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終章(2)
第102章終章(2)
我仍舊維持著方才的神情,目光透過他的臉,不知落向何處:「師父,你說,人死之後是去哪兒了呢?無論他是九華上仙,還是慕容煜,抑或是宋訣……他死之後,會去哪裡呢?我又該去哪裡找他呢?」
男子懲罰一般捏緊我的肩頭,一字一句地提醒我:「梨兒,你要記住,宋訣死了,可是雲岫還活著。你是當今的十四殿下,聖上尚在等你回宮。我與宋訣皆領受了聖上的密旨,誰迎你回宮,你便是誰的。」
面前的青年生了一副好相貌,可無論是神態還是語氣,都已不再是我的師父,而是一個喚作沈初的男子。我對他,既感覺熟悉,又極為陌生。他看著我道:「殿下,臣提醒你,宋將軍已經戰死沙場,而你,會是臣的妻子。」
我總算正視自己不再是長梨的這個事實。
隔了會兒,聽到自己問他:「沈初,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他輕柔地撫摸我的臉:「我要你這一生都不經風雨,與我共同嘗遍這人世間最好的滋味。梨兒,你難道不願意嗎?」不等我回答,又道,「你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已等了這樣久,又何妨再等些時候?」眸色深了深,「不過,有些事,倒也不必再等。」說罷,竟是伸手將床帳子拉了下來。我為他這個動作心中一驚,他的氣息已朝我逼過來,我欲退,他的手卻早已鎖住我的腰,道了句,「不要動。」
他靠得很近,早已超過應當防備的距離,這個距離,就連他臉上的細微之處都清晰可見。我不顧他的命令朝後躲去,卻聽他聲音放得更輕些,道:「再動,我不知道會對你做什麼。」
我登時僵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了。
時間像是不再往前走了,每一聲呼吸都變得很慢,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正在他灼熱的氣息馬上就要覆上我的呼吸時,忽然聽到誰破門而入的聲音,兩個影子停在床帳前,齊喚道:「公子。」
男子停頓在我的唇邊,頓了頓,側目望向映在床帳外的那兩個影子。
「懷瑾、握瑜有要事稟報,擅闖公子房間,請公子恕罪。」
男子微蹙眉頭,從我身旁離開,懶洋洋問她們:「如何尋到此處的?」
簾外傳來握瑜的聲音:「奴婢二人尋遍城中所有客棧,都沒能找到公子,好在奴婢養的蜜蜂很熟悉公子身上的味道。」
懷瑾、握瑜是尚書府的兩名高手,我已有許久沒有見過她們,從前在千佛寺,還時常與她們聊天,其實仔細想想也並沒有過去很久,只是如今隔著長梨的前塵再看她們,就有一種滄海桑田的陌生。
沈初點點頭,簡短地問道:「何事?」
懷瑾小心翼翼地詢問:「十四殿下可與公子在一起?」
沈初看我一眼,慢悠悠地理著衣袍道:「可是聖上催了?」
懷瑾道:「公子英明。聖上旨意,讓公子一個月內務必帶殿下返京。左金吾衛趙將軍和光祿卿李大人,已經在前方棧道等候公子前往接應。」
沈初想了一想,道:「知道了。回去稟二位大人吧,就說殿下偶感風寒,要耽擱三日。」
懷瑾聽后道:「奴婢二人中,可要留下一個在此伺候?」
沈初淡淡道:「不必。」
待懷瑾、握瑜退下以後,我恍恍惚惚地問他:「回京以後,你會如何向皇兄稟報?」
他道:「這還不簡單。河渡一戰,宋將軍重傷不治,藥王谷陸謙之自負神醫,卻也沒能保住他的性命。宋將軍雖然沒有馬革裹屍,好歹算戰死沙場,也算護國有功,聖上說不定還能追封他一個護國大將軍……」
我閉了閉眼睛道:「夠了。」
男子冰涼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只覺得如芒在背,聽他問我:「心疼了?」
我不說話,他將我的手撈到他手中,柔聲問我:「恨我?」
我把臉轉向他,語調破碎:「沈初,我只是想不明白,宋訣為什麼非得死。你有那樣恨他嗎?」
他垂下頭,親吻我的指尖:「梨兒,你怎知我殺了他?」
三
我的指尖一顫,心裡剛剛泛起微小的期待,就被他的下句話無情地澆熄:「我早說過,無論生死,都是他的天命。」
我一時失神,呆坐在那裡。
第二日天氣稍佳,沈初陪我去看傀儡戲,看著台上的提線傀儡如真人一般,飲酒唱歌吹笙,台底下的眾人紛紛拍手叫好。我聽周圍的人叫好,便也叫聲好,聽周圍的人拍手,也抬手輕拍兩下。台上在講什麼故事,我其實不大曉得,只是模糊覺得,做一個傀儡也沒有什麼不好,喜怒哀樂都由別人安排,到精彩之處,還有人為自己叫好。
我不識得路,戲終散場,任由沈初握住我的手,他走到哪裡,我便跟去哪裡,他停下來,我也停下來。
他道:「梨兒,前方有捏泥人的,我們去看一看,好不好?」
我點一點頭道:「好。」
停在賣泥人的攤販處,他拿起一對泥人,詢問我的意見:「梨兒喜不喜歡?」
我看了一會兒,點頭:「金童玉女,甚好。」
將那對泥人買下,他重新撈起我的手,道:「走了甚久,梨兒餓不餓?」看到我輕輕點頭,於是詢問賣泥人的小販,「附近可有乾淨些的食肆?」
小販抬手指了一個方向,他溫聲道謝,拉著我朝前走:「明日即要啟程回京,與趙將軍和李大人會合之後,便要顧忌著君臣之禮,難有機會同梨兒這般悠閑自在……」
我淡淡「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他的腳步頓下,喚我的名字:「梨兒。」
我抬頭看向他,想要問他為什麼突然停下,可是渾身倦怠,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於是等在那裡。
他垂頭看我,眉頭微蹙道:「你莫不是打算一直這般下去?」
我看了他一會兒,想要開口說句什麼。可是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熟悉的叫賣聲,就將想說的話給拋在了腦後,撒開他的手,徑自朝叫賣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抬腳跟上來,聲音有些沉:「梨兒,你是要去哪裡?」
我不理會他語氣里的不悅,行出十好幾步,才行到賣糖葫蘆的地方站定,聽那小販操著涼州口音問我:「冰糖葫蘆,姑娘來一串嗎?」
我指了最大的一串,對隨到我身後的沈初道:「買給我。」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來,那笑意里有七分放心:「原來是想吃糖葫蘆了。」寵溺的語氣,「好,想要什麼,都買給你。」
我拿著那串糖葫蘆在手上,輕輕咬了一口,感受著舌根泛起的層層酸意,總算有活著的真實感。我一邊吞著山楂,一邊告訴自己,就像吃最不喜歡的糖葫蘆一樣,儘管痛苦,可是總會過去的。
耳邊傳來男子含笑的聲音:「同小時候一樣,還是這般饞嘴。」
翌日一大早,往官驛出發。沈初扶我上了馬車,自己也在車內坐定。在昏暗的光線中,我看向對面的男子,一襲墨藍色錦袍,玉帶束腰,寬大的袖口處綉著淡雅的紋飾,白玉冠束了如墨長發,襯得他清雅面龐也溫潤似玉。
「官驛距此地不遠,大約三個時辰即可與他們碰面,梨兒可睡一會兒,醒了我們就到了。」說罷,朝我伸出一隻手,「過來。」
我看了他一會兒,終於把手交給他,到他身邊坐好。
輕輕靠在他的肩頭上,閉上眼睛,聽他交代我:「此番護送你回京的趙將軍,年紀大了,愛操一些閑心,這一路上,包括膳食在內,大約事無巨細都會過問,你口上盡量順著他,不想順著他的,便來找我。還有光祿卿李冼,年輕時便掌宮廷宿衛及侍從,有些心高氣傲,大概在人員安排方面,會與趙將軍發生矛盾,為了不耽擱回京行程,你最好提前下令,把回京事宜全權交給我。」又沉吟道,「不過,這兩位大人都是武將,大抵不樂意我這個文官當他們的總指揮,到了那個時候……就看殿下的魄力了。」
我閉著眼睛,道:「好,全聽你的。」
他說的一一命中。趙安倚老賣老,李冼恃才傲物,全虧他事先的安排,才為這一路省去了許多麻煩。回到帝京的時候,竟還比原定的日子早了幾天。這一路上,他待我全是君臣之間的周到,彷彿我和他,從一開始便是公主和臣下,而不是徒弟和師父。究竟是我將前塵看得太重,還是他將前塵看得太輕?
抵達帝京的那一日,竟是御前禁軍統領蘇越親自來迎接我,那陣仗前所未見。
百姓傾城而出,原本寬闊的朝天大道,竟被圍得水泄不通,需要出動金吾衛才勉強保證車隊前行,儘管前行的速度十分緩慢。
大約在百姓看來,和親的公主重回故土,是一樁前所未聞的大事。在政治聯姻之中,能夠全身而退的公主,我有可能是第一個,也有可能是最後一個。
車隊緩緩進入第一道宮門,沒了人聲喧囂,視野也開闊起來。
我掀開車簾,聽著車輪軋過石板路的聲音,看向碧藍的天空,心頭有一種今夕何夕的茫然。
記得我去燕地和親的時候,皇兄送我到第三道宮門,再往前送,便不合禮制。這一次,他竟還在那道宮門處等我,身後有群臣和后妃侍立,我一眼就看到他。錦袍玉帶,眉目間儘是九五之尊的威儀。
同樣的景,同樣的人,見到我的第一句便是:「回來就好。」
我不顧禮節,撲到他懷中,惹他愣了一下,隨即聽他輕笑道:「讓朕想想,十四妹多久沒有這般與朕親近了。可是三位愛卿讓十四妹受了什麼委屈?」
被提到的三位愛卿皆道:「微臣不敢。」
我從他懷中離開,道:「三位大人一路上盡心竭力,怎會讓臣妹受委屈?」將禮節想起來,想要朝他跪拜,卻被他穩住,聽他不悅道:「不要像他們一樣,見了朕就跪。」又道,「沈愛卿平安將朕的妹妹送回來,先記一功。」看了眼趙安、李冼等人,「朕已令人在廣御殿擺宴,給諸位愛卿接風。」
聽眾人恭聲謝恩之後,又溫言沖我道:「看你滿臉風塵,接風宴也就罷了,朕先送你回宮休息。你可知道,嫿嫿那丫頭,在你走之後找朕哭了好幾場,害朕每每經過流梨宮都有些發憷,怕她突然衝出來,再向朕抹眼淚。」
我垂目道:「嫿嫿定然為臣妹擔了不少心。」
雲辭攜了我的手,道:「她是怨朕狠心哪,將你送到那樣遠的地方……」
我忙為嫿嫿說話:「嫿嫿她……」
雲辭打斷我:「朕知道。」召來玉輦,並示意我上去。我乘上玉輦,忍不住看一眼沈初,這個動作被雲辭看到眼中,只見他鳳眸一眯,對沈初道,「沈愛卿也同來吧。」
送我到寢宮之後,雲辭見我滿臉倦色,也就沒有同我多說幾句話,吩咐嫿嫿伺候我沐浴更衣,就帶著沈初走了。
走之前,似還有什麼話說,我等了他一會兒,等來一句:「今日便罷了,明日朕再來看你。」
雲辭走後,嫿嫿抱著我哭了半個時辰,又數落了半個時辰。總覺得,不過離開她數個月,好像離了她一輩子似的。她將我這數個月來的事情一件件確認過之後,才放我去沐浴更衣。伺候我在床上躺下的時候,她停在床邊,紅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問我:「殿下,宋將軍果真戰死了嗎?否則,怎會是沈大人送殿下回京?」
我的手為這句話驀地握緊身下的床單,聽她繼續道:「他們都說宋將軍戰死了,可是奴婢不信,既然沒有找到屍骨,那便……」撞到我的臉色,慌亂道,「殿下,可是奴婢說錯了話?奴婢不提宋將軍了,再不提了……」
我木然打斷她:「嫿嫿,你說得不錯,既然沒有找到屍骨,就不能證明他死了。」雖然這樣說,可我心底卻隱約明白,宋訣大概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閉上眼睛,輕聲道,「我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一夜無眠。
第二日,雲辭的寢宮。
男子負手而立,背影挺拔卓絕,片刻后,聽他問我:「已經決定了嗎,不再想想?」
我道:「臣妹心意已決。」
他問我:「十四妹,你是在跟朕賭氣,還是在跟宋訣賭氣?」
我以沉默不語回答他的問題。
「罷了,朕也不是不明白你的性子。」雲辭嘆一口氣,轉身看我,眸中是深沉的顏色,「只是,你讓朕如何向沈卿交代?朕乃一國之君,卻失信於臣子,你便不怕朕貽笑大方?」
我理著袖子道:「皇兄小時候也答應臣妹,每年都帶臣妹去看賽龍舟,可是最近幾年,哪一年不放臣妹的鴿子?還聽趙妃姐姐說,皇兄曾答應她只娶她一個,這些年還不是娶了一個又一個?還有端妃姐姐……」
雲辭扶著額頭打斷我:「十四妹。」
我道:「皇兄請講。」
他道:「不如,朕退一步,你也退一步。朕傳沈卿過來,他若願意,朕便遂你的心愿。」
我的眼皮跳了跳道:「他若不願意呢?」
「那朕也只好八抬大轎把你送進尚書府。」
四
我躲在隔簾后,聽雲辭委婉地向沈初轉達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與北涼王拜堂成親,就算對方因謀逆罪被處以極刑,也不能改變我是他妻子的事實。如今,夫君的屍骨未寒,我理當為他守孝三年。就算不立這個貞節牌坊,我也是逆賊的妻子,是戴罪之身,雲辭在這個時候將我指婚,非但不妥,還有失體統。我願以戴罪之身,入宗廟祈福三年,請求列祖列宗保佑我大滄國泰民安。
雲辭將我的意思表達完畢,感慨道:「朕這個妹妹,看上去柔柔弱弱,卻是個犟脾氣。朕能勸的都勸了,卻不能勸她回頭。」話音里隱約有嘆息之意,「朕從來不曾後悔過什麼,如今卻後悔當初聽了太后的話,讓十四妹去和這個親。朕何嘗不明白,太后因偏袒昔微而對十四妹有成見……如今,卻又因此連累了沈卿家。」
沈初的聲音清清淡淡:「聖上言重。」
雲辭咳了一聲,道:「朕今日傳你過來,其實是想聽聽你的意思。十四妹的心思朕明白,你的心思朕亦明白,正是因為明白,才有些犯難。」說完問他,「朕的意思,沈卿明不明白?」
沈初裝糊塗道:「臣不敢妄度聖意。」
雲辭道:「朕賜你無罪。」
沈初默了默,才道:「聖上的意思,或者說十四殿下的意思,可是希望臣能退一步,將求娶十四殿下的念頭,暫且放一放?」
雲辭點了點頭道:「不錯。」又表現出無奈的樣子,「朕乃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既然答應了沈卿家,將朕的這個妹妹賜給你,就應當遵守承諾,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