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江邊明月為君留(2)
第222章江邊明月為君留(2)
「不錯。之後針尖還要用再入火微煅,然後再淬蟾酥液,反覆多次,其次才打磨針鋒。一切完工後,配著古方來煮針。」李季說,「即便不是新磨的針,久放未用也要按此蒸煮。這方子你可記一下——麝香五分,膽礬、石斛各一錢,穿山甲、當歸尾、硃砂、細辛各三錢。」
夏月在旁忙亂道:「先生,你說慢些,我寫得沒有那麼快。」
李季倒是好脾氣,又緩緩重複了一遍。
此刻春意已盡,院中的草木已經有了初夏的顏色,帝京的春天總是特別短,不過樹上的枝條卻抽得十分快,每天都換著模樣。尚睿一直站在門外,一字不漏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襯著這瀰漫開的淺淺夏意,心中竟然十分愜意。
李季教完制針又開始說針法:「針法有納甲法、養子法、臟氣法……」
這時,李府的管家突然從游廊走來,看見尚睿正要行禮,那聲「洪公子」還未出口便被尚睿噤聲的手勢止住。
管家只好恭敬地略過他,進了書房:「老爺。」
李季被打斷:「怎麼?」
管家便說了前廳來了親戚,要李季去處理。李季聽聞后叮囑了夏月幾句話,就隨著管家出來,走到門口看見尚睿。尚睿擺了擺手,仍舊叫他不要出聲。
李季走後,屋內外都變得安靜起來。
尚睿繼續站在廊下。
夏月則坐在椅子上謄寫自己剛才記下的方子,過了一會兒記起昨天李季給她的書還在桃葉居,於是擱了筆,想趁著李季回來之前去取來。
她挪開椅子,帶著小跑,疾步出了書房,走到門外,她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剛才這裡似乎是有人,但是此刻卻空蕩蕩的。
她知道這李府表面上似乎任由她進出,其實不過是為各自留了一份薄面而已。
那夜尚睿帶著怒意推門而入便可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皆在別人的掌控之下,可笑的是她居然捨不得殺了他,還怕他因她而死,在那顛簸冷硬的車廂內,她藏著刀,懷著驚恐和膽怯,連眼睛也不敢眨地護著他。
夏月站在樹下,自嘲地苦笑。
取了書,夏月又回到書房,發現李季已經在屋內等著她了。
夏月好奇地問了一句:「先生平時都這樣清閑嗎?」
李季本來坐在桌案旁邊,在查看前幾日的醫案,聞言抬頭看了夏月一眼,自知不能跟她明說他這些時日被特准賦閑在家的緣由,只得答:「你看我哪裡清閑了?雖然不用像前朝太醫院那些人一樣事無巨細地查看後宮嬪妃的情況,但也不閑著,每天要研究醫案,又要試藥,做些筆錄。各有追求,說起來,哪個人又是真正地閑著呢?」
李季放下手上的東西,走到一側的書架旁邊,從一堆裝訂成冊的醫案中抽出一本冊子:「這是我自己編撰的針灸紀要,你也可以拿回去看看。」說完這句,李季又瞧了她一眼,真心告誡道,「我還是那句話,急於求成是學醫大忌。」
夏月神色一黯,點了點頭。
三
尚睿回到宮裡,去了妗德宮用晚膳。王瀟湘事先不知道他要來,她早就吃過了,如今又叫了人來擺膳。
王瀟湘見他默不作聲,誤以為他還在為王淦之事不悅,心中自知理虧,只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用膳時,尚睿胃口不太好,一頓飯草草用完,又有人端著水讓他漱口。
他接過茶盅,抬眼看了一眼端著托盤的人,正是他從前下令不許再出現在康寧殿的那個宮女。她身量高,四肢和姿態倒是和夏月有幾分相似,當時他看著心煩,又厭惡皇后的用意,於是就說了那樣的話。
王瀟湘見尚睿多看了她兩眼,本想再撮合一下兩個人,又怕自作聰明地惹惱他。
尚睿收回視線,擺了擺手叫人下去。
「這人不要留了,過幾日就放她出宮去。」尚睿漫不經心道,看樣子又是要留宿在妗德宮的樣子。
王瀟湘便命人去準備。
這幾個月,她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除了來妗德宮,竟然沒有讓任何人侍寢。外人只以為她霸著今上一個人,獨寵後宮,可是這其中真相,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
她的寢宮裡一直擺著兩張榻,其他人都以為她睡眠不好,所以夜裡要和尚睿分榻而眠。
熄燈后,他咳嗽了兩聲。
她不禁道:「皇上晚上可不要貪涼。」
他翻了個身,沒有答話。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他翻過身來,突然冒出一句:「瀟湘,我哪點不如皇兄?」
王瀟湘一愣,對於先儲的事情,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卻從未如此露骨地談論過,彷彿尚睿又成了那個十多歲的青澀少年。他沒有姐姐,與兄長間也不親厚,有長長一段時間,少年時的他竟然當王瀟湘是長姐一般。
王瀟湘嘆了一口氣,她猜測或許他並不是在問她,而是在透過她問另一個人。
「皇上自然是這天下最好的男子,可若是一對平凡的恩愛夫妻,妻子會認為她的丈夫雖不及皇上萬一,卻是她心中無可替代之人。就像皇上為社稷選賢,許多人的文章也分不出高低,只因為皇上喜歡便是好的。」
其實,何須她多言。他如此睿智聰慧,哪裡是需要問別人答案的,只是自己身陷此山中,尋不到出路而已。
四
已是深夜,而李府里夏月點著燈在自己屋裡背著今日從李季那裡借來的醫書,她沒有謄寫,害怕自己離開的那一天壓根沒有機會帶上這些筆記,於是便牢牢地撿些要緊的東西記在腦子裡,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
從李季答應教她治病的那一天起,她幾乎夜裡就沒有在床上睡過,偶爾累了伏案打個盹。
她再也沒有挨過那張床,似乎一碰就會記起那一夜的尚睿。他站在那裡,弱得一陣風都可以吹倒,卻一副倨傲狠戾的模樣對她說:「喻昭陽,你贏了。」
是不是贏在倒足了他的胃口?
黑壁崖下的他和這房中盛怒的他,哪一個才是真的?
這時候,荷香在自己榻上不知道做了什麼美夢,「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被子也踢掉了。夏月走過去替她拉了拉被子。
而後,她又回到桌前。
油燈里的油又添了兩次,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昏昏沉沉地趴在桌案上,雖然毫無睡意卻乏力極了。
荷香好眠了一夜,早早就起了。她以為夏月趴著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將旁邊的衫子小心地搭在夏月肩上,然後默不作聲地收拾了一下,去準備早飯和熱水。
想起今天李季要考查的功課,夏月起身去喝了杯涼茶,強打起精神,繼續看書。
才翻了不到三頁后,「砰」的一聲,荷香推門而入,嚇了夏月一跳。
荷香瞪著雙眼,慌亂地說:「小姐,王淦……」
在荷香遇見餘音兒之後,夏月將王淦和自己之間的事告訴了荷香,所以荷香格外注意起這個人來。
「怎麼?」夏月抬起頭問道。
「王淦死了,」荷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死在相府門口,今早才被發現。」
夏月猛然從桌前站了起來,頓了一下,緩緩問道:「怎麼死的?」
荷香急促地呼吸著,將剛才在廚房聽來的事情又說了一遍。
原來自從餘音兒在鬧市攔轎之後,王淦就沒了蹤影,廷尉府還畫了像四處張榜,結果今天天剛亮相府門房去開門,發現門口坐了個人,本以為是醉鬼或者是要飯的,門房便過去招呼,沒想到卻是死透了的王淦。
大街上出現一具死屍,本來就是稀罕事,何況還是在權傾天下的相府門口,死的又是王家的王淦。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帝京都炸開了。本來餘音兒當街為姐伸冤的事情就盡人皆知,如今更有人說是女鬼前來索命。
夏月緊張地聽完荷香的一席話。
荷香又道:「小姐,你說是不是他壞事做多了,老天終於開眼,來了報應?」
夏月腦子嗡嗡嗡地響著,心思已經不在荷香身上。她想起了一個人——子瑾。
「他來了?」夏月喃喃自語道。
「誰?」荷香沒聽明白。
夏月並未回答,匆匆看了荷香一眼,忽然急切地提腳出門。
她顧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得去,若是有人要攔她,殺了她好了。
她走得飛快,先出了桃葉居,繞過了後院的假山,上了迴廊朝前院走去,腳下沒有停,幾乎帶著小跑。她提著裙子拾階而上,突然撞在了一個胸膛上。
那胸膛十分結實,將她撞了一個趔趄,幾乎沒站穩。
「怎麼走個路也火急火燎的。」來人正是尚睿,他蹙著眉,提著她的胳膊,將她的身形穩住。
她看見尚睿,拂開他的手掌,退後兩步,上牙咬著唇,心中有了主意,冷冷道:「我要出去一趟。」
尚睿挑眉:「這裡,有人攔你?」
「看起來是沒有,但是我也不蠢。」她冷嗤。
他個子本來就高,如今站在台階上,更加讓人仰望。她昂著頭十分不舒服,於是退後了幾步。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臉上:「你豈止是一個『蠢』字可以形容的。」
是的,她豈止是蠢。如果他不是洪武,那他的身份幾乎呼之欲出。那日她若是拼盡全力,哪怕不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可以傷了他。
她不想繼續和他打嘴仗,垂下頭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裡?」
她自然不能說實話,臉看著另一邊:「悶壞了,想出去走走。」
「最近帝京也不太平,早上還有人拋屍鬧市,你如果真想出去,我陪你一起。」王淦意外失蹤,死得也蹊蹺,難免引起他的一番興趣,他早早去看了屍體,才順道來的李季府。
夏月聽他所言,猜測他指的是王淦,雙眼睫毛一動,壓住心中情緒。
可是這些異動怎能逃過尚睿的眼睛,他反而故意說道:「今早相府門前死了個人,我正要過去看熱鬧,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夏月心中一動,急急地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隨後卻緩緩說:「死人有什麼可看的,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氣。」
他一笑:「那正好,反正我也想隨便逛逛。」
夏月本想拒絕,遲疑了一下卻點點頭,隨他出了李季府。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夏月在後,再往後是明連和姚創。
李季府和相爺府原本就不遠,中間只隔了一條街。這帝京太平了太久,刑律寬鬆,百姓也不怕事,知道出了人命,非但沒有避之不及,反而得了消息都去看熱鬧。
還沒走到相府門口,湊熱鬧的人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廷尉府的衙役不停扯著嗓子說:「別看了,別看了,都回家去。」
可是,法不責眾,並沒有多少人搭理他。
一路上夏月心不在焉,而尚睿卻默不作聲,他在揣摩夏月和王淦的關係,或者是王奎與喻晟的瓜葛,之前沒有任何線索把他們聯繫在一起,最多是齊安因為譏諷王奎官風不正而入獄,是喻晟替他疏通。由於之前夏月和王淦之間的瓜葛並沒有任何徵兆,又事發突然,他也沒辦法向千里之外的齊安求證。
殊不知,那件事情子瑾和夏月不會張揚,是因為閔家在當地的聲望,王淦怕影響父親的官途,自己也不敢聲張,如此一來外人又如何知道。
他對一件事想不明白的時候,心中便十分不舒坦。
兩個人不知不覺隨著人流走到了相府門口。
夏月站在人群外,踮著腳尖,可以透過人縫看到官府的人在外站了一層,把圍觀的人隔開。與他們隔了兩丈遠的那具屍體上蓋著一張白布。廷尉府的人正在勘查現場,上頭沒發話,誰也不敢擅自挪動屍體。
那白布蓋得十分嚴實,只有王淦身下有一攤血。那攤血並不多,也許是斃命之後才從身上流下來,早就凝固了,變成了紫紅色。
旁邊圍觀的百姓竊竊私語,相互打聽,以訛傳訛。
「頭還在嗎?」
「我看傷口在胸口。」
「有沒有被剜了心?」
「是被索命了嗎?」
……
人越來越多。
他們倆和緊隨而至的姚創,原本是站在圍觀人群的外圍,不知道為什麼後面又加了幾層人。
後來的人,還想使勁擠到前面去看。
不知道誰踩了夏月一腳。
夏月也顧不得腳趾疼,也和旁人一樣,要湊近了再看看,卻被尚睿牽住手。他想要將夏月圈在胸前,將她帶出去。
他不太喜歡這樣擠在人群中,與旁人挨得那樣近。
夏月卻像被蟄了一般,甩開他的手,避如蛇蠍。
尚睿自嘲一笑。
「你幹嗎對一個死人這麼感興趣?」尚睿問。
夏月未答話。
尚睿如往常般調笑著她:「他也是錦洛來的,莫非是你的情郎?」話音未落,夏月便猛地轉臉看他,雙眼微紅。
尚睿倏然一驚。
夏月瞪著他,蒼白著臉一句話也不說,片刻后,一雙眼睛又盯著那屍身,似乎要將王淦臉上的那塊白布戳穿一般。
姚創平時不敢多看夏月一眼,可是夏月此刻的模樣卻無意間落在他的眼裡。
電光石火間,姚創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不敢確定,匆匆地又看了夏月一眼。
與此同時,只聽夏月用一種極冷的口氣說:「他不是我的情郎,不但如此我還恨不得要他死,因為他曾經和你一樣,對我做過同樣的事情。」
此刻,屍體已經被人挪到擔架上,勘查現場的人已經收到消息,準備將屍首運走,辦差的衙役們想要在密集的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人擠得更厲害了,彷彿想要借著最後的機會看看是不是真的沒了頭又沒了心。
姚創警惕地看著四周,貼身跟著尚睿。
忽然不遠處有人喝了一聲:「我的銀子,誰偷了我的銀子?」眾人聞聲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上下摸著自己的兜,漲紅了臉,旁邊人見狀,紛紛查看自己的東西。
而姚創卻警惕地將尚睿護得更緊了。
尚睿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被什麼鈍器狠狠地砸了一下,頭一回變得有些遲鈍。而耳中反覆地迴響著夏月剛才的話,一時有些失神。
王淦、余畫兒、閔夏月……
他陡然憶起酒樓里王淦那張臉,憶起余畫兒被他拉扯的模樣,又憶起王淦跌下樓梯時胸口複發的舊傷。
尚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平復著胸中洶湧的情緒,只是眨眼之間,眉目又恢復了清明。
他轉身去拉夏月:「我們——」僅僅只說了兩個字,其餘便說不出來了。
旁邊哪裡還有夏月的影子。
尚睿神色一閃,迅速看了看四周。
夏月本來穿著一件水紅色的衫子,十分顯眼,可是此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連一個這樣的顏色也沒有。
此刻哪裡還找得到夏月的人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