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嚴子非的故事
第48章番外:嚴子非的故事
嚴子非年輕的時候,很有過一段自由奔放的日子。
父母作風洋派,凡事只看結果,從不干涉他的感情生活。他十五歲就有了第一個小女友,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已經會對好友抱怨——所有的女人都一樣煩人。
之後進了大學,Z大女生以主動著稱,同宿舍的老白教她,最好的拒絕辦法是看著她們的眼睛認真講「對不起,其實我喜歡的是男人。」還說這句話一出口,她們非但不會生氣,反會兩眼晶瑩欲滴,從此與你做一輩子生死交。
他還沒來得及用上這一招就去了美國,也幸好沒來得及,據說後來老白在情字一路上死得很慘。
東岸會讀書的中國人很多,會讀書又會玩的就少見一點,像他這樣玩什麼都精通的就更是鳳毛麟角,所以走到哪裡都是最受歡迎的對象,身邊永遠熱鬧。
那裡的女孩子也比其他地方成熟得更早一些,學校宿舍里永遠瀰漫著一股荷爾蒙的味道,父母特地飛過來婉轉提醒他,說奼紫嫣紅固然好,但其實一個人真正需要的,不過是每天醒過來能看到另一個人,而那個人大抵是不可取代的。
嚴子非失笑,覺得他們老派得十分可愛。
都什麼時代了,手工藝人都換成了流水線,還有什麼是不可取代的?
後來回了國,正遇上中國經濟風起雲湧的時候,金融行業十分刺激,他也做得樂此不疲,早把父母關於擇偶的那番話拋到腦後去了。
他還年輕,身邊永遠奼紫嫣紅,誰要為一朵鮮花放棄整個花園。
大概是年輕的時候過得太恣意,又一路順暢,所以到他真正遇到大事的時候,想法就十分簡單。
別人看到了深不可測的危險,他看到的只有黑與白。
所以第一次遇到程瑾就被她教訓:你這個人簡直幼稚可笑。
他也沒見過程瑾這樣的女人,清湯掛麵的短髮,一點修飾都沒有,衣服也穿得隨便,居然一身運動服就跑到金融區最高檔的寫字樓裡頭來了,大大咧咧地往他面前一站,還要他配合她的工作。
他一個電話打到檢察院去,那頭證實了她的身份,他重新打量她,然後笑。
「他們派你來保護我?」
程瑾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頭,她有軍人一樣的坐姿,後背筆挺,兩隻手分別放在膝蓋上,讓嚴子非情不自禁想到小學時候老師教訓的「站如松,坐如鐘。」然後他們一群愛搞怪的學生又在課後排著隊扭來扭去地吼「站如松,坐如鐘,走路像鴨子。」
他都快三十了,想到那時候的頑皮,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程瑾嚴肅地看著他:「你笑什麼?」
他咳嗽一聲,然後說:「他們太大驚小怪了,材料已經在準備,我願意出庭作證,不會改變主意,也不需要人保護。」他說完,又看了她一眼,目光從她細細的脖子落到她的運動鞋上,她的腳多大?他初中以後就沒見過這麼小碼的運動鞋了,她整個人看上去都像個學生,真有事情,還不知道誰保護誰呢。
程瑾聲音平板地說:「這是我的任務。」
助理敲門,送了一大疊文件進來,走的時候充滿好奇地看了一眼程瑾。
門合上,嚴子非拿起筆,在文件夾上輕輕敲了兩下。
「我不覺得自己需要保護。你看到了,我工作很忙,也沒有時間招待你。你回去吧,我會給你的領導打電話。」
程瑾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他被她看得不自覺挺直後背。
「幹什麼?」
程瑾站起來,說了句。
「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
「我是怎樣的?」
「簡直幼稚得可笑。」程瑾回答,然後轉身就走,連回擊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他坐在椅子上,半天回不過神來。
檢察院對市裡頗有重量的人物立了案,從經濟問題入手,但圈子裡所有人都對此事避之不及。
一個他向來十分敬重的前輩私下說:「開什麼玩笑,上個月還看到他在新聞里,每天都在下基層。」
他聽完以後也沒多說什麼,第二天就與調查組見了面。
一個星期後,他的車窗被人敲碎,損失了一些私人物品,他立刻報了案,然後在開車去修理廠的時候被人追尾,對方還即刻逃逸了。
他也沒有追,何必浪費那個時間?
沒想到第二天,程瑾就來了。
嚴子非也不是盲目自信,但法治社會,他認為沒有人會在被調查期間那麼明目張胆。
更何況他們派來的居然是這樣一個女警,要不是她出示證件,他還以為這是個玩笑。
她簡直是個女高中生,還被他氣走了。
他笑一笑,連電話都懶得打,低頭繼續工作。
他一直工作到夜裡十一點,期間開了兩個會,還在會議室吃了一頓外賣工作餐,同事都習慣了這樣高強度的工作,沒有人提出異議。
他是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的,下樓的時候,整棟樓都是靜悄悄的。
他的車還在修理廠,但4s店服務很好,修理期間提供同款車供客戶使用,他在B3出了電梯,地下車庫已經基本空了,只有幾輛車還沒有開走,稀稀落落的。
他還沒有走到車邊,身後就有車燈亮了。
他聽到發動機的聲音,知道有車要開過來,就往旁邊讓了一下,沒想到那車完全沒有減速的意思,反而加速向他沖了過來。
刺目的大光燈直射他的雙眼,千鈞一髮的時候,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猛地將他拉開。
他失去重心地坐倒在地上,那車危險地擦著他的皮鞋開了過去,沖向出口,轉眼失去蹤影。
他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剛才救了他一命的程瑾就站在他眼前,對他挑起半邊眉毛,像是一個無聲的反問句。
他坐在那兒,一身狼狽,也不急著站起來,半晌聳了聳肩,苦笑道。
「好吧,是我錯了。」
大概是他的樣子太狼狽了,認錯的樣子也太無奈,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了一下,然後向他伸出一隻手。
車庫裡白色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他握住她的手,心裡想。
原來她笑起來是會露出一顆小歪牙的。
取證工作十分漫長,程瑾在嚴子非身邊,待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她看上去年紀小,其實只比他小了兩歲,因為屢次立功,警銜已經不低了,足以讓隊里大部分人看到她就立正敬個禮。
不過在嚴子非眼裡,她一直就是個小姑娘。
他們一開始相處的並不好,他的生活豐富,工作以外活動繁多,而她卻認為任何不必要的活動都會增加危險。他常說她小題大做,又說那天車庫襲擊的人都已經抓獲了。
她說那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就笑,說又不是在拍美劇,還連環殺手,接下來就批評她每天不是運動服就是套裝,就連跟他出席商業酒會都穿黑西裝,他最近已經被投訴過許多次女伴的品位。
她說:「誰是你的女伴!」
嚴子非攤手:「你也不讓我介紹你的職業。」
她永遠說不過他,氣急了就是一句:「你再這樣我要求領導換人!」
他壞心眼,最喜歡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所以說到這裡就笑而不答,看她怎麼收場,後來有一天她擅自替他回絕了一個重要約會,他終於動氣,再聽她說這句話,立刻答。
「求之不得。」
沒想到她真的走了,第二天換了個虎背熊腰的壯漢來,名字也威武,叫高虎。
人高馬大的高虎居然是程瑾的下屬,對她十分崇拜,大概聽說了什麼謠言,對他很不客氣,一整天都拿眼瞪他。
還沒到下午,他就已經開始想念程瑾。
她在的時候,他覺得她煩人,不通情理,管得太多,她走了,他又覺得連她的腳步聲都是值得懷念的。
他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她笑起來時露出的那顆小歪牙。
他開車去警隊找她,大隊長已經認識他了,一見面就拿斜眼看他。
「怎麼?又不滿意我們的安排?」
嚴子非頭一次受這樣的氣,也只好忍著,放低姿態問。
「程瑾在哪裡?」
大隊長拿圓珠筆敲桌面上的一疊表格:「走啦,緊急調派,十天半月回不來了。」
「什麼?」他整個人都愣住。
大隊長就笑:「程瑾可是我們的王牌,一大堆任務指明要她呢,你還不滿意,後悔了吧?」
嚴子非回公司,上樓的時候按錯了樓層,開會的時候又進錯了會議室。
不用別人提醒他都知道自己不對勁,他坐在辦公室里生悶氣,居然也沒有人來安慰他。
過去他打一個噴嚏都會有幾個嬌嗲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現在什麼都不對了。
總經理助理進來的時候,他就直接抱怨:「最近都沒人管我。」
總經理助理快四十了,孩子都快進初中,平時就與他關係親厚,聽到他的抱怨立刻笑了,捂著嘴說。
「誰都看到你的貼身保鏢了。」
嚴子非看一眼坐在門外的高虎,沒好氣:「是啊,這麼大塊頭,人家還以為這裡是武館。」
總經理助理左右搖頭:「我說的是那位程小姐,公司里的女孩子們都知道你心有所屬了,傷心還來不及,還有誰會來安慰你。」
他整個愣住,脫口反駁:「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快去照鏡子,看你一臉失戀的傷心樣,怎麼?她不要你了?」
總經理助理走了許久,嚴子非還坐在辦公室里發獃,直到高虎走進來問他,到底什麼時候下班,他才驚跳起來,也不回答他,抓著車鑰匙就沖了出去。
這一次他再見到大隊長,就怎麼都不肯走了。
「就算有任務,也有個地址吧?我有話要跟她說。」
大隊長一臉幸災樂禍:「你沒打她電話?」
「她關機。」
「都說了是出任務了,你又不是我們內部人員,怎麼能把地址這樣的機密告訴你。」
「我只需要幾分鐘。」
「幾秒鐘也不行啊。」
「那我在這裡等她。」
「我們不招待盒飯的啊?」
「隊長!」
一個聲音打斷他們的對話,嚴子非回頭,就看到穿著運動裝的程瑾,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瞪著大隊長呢。
大隊長嘿嘿笑了兩聲,走了,留他們兩個在屋子裡,面對面。
程瑾別轉頭,有些尷尬。
「小虎說你找我?」
他頭一次說話結巴:「對,我想你回來。」
她還是不看他:「不是你要換人的嗎?」
他看著她,誠懇道:「我錯了。」
她有些吃驚,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算了,我的態度也有問題。」
他還是重複:「我錯了。」
她咳嗽一聲:「我說算了,走吧。」
他拉住她,聲音低下來:「我錯了,程瑾,原來我喜歡你。」
她紅著臉低下頭,沒有掙開他的手。
但他終生後悔,把她要回自己身邊。
他們有了一段甜蜜的日子,她與他簡直形影不離,她愛靠在他膝蓋旁看書,也愛爬山時遠遠把他甩在後頭,笑著看他追趕的狼狽樣,而他愛她在身邊的每一分鐘。
有一天早晨,他從睡夢中醒來,看到她的笑容,突然想起自己父母說過的那句話。
他們說,奼紫嫣紅固然好,但其實一個人真正需要的,不過是每天醒過來能看到另一個人,而那個人大抵是不可取代的。
他們說的很對。
除夕夜他們一同出席酒會,離開時上了主辦方安排的車,車到中途被五輛大車前後夾擊,最後被逼進水裡,她原本可以逃出去的,但她沒有。
他們被帶到廢棄工廠,然後被分開,被帶走的時候程瑾拉住他的手,說『活下去,我愛你。』
這是她留給他的遺言。
他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他足足有半年,夜夜睜眼到天亮,倦極都不能睡足一個小時,又得了嚴重的神經官能失調症,吃下去的所有東西都原樣吐出來,米粒都數得清。
最壞的時候反倒是他最輕鬆的時候,因為不是他不守承諾,是他沒辦法。
但他最終還是恢復了。
除夕夜他又回到那間沾滿了帶血回憶的廢棄廠房,嘴裡輕輕念的,仍是一句對不起,我錯了。
每個人都將面對死亡,但她卻要他活下去。
可他一直都走不出這個死一樣安靜的地方,無論他在哪裡,都能看到這四堵灰色牆壁,他甚至會羨慕她,他在靜止的時間裡一年年老去,而她留給他的永遠是最好的年華。
若我們再度相逢,我該如何致以我的歉意,以我長途跋涉的憔悴?
父母又來找他談話,仍舊非常婉轉,說專情固然好,但一個人也不要太執著於過去,畢竟每一天都是新的。
他也知道他們說的沒錯,但他身不由己。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只是在等一個能讓他的時間流動起來的人。
一等就等了五年。
直到有一天,他在思凡的花園外,看到了常歡。
他的心突然間,就跳亂了節拍。
她的布包帶翻了木板架,她漲紅了臉,手足無措。
他蹲下來,替她撿起地上的書。
那麼巧,她也是Z大的學生。
她讓他想起程瑾,他也不知道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又是一年辭舊歲,外面是起伏不斷的炮竹聲,他順著遍布垃圾的水泥樓梯走到樓上,冬夜的寒氣穿透他的身體。
五年了,他每個除夕都回到這裡,希望可以見到她,對她說一聲對不起,但她從不出現,即使是一個鬼魂,即使是在他的夢裡。
他站在他們分開的地方,輕聲說話。
「又是一年了,你還是不願見我?」
「我遇到一個女孩子,叫常歡,長得有些像你。」
「仔細看,其實也沒有多少相似之處。」
「但我看到她,就想起你,她過得很辛苦,我想多幫幫她。」
他想一想,又說:「你不要笑我,我大概是老了,也有些害怕孤獨。」
他說到這裡,就聽到電話鈴聲。
他低頭,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
只有一個人會在除夕夜撥打他的電話,那個女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所以無所畏懼。
炮竹聲益發響了起來,他在寒風裡接了電話。
他聽到常歡的聲音,他說他馬上就來。
他掛了電話,又看了一眼腳下灰濛濛的水泥地面。
他彷彿在那上面,看到了被留在過去的自己。
他走出廠房,在車上回了最後一次頭。
他和程瑾的故事,或許已經說完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