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醫
第3章神醫
段凌第二天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他身旁躺了一個人。那人滿頭烏髮鋪在床上,正用手支著下頜,笑著瞧住他看,叫他道:「阿凌。」
段凌見他目光如水,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分明並非自己心中所想的那個人,他一時間如墜冰窟,道:「陸修文?」
陸修文被他識破,便不再扮成弟弟,故作驚訝道:「咦,師弟這會兒怎麼又認出我了?」
段凌出了一身冷汗,只道是做著噩夢。然而外頭青天白日,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又怎麼會是做夢?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半晌才問:「昨夜……是你?」
「自然是我。」陸修文伸手撥弄自己的頭髮,嗓子仍舊沙啞道,「師弟昨夜醉得厲害,不僅說了許多胡話,還一直叫著修言的名字。」
段凌又驚又怒,連他的調侃也顧不上了,只想離這人越遠越好。他見地上扔著兩人的外衣,就撿起一件來穿上了,不知怎的,竟錯穿了陸修文的衣裳。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連忙剝下來扔回地上,還用腳踩了兩下。
陸修文見他如此,不由得笑出聲來。
段凌愈發惱恨,三兩下穿好衣服,瞪著他道:「陸修文!你為何……為何……」
他憋了半天,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昨夜固然是他醉后出糗認錯了人,但陸修文也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非要扮作修言來騙他。
「怎麼?師弟是要同我算賬嗎?」陸修文道,「別忘了,昨夜喝醉酒的人可是你。」
他說著說著,便是一笑:「若非我好心好意地照顧了你一夜,你現在說不定還趴在桌子上呢。師弟不來謝我,難道還要恩將仇報?」
他說話時的神態語氣,同無賴也沒什麼分別。
他一直躺在床上沒動,身上的被子掀開一些,露出大半個胸膛來,烏黑長發散在白皙的胸口上,映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段凌看不下去,扭頭衝出了房間,走得老遠,還能聽見陸修文的低笑聲。
他今日起得晚,沒見著陸修言,只好一個人在溪邊練劍。平日再是心煩意亂,練一套劍法也就冷靜下來了,但今日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他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全是陸修文的樣子。
其實他早該覺得不對勁了,修言豈會是那個樣子?也只有陸修文這禍害才會如此……
段凌回想起他濕潤的眼睛,心裡又是一陣彆扭。
他定了定神,大罵自己鬼迷心竅,用冷水洗了把臉,再練劍時,將一套劍法使得如風一般。若陸修文在他眼前,早已被他斬成十段八段了。
練完劍后,段凌心中那口鬱氣總算消散了一些。
他也是沒辦法,總不成叫陸修文無賴,舉劍殺了他吧?只是再同他見面,兩人難免尷尬,段凌想來想去,唯一的法子就是立刻跟陸修言辭行。反正他繼續留著,也不過是看陸修言一家和和美美,何必受此折磨?
段凌主意既定,便提劍走回屋內,不料等到中午,也不見陸修言回來,連陸修文都沒出來吃飯。
段凌問了陸夫人,才知是陸修文病了。
「大哥一早就發起了熱,身上燙得嚇人,夫君進山採藥去了。」
段凌怔了一下,這才想起陸修文上回只是睡個柴房,就病了好幾日,何況是……那般折騰?段凌剛立了誓不再見陸修文的,但一聽說他病了,心裡就煩悶起來,在屋裡來回踱了幾步,終於還是破了誓言,推開了陸修文的房門。
陸修文果然還睡在床上。床那麼小,他只睡了半邊,仍是早上那個位置,顯然自段凌走後就沒動過了。段凌想起他早上雖同自己說笑,卻始終沒有起身,想來那時就已病了。
段凌心頭五味雜陳,見他一隻胳膊還放在外面,便走過去掖了掖被角。
陸修文這回倒沒昏睡過去,他睜開眼來望他一眼,道:「師弟可還生我的氣?」
段凌冷笑道:「恨不得一劍殺了你。」
「一劍恐怕不夠,只要師弟高興,多刺幾劍也不打緊。」陸修文的語氣軟下來,道,「師弟,都是我的錯。」
他這麼傲氣的人,這時竟肯服軟,段凌的氣頓時順了不少,卻聽他接著說道:「昨夜師弟醉得厲害,趴在桌上不肯起來,我實在不該好心照顧你,就該讓你這麼睡上一夜,也嘗嘗腰酸背痛的滋味。」
段凌氣得不輕,從床邊退開了一些,能離他多遠就離多遠,只怕離得近了,自己會失手把人掐死。
「是誰說自己沒幾天好活了?又是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陸修文理直氣壯道:「正因如此,才應當及時行樂。」
段凌噎了一下,竟然無法反駁。
陸修文實在累得很了,跟他說了一會兒話,就已支持不住,很快睡了過去。
陸修言上山採藥,陸夫人要照看辰兒,只剩下段凌閑著沒事,只好在屋裡守著。陸修文睡得不甚安穩,即使在夢中他也皺著眉頭,段凌喂他喝了兩次水,又給他換了床被子,因照顧了他一路,這些倒是越做越順手了。
等陸修言采了葯回來,天色都快暗了。
他親自煎了葯給陸修文服下,又在床邊守了一夜,熬得眼睛都紅了。
如此折騰了兩三日,陸修文的病總算好轉起來。他精神略好一些,就拉著弟弟的手道:「修言,我有幾句話吩咐你。」
陸修言抬頭望望段凌。
段凌還算識趣,立刻避了出去,並不去聽他們兄弟說話。
兩人關在房裡說了大半個時辰,陸修言才推門出來,道:「阿凌,大哥叫你進去。」
說著拍了拍段凌的肩。
段凌心裡一跳,總覺得有些古怪,結果走進去之後,陸修文說的頭一句話就是:「師弟,你替我辦一件事。」
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就像當初在魔教時,他用鞭子指著段凌,言笑晏晏地說:師弟,替我辦件事兒。
有時是抓毒蛇,有時是喂毒蟲,還有……反正每次都讓段凌吃盡苦頭。從此以後段凌便知道,陸修文笑得越好看,別人就越是倒霉。
但段凌習慣成自然,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什麼事?」
他問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世易時移,他何必再聽陸修文的吩咐?辦完一件又一件,簡直沒完沒了了。
陸修文可不知他有這麼多心思,他坐在床頭問:「你何時離開此地?」
「本來早就該走了,還不是因為你病了,怕修言忙不過來,方才多留了幾日。」
「你走的時候,順道捎我一程。」
段凌怔了怔,說:「我以為你會留下來陪修言。」
「原本是有這個打算,但我只生個小病,他就緊張成這樣,日後若是劇毒發作起來,他豈不是要急死?為免修言擔心,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但你無親無故,一個人能去哪裡?」
陸修文不說話,僅是笑眯眯地瞧著段凌。
段凌頓覺眼皮直跳。
「師弟家不是大得很嗎?想必不在乎多一個人吃飯。」
段凌無語,這叫什麼來著?請神容易送神難?
陸修文看夠了段凌為難的表情,方道:「我說笑的。師弟只要送我出谷就成了,我在附近的城鎮租個小院子,再買個小廝服侍,也過得了幾個月。」
段凌一聽就覺得不妥:「修言豈會放心?」
「我跟修言說你會同我一起尋訪名醫,有師弟在,他當然放心。」
「你……連修言也騙?」
陸修文意味深長地道:「嗯,修言是我弟弟,所以更要騙他。」
段凌心念一轉,想到這兩人兄弟情深,與其讓陸修言親眼看著哥哥日漸病重,倒不如騙他一騙。
他沉吟片刻后,點頭道:「我這就去收拾行李,待你的病好了,我們就走。」
「好。」
也不知陸修文是如何勸說弟弟的,總之陸修言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連看段凌的眼神都變得熱乎了許多,事無巨細地交代他如何照顧哥哥,若非還有妻兒在,他真恨不得跟他們一起出門。
數日後陸修文病癒,照舊由段凌背出了山谷。
因此地偏僻,馬車行了兩日,才到最近的鎮上。在客棧住下后,陸修文大手一揮,就叫段凌去租院子買小廝。
「怎麼又是我?」
「我身無分文,只好讓師弟幫忙了。」
段凌心想:原來連銀子也要我出嗎?
「師弟是不願意么?沒關係,反正修言住得近,我這就回去找他……」
「夠了!我去。」
段凌黑著臉出了門,在外面轉了一圈,到天擦黑才回來。
陸修文早已吃上晚飯了,他舉著筷子問他:「事情都辦妥了?」
「沒有。」
陸修文疑惑地挑一挑眉。
段凌見桌上備了兩副碗筷,便也坐下吃了,道:「我去了趟驛站,跟幾個江湖上的朋友傳了信,叫他們幫我打聽神醫的消息。」
陸修文拿筷子的手一頓,抬頭看向他。
段凌繼續道:「咱們這幾日先在客棧里休息,等有了確切的消息,再接著上路也不遲。」
「師弟這是何意?」
「當然是找神醫治你的病,此事雖然渺茫,但總好過一日日地等死。」段凌頓了頓,因怕陸修文誤會,連忙又加一句,「我這可不是為了你。是我答應了修言,不願讓他失望而已。」
「我明白,一切都是為了修言。」
陸修文說罷,低下頭專心吃飯。他垂下了眸子,叫人看不清眼底神色,唯有嘴角似有若無地往上彎了彎,似乎是微笑的模樣。
段凌一陣心煩意亂。
他從前在魔教時,最恨的自然是那教主,排下來則是時常折磨他的陸修文,每晚入睡之前,都要將這兩人咒罵一遍。沒想到兜兜轉轉過了十年,他現在竟要尋訪名醫,來救陸修文的性命。
段凌越想越覺得沒道理,只好自我開解道,他這麼做不過是為了還陸修言的恩情。陸修言最在意的就是這個哥哥,他若能治好陸修文的病,也算是報答了當年的救命之恩。
他這麼一想,心情總算暢快了不少。
江湖上從來不缺傳說。
其中關於神醫的傳聞更是多如牛毛,有說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傳得神乎其神,但其中有真本事的,卻是寥寥無幾。何況這等高人多半性情古怪,豈是尋常人說見就能見的?
段凌聯繫的幾個朋友,都是走南闖北過來的,對於江湖上的消息最是靈通,饒是如此,也是一等大半個月都沒有迴音。
陸修文對此並不在意,反而是段凌等得心急起來,眼看著年關將近,等過了年,半年之期可就到了。他甚至有些後悔,早知道一開始就帶著陸修文去找神醫了。反正陸修言就住在那山谷里,晚去個一年半載,他也不會消失不見,陸修文卻是過一日少一日了。
如此又等了兩三日,總算有人送了信過來。段凌看過信后,倒是一喜。
他一個常年走鏢的朋友打聽到,有個名叫魏無憂的隱士,醫術十分了得,而且最擅解毒,興許能治陸修文的病。
巧合的是,這魏神醫的住處離他們落腳的小鎮不遠,快馬加鞭地趕過去,數日就能到了。
段凌不敢耽擱,當夜就打點好行裝,第二天一早就出發了。
陸修文見他如此,忍不住潑他冷水道:「就算真有神醫,也未必肯替我治病,就算人家肯治,也未必治得好。」
段凌心情正好,並不同他置氣,只道:「天意如何,到時候就知道了。我瞧你面相,也不像是短命之人。」
「師弟還會看相?怎麼不先看看你自己的姻緣線?」
「陸修文!」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趕了一天的路。段凌趕得太急,不小心錯過了宿頭,晚上只得在荒郊野嶺過夜。
好在馬車還算寬敞,段凌取了大氅來裹在陸修文身上,自己則在旁邊一坐,和衣而眠。
夜裡寒風凜冽。
段凌怕陸修文凍著,忙往他身邊靠了靠,順便替他擋風。
睡到半夜時,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段凌的耳力甚好,聽出這腳步聲的主人都身懷武功,頭一個人步伐凌亂,後面陸續又有幾人,似乎正在追他。
沒過多久,這人就被追上了,而後響起了兵刃相交之聲。
叮叮噹噹的聲響在夜裡分外清晰。
陸修文本就睡得不熟,他一下驚醒過來,問:「師弟,出什麼事了?」
「可能是山賊半夜劫道,我過去看看。」說完卻猶豫了一下,想到不管是不是山賊,留下陸修文一人都不安全。
陸修文明白他的心思,起身道:「師弟扶我一把,我跟你一起去。」
段凌連忙扶他下了馬車。
那伙人打鬥間,已經離他們極近了,這夜月光又好,只轉過一個山坳,就可見數人正在林中激斗。
當中那人使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武功不好不壞,顯然已受了傷,他左支右絀,勉力應敵。圍住他的共有五人,每個人所使的兵器都不相同,有拿劍的,有拿摺扇的,還有拿判官筆的。這五人的功夫遠在那人之上,遲遲擒他不下,乃是因為那人所使的是一柄摧金斷玉的寶劍,仗著兵器之利,方才撐到了現在。
段凌不知他們是什麼來路,原本打算靜觀其變的,但是仔細一瞧,卻發現當中那人他也認得,是與他交情頗好的青山派弟子柳逸。
柳逸這時已經力竭,手中的寶劍撐在地上,咬牙道:「要殺就殺吧,你等魔教餘孽作惡多端,必有報應之時!」
什麼?
與柳逸交手的竟是魔教之人?
段凌本就想出手救人了,聽得魔教二字,更是毫不遲疑,施展輕功掠了過去。
那五人本已將柳逸逼到了絕路,只當他是瓮中之鱉,自然是手到擒來。不料突有一人從山坡后沖了出來,手中劍光一閃,疾刺向那使判官筆的漢子。
這一劍出手如電,招式絕妙,那漢子胸前的幾處大穴,都籠在劍光之下,頃刻就有性命之險。
那漢子反應極快,急忙舉起判官筆一擋,只聽「鐺」的一聲,他竟被震得連退數步,足見這一劍內勁之強。
那五人見來了如此強敵,都是大吃一驚。
柳逸卻是又驚又喜,叫道:「段大哥!」
「柳兄弟。」
段凌應了一聲,反手又是一劍,這回卻是刺那使扇子的白臉男子。
那人知道厲害,不敢掠其鋒芒,當下虛晃一招,有驚無險地避了開去。
段凌僅是「唰唰」兩劍,就將兩人逼退,衝進了包圍圈子,與柳逸聚在一處。柳逸登時精神一振,重新舉起劍來,同他並肩禦敵。
「段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等生死關頭,段凌也不好說得太細,簡單道:「我剛好路過此地,聽到了這邊的動靜。」
趁兩人敘舊的工夫,那五人重新站好了位置,將兩人團團圍住。那使判官筆的漢子將手中兵器一揮,喝道:「我等是天絕教的人,你若愛惜性命,就別多管閑事。」
段凌橫劍當胸,冷笑道:「殺的就是你們這些魔教餘孽!」
「喲,好大的口氣。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段凌。」
話音剛落,那五人中唯一的一個女子就「咦」了一聲,細聲細氣地問:「你、你是段凌?殺了右護法的那個段凌?」
「正是在下。」
聞言,天絕教眾人皆是面色一變。
段凌本在江湖上籍籍無名,自天絕教一役斬了右護法后,方才揚名天下。天絕教的人自然知道右護法的本事,這時聽了段凌的名頭,心中難免惴惴。
那白臉男子倒是膽大,他搖了搖扇子,道:「好呀,今日正好將這姓段的殺了,替右護法報仇。」
旁邊一人啐他道:「咱們是左護法的手下,何必替那老傢伙報仇?」
「管他左左右右,可不都是天絕教的人?」
「好了好了,有什麼好吵的?左護法說了,凡是與天絕教為敵的人……統統該殺!」
說到那個殺字,剩下的四人齊齊亮出兵刃,一同朝段凌殺來。
段凌可不怕他們,劍花一挽,一套劍法疾如運風,霎時間只見漫天劍影,劍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彷彿四面八方都是殺招。
那女子武功最弱,一下被刺中了兩劍,捂著胳膊退了下去。
柳逸叫了聲好,也挺劍加入戰局。
段凌沖他使個眼色,道:「柳兄弟,替我壓陣。」
柳逸應了一聲,手中寶劍一揮,倒是氣勢如虹。段凌趁勢拔地而起,仗著一身絕佳的輕身功夫,飄然躍至白臉男子身後,劍尖一挑,又傷了一人。
他武功既高,膽量又大,剩下的三人不敢硬碰,其中一個矮個漢子打了聲呼哨:「點子太硬,咱們先撤!」
他們逃起來倒也有一手,說撤就撤,毫不拖泥帶水,五人分別朝五個方向散去,叫段凌想追也無從追起。
若是平時,段凌必不會放過魔教之人,但想到陸修文還在附近,自不敢讓他一個人待著,因此只是右手一揚,將長劍擲了過去。
那使判官筆的漢子跑得最慢,段凌一劍擲去,力道驚人,竟是透其胸而過,將他釘在了地上。他連哼也來不及哼一聲,就已沒了氣息。
柳逸經此一夜惡戰,早已用盡了力氣,這時便往地上一坐,道:「段大哥的功夫真是越來越好了,今日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可活不成啦。」
「你怎麼會孤身一人在此?又怎麼會惹上魔教妖人?」
柳逸正要說話,卻見黑暗中緩緩走出一個人來。這人一頭烏髮,一身黑色大氅,臉孔卻瑩白如玉,襯得那眉眼精緻若畫。
柳逸瞧得呆了呆,段凌忙迎了上去,搶先道:「這是我的朋友。」
柳逸點頭道:「我知道,是段大哥從魔教救出來的那位公子吧?段大哥難得有這樣好看的朋友。」
段凌哼了一聲,心想陸修文滿臉病容,哪裡稱得上好看?他從前那個模樣……才真正叫人移不開眼睛。
陸修文出身魔教,對正道人士卻沒什麼惡感,他走到柳逸跟前道:「這位小兄弟腳上受了傷,馬車上備有傷葯,你過去裹一裹傷吧。」
柳逸連聲應好,一邊站起身來,一邊打聽陸修文的姓名來歷。段凌怕他泄露身份,忙催促兩人上馬車。等回到馬車上,又翻出傷葯來扔給柳逸,問:「你這次是一個人出門的?」
柳逸眼圈一紅,道:「我原本跟幾個師兄結伴同行,不料半路遇到魔教之人,師兄們都遇害了,只有我仗著師父給的寶劍,拚死衝殺出來。」
段凌蹙眉道:「這夥人好大的膽子。」
「他們是魔教左護法座下的,近幾個月來,在江湖上掀起了好大的風浪。當日參與圍剿魔教的同道中人,有不少都被他們害了,每個人的死法雖不相同,但是……全都被割去了首級。」
段凌的心裡咯噔一下,立刻想起了那魔教教主的屍首。他本是決鬥時走火入魔而亡,但那左護法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在一眾高手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搶走了他的首級。
這一舉動,既是挑釁又是威懾,果然只過了幾個月,就陸續有人被割去了頭顱,與那教主的屍首一模一樣。想來是那左護法在下戰書,要替死去的教主報仇了。
「如今江湖上人心惶惶,尤其是參與過圍剿魔教的人,都怕自己一覺醒來,已經被人割去了腦袋。」柳逸說到這裡,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他今夜若沒遇上段凌,自然也是一樣的下場了。
「不過是一群亡命之徒,殺了也就是了,有什麼好怕的?」
「段大哥你不知道,這些人陰險狡詐得很,他們……」
「他們遇上強敵,便避而不戰,遇上武功不高又落了單的人,方才痛下殺手,對不對?」陸修文上了馬車后一直閉目養神,這時他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正是如此!」柳逸奇道,「陸公子怎麼知道?」
「猜也猜得著了。你今日遇上的那幾個人,不過是天絕教的嘍啰,上不了什麼檯面的,左護法派他們出來,恐怕是為了擾亂人心,背地裡他應該另有謀划。」
段凌怕陸修文說得太多,給柳逸識破了身份,他故意咳嗽幾聲,打斷兩人的話。誰料柳逸渾然不覺,還點頭附和道:「我師父也怕有什麼陰謀,所以叫我們師兄弟去洛陽參加武林大會,哪知半路上……」
柳逸的情緒低落了一會兒,很快又振作起來,道:「如今師兄出了事,我更是非去不可了。段大哥你也一起去么?」
段凌這數月來為了陸家兄弟奔波,許久不關心江湖上的事了,現在既然知道魔教餘孽作亂,他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只不過……
他望了陸修文一眼,道:「我另有要事在身,等那件事辦成了,再去洛陽不遲。」
柳逸向來與他親厚,這時也不怕冒失,直接問:「段大哥要去辦什麼事?我雖然武功不濟,但師父送的寶劍還算鋒利,或許能幫上些忙。」
段凌可不敢讓他跟陸修文同行,正要婉言拒絕,卻聽陸修文道:「柳兄弟腳上受了傷,一個人去洛陽也不方便,就先跟我們一路走吧。」
「好呀,你們要去哪兒?」
「就是離此地不遠的陳家村。」
兩人聊得熱絡,誰也顧不上問問段凌的意見。段凌一張俊臉都氣黑了,心道,也不想想人是誰救的,馬車是誰買的,傷葯是誰備著的,有這樣過河拆橋的嗎?
但顯然他的怒意無足輕重,第二天一早起程時,馬車上多了一個柳逸,而段凌則繼續充當車夫。
柳逸出身名門正派,且是年紀最小的師弟,在門派中被師父師兄寵著,心性頗為單純,哪裡是陸修文這老狐狸的對手?兩人只相處了短短一日,他就一口一個「陸大哥」叫得親熱了。
陸修文極有分寸,在外人面前絕口不提「師弟」兩字,只叫段凌作段少俠,聽得段凌渾身不自在。他又將自己的身份來歷編得滴水不漏,柳逸信以為真,聽說他要找神醫治病,還熱心道:「若是那魏神醫治不好你的病,便跟我去青山派吧,我有個師叔精通醫理,並不比什麼神醫差。」
段凌哼了一聲,說:「你那師叔只會煉丹,哪裡懂得醫術,難道要給你的陸大哥吃長生不老丹么?」
柳逸面上一紅,也不辯解,只唰一下將帘子拉上了,放低了聲音同陸修文說話。
段凌雖然聽得見他們的說話聲,究竟說了些什麼,卻又聽不真切,只知道柳逸時常笑出聲來。也不知陸修文有何等本事,惹人討厭時恨得人牙癢,討人喜歡時,又騙得人團團轉。
段凌這一頭胡思亂想,柳逸那一頭也正提到了他:「段大哥最是疾惡如仇,尤其痛恨魔教的人,見一個殺一個,從不手下留情的。不過他這樣的英雄人物,喝得酒吃得肉,卻偏偏上不得青樓。」
「怎麼?」
「有一回大夥去吃花酒,兩個美貌花娘見段大哥生得俊,纏住了他敬酒,那身段那嗓子,可真嗲得要命。誰知段大哥坐懷不亂,連碰也沒碰她們一下。」
柳逸瞧了瞧段凌映在車簾上的影子,壓低聲音道:「我私底下懷疑,段大哥練的是童子功,所以不能近女色。」
陸修文正喝著水,聽了這話,他一下子咳嗽起來。
「陸大哥,你怎麼了?」
「沒事,不小心被水嗆到了。」陸修文擺了擺手,也看向段凌挺直的背影,眼底微含笑意,低聲說,「他現在可練不成啦。」
段凌可不知道車內兩人正說他的壞話。他趕了一陣路,看看日頭已經偏西,便停下馬車道:「先休息一會兒吧。」
等休息夠了,他又把鞭子扔給柳逸,道:「柳兄弟,你來趕車。」
柳逸剛給段凌救了性命,自然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乖乖跟他換了位置。
段凌也學他將帘子拉上了,板著臉坐在陸修文旁邊,眼神冷得像能甩出冰碴子來,他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讓柳逸跟我們同行,又跟他這樣親近,是怕他發現不了你的身份嗎?」
「小柳性情開朗,十分討人喜歡,我不過是想跟他多聊聊罷了。」
「什麼小楊小柳的,若是我不出聲,你是不是要同他做結拜兄弟了?」
「段少俠這是嫉妒了?我也可以叫你小段啊。」陸修文笑吟吟地瞧著段凌,眼若桃花,忽然叫他道,「阿凌。」
他從前也這麼叫過幾次,但每次都扮作陸修言的口吻。
唯獨這次不是。
段凌心頭一跳,半邊臉頰驀然燒得發燙,連耳根也紅了。他扭頭看向窗外,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別用這個稱呼,只有修言才這麼叫我。」
陸修文靜了靜,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段凌等了半天也不見下文,回頭一看,才發現他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段凌想到他和柳逸聊了這麼久,確實也該覺得累了,便拉過毯子來蓋在他身上。
他們這日運氣還算不錯,在天快黑時找到了投宿的客棧,不過客房只剩下兩間了,段凌只好跟柳逸擠一個房間。
臨睡前,柳逸迷迷糊糊地問:「段大哥,你跟陸大哥出什麼事了?怎麼一整個晚上都不對勁,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段凌心道,難道人人都像你這樣多話?嘴上卻答:「話不投機,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怎麼會?這一路上,陸大哥可是問了我好多關於你的事。」
段凌心中一動,道:「他問了些什麼?」
「什麼都問了。」柳逸打了個哈欠,聲音越來越低,「你何時開始行走江湖的,結交了哪些朋友,又有多少仇家,還有……嘿嘿,段大哥你有沒有紅顏知己。」
「你都告訴他了?」
「當然。陸大哥不是你的朋友嗎?他說從小跟你情同手足,不過後來失散了,不知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什麼亂七八糟的?
陸修文若真想知道這些,直接問他不就成了,何必捨近求遠去套柳逸的話?
段凌這樣想著,卻怎麼也睡不著覺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吵得柳逸也無法入睡,他委屈道:「段大哥,你要是不習慣跟我一起睡,我去找陸大哥擠一擠好了。」
「閉嘴,睡覺。」
「是……」
柳逸這才閉上了眼睛。
段凌等他睡著后,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推開門走出房間。
陸修文就住在隔壁。
雖有月光照著,但屋裡模糊一片,看不清那人的身影。段凌靜靜地在門外站著,想了又想,終究沒有敲響房門。
第二天早上起來,柳逸發現另外兩個人都沒什麼精神。
是客棧的床太硬,沒有睡好嗎?
他倒是睡得不錯,早上還吃了兩個包子,心滿意足地上了馬車。照舊是由他駕車,段凌和陸修文坐在車內,氣氛比昨日還要僵硬,他倆大眼瞪著小眼,誰也不開口說話。
柳逸覺得奇怪,但好在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又趕了一天的路,到了日暮時分,總算到了陳家村。
陳家村是個小村落,村裡稀稀落落數十戶人家,有一大半都姓陳。
柳逸嘴巴甜、會說話,找人打聽一番后,很快知道了魏神醫的下落。
「村裡外姓人很少,只有一戶姓魏的,在這裡住了些年頭了,他平日深居簡出,應當就是我們要找的神醫。」
「他住哪裡?」
「村子最東邊的那間屋子就是了。」
段凌頷首,率先找了過去。柳逸和陸修文跟在後面,沒走多久,就見一間白牆黑瓦的房子,門外種了兩株槐樹。
這時已快入夜了,魏家的大門卻敞開著,院子里擺了石桌石凳,有一人手執棋子,正自己同自己對弈。那人相貌平平,一張臉面無表情,瞧來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兩鬢的頭髮卻已斑白了。
段凌見他面有風霜之色,確實像是隱士的模樣,便上前抱拳道:「魏前輩。」
魏神醫雙眼一翻,瞥了他一眼,問:「你是何人?為何踏進我家的院子中來?」
「在下段凌,聽聞魏前輩醫術高明,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特地來此求醫的。」
「死了人該去棺材鋪子,來找我可沒用。」
「這……在下的朋友還沒死。」
「那就是快斷氣了?嗯,你是怎麼尋到這兒來的?」
「魏前輩大名鼎鼎……」
「說實話。」
「是,是我一個走鏢的朋友提起您,說您就住在這陳家村。」
魏神醫手中的黑棋輕輕地落在棋盤上,接著他又換執白棋,沉吟道:「我確實會些醫術。」
段凌喜道:「那前輩……」
「不過我為什麼要醫治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你們一行人來路不明,焉知不是我的對頭派來試探我的?」
他說的也有道理,要求人治病,總得拿出些誠意來。
段凌想了想,道:「不知前輩的對頭是誰?晚輩不才,稍微懂得些拳腳功夫,願替前輩分憂解難。」
魏神醫抬頭看了看段凌,突然將手中的棋子一扔,放聲大笑起來。他笑聲清朗,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才搖頭道:「我那對頭十分厲害,豈是尋常人對付得了的?你小子這樣年輕,還是別去送死了。」
說罷,他重新低頭看那棋盤,揮手道:「你們走吧,別擾了我下棋的興緻。」
段凌站著沒動,道:「晚輩家中頗有田產,必不會短了前輩的診金。」
「財帛動人心,可惜非我所欲。」
「前輩不肯醫治我的朋友,可是怕治不了他的病,壞了你神醫的名頭?」
「哈哈,激將法對我沒用,你就別費心思了。」魏神醫並不動怒,只是專心下棋。
段凌見他軟硬不吃,正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沉默不語的陸修文卻上前兩步,道:「我瞧前輩甚愛下棋,不知我是否有幸,向您討教幾招?」
魏神醫朝他面上一望,道:「你就是要求醫的那個人?果然是一臉死氣。唔,你是要同我賭棋么?就算我輸了,也不會給你治病的。」
「晚輩不敢。無論輸贏,我下完這盤棋就走。」陸修文微笑道,「生死有命,豈能強求?」
「好一個生死有命!偏這世上許多人看不透,非要強求。」魏神醫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道,「你坐吧。」
陸修文瞧一眼棋盤上的局面,執黑子同他廝殺。
段凌棋藝不佳,只能看個大概,見黑子一時被逼入絕境,一時又轉危為安,那魏神醫的臉上雖沒什麼表情,眉峰卻緊緊皺起又慢慢舒展,可見這一局棋下得峰迴路轉、跌宕起伏。
後來天都完全黑了,柳逸機靈得很,忙去點了燈來給他們照著。
臨近終盤時,魏神醫每一步棋都下得極慢,他一面下一面問陸修文道:「我瞧你印堂發黑,可是中了毒?」
「是。」
「似乎還不止一種?」
「大抵有數十種吧。」
「劇毒已入肺腑,發作起來怕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那也比死了好。」
魏神醫「唔」了一聲,忽然一把抓住陸修文執棋的手,兩根手指搭上他的脈門,雙目微閉,道:「你這脈象倒是古怪,像是曾遭重創,被人廢了……」
「前輩。」陸修文打斷他道,「我是練功走火入魔,方才如此。」
魏神醫瞧了瞧他的神色,也不說破,只道:「今日天色太晚了,棋就下到這裡吧。」
柳逸插嘴道:「魏前輩,你跟我陸大哥還未分出輸贏呢。」
聞言,陸修文跟魏神醫一齊笑起來。
柳逸滿臉茫然之色,悄悄問段凌:「段大哥,他們笑什麼?」
段凌使勁瞪了他一眼,道:「你陸大哥說無論輸贏,下完棋就走,現在既然未分輸贏,自然是不用走了,明日再接著下。」
柳逸這才恍然道:「魏前輩肯替陸大哥治病了?」
魏神醫沒說肯治也沒說不肯治,只嘆息道:「且看天意吧。」
柳逸可不管什麼天意不天意,聽說陸大哥治病的事有了轉機,就是一陣高興。高興完了他才發現肚子咕嚕嚕直叫,原來他們一直在旁邊觀棋,連飯也沒顧上吃。
魏神醫脾氣古怪,當然不會是好客之人,陳家村這等小地方,也不可能有客棧讓他們打尖住店,三人只好回馬車上啃乾糧。
柳逸吃飽喝足后,伸了個懶腰道:「那神醫的規矩可真大得很,這個也不治,那個也不治,還是陸大哥厲害,只跟他下了盤棋,就哄得他出手相助了。不過像這等高人,越是性子怪越是有本事,肯定能治好陸大哥的病。」
他說了半天,另兩個人都是愛答不理的樣子,他頓時大覺沒趣,捅了捅段凌的胳膊,小聲道:「段大哥,你跟陸大哥還沒和好么?」
段凌皺了皺眉頭,沒有作聲。
他跟陸修文又沒吵架,有什麼要和好的?
何況……
何況從來都是陸修文先來找他說話,要麼使喚他做事,要麼拿他尋開心。若換成他主動開口,真不知該說什麼,難道又提陸修言?
段凌憋了半天才道:「你的棋下得不錯。」
「是魏前輩手下留情了。」陸修文道,「我自從不能練武,每日除了看看書、下下棋,也沒別的事可幹了。」
段凌聽他提起,才發覺自己對他的事一無所知。陸修文廢了武功,又自願為教主試藥,這十年是怎麼過的?難道日日待在那間狹小的密室里?
「你被關在魔教多年,想來難得有出門的機會,待你的病好了,倒是可以四處走一走,見識一下山河風光。」
「段少俠也陪我一道去么?」
段凌怔了一下,說:「我……若是有空的話……」
陸修文便微微一笑,道:「借段少俠吉言,但願我能夠如願。」
他的語氣淡淡的,疏離而又多禮。
段凌心裡彆扭了一下,倒情願他像平日那般胡言亂語。
柳逸見他倆終於說上話了,算是去了一樁心事,打著哈欠道:「好了好了,明天不是還要接著下棋嗎?咱們快點睡吧。」
「嗯。」段凌點點頭,對陸修文道,「你今日費了許多精神,確實該早些休息。」
陸修文笑了笑,自無異議。
馬車雖然寬敞,卻也睡不下三個大男人,最後段凌抱了劍坐在車門處,也算是守夜了。
柳逸最沒心事,轉眼就睡著了。段凌卻有些輾轉反側,心裡總覺得不太踏實。他跟陸修文算是和好了嗎?還是……離得更遠了?
段凌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入睡的,睡到半夜時,鼻端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這香味像是花香,卻比花香更為芬芳誘人,叫人忍不住想深深嗅上一嗅。
段凌深吸一口氣后,立刻察覺不對,連忙屏住呼吸,翻身跳下馬車。不料他跳下去后,雙腿竟是一軟,「咚」一聲栽在了地上。
段凌這一驚非同小可。
想他何等武功,豈會跳個馬車就摔倒?一運功,卻發現丹田空蕩蕩的,一點內勁也無了。
另外兩個人聽見動靜,也從夢中驚醒過來。柳逸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嘀咕道:「段大哥,你半夜練什麼功夫?咦,奇怪,馬車裡怎麼這麼香?」
陸修文眉心一蹙,馬上說:「小柳,這味道有古怪,趕緊閉氣!」
段凌手軟腳軟,扶著車轅站起來,與陸修文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追魂香!」
這是天絕教特有的一種毒藥,段凌也略有耳聞,道:「追魂香還需一味藥引,我們是何時中毒的?」
「可能是在昨日投宿的客棧里。」
「如此說來,必定是魔教的人去而復返了。」
「魔教?」柳逸這時也明白過來,「難道是那個左護法?」
「不會。」陸修文冷靜道,「若是左護法親至,不必用上追魂香。」
「追魂香香味特異,能令人內力全失,三個時辰後方可恢復正常。就算來的不是左護法,想必也不好對付。」
段凌說著,緩緩抽出劍來。
這劍他原本日日佩在身邊,如今握在手中,卻是重逾千斤。
夜色正濃。
而這漆黑的夜裡,漸漸地響起一道腳步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