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和殿(2)
第4章太和殿(2)
皇兄眼梢一彎,更是笑得春色無邊,「沒錯,季家由老及幼三百二十七人,現在全在天牢最低層押著,除了他。」說完手指一伸,直指殿中,還嘆息了一聲,「可惜用劍,平安,你不知當年父皇御駕親征,季家子弟陣前列隊,持槍殺入敵陣的樣子,那真是風雲變色,萬夫莫當。」
他說得眉飛色舞,我卻聽得只想哭,我原知家裡人人變態,卻不想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可憐我終日困在那個小院子里,院中日月長,不知我朝天下原來是這樣莫明其妙的。
耳邊突然有鼓聲響起,激烈急促,更甚之前,我心知這一場角斗再所難免,但胸口像是有巨石壓下,腦海中一片混亂,萬千念頭沉浮,倉促間只能抓住一個。
那個念頭是,我一定要阻止這場角斗,無論如何。
許久以後我回想當時,便覺得那個念頭實在愚蠢,季風既然數年前便名動天下,血雨腥風裡煉成的名將之後,自然是不把這點小場面放在心上的,但那時我竟完全想不到這一點,只覺得若是我眼睜睜讓這一幕繼續,從此便再不能坦然與他相對,這怨念來勢洶洶,讓我立時忘記身邊一切,只能憑藉直覺行事。
但是如何阻止這場角斗,實在是難於上青天的事情。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向父皇求情,父皇一向偏疼於我,天大的事情,挨在他身上磨蹭幾下也就是了,故此養成了我在宮裡肆意妄為的習慣,若他還是不允,那就直接淚奔,據嬤嬤說母後過去經常因小事淚奔,每次都讓父皇立時沒了脾氣,繳械投降,我長得像母后,雖然不是同一個人,但想來效果總也是有一些的。
但這時鼓聲已響,估計我撲到父皇身邊時間也不夠了,再者這裡畢竟是在太和殿上,滿朝文武與異邦太子都眼睜睜看著,萬一不成功,我豈不是大大地丟臉。
丟臉是萬萬不行的,事到如今,我就只有做出比丟臉更加羞人的事情才能達成心愿,我在鼓聲中再看一眼季風,心裡咬牙,一跺腳,哎呀叫了一聲,雙眼上翻,仰天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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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鼓聲激蕩,人人都是全神貫注在殿中對峙的季風與墨國鬥士身上,鼓聲如龍吟虎嘯,我聲音撐死了都不如一隻被踩到腳的貓,這樣一倒,驚動的只有緊貼我身邊的小侄子天恆。
天恆竟然不出聲,只伸出手妄圖接住我,皇長孫時年六歲,再怎麼天生神力都不可能完成這樣高難度的任務,其結果當然是與我一起跌了下去,生生做了個小肉墊。
我雖然是存心鬧場,但對自家侄子總是心疼的,電光石火間又無法收勢,心裡大是懊惱,不想斜刺里突然有人騰身而來,一眨眼我的身體便被人接住,我雖緊閉雙眼,但這樣熟悉的懷抱是絕不會認錯的,當下心裡一松,卻聽倒身邊哐啷哐啷一團亂。多半是有人弄翻了桌案,杯盤酒觴傾倒狼藉。
這樣一鬧,鼓聲自然是止歇了,季風難得將我抱得死緊,我臉頰被迫貼在他的胸口上,閉著眼時聽覺靈敏,一片嘈雜聲中,連他的心跳震動都清晰可辨。
我知他輕功卓絕,這點距離一躍而至,根本不在話下,卻沒想到他的心跳竟會快成這樣,轉念恍然大悟,一定是之前與那墨國鬥士對峙時心理壓力太大,緊張了,一念至此不由憐惜起來,手指攏在袖子里,想反正也無人得見,忍不住慢慢移動,最後輕輕地按在他的心口上。
他沒說話,也沒動,但一定是感覺到我的觸碰,抱著我的雙手慢慢緩了一些,不再那樣大力。
耳邊又傳來許多腳步聲,然後父皇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平安,你怎麼了?」
我做戲做足全套,掙扎許久才把眼睛睜開,又撫著胸口作奄奄一息狀,聲音微弱,「父皇,女兒忽然不適,掃了父皇的興緻了。」說話間又用眼角餘光去看四周,看到天恆被皇兄抱在懷裡,張大眼睛瞪著我。
唉,我莫不是在這孩子心裡投下童年陰影了?罪過罪過。
「既然不適,那就先回去歇著吧,傳御醫即時診治,晚些父皇再來看你。」父皇聲音平靜,聽上去並未動怒,殿上燈火耀眼,我仰著臉只覺得刺目,只好半閉著,自然也看不清他在珠簾陰影中的表情。
但是父皇既然開口,那我與季風便可離開這個地方了,我臉上蹙眉,心裡卻甚是歡喜,只是這十幾年來頭回對父兄撒謊,隱約總有些內疚。
御醫彷彿眨眼便到,立在殿外候著,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抱了出去,這巍巍太和殿,我大概是頭一個走著進來卻被抱著出去的皇家女,也不知其他人會用怎樣的眼光看我,更不知以後還會不會有機會參與夜宴。
但我此時此刻卻懶得多想,也不想再看任何人,脖子一側,索性埋頭在季風懷裡,假裝自己不存在。
嬤嬤和侍女都已經跪在殿門口,一個個臉色慘白,我出得大殿以後看到她們的表情,忍不住再次閉了閉眼睛。
此次都是如此,明明是本宮抱恙但她們的表情卻總能痛苦到更勝一籌,實在難以理解。
鸞車已經備好,就在白玉階下等著,我這一大隊人馬正要開拔,身後突然傳來御前太監的聲音,尖聲細氣,直刺耳膜。
「皇上有旨,平安公主先行回宮,侍衛季風進殿繼續角斗。」
我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頭就想喝斥他胡言亂語,卻不料腰間一麻,身子就軟了,季風將我放進鸞車裡,他轉身便要走。我急得要發瘋,卻說不出話來,也不能動,只好拿眼睛瞪他,他一直都面無表情,只在轉身前終於看了我一眼,紗簾垂落,其他人都在外面趴著等待本宮起駕,他有半個身子在紗簾內,也不說話,只伸出手來,輕輕揉了一下我的發頂。
5
鸞車起駕,我靠在那裡面只是動彈不得,就聽到兩邊腳步聲,還有偶爾傳來的一聲聲「公主千歲」。
我這一路心急如焚,又不能出聲讓這些該死的奴才停下迴轉,想著大殿上不知發生了怎樣的情況,腦子裡一片混亂。
漸漸四下清靜,想是已經接近我所住的院子,我小時候御醫就曾說過我這個身子需靜養調理,不堪吵鬧,所以父皇給我安排的院落偏安御花園一角,除了我身邊的這些人之外,少有人跡。
我正想著等一下御醫會如何定論我這一次的莫名昏厥,鸞車突然一震,憑空墜了下去,我心臟一盪,卻另有大力逆向而上,將鸞車穩穩托住,落地無聲。
紗簾被人掀開,一張陌生的臉探進來,我雙眼瞪到極致,與他對了個正眼,是個男人,穿著太監的服飾,五官平庸,一雙眼卻靈活無比,看著我齜牙一笑,只說,「你已經醒了?」
「小津,把她弄出來。」外面又有聲音,冷意十足,他回過頭去說話。
「大哥,她是醒著的。」
鸞車一動,然後紗簾被一把掠開,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我面前,正是多年來時常在我面前晃悠的老御醫,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珠都快瞪了出來,他卻全不在意,伸手過來在我身上疾點了兩下,運指如風。
我倒吸一口冷氣,老御醫最是拘禮,多年來就連診脈都是帳外懸絲的,跟我說話時趴在地上五體投地,頭都不敢抬,今日竟這樣大逆不道地犯上作亂,立時把本宮氣得氣血倒流,可恨自己動彈不得,惱羞之下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是被人點了穴,就這樣帶走吧。」老御醫說話,聲音卻不是想象中的蒼老,竟與之前我所聽到的那個冰冷男聲重疊。
那小太監立時應了,伸手來拖我,動作很粗,我又瞪他,想叫一聲大膽奴才,再給他一巴掌,但全身上下不聽自己使喚,轉眼已被他拖了出去。
我重重地落在地上,痛得眼淚都出來了,御花園裡沒有燈光,但是月色明亮,目光所及之處,嬤嬤與所有侍女侍衛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個個無聲無息。
再怎麼養在深閨,到這個時候我也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父皇登基時樹敵眾多,宮裡雖然戒備森嚴,但總有亂臣賊子前赴後繼地進來找死,皇兄曾給我描述過幾個不長眼來行刺於他的刺客的下場,不外乎千刀萬剮剁成肉泥之類,還是趁著我吃餃子的時候說的,弄得本宮一口餃子吐在小侄兒碗里,雙雙噁心得要死。
皇兄貴為太子,眾矢之的,被賊惦記著也不算什麼稀奇事,但本宮深居簡出,皇城大門都沒有出過,民間許多人甚至不知道皇家有平安這個公主,不明白這兩個不長眼的賊子為什麼會找上我。
找上我也就算了,偏偏還選在季風不在的時候,自從季風成為我的命侍之後,這數月我們倆形影不離,不想今日只是莫名地分開片刻,本宮就被這兩個逆賊拿了,可恨至極。
地上冰冷,我惱到極點,心如火燎,也不覺得涼。鸞車停在在濃蔭遮蔽之處,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忽然又有腳步聲傳來,我抬眼去看,卻是兩個小太監抬著一頂青黑軟轎走了過來。
鸞車翻倒,我身邊侍女躺了一地,這情景只要有人看到,必定驚動大內侍衛,我心裡一喜,還未及分辨那頂轎子究竟是何來歷,那個將我拖下鸞車的小太監便迎了上去,拍著那先頭的太監笑道。
「怎麼才來,等你們哪。」
原來如今亂臣賊子都是有團伙的,我兩眼一翻,徹底頹了。
我被塞入軟轎中,座位中空,下方空間窄小,那小太監動作粗魯,硬是把我的頭按下去,我苦於動彈不得,只能一路用眼神殺死他,他蓋上座椅前看著我笑了,說,「這狗皇帝生的女兒,眼睛倒大。」
我氣得七竅生煙,牙齒都抖了,只想給這廝一個狠狠的巴掌,這念頭剛一升起,被他反折在背後的手指便微微顫動。
我心忽喜,想莫不是季風剛才所點的穴道開始失效?但眼前一黑,他已經反手將座椅蓋下,轎子微動,想也是那個扮豬吃老虎的老御醫坐了進來。
座椅下密閉無光,一絲風都透不進來,那死奴才又將我的身體擺成極其不舒服的姿勢,再想到我頭頂上竟然坐著那個老頭子的屁股,我不禁咬牙切齒。
但小不忍則亂大謀,我現在渾身上下能動的只有手指而已,舌頭雖有了些知覺,但覺得麻木,也不知竭盡全力能夠叫出多大的聲音來,況且轎子動起,兩邊一片寂靜。
平安公主自出生起便身子孱弱,經不起喧鬧之地,是以父皇專為我在宮中僻靜之處辟出一處獨立院落,遠離所有宮室。這地方說得好聽是世外桃源,說得不好聽就是開滿了花的荒郊僻野,就算叫出聲來,估計能夠驚動的也只有這幫亂臣賊子,平白受辱。
這麼一想,我便安靜下來,在黑暗裡攏著肩膀,團著身子,慢慢閉上眼睛,仔細去聽轎外的動靜,順便想想季風。
真奇怪,他的臉在黑暗中反而更加清晰,最平常的樣子,默默立在我身側,頭髮長了,很簡單地束在一起,烏黑柔軟,就在我手邊。
鼻酸了,我在黑暗裡咬牙忍著,連呼吸都不敢放開。
三百二十七啊,三百二十七,本宮要平安,平平安安的,絕對不能死。
轎子一路搖晃,顛顛地往前移動,我所處的環境太過惡劣,姿勢也差,折著身子胸悶氣短,到後來幾欲暈厥,只好用力咬著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
嘴裡漸漸有了血腥味,但疼痛卻一次比一次麻木,我開始昏昏沉沉,但耳邊突然傳來人聲,立時讓我激動起來。
轎子停頓,有人說話,「你們是哪個宮裡出來的?過來交驗進出皇城的手令。」
原來已經到了宮門口了,我大喜,已經恢復知覺的舌尖慢慢舔過牙齒,血腥味讓我更加清醒,用盡全力深深吸氣,我抬頭,張口就想大叫。
但是頭頂突然有一股大力壓下,彷彿千斤蓋頂,我呼吸一滯,立時失去了意識,什麼都不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