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愁將孤月夢中尋(2)
第220章愁將孤月夢中尋(2)
她嘴角掛著譏諷,抹乾眼淚,朝著子瑾躬了躬身子,疏離地說:「那我就不打擾殿下歇息了。」
子瑾看著菁潭的背影,嘆了一口氣,生於這塵世,一生要遇見多少身不由己。哪怕神佛入世,也救不了每一個人,所以,他只想保護好夏月,此生便足矣。
就是這個念頭,讓他一步一步在這樣艱辛難熬的路上不敢回頭。
回房后,子瑾招來楚仲:「事情如何?」
楚仲答:「按大哥飛鴿傳書所言,他今日便可到帝京。」
翌日,菁潭默不作聲地辭去。她那樣活潑任性的性子竟然變得跟換了一個人似的。南域四處兵荒馬亂,子瑾想要留她,話到嘴邊卻咽下,他又有何臉面叫她捨棄心中所念。
子瑾怕她有危險,帶著人送她出了雲中。哪知路上遇見淮州逃出來的流民,怕她被誤傷,於是又往西多送了她一截。
這兩天,雲中的雨倒是停了,只是驛道上的泥早就被雨水泡得坑坑窪窪。菁潭坐在車上,覺得頭都顛暈了。
她實在忍不住想吐,只好叫喚著要下車歇一歇。
子瑾本來騎馬走在前面,見此狀況,便下馬回頭去照看她。
菁潭下了車就跑到驛道旁的一塊巨石跟前,扶著石壁吐了起來,吐了一會兒,覺得心裡稍微舒服一點,卻聞到一陣惡臭。
她嫌惡地捂住鼻子,準備往回走,卻不想在草叢中絆到一個東西,害得她一個趔趄。她穩住腳步,往草叢裡一看,尖聲叫了起來。
子瑾與楚仲,一個眼見一個耳聞,幾乎同時拔劍奔來。
菁潭撲到子瑾的胸前,不敢回頭再看,伸手哆哆嗦嗦地指著身後草叢中:「死人……」
眾人仔細一看才發現膝蓋高的草叢裡散卧著好幾具屍體,有男有女。大概是從滄荒逃水災和戰亂的,身體沒有明顯致命的傷痕,不知是餓死還是病死的,發出陣陣惡臭,臉上身上連塊好肉也沒有,明顯是被鄉間野獸啃過,尤其是其中一個嬰兒幾乎被咬得散了架,只剩下半邊頭顱。
菁潭覺得胃中翻滾著,「哇」地又吐了起來。
可是她剛剛才吐過,此刻只剩下酸水往外嘔。
楚仲四處查看,發現此地草叢裡的屍體還有好幾處,唯恐眾人染上瘟疫,便催促著子瑾上路。
子瑾卻怔怔地盯著屍體,眉目的神色難以捉摸。
就在此刻,驛道上突然有了喧嘩。
兩匹馬在驛道上追著一個婦人,那婦人自知跑不過,便朝山路奔去,哪知一個不小心,從斜坡上滾了下來,額頭磕在石尖上,血流不止。可是馬上那兩個人依然不放過她,將她提了起來,扔上馬背。
得了子瑾的允許后,楚仲派了旁邊的兩個侍衛追了上去。
子瑾則和楚仲一道,護著菁潭跟在後面。
翻過這個斜坡,看到前面的驛道上有一個車隊,有五六輛車,大概為了路上安全,帶了好幾個家丁。
那逃跑的婦人從馬背上下來,跪在地上掩面失聲痛哭起來。馬車上下來一位中年胖子,對婦人高聲責罵著。
楚仲護著子瑾和菁潭不好生事,覺得那衣衫破敗的婦人十分可憐,不忍見死不救,只叫人過去問怎麼了。
中年胖子滿臉怒容:「剛才我們在此地喝水歇息,我家家丁看這婆娘鬼鬼祟祟,又突然撒腿就跑,以為她偷了我們車上的東西便去追她。後來發現她不是賊,而是將自己的親骨肉塞到了車裡。」說著,胖子將車上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抱了下來。那孩子不知道是生病還是睡著了,一動不動。
婦人卻不回答,只是攬過孩子繼續哭,幾乎哭岔了氣。
楚仲不忍道:「這位大嫂,你若是被人欺負了,說出來我們幫你。」
胖子見楚仲身型魁梧,手下幾個人也都是身型敏捷的習武之人,不免有些犯怵,急忙解釋:「你這婆娘,你倒是說啊。你剛才是不是趁著我們歇腳,就扔了孩子?」
子瑾帶著菁潭也跟了過來。
楚仲三言兩語向子瑾說了個大概。於是,子瑾看著地上的婦人,輕聲問道:「大嫂,他說的可是真的?」
婦人點了點頭,捂著臉哭得更加厲害。
那胖子為了自證清白也耐著性子,叫人費了一番工夫才問了個大概。
原來這婦人本來是淮州人,丈夫從了淮王,攻打滄荒的時候戰死了。一個多月前,因為打仗佔了地,家裡也被踏平了,莊稼顆粒無收,公婆相繼餓死。她孤苦伶仃地帶著兒子肯定活不下去,便想著回到滄荒娘家。哪知走得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到了老家,卻見全村被淹成了一片汪洋,從山上看去滿是浮屍。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聽說附近的雲中收留難民,開倉發救濟。她便一路挖著野菜,帶著孩子朝雲中逃。
可是前天,孩子病了,她實在走不動,也沒法帶他看病,也許母子都要死在這裡。就在這時,她見到胖子這車隊遠遠過來,知道這是有錢有糧食的人家,指望著有點善心收養這孩子,讓孩子能活命,便將孩子偷偷塞進車裡。
婦人一邊說一邊哭,旁人聞之無不動容。
楚仲瞄了菁潭一眼。
菁潭倒是冷嗤著不說話,依舊在草上擦她那雙被弄髒了的鞋。
子瑾一直緊盯著婦人說話的嘴,她方才所哭訴的每一個字都落在他的心裡,好似一刀一刀割著他,手腳一片冰涼。
不待子瑾開口,那胖子主動說道:「這位大嫂,我們本來也是去雲中的,你快上我的車,我們先帶孩子去醫病。」
楚仲掏出一袋銀子遞給胖子,請胖子好生照看這對母子。
兩隊人馬互相告辭后,分道揚鑣。
菁潭在馬車上撩起帘子說道:「郁哥哥,生老病死都是天命,他們自己投錯了胎,你也別怪到我父王頭上,難不成沒了我父王,他們就可以活得如意自在了?一群賤民而已。」
子瑾看了看菁潭,沒有說話。
菁潭見他如此,嘴角掛著嘲諷:「你與九叔難道就是什麼好人?不過都是為了一己私慾而已。」
離別前,菁潭又換了副面孔,雙眼含淚道:「郁哥哥,你難道看見我死也不心疼嗎?」
子瑾淡淡答:「那你跟我回雲中去,我定會保你周全。」
瞧著子瑾一行人遠去的背影,菁潭問著身旁來接她的淮王心腹:「若是一會兒伏擊偷襲,你們有幾成把握能擒住尉冉郁?」她說這話時候的神色,哪還有剛才那番嬌憨的影子。
那人老實答:「燕平王身邊那位貼身護衛,武藝十分了得,屬下一行人無論人數和實力都十分劣勢,毫無把握,何況此處地域敏感,若是引來大衛的士兵,唯恐連累了郡主。」
「那就算了。」菁潭說,「我本來備了迷藥,沒想到一路上他們都十分謹慎。」
隨即,那人又呈上一封信說:「這是主上交給郡主的手書。」
菁潭拆封匆匆讀了一遍,冥思片刻后吩咐道:「父王叫我們先不要回淮州。」
「那?」對方疑惑。
「你調集人馬,隨我北上。」菁潭道。
四
夜裡,回到雲中的子瑾坐在月下獨酌,他自小就不沾酒,可是從上次在夏月面前宿醉后,他竟然有些愛上這玩意。
梁王找到他后,坐下自斟了一杯酒:「郁兒,你也不要怪六叔狠心。」
子瑾搖頭:「六叔替侄兒攬下干係,怎麼會反過來怪六叔。」他也早有察覺,菁潭絕對不是他們所看到的那麼簡單。
「那你為何喝悶酒?」
子瑾端起酒盞,望著杯中清澈的夜空。
他幼年陡失怙恃,今日見菁潭如此,突然憶起了當年的自己,又想起今日山坡上的那對母子。他不善言辭,也不知如何對人傾訴心中鬱結,便獨酌於此,半晌后千言萬語,只能擠出一句:「突然想起父王和母妃。」
梁王長嘆一聲,將杯中酒一口飲盡。
子瑾起身,走到院中,抬臉仰望空中明月。
春日的夜裡,月光皎潔。
「郁兒。」梁王從身後叫了他一聲,他並未覺察,於是梁王端著酒盞走到他身側,碰了碰他,待他回頭又問了一遍,「郁兒,你有心事?」
「六叔心中可有日日惦念之人?」
「年輕時有過,那個時候比你年紀還小。後來朝堂變故,被迫到梁州就藩,去而不得返,人家便嫁了人。我後來覺得孑然一身也甚好,就沒想過要娶親。」說完,梁王無奈一笑。
兩個人又回到桌前坐下。
梁王神色一改,又問:「如今徐敬業已除,淮王大勢已去,你是如何打算的?」
徐敬業便是當年親手殺害先儲夫婦的兇手,如今他終於死了,讓梁王十分痛快。
「倘若你有與他一爭四海九州之心,大可現在出手,淮王正深陷水火沒了銳氣,你此去雪中送炭,他定然唯你馬首是瞻,然後再聯絡吳王。雖說直取帝京有些風險,但是我們以橫水河為界養精蓄銳,與他兩分天下,待時機成熟再揮師北上,也不是不可。」
子瑾沐在月色中,半晌不語。
梁王皺眉:「郁兒,你可是因為閔姑娘,受制於尚睿?」他知曉尚睿留書給子瑾之事。
子瑾側了側頭:「六叔,我曾經的確有過與他一爭之心,他雖然未曾親手殺了皇爺爺、父王和母妃,可是這一切皆是由他而起。」
太子府幾百號人,一夜俱滅;當年朝中維護先儲的忠臣,非死即貶;梁王在梁州那樣的荒涼之地,孤身隻影;喻晟一生顛沛流離,死後墳前連碑文也不能寫;夏月至今背負著逆臣之女的罪名,不敢以真名示人;他耳聾不能聞聲,甚至拖累自己心愛的女人受辱。
「可是這麼做真的對嗎?」他清澈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迷茫。
「郁兒你心純至善,可知這世上許多事情並無對錯,只有勝負。成者為王,敗者便為寇。你如果想要保護自己的女人,並非要步步退讓,而是要成為勝者。待你羽翼豐滿時,拿出尉尚睿所需之物,他定然會欣然換之。」
子瑾緘默不言。
夜幕中的下弦月漸漸被飄過的雲層遮住了,眼前的光線也隨之暗淡下來。他一直不喜歡黑,於是起身將廊下的燈籠點燃,掛在了柱子上。
他愣愣地盯著燈籠里的光,半晌后又回身對梁王說了句:「我想我是錯了。」
梁王詫異:「郁兒,何出此言?」
「若是沒有我一時意氣,南域怎麼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
「不,」梁王斷然反駁道,「這都是淮王、徐太后、徐敬業還有尉尚睿共同釀成的苦果,你何錯之有?」
他起身,對著子瑾說:「你以為沒了你,淮王就不會謀反了嗎?他之前遲遲找不到你的時候,就曾多次試探我,還專心挑選了一個替身假冒你。他不需要你,只需要尉冉郁這個名字,哪怕當年你就死了,他一樣可以任意得逞。他原本就野心難馴,和尉尚睿這一仗,早遲而已!」
子瑾看著梁王說完這些后,靜靜地又將視線轉到身前的燈籠上,橘色的燈光從紙里透出來,照著他的側顏,如無瑕的白璧一般。
「以前我的一位先生問過我,何為天下之道。當時我尚且年幼,答的是義,君子以義為上,天下間以邪攻正者必亡,所以天下之道乃大義。」子瑾喃喃自語道。
「那此刻呢?」梁王走到燈下。
子瑾並未答他,只是將今日送菁潭路上的所見告訴了梁王。他說得極慢,斷斷續續,用字也極其簡單,卻讓旁人聽來有一種莫名的沉痛。
梁王聞言哀嘆一聲,又回到桌前自斟了一杯酒,仰頭喝下。
這時,一隻蛾子躥到了燈籠裡面,撲哧撲哧地,扇著翅膀跟瞎子似的在裡面橫衝直撞,火苗閃爍不定。
子瑾取下燈籠,吹了火,將蛾子放了出來。
就在眼前再次陷入黑暗之時,那輪下弦月又從雲層里突然跳了出來。
子瑾抬頭看了看天,又看著梁王說道:「若是此刻再問,我會答,幼孤得長,眾不暴寡,耆老得遂,父子相保,這才是我想要的天下之道。」
他說這席話的時候,神色並無波瀾,語氣十分平靜,整個人站在夜幕下皎若明月,身似芝蘭,竟然不似塵世中人。
此刻已是深夜,本來他已經盥洗準備歇下,輾轉反側后著了衣裳來此喝悶酒,因為不見外人,並未綰髮,便任由一襲青絲披在身後,夜風拂來,髮絲微動,竟然給人一種要奔月而去的錯覺。
「你真是和先儲當年一模一樣的性子。」梁王說完后,看著手中空杯,淺淺嘆了一口氣,「那你又如何得知尉尚睿便是明君?」
「九叔在信里,不但許了為父王正位,還喻晟清白,還對我提到了大道之行,當時我心念著夏月的安慰,並未放在心上,今晚回想起來,竟然覺得如同知音一般。」
梁王見狀欲言又止。
子瑾垂眸道:「我知道,他對我不過一半真情,一半假意而已。」
「你看得清就好。」梁王說。
「我在錦洛有位恩師,名諱齊安,是個讓我十分敬佩的人。」
「淮王身前的那位齊安?」梁王詫異。
「是的,他就是當時問我何為天下之道的那位先生。當年他聽完我的回答后,只嘆我太年輕。如今,六叔大概不知道,他已輔佐九叔。齊先生身負絕學,孤高難測,但是他卻決心將此生託付給九叔。我不了解九叔,卻了解齊先生,所以,」他看了看梁王,「我想試一試。」
梁王握起拳頭,輕輕捶著額頭,半晌不語。
夜風又再次襲來,微微拂面,帶著冰涼的愜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梁王開口道:「那就試試吧。」
子瑾說:「若是選錯了,我死不足惜,只是拖累了六叔。」
梁王一笑:「我一個人本來了無牽挂,有什麼可拖累的。在你父王一事上面,我後悔了整整十年,經常夜半難眠,只恨自己那時沒有為他在朝堂上以死相搏,卻苟且偷生至此,如今幸好有你,讓我能重來一次。」
說完這席話,梁王曲臂,手肘支在桌面,攤開手掌。
子瑾見狀走近后,以右掌擊之,再將它緊緊握住。
梁王一邊點頭,一邊伸出另一隻手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