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芙蓉向勝兩邊開(6)
第217章芙蓉向勝兩邊開(6)
尚睿頭昏腦漲,不太有胃口,一碗熱騰騰的薑湯下去,貼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難免有些犯困,於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軟榻,對夏月說:「我在這裡睡一會兒,你自己吃飯,吃完了叫我上路。」說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還真睡著了。
軟榻上沒有被子,估計就是有,也會被他嫌棄。
夏月看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吃自己的飯。能幫他叫一碗薑湯已經是她這半吊子醫者最大的善心了。
不一會兒,夥計將最後換的那道蒸釀三寶送來了,弄出些響動,但也沒擾了他的好眠。
待她吃飽后,他依舊睡著。
外面天色尚明,還出著太陽,可是春日裡的天氣,看著是朗日,轉眼就天黑了。她有些坐不住,開口喊了一聲「喂」。
他沒有動。
夏月走過去本想推一下他,將他弄醒,卻覺得他臉色有些不對勁,慘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她摸了下他的手,冷得跟冰塊似的,身體還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
她知道他這是寒氣聚結於心之後,全身即將爆發高燒的徵兆。
「洪公子。」她試著叫了叫。
他睡著的時候已經病倒了,當然不能應她。
夏月又叫了一聲,依舊動也沒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她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體溫果然驟然升高了。
她見他真的病得不省人事,不禁退後一步,心中有了別的主意。
如今她已經輕輕鬆鬆出了帝京,眼前這人又這樣,正是她脫身的好時機。
荷香還在城裡,高辛玉也藏在城裡。玉是身外物,荷香卻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扔下她,會不會害得她丟了命?
但是,她自己此刻不走,子瑾已經起事,她便是他的軟肋。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他長著這樣一副尉家人的臉,究竟是敵是友?是皇親還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難道姓尉?
剎那之間,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陽」的時候那滿目的寒氣,至今壓迫得她喘不過氣來。他知道喻昭陽,那麼順藤摸瓜就會牽連到子瑾身上去,更何況他還見過她的高辛玉。
哪怕只是萬一,她也不能拿子瑾來冒這個險。
她一邊想著,一邊去摸胸前藏著的那根簪子。
此刻,她要不要趁其不備,殺了他?
想到這裡,她的手哆嗦了起來,不禁將那金簪緊緊握在手裡。她略通醫術,知道要害在哪裡,雖不能保證一擊斃命,至少還可以補幾下。
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她活了這麼久,連一隻雞也沒有殺過,何況殺一個活生生的人。
正在她心中掙扎的時候,榻上的尚睿大概燒得迷糊了,竟然像個孩子一般,含含糊糊地似乎喊了一聲:「娘。」
她倏然一驚。
是了,他也許只是個毫不相干的人,有爹,有娘,也許還有妻兒,她怎麼能憑他一張臉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他。
更何況,他還救過她。她怎能做這樣恩將仇報、草菅性命的險惡小人。
她要還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殺他。
夏月似乎為自己找到的這個理由鬆了一口氣,接連後退了好幾步,隨後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姚創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了下去,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叫人跟著夏月,然後自己小心翼翼地進屋親自查探了一下尚睿的情況。
姚創一時沒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們怎麼留,難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樣,只需要留個活口?
夏月怕旁人懷疑,鎮定地走到樓下。一樓大堂里熱鬧非凡,壓根沒人注意她,連剛才那個小夥計也不知道去哪裡了。她目不斜視地走到外面馬廄里,牽了自己的那匹馬。
臨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樓的窗戶。她估計一會兒小夥計會將烤乾的衣服給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樣,肯定會去叫人替他看病。
怕惹人注意,她沒有立刻騎馬,而是牽著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來她怕迷路,二來她斷定像尚睿那個樣子,自己醒過來都難,莫要說來追她了。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家客棧。
他那麼年輕力壯,看著身板也不錯,應該不會因為發點高燒就死了的。
可是——萬一那小夥計和掌柜都是個黑心眼,見自己跑了,留下的那個又不省人事,直接將他抬出來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夏月突然想起他為她凍傷的那雙手,還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內,那滴順著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馬。
一顆心似乎被什麼東西纏了起來,越纏越密,繞了一層又一層,裹得她透不過氣來。
這時,彷彿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麼小小的一團濕潤,卻在層層疊疊中擴散開來,漸漸沁到了深處,清涼冰冷的觸感挨著她的心,一時之間,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風透入心間。
她騎在馬背上,扭身看著來路,深深地吸了一口撲面而來的風,拉著韁繩又原路折返。
她告訴自己在血鵲這事情上,她欠了他一條命,如今先還了再說。
六
夏月這麼快去而復返,讓姚創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圖,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來冒險,讓他們再單獨相處,便輕輕一躍藏在了屋樑上。
她回到屋裡,摸了一下尚睿的額頭。
果然已經燙得驚人。
他開始囈語不止,但是模模糊糊聽不清在說什麼。
夏月叫了小夥計給他找了床被子給他蓋上,自己又去打了盆涼水,拿帕子浸濕了之後敷在他的額頭上。他的頭和四肢截然相反,簡直冰火兩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時不時地哆嗦一下。
小夥計見他這樣,不禁問:「他冷成這樣,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夏月搖頭:「他只是發高燒所以才覺得冷,蓋多了反而不好。」
小夥計又熱心地問:「要不要我給他弄個湯婆子來?」
夏月摸了摸他透心涼的手,答道:「他身上燙,這樣的病就是要散了熱氣才好。湯婆子太烈了。」說著,顧不得小夥計還在旁邊,就將他雙手焐在自己溫熱的掌中。
可是他的手指那長,她壓根包不住一半,只好來回地揉搓著。
小夥計以為兩個人定是夫妻,也沒多想。
夏月又說:「小哥,麻煩你幫我們找輛車,送我們進城去。」
小夥計想想也是,這裡荒郊野外的,既沒大夫也沒藥,肯定不如城裡方便,說道:「只是,這馬車……」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門壓根沒帶銀子,也沒注意尚睿剛才換了衣服之後將錢袋子擱哪兒了,只得將懷裡的那根金簪交給小夥子:「我沒帶錢,你看這個行不行,還要麻煩你找兩個人幫我把他抬下樓去。」
小夥計心中一跳:「姑娘,你這首飾忒貴重了,行是行,肯定要不了那麼多。」
她本來沒打算留著這簪子,若是方才她逃了,也是打算將它當了做盤纏。她想了想:「要不你拿去切個角,剩下的還我。」
小夥計覺得這主意倒是不錯,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準備去請教掌柜的,卻忍不住又問道:「這麼好看的首飾,切了是不是有點可惜?」
夏月搓著掌中那雙冰涼的手,眼皮也沒抬:「身外之物有什麼可惜的。」這東西反正是他掏錢買的,拿來救他的命不正好是用在刀刃上。
「哦,對了,我還有兩匹馬,你先照看著,過兩天會有人來領。」夏月補充道。
不一會兒,小夥計就找來人和車,將尚睿抬上了車,還不忘記將烘乾的衣服一併遞給她。
小夥計又說:「這位大哥接了姑娘你的活兒,你跟他指路就好了。」
夏月隨著小夥計的話打量了一下那車夫,十分精壯的一個中年漢子,長相卻不怎麼舒服,特別是小夥計將尚睿的衣服交給她的時候,他看到那枚毫無瑕疵的白玉腰扣時,眼睛都亮了。
她留了個心眼,問小夥計:「這大哥不是你們店裡的嗎?」要是開店做正經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小夥計答:「我們店裡的馬車是送貨的,怕你們坐著不合適。這大哥經常來這裡打酒,聽說我們找車,他就說他有。不過您放心,車錢掌柜的已經付了。」
自從王淦的事情后,她對這些細枝末節很敏感,膽子變得十分小。
一時間,她有些猶豫。
夏月打量了一下車裡的尚睿,本想著叫車夫把他送進城去,她半路上和他分道揚鑣,這下子怕是不行了。留他一個人,對方萬一起了什麼歹心,他恐怕只能任人宰割了。
她看了看小夥計還給她的那根切殘的金簪,欲哭無淚。掌柜大概覺得簪子精緻,缺了哪裡都不好,乾脆將簪桿給去了,剩一個簪頭給她,拿來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她將尚睿留在車上先托給小夥計照看,借口說自己要出恭,趁機進了廚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隨後才上了車。
姚創遠遠盯著她這樣折騰,心情倒是複雜了起來。
尚睿的身量有些長,那馬車壓根不夠他平躺著,只好斜靠著坐。可是,這馬車輪子做得十分簡陋,那車夫趕車的技術也不怎麼樣,車廂里又顛又晃,他的頭不停地磕在側面的木板上。夏月在旁邊都看著心驚,別到最後腦子不是燒壞的,而是磕糊塗的就不好了,急忙將他的頭攬在懷裡。
他的頭依舊熱得滾燙,眼睛緊緊地閉著,嘴唇因為發燒顯得豐潤鮮紅。
她很怕身邊人這樣不止不休地發燒。當年,子瑾就是這樣將耳朵燒壞的,她自小就留下這個陰影,至今心有餘悸。
夏月幽幽地嘆著氣,又將蓋在他額頭上的濕帕子換了一面。
可是他實在太燙了,連那冰涼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車上沒有水,只能將帕子放在風裡涼一涼,再貼上去。
車窗帘子沒敢放下,她一直緊張地盯著車外面,就怕車夫將他們拖到什麼荒郊野外的,她不禁摸了一下身後藏著的那把刀,確定還在那裡后,稍微心安了些,又將尚睿的手攏在手心裡哈氣。
如此反覆很多遍。
他們騎著快馬出來沒什麼知覺,心情又輕鬆,哪想回去的路程卻那樣漫長。
她久久地綳著神經,眼看著窗外天色漸漸暗下去,最後混沌一片。
忽然,懷裡的人動了一下,迷迷糊糊中還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高熱燒得他嗓子都啞了七八分,語音呢喃,她只聽清楚後面那個「水」字,便說:「忘記備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朦朧中聽見這個聲音,尚睿一個激靈,神志清醒了大半,頓時察覺自己失言,目光狐疑地審視了四周一遍,須臾,又閉上眼睛。
夏月本以為他醒了,想著他們如此曖昧地依偎著,十分尷尬,鼓起勇氣垂臉打量他,卻發現他壓根沒睜眼,以為他大概還在夢中說胡話,於是又將額前的帕子翻了個面。
而後,又將他一雙冰涼的手揉搓了起來。
尚睿合著雙眼,有些捨不得睜開。
一路上相安無事,夏月放下心來。
進城后,她放開尚睿,挑開前面的門帘,給車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到了李府門口,她客氣地請車夫去叫門,自己又回身一看,發現他已經醒了,直直地坐在車裡。
她看著他,不知這中間的經歷從何說起,嘴唇翕動,正要說話,卻被匆匆而來的門房打斷。
李季得了消息,臉色都變了,從府里迎了出來。
尚睿卻撐著頭,自己揭了馬車的竹簾下車。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也沒人來告知她後來他怎麼樣了,看他下車走路的樣子,想來只要有李季在,是沒有大礙的。
她不知道的是,後來尚睿並未回去,而是待在李季府上。
尚睿對李季說:「本來沒什麼大病,你就在這裡給我抓點葯吃了就好,免得回去叫御醫記檔,問東問西,驚動了皇后和太后,又是一陣嘮叨。」
哪知,剛喝了葯沒多久,他又發了一次高燒。
在李季府里等了尚睿一天的明連,含著淚念叨:「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會病成這樣?這回宮去可怎麼交代。」
李季解釋說:「皇上這是連日操勞,吃睡都不怎麼上心,積勞成疾,又受了寒,才發了這麼猛的熱病。」
李季又問:「姚大人,你們和皇上到底去哪兒了?」
姚創沒敢答話,未獲尚睿的首肯,他怎麼敢多嘴。
明連遲疑:「現在要回宮嗎?」
姚創說:「皇上剛才說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這裡。」他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說什麼便是什麼。
尚睿被燒得全身發冷,渾身戰慄著,待李季給他施了兩次針才稍好。
荷香去後院廚房的時候,聽見煎藥的動靜,便回來告訴了夏月:「小姐,我們要不要去瞧瞧?」
「瞧他做什麼?要不是為了他,我早跑了。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她將事情大致跟荷香說了說,除開她起心殺了他那段。
「還有你,」夏月又伸著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腦袋,「早叫你走你不聽,我今天要是狠下心懶得管他,留下你一個人怎麼辦?」
荷香抿著嘴笑:「小姐要是找著了少爺,給我托個夢什麼的,我就開溜了。」
「呸呸呸,」夏月道,「人死了才託夢呢。你得多恨我,才想要我給你託夢。」
荷香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兩個人正在房裡嘻嘻哈哈的時候,門外卻來了人:「閔姑娘。」
一個少年的聲音,不太耳熟。
「閔姑娘,你可是歇下了?」對方見夏月沒有應聲,於是又客客氣氣地問了一句。
荷香去開門,發現來人是明連。
明連不敢進屋,停在門口。
「怎麼了?」夏月在插屏後面的裡屋問了一句。
明連深深地作了個揖:「我們家公子念叨著姑娘的名字,請姑娘去看看。」
夏月聞言呆怔,這人要是病了該找李季,要是沒大礙了就回自己家去,找她幹嗎?
「有什麼事嗎?我這都歇下了。」夏月婉拒。
明連見她推辭,心中有些憋屈。剛才他在門口就聽見主僕二人的嬉鬧聲,如今皇上為她受了涼,她還開心得跟遇見了喜事一樣,連看也不想去看一眼……
他又勸道:「我們公子此刻不太好,希望姑娘能去看看。」
夏月見他這樣,不好再推辭,只得將衣服穿戴整齊了,跟著明連走一趟。
她看見尚睿的時候,李季正在給他扎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