻子……不僅沒有說要贖回你,還揚言要將我二人這樣的亂臣賊子,都殺掉祭天呢!」
身體明明已經頹敗無比,顧清嵐卻仍是勾了唇角,干啞的聲音再不復當初的清澈醇美,傲氣卻是絲毫不減:「能與忠勇王共生死,也算我此生之幸。」
李靳神色變了幾變,放開他的下巴,直起身冷冷笑了一聲:「顧先生啊,本王可是想了一夜呢……究竟該如何折辱顧先生這樣的人,才足夠有趣呢?」
說到這裡,他又用長刀挑起顧清嵐的下巴,看到他一雙猶如深潭的黑眸中,仍是一派淡然清明,心頭火氣更甚,笑容里也帶了一絲絲扭曲:「顧先生如此麗質,也還不是女子,自然不介意臉上多幾道疤。鞭笞火烙,又似乎太多粗暴,怎能拿來待上賓?本王想來想去,最好不過夾棍了……雖然也是多用於女子的刑具,但對於顧先生這雙玉手,再合適不過呢?」
聽他不斷說出那些可怕的刑罰,顧清嵐仍是淡然一笑,微垂下眼瞼,並不去看他。
他越是如此,李靳越是惱火,揮手之下,早就親衛上前,將刑具套在顧清嵐的右手上。
李靳又冷笑了聲:「顧先生這雙手也真是不錯呢,我捨不得都毀了,只不過前一晚拿過棋子的這隻手,本王看起來實在太不順眼!」
隨著他的冷笑,刑具已經被大力收緊,被夾在鐵棍之間的修長手指逐漸扭曲。
李靳笑著,聲音里不無惡意:「這是本王特地命人連夜為顧先生專門準備的……木棍不好夾斷指骨,未免也太不周到了!」
血肉崩裂的聲音和著骨頭被壓迫的悶響,沉悶卻又刺耳,顧清嵐卻只是輕閉上了雙目,任由汗水濕透了額頭,順著臉頰流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