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命里無他(2)
第90章命里無他(2)
對視一眼,我想起方才還同他在鬧不愉快,立刻彆扭地移開眼光,眼角餘光卻注意到無顏微挑起嘴角,笑了。
師父起身道:「為師去意已決,長梨,這二日你好好想想吧。」
「師父……」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求助地看向無顏,卻聽慕容璟道:「能否容我單獨同慕公子說兩句話?」這是嫌我礙眼了。
我一屁股坐在師父方才的座位上,同他杠上了:「憑什麼?」
我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他慕容璟只因我是女人,便對我有莫名其妙的成見,我走了,他萬一當著無顏的面說我的壞話怎麼辦?
想到這裡,慢悠悠道:「趕我走,先問問慕公子。」
無顏輕笑一聲:「問我?」執起一杯茶,慢悠悠地挪開茶蓋,「我是你什麼人?」
我知道他為我方才對他的態度賭氣,心中一急,脫口道:「你是我的夫……」
他的聲音里笑意更濃:「把話說完,我是你的夫什麼?」
我挺了挺身板,道:「你是我的夫君怎麼了,不想承認了啊?」
他道:「哦,原來你還記得啊,為夫還以為你忘了呢,方才聽你一口一個慕公子,叫得倒是極順口。」
我斟酌片刻,正要開口,就聽慕容璟冷笑一聲:「看來,這裡只有我一個是外人。」
無顏將茶盞放下,態度中多了些晚輩對長輩的恭敬:「七皇叔言重,長梨既嫁我為妻,便是皇叔的侄媳,如今在座的,又有誰是外人?」
慕容璟道:「我還當你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瞥我一眼,對他道,「從前我覺得她天真可愛,如今卻懷疑,這樣的姑娘哪裡都是,她又是比別的姑娘好在何處?」
我茫然地將他們都看了一眼,才意識到他們二人早就相認,不由得道:「你們兩個什麼時候……」
無顏道:「長梨,我與七皇叔有話要敘,先退下。」
我斜坐在廊下的闌干處,望著闌干下的水塘氣呼呼地想,這個慕容璟,生了場病就六親不認了。我長梨招他惹他了,他要這樣瞧不上我?無顏也是,既然早就與慕容璟互通了身份,為什麼將我蒙在鼓裡?
我鬱悶了半晌,正往水塘里丟石子,就聽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何時同你的慕公子認識的?」
我回頭看著慕容璟,在他還是個風流王爺的時候,我曾覺得他的這張臉很是俊逸,如今看他眯起桃花眸,才意識這雙眼睛其實同無顏頗有些相似之處,只是無顏的眉眼比他冷淡,也不如他稜角分明。
我哼了一聲,道:「我才不在乎你是何時同他認識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早知道慕公子是無顏,卻騙我無顏死了,到底是什麼居心?」
他單手負在身後,立在我身邊,望著遠處的亭台樓閣道:「早日斷了你的念頭,對你二人都有好處。只可惜我低估了你的本事。」
我問他:「你怕我會成為阿煜的絆腳石?」沉吟道,「你方才說他二十幾年來步步為營……你們,究竟在謀划些什麼?」
慕容璟呵呵一笑:「你不是他頗為看重的女子嘛,大可以開口問他,他若是想告訴你,自然會告訴你,他不想告訴你,你便需想一想,你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麼地位。」說完抬腳走了,留下我坐在原地失神,投石子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怎一個人坐在這裡?」身旁多出一個人,一隻手自然地朝我肩上搭過來,我閃身避開,起身朝前走,口上道,「說你的悄悄話去,理我做什麼?」
他追上來道:「生氣了?」
我道:「我還是自己好好想一想,究竟是留在這裡好,還是隨我師父回去好。」
他淡淡得出結論:「果然是生氣了。」
跟著我到了房間,卻止住我關門的動作,垂頭看我,笑吟吟道:「夫人不放為夫進屋坐坐?」
我加重手上的力道:「今日我這裡也閉門謝客。」
他硬闖進來,攬著我的腰將我抱起,快步走到桌前坐好,將我放在膝上,笑道:「容為夫好生想想,夫人這麼生氣,為夫該怎麼哄呢?」
三
我把頭一偏,道:「你不要以為隨便說幾句好聽的就萬事大吉了,我長梨是那麼好應付的人嗎?」
他請教我:「哪敢問夫人,如何才肯消氣?」將亂動的我箍得更緊些,自顧自說下去,「是想讓為夫親你一口,還是希望……」壓低聲音輕聲道,「為夫做些別的?」
我凌亂了半晌,道:「大白天的,你別亂來。」
他將我抱緊些,大發慈悲地不再戲弄我,恢復正常的語調:「那便不要再生氣了,同我好好說說話。」
我在他懷中動了動,不自在地道:「你先放開我。」又小聲道,「你這樣抱著我,我怎麼跟你好好說話……」
他笑一聲后,放我從他腿上離開,抬手倒了杯茶給我:「來,先喝杯茶壓壓驚。」
我忍不住腹誹道,你也知道我同你在一起,時常像這樣提心弔膽嗎?
將茶杯接到手上暖手,不再同他彆扭,想起眼下的境況,忍不住嘆口氣。
他看穿我的心思,淡淡問我:「你是在糾結究竟是選我,還是選你師父嗎?」
我看他一眼道:「一邊是你,一邊是我師父,如今讓我選,我哪裡選得出?」又道,「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師父就是看不上你,若是知道你是無顏,可能更看不上你。」又沉吟,「他老人家如果執意棒打鴛鴦……」
他問我:「他如果執意呢,你當如何?」
我凝眉思慮片刻,想出個折中的主意,鄭重地問他:「不如,你跟我和師父走?」
他抬手按上眉心。
我挑眉問他:「你好像對我的想法有什麼意見?」
他道:「夫人聰慧過人,一開口便不同凡響,這麼妙的主意都能想得出來,為夫佩服都來不及,哪敢有什麼意見。」
我受用地點點頭,又好奇問他:「那你按著眉心做什麼?」
他把手從眉宇間拿下來,道:「為夫……頭疼。」
我伸手過去,關懷地道:「我幫你揉揉。」
手在半空被他收到掌中,聽他語調輕緩地問我:「你便沒想過,你和你師父遲早要分開?就算他今日不逼你做這個選擇,有朝一日,我也會逼你做決定。」
我有些驚訝,更多卻是茫然:「這又不是非此即彼的問題,你們為什麼都要在這個問題上過不去?」
他抬眸看我,眸中掀起微瀾:「你當真不知是為什麼?」
我漫不經心地玩著他的手指,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師父?」
他的眸色深了深道:「我並非不喜歡他,只是不喜歡他在你我之間晃來晃去罷了。」
我的手一僵,聲音涼下去:「你嫌我師父礙眼了?」把手從他的指間抽出來,攏到袖中,「我師父這個人,從來都不給別人添麻煩,應當也沒有給你添過麻煩,這次還幫你救了慕容璟,你非但不謝我師父,還嫌他礙眼……」有些冷淡地看著他,「慕容煜,你就是這樣知恩圖報的?」
他的眸中漫過一層細微的清寒,半晌,才道:「一遇到你師父的問題,你便總是用這樣的語氣同我說話,好像同我隔開些距離,便能保護你師父一樣。」情緒莫辨地看著我,「長梨,你這樣護著他,便不怕我傷心?」
我聽后倔強地看著他:「那你想過嗎,師父養我十八年,待我如慈父如長兄,你卻覺得我師父礙眼,我難道便不會傷心?」委屈道,「再說,尋常人都會護短,我護著我師父,又哪裡錯了?」
他的神色更冷,尋常時候,見他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早被嚇死了,可是今日一想到全是他的錯,便覺得才沒必要怕他。
我暗暗想,就算他向我道歉,我也得斟酌一番才能原諒他。
誰料,他語氣里卻全無反省:「你將他視作父兄,我卻只能將他視作一個男人。」又冷淡地添道,「一個試圖將你從我身邊帶走的男人。」又淡淡問我,「你若不想我將他視作敵人,便清清楚楚告訴我,我和他,你選哪一個。」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過是讓我做同樣的選擇,我心裡卻突然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鬱悶,胸口像是堵著什麼,堵得人怪難受的。
一拍桌子,道:「煩死了,我誰也不選!」
不容分說將他趕出了房間。
轉身撲到床上,半晌才想起來,方才分明想同他商量如何對付我師父,怎麼將他給趕出去了?還有,他跟慕容璟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想了半天,無果,乾脆蒙頭睡上一覺。
睡醒過來,走廊上遇到慕容璟,對方一挑眉,幸災樂禍地問我:「同我侄兒吵架了?」
我陰陽怪氣地道:「喲,七叔的消息還挺靈通的嘛,還真是跟從前一點兒都沒變,佩服,佩服。」見面前的男子高鼻深目,穿一身幹練的玄袍,儼然是出門的樣子,又忍不住問他,「你這是要出門?大傷初愈,可得悠著點兒。」
他劍眉微挑道:「與其擔心我死在外面,不如好好想想,夫君和師父,到底要哪一個。」
我閃身給他讓路:「好走不送。」
他沒有好顏色地看我一眼,走遠了。
我去敲師父的門,房間里半天都沒有反應,以往這個時辰,師父一定在靜坐誦經,怎麼此時卻不在房間?睡了?出去了?
正猶豫著要不要多敲幾遍,身後就有個小丫頭的聲音道:「姑娘,你找玄幽師父嗎?剛才奴婢看到他與公子在前方的觀梅亭對弈……」
我的右眼皮一跳,有些不可思議道:「我師父和……你家公子?」
他們是冤家,怎麼跑一起下棋去了?
我帶著疑惑,沿著小丫頭指的方向尋去,還不到地方,就不由自主地緩下腳步。
亭是普通的亭子,梅花樹也光禿禿的。只是那亭中對弈的二人,雖然遙遙地看不清相貌,但是只看那舉止間的風流和氣度,便足以讓人忽略這世間的一切。
我隔著些距離立了一會兒,覺得彷彿隨時都會有風將梅花吹開似的。
最先看到的是師父,穿一件尋常的白衣,總是不離身的佛珠也沒掛在胸前,眉目略顯得清寂,帶著些拒人千里的冷淡。師父這個人,無論嚴肅,還是開心,情緒都只在極小的範圍浮動,有時候我會想,這世上興許只有我,才能勉強分辨出來師父究竟是喜是怒吧。
我看了師父一會兒,才帶著彆扭的情緒去看與師父對弈的男子。
無顏好像心情還不錯的樣子,唇角掛著淡淡笑意,笑得人心裡開出一朵桃花、兩朵桃花……
我將心裡的桃花一朵朵碾碎了,看著他又氣了起來,納悶道:方才還說將我師父視作敵人,現在又其樂融融地同師父對起弈來,這個人是有多分裂啊。
就在我東想西想的時候,二人說話的聲音乘著風遙遙入耳:「人生四大樂事,到了我這裡,還要再添上一樁——棋逢敵手。」
「公子的一生都在與人博弈,贏過的險局,想必不下少數。」
「那些對手和險局,贏了之後再想想,也都不過爾爾。」
「公子的意思是說自己從來不會輸?」
「記得你說過一句話,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亡,我想了想,覺得此話中的道理很好。有時候輸贏,的確沒有那樣重要。」
說著,緩緩落下一子,棋子輕敲在棋盤上的聲音很是清脆動聽。
我撫了撫衣袖,心放了一半下來,不過是尋常的對話,沒有劍拔弩張,甚好。
卻聽無顏又道:「不過,比起輸,還是贏了更加開心。你覺得呢?」
師父同感地點點頭,語調極明顯地冷了三分:「雖然佛也常勸人要捨得,可是捨不得的東西,還是拿回來在身邊放好,才能讓人放心。」
無顏客氣地笑了:「那便將世間的道理和你的佛理全都放下。勝者王,敗者寇。」
師父道:「求之不得。」
我轉身的時候,「咔吱」一聲踩斷一根枯木,就聽身後一個嗓子悠悠道:「來都來了,不把話聽完再走嗎?」
另一個淡淡道:「站了那麼久,也不嫌累。」
我欲哭無淚地回頭,行過去在觀棋凳上坐了,揉著站得發酸的腿不滿道:「你們早發現我了就說一聲啊,害我站了那麼久,為了聽你們說話,脖子都快伸斷了。」探頭去看棋盤,好奇道,「誰快贏了?」
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何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材」。
我向來不擅長觀棋,覺得觀棋這件事委實沒意思。而且,他們從那以後連話也不說了,只專心對付對方,一時間只有棋子敲在棋盤上的清脆聲音和淺淺的呼吸聲,沒一會兒,我就撐著石桌打起了瞌睡。
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搭了件寬大的袍子,好像是師父的。而對弈的二人仍然像兩尊石佛一樣,對著棋盤凝神苦思,我瞧了瞧已經晚下來的天色,又瞧了瞧棋盤,忍不住提醒他們:「師父,你們下出了長生劫,這局死了。」
長生劫無法消解,這局算是和棋。
師父率先將手中棋子放入棋盒中,寬大的袖子掠過石桌,不知是不是我初睡醒的緣故,覺得師父的聲音有些邈遠:「聖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避劫,就像這盤棋,一味執著於消劫,卻是另一種形式的開劫而已。」
無顏執棋的手指一松,棋子「嗒」的一聲落地,他重複了一遍:「仙佛不能避劫……」手緩緩收回,聲音和著沉沉夜色也沉得厲害,「若我執意要消此一劫呢?」
師父的手在棋盤上滑過,打亂了這一局沒有辦法勝、亦沒有辦法輸的棋:「那便只能打亂它,重新開局。」卻輕笑一聲,「可是,凡人這一生,又能有幾個打亂重來的機會?」
師父說完,從棋盤前撤離,沒什麼情緒地道:「你不肯變招,所以贏不得,也輸不得。可是人生並非棋局,若無法贏,那便是輸了。」
師父道:「慕公子要好生想一想,勝負之外,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四
我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們在打什麼啞謎?什麼神佛,什麼輸,什麼贏?」
二人靜默地對峙,突聽無顏輕笑,聲音如一縷煙:「玄幽師父不愧是修佛之人,說起話來,字字玄妙。不過,我只是一介庸碌的凡人,不懂什麼造化之劫,命中應該有什麼,不該有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重要的東西,我會好好守著。」
半晌,師父冷淡地回他:「公子既然做了決定,今日又何必來找我下這局棋?」
無顏緩緩起身。清風月明之下,紫袍青年像是臨世的神祇,卻顯得有些寂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