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芙蓉向勝兩邊開(4)
第215章芙蓉向勝兩邊開(4)
他雖跪著,但是身體卻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后的心反而越來越顫。
一炷香之後,太后才悲慟地嘆道:「何至於此啊,睿兒。」
喊完他的小名,太后淚水潸然。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云,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業如此貪財攬權,目無王法,欺上瞞下,不死難以服天下道義。」
言罷,他將剛才的摺子放在聖旨旁邊,朝著太后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緩緩又說:「母親,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太后聽聞此言,知他已心若磐石,心中無比悲痛,雙眼一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良久才走到尚睿身前,蹲身顫抖著伸手拿起那份聖旨,雙手展開,來回看了很多遍。
「可是他如今在尉尚仁的獄中,生死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此事母親可以放心。」尚睿說。
「子章那邊……」
「待洪武的援軍一到,司馬霖和洪武二者久經沙場,雙管齊下,自然會有辦法,再加母親修書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徐太后將聖旨遞還給他,喃喃說道:「你有萬全之策,那是再好不過。只是子章和陽兒,何其無辜。」
「只要他們對得住兒子,兒子絕不株連。」
徐太后虛弱地點點頭,緩慢地走到殿門口將門打開,喚人進來,又轉身折回將尚睿扶了起來。
明連也跟著人進了殿。
太后看到尚睿身上的污漬,對明連說:「去取衣裳先給你們皇上換了再走。」說完就徑直進了內室,再沒出現。
那日,陽光十分濃烈,尚睿從太后的承福宮走了出來,腳下的影子被拉成細長,他垂頭看了半晌后,負手離去。
五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時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園子里逗狗。
夏月看見他,愣了愣。
荷香則隻身擋在夏月的面前。
夏月說:「荷香,你抱著阿墨回房,我有話要跟洪公子說。」
尚睿阻止道:「不用了。我和你出去一趟。」看得出來心情不太好。
夏月戒備地看著他。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帶你去個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來。有話路上說。」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轉臉看了一下尚睿,點頭道:「你等我一下。」轉身回到房裡換了身衣服,當時姚創帶著荷香來尋她的時候沒有帶什麼首飾,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極其簡單,但是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從枕頭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並沒有戴在發間,而是貼在胸前藏著,才隨他離開。
馬車出了城。
尚睿和她並坐著,中間隔了張小几子。
夏月目不斜視,也沒有問他要去何地,左手時不時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李季說你的手也好了?」尚睿問。
「嗯。」
「你不問我為何會知道你是喻昭陽?」
「你想說自然會說。」夏月頭也不轉地回道。
尚睿輕輕一笑,倒是也不繼續問了。
馬車到了城外一個馬場,尚睿掀簾下車:「一會兒有山路,我騎馬帶你?」
他那嘴角掛著的笑讓夏月想起上回馬上的難堪,於是毅然拒絕道:「不用。」
尚睿倒是沒有意外,叫人給她找了一匹馬。
不一會兒,旁人就牽來一匹棗紅色的馬,全身皮毛又亮又油,像緞子一般,夏月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摸。那馬兒雖然健碩高大,性格卻純良溫順,一點也不抗拒她。
她出門前,不知道尚睿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只想著換一身窄袖的衣衫,萬一有什麼閃失也好見機行事,沒想到正好派上了用場。
「走吧。」他翻身上馬,回身看她。
夏月沒話說,接過旁人遞來的斗篷,披著系好后,自己踩著腳蹬也跨上馬背。
兩匹馬一前一後往東走了一截官道。
夏月跟著他,翻了幾個小山丘后,地勢平坦起來。
尚睿的馬一直走在她前面,不近不遠,剛好隔了一丈,有時她慢一點,他便會慢下來,她若是快,他也會快。
他始終沒說話,也沒說要去哪裡,連頭也沒有回。
夏月有些不服氣,想要追上他,問個究竟。沒想到,她一夾馬肚,他也駕著馬跑了起來。
她素來沒什麼耐性,直接朝他喊了一聲:「喂——」
尚睿聞聲回頭。
「這是要去哪兒?」她問。
「你方才不是說你不想問我,我想說時自然會說嗎?」尚睿斜睨她,「我現在不想說。」
「你!」她有些惱。
她生氣的時候,臉頰會紅,然後嘴笨得半晌擠不出一個字來。
尚睿眼睛一彎,笑容從嘴角漾開,忽然之間,彷彿春風隨之而生,縈繞在他身側。他看著她,忽然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麼?」
夏月聞言傻傻一愣,她雖說不拘小節,但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平素里除了家裡人,連男子也很少接觸,哪會想到有人會將這樣的話,當著自己的面就脫口而出,頓時呆住了。
「我就喜歡你對我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完,他朗聲笑了起來,揚鞭策馬。
夏月的臉霎時從紅轉白,幾乎想追上去將他一把拉下馬來揍一頓。
只見他前行了一截路后又拉住韁繩,折返到她身旁說:「聽說你小的時候你父親專門請過北疆的師傅教你騎馬,不過我看你騎術也不怎麼樣,要不要比試比試?」
「你認識我爹?」夏月詫異地看著他。
「想知道?」尚睿揚眉反問。
夏月坐在馬背上,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若騎馬贏了我就告訴你,可是……」他歪了歪頭,嘴角泛開一絲玩味的笑,「你若是輸了,就讓我親一口。如何?」
他話音未落,她一怒便揚起手上的馬鞭朝他甩過去,沒想到他機靈極了,身手又快,人和馬往前一躥便躲開了。
她氣紅了臉,策馬上前想要追上去,將他從馬上踢下去。
哪知他帶著馬一躍,又躥得更遠,還揚揚得意地回頭道:「要不要我讓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我為何要跟你比!」她氣極。
「你不敢?」他激她。
「誰說我不敢!」
他手挽著馬鞭,指著前方說:「朝北走十里地的尾閭海邊有塊黑壁崖,誰先到就是誰勝?」語罷又斜睨著她道,「你要是不敢,就循著來路自己先回去。」
「比就比。」夏月恨得牙痒痒地說,「朝北走十里,海邊黑壁崖,我去過,不用你指路。」說完,不等他發話,夏月便策馬絕塵而去。
尚睿在後面,看著她的背影,嘴角掛著笑,也緩緩地跟了上去。
這十里地,是帝京到尾閭海最寬闊平坦的一段路,朝北的黑壁崖極少有人去,草地中的曲折小徑又難以辨認,於是馬兒在路上撒歡跑著。她很久沒有騎過這麼快了,只聽見風在耳邊呼嘯。
好在馬兒十分溫純聽話,剛開始她還有些緊張,後來漸漸和這匹棗紅馬配合得越來越默契,手腳也放鬆了起來,全身都伸展開了。
春寒料峭。
策馬賓士中,風吹落了斗篷的帽子,她也無暇顧忌,任由那帶著寒意的風吹割著雙頰,卻不覺得痛。
眼見兩側的小樹林,飛速地消失在自己的身後。
她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這麼暢快過了,彷彿那些鬱結於心的情緒都在此刻消散,她甚至都忘記了身後的那個人,直到一直賓士到黑壁崖的山腳下,她勒馬回身,才看到一直跟著她的尚睿。
她喘著氣,因為跑得太快,臉頰被吹得通紅,一雙眼珠子濕漉漉的,像極了東苑獵場里那些多次從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她揚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對他宣佈道:「你輸了。」
他不以為意,翻身下馬。
方才她實在跑得有些快,卻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擔心,於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緊緊跟著,就怕她一個不小心摔下來,連眼睛也不敢眨,沒想到就抱著這個念想,居然忘了之前為了捉弄她的挑釁。
「下來吧,後面的路是騎不上去了。」他說。
夏月放開韁繩,跳下馬來。
於是,兩個人將馬系在山下,並肩朝上走。
黑壁崖是一塊巨大的崖石,聳立在海邊,因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緩坡,臨海那面則是峭壁。
前人在緩坡上鑿了上頂的台階,但是經歷多年的風吹日晒,許多地方已經難以下腳。剛開始,兩個人還能並肩而行,漸漸地夏月落在了後面。
頂上一段陡坡,三尺高的岩石,尚睿輕輕一躍而上,而後又回頭伸手拉夏月。
她借著他的力,終於爬到了坡頂,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黑壁崖這邊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遠處海的那一邊卻是烏雲壓頂。
咸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吹得頭髮四處飛散。
夏月這才發現頭上唯一一根綰髮的發簪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她索性抬起手臂,拆掉了頭髮重新草草地綰了一下。
風開始變急了。
岩下的海浪越來越高。
遠方海那一邊的烏雲似乎都要沉到海里去了。
忽然,天邊的烏雲沉了一下,並未看見閃電,但雷聲已經從遠處緩緩滾過來,沉沉悶悶。
「這是今年的第一聲雷。」站在旁邊的尚睿喃喃自語道。
她聞聲轉頭看他。
他在岩石上負手而立。那海風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個人紋絲不動,站得又直又穩,跟她被吹得東躲西藏、頭髮四散的狼狽相完全不同。
一襲素衣,卻宛若日月。
他迎著風,身姿挺拔豪氣,靜靜地注視著那團烏雲,似乎旁邊一切都和他無關,全然置身於這俗世之外。
而後,海上好像是下雨了,漸漸起了雨霧。
海浪洶湧。
而他們站的這邊海岸依舊是晴天朗日。這樣的景緻,忽而讓人覺得世間萬物都變得渺小起來。
過了許久,他才轉過頭對她說:「我頭一回看見海上這樣下雨。」
夏月終於看清楚他的眼睛,那黑亮的眸中還殘留著一股孩子氣般的新奇。
「我也是。」她說。
就是說這些話的時間,頭頂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然後那些雨水迅速朝岸邊移了過來。
雨霧如飛一般地擴散著。
忽地,就變了天。
夏月一仰頭,已經能夠感到有零星的雨點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雨勢來得如此洶湧,讓人措手不及。
他們站在光禿禿的山崖上,連棵樹都沒有,完全找不到可臨時避雨的地方。正在夏月犯愁的時候,尚睿說道:「這邊有條路,跟我走。」不等她回答,他就拉著她往一側走去。
原來膝蓋高的一堆野草叢,走進撥開后現出一條通往峭壁下方的小徑。
夏月緊跟著他。
小路的石階依靠著石壁,迂迴盤旋著往下。
沒走幾步,就見路邊有個石洞。
與其說是石洞,不如說是石壁凹進去兩尺寬的一個地方,剛剛有一人高,站進去,身體剛好被頭上的岩石遮住。
豆大的雨滴,猛然落了下來。
卻不想,海風實在太大了,雖然能遮住身體,那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風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淺,根本擋不住。
只見他沒有遲疑,迅速地解開外衫脫下來,背對著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頂端。
轉瞬之間,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溫暖的屏障,擋住了那些風雨。
她的背緊緊貼著身後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他們倆離得很近。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朝哪裡瞧,只好偏著頭,垂眼看別處。
她能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的額頭。
一下,兩下,三下……
舒緩,且沉靜。
忽地,有一滴水滴到她的眼瞼上,她伸出手去抹,然後下意識地抬頭。
她仰臉抬眼,看見他的臉。
些許雨水沿著衣服和岩石的縫隙中滴了下來,正巧這時有一滴落到他的額頭中央,然後那滴水,一路向下,從眉間滑過。
他兩隻手撐著自己的外衣,騰不出手來擦掉它。
只見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繼續的勢頭。
何曾想,第二滴雨又在同一個地方往下流,再和之前的雨水一併重疊在他的鼻尖,頓了一頓,最後還是滴了下來。
又落在她的臉上。
他渾然未覺,目光一直看著別處。
眼見,雨水又從別的地方滲下,接連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對於突如其來的觸碰,他先怔了怔,隨後開口說:「剛才的賭約,你還認嗎?」
「當然認了,我贏了。」
尚睿揚眉,明顯不贊同。
「誰先到黑壁崖誰就贏,我先到。」她據理力爭。
「我明明記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頭頂。
夏月這才發現,他指的是他先上山頂,所以要算他贏。
她剛要急著和他爭辯,忽地想起他就是故意要捉弄她。於是她憋了口氣,擰著眉,再也不和他搭話。
他眼角含著笑意,垂頭看著她一雙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瑩透亮,此刻不服氣的心情全寫在臉上,覺得她真是有趣。
他再次失笑。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就停了。
驟雨過後,陽光又傾瀉而下。
尚睿將半濕的外衣擰了擰又穿在了身上。
他們沿著小徑蜿蜒而下。
因為海邊潮濕,又被草叢覆蓋住,石階有些地方長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懸崖底下是一片灘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擋,灘涂外就是海。
別處的海岸是沙灘,而這裡卻全是黑色的礁石。
她剛準備朝海邊走去,卻不想尚睿拉住她的胳膊,輕輕說了一句:「你回頭看看。」
她狐疑中照做。
轉身抬眼的剎那間,她呼吸一滯,愣在了原地。
所有人都愛站在黑壁崖上眺望尾閭海,將海岸線盡收眼底,何曾想過站在崖下回望黑壁崖卻是這樣的風景。那黑色的崖壁上布滿了一種叫紫重葛的爬藤。這是京畿野地里常見的植物,卻不想它們會如此茂盛地長在這海邊的崖壁上,而在這個時節,正是它的花期,滿滿一塊崖壁的紫重葛得了春風,竟然全都盛開了,將半個黑壁崖包裹成了紫色,像一塊巨幅的花屏,既壯觀又美。
海風襲來,紫重葛隨著風勢搖曳。
落英繽紛,從半空而來。
她這才看到腳下居然也鋪了一層紫色的落花,她剛才因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現下竟然不敢下腳。
「真美。」她輕聲驚嘆,「你是如何發現的?」
黑壁崖的這面朝海的懸崖是上凸下凹,站在懸崖上完全看不到下面還有這樣的景緻,而且這塊石灘兩側都被海水封住,僅有剛才那條不起眼的小徑才能到這裡,若不是有心,根本不會發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