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狹路相逢(1)
狹路相逢(1)
外面大雨傾盆,甫一跨出門檻,就被淋了個濕透。她搭手遮住前額,急雨如織,細細密密讓她喘不過一丁點氣。在店牌下站住,頭髮濕漉漉貼在額頭,全身冷地瑟瑟發抖,冰冷像跗骨之蛆,從每一個毛孔鑽進去,還沒痊癒的感冒又被催發出來,她一連打了三個噴嚏,鼻子也痒痒的。
葉瑄撐開傘遮住她,和她並肩站在店牌下。
薛寧抱緊了肩膀,睫毛被雨水沾濕了連在一起,竟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風景了。
想起在亭子里的情形,她緊緊貼著身後店鋪外關閉的鐵閘門,擋住破碎了一角的裙子。被他看到狼狽不堪的樣子,遠遠比狼狽本身要丟臉難堪。
只稍稍一抬頭,瞥見他黯淡路燈里端麗無暇的側臉,越是矜淡自持,就越顯得她困窘無措、蒼白無力。
薛寧咬住下唇,惱怒和窘迫的情緒遷怒到他身上,揚手就打開他的傘。
雨傘被風颳走,雨水也淋了他一身。頰邊黑髮沾在臉上,他看著似乎也不整了點。薛寧抿了唇笑出來,譏誚惡意,「你也不是永遠都那麼高高在上啊。你也有狼狽的時候,也有身邊沒人的時候。這些年,你應該很久都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吧?」
葉瑄靜靜地望著她。
漆黑的眉,清冷的眸,雪白的臉頰如玉潔白。
薛寧顫抖著,扯住他大衣的翻駁領,指尖一根根,像勉力撐住卻快要崩斷的弦。
「你能想象大冬天住在缺了一角牆面的棚屋裡,下雨時濕濕冷冷過一夜嗎?你能想象每天提心弔膽攢著錢躲房東,月底時一拖再拖拿著幾塊十幾張紙幣受人冷眼嗎?你當然不能了,你只會住在你溫暖奢華的洋房裡,每天十幾個傭人助手輪流跟著,我敢打賭,你的床上連半點皮屑都不會有!」
雨夜裡劃過一道閃電。
她慢慢走近他,額頭低下來抵在他的胸口,彷彿回想起舊日里他無限婉轉的愛意,「我還記得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我說喜歡ga11iano的設計風格,七天以後,我就看到了那條『蜂巢』的裙子;我說那些撣邦災區的孩子很可憐,那時你每月的用度很苛刻,你捐了半數的錢幫他們重建家園;我說討厭你穿太多,從那時候開始,再冷的天你冬天裡面也只穿一件單衣……不管再無理取鬧的要求,你都會答應我。」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像被生生掐斷了,忽然抬起頭。
月光里的面孔還是冷淡,白璧無瑕,卻覺得恍如隔世般陌生。
她毅然推開了他。
「從前你對我有多麼好,從那以後就對我多麼狠。覆水難收,是這個意思嗎?你的眼底容不下沙子,一旦決裂就收回所有,你想讓我知道,我離開你就什麼都不配擁有,對嗎?你是這個天底下最長情也最絕情的人!」
雨聲漸漸小了,她的聲音更加清晰。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無怨無悔的付出。」薛寧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抬頭和他對視,雖然臉色蒼白,但是眼神堅定。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找你,這是意外中的意外。不過既然見了,我們之間的恩怨,現在一併解決吧!」
細雨如織,一陣短暫的沉默。
葉瑄俯視她,扯了下嘴角,側身和她交錯而過。
「阿寧,你總是這麼自以為是呢。」恁是平靜的語氣,因為唇角微微的一揚,在那兩瓣清冷的唇間莫名多了種纏綿的況味。他朝外走出了兩步,朝雨霧模糊的街道出口仰頭望去。這樣的天氣,整條街道都是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晰。
大風刮來,她忍不住又是一個噴嚏。
葉瑄卸了大衣,回頭仔細給她披上,「下雨也不知道多穿一件。」
薛寧眼神複雜,「你這算什麼意思?玩我?」
葉瑄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而過,輕柔地撥了一下她垂在肩頭的濕發,「我對你從來都很認真,以前都是我給你做飯,給你鋪床,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不會玩這樣的遊戲。這樣的遊戲無聊又白痴,這是我一直一來都沒有變過的觀點。」
「不見得吧。」薛寧往裡走了步,左右顧看,地上正好有台階,就站了上去,踮起腳尖看他。這樣一來,雖然不能和他平視,氣勢上也不見得弱上太多。
「我原本以為你變了,誰知道還是那麼幼稚。」葉瑄嘆氣。
薛寧自顧自說,「以前的你我了解,這些年在葉家你幹了什麼、現在變成什麼樣子,我可不知道。我覺得你很陌生,變得我越來越不認識了。」
葉瑄輕輕嗤了聲,抱了肩膀,視線向下,盯著腳尖看了會兒,忽然斜著瞟過來,聲音重了下,抑揚頓挫沉下去,「不認識?以前你不是說,你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嗎?」
他自然地走近她一步,指尖抬起來撫在她的發上,向下順著額角臉頰輕輕一滑而過,「你還說,我一點兒也不了解自己,你比我更了解我呢。你說你志在必得,非得拖我出那該死的破廟。這些年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一想起你那猖狂囂張的小樣子,心裡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阿寧,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你更可愛的女孩子了,真的,我從來不騙你。」
他笑意盈盈側頭睨她,忽然捏了她的下巴,勾到面前。她的臉頰幾乎是一瞬間就紅了,像只煮熟的蝦子一樣。
他嘖嘖了兩聲,「臉紅了,害羞了?以前你的臉皮可厚的很。」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那麼喜歡調侃人?還一個勁兒說,似真似假,讓人看不真切。如果她承認,他是不是就要笑上幾聲,一臉鄙夷地看著她——瞧,你就這點出息,稍稍一撩撥就原形畢露了。
「你也說那是從前!」她氣惱地漲紅了臉,一把打開他的手。
「被我說中心事了?」葉瑄莞爾一笑,自然然而地撤了手,「這樣就受不了?以前你又是怎麼撩撥我的呢?大冬天的,一個女孩子從寺院的牆角翻進去,鑽進男人的被子里,還一個勁兒說你冷。這種事情,哪家的姑娘做得出來?」
「你去死吧!」她破口大罵。腦子一轉,忽然想起來之前葉平之對她說過的話,轉而抬頭冷笑,「你之前不是派你的奴才來趕我嗎?現在怎麼又勾引起我來了?只是想羞辱我?你不幹這麼無聊的事情吧?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真是——越來越神經病了。」
葉瑄一怔,接著就是一笑,「我的狗那麼多,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哪一條?」
「今天跟著你來的那個!」她討厭死他這種口氣了,什麼時候他變得那麼輕蔑人?她是想趁機教訓一下葉平之,老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可真的說出口,葉瑄的口氣又讓她難過。
她不確定自己到底在試探什麼,在尋找什麼?
她曾經是非常仰慕葉瑄的,迷戀地近乎痴狂。年少的他還是蟄居清水寺的一個小沙彌,他穿一身白色的衲衣,彈得一手好琵琶。他是這眾生和樂外的法相,是她即使烈火焚燒也要飛蛾撲火的清靜法身佛。
眼前人穿著黑衣長褲,棗紅色的圍巾遮住了秀美的脖頸。不管是冷淡面上那丁點若有似無的奇妙微笑,還是處處透著點曖昧的話,都讓她陌生。
薛寧茫然地心酸。
「他要是對你不敬,我回頭讓他滾就是了。」他說得輕描淡寫。
還是那張美麗的臉,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眼前這個人和記憶里的人截然不同。他們有相同的外表,可是,無論是說話口吻還是為人處世,都有些不大一樣了。
她的記憶里有他五年的斷層。或者,其實在五年以前,他就在悄悄改變,只有她一直不願面對。
「阿寧,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他放緩了語氣,聲音平平的像在敘述,「你忘不了我。」
他可真自信——薛寧在心裡冷笑,真想踢他一腳。他現在的樣子看著就讓人來氣,可是她不能,她也沒這個資本踢他。
他變成這樣,和她也脫不了干係。
她記憶里最清晰的還是那個年少時的他,十年前在和合的清水寺里,他每日在佛像前虔誠禱告,還是一個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彌。都說佛前一叩首換來數十年的庇佑,他在佛祖前叩首了那麼多次,誦了那麼多的經,為什麼現在卻離本相越來越遠。
十年前,薛寧還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小女孩,和男孩子打架、爬樹、掏鳥窩、往女生的書包里放蚯蚓什麼的,那都是小菜一碟。她發了狠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誰碰上誰倒霉。別說是老師,那時候連黃臉婆教導主任看見她都頭痛。
她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得不到也要不擇手段地弄到手。越是得不到重視,她就越想搗蛋,想證明自己是與眾不同的。
那時候,是她的叛逆期,總想做點什麼不一樣的事情出來。
而葉瑄,是她正待跨進青春期門檻前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她想要做出的第一件轟轟烈烈、與眾不同的叛逆事兒。
她想得到他,想引誘那個秀麗清冷的少年妙僧,他身上有她所沒有的純粹和勻凈。就像寺里供奉在塔內的那尊白玉佛,有這俗世沒有沾染的塵埃和污垢。只是,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數,她想染指不屬於她的東西,就要遭受報應。
現在,報應來了。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的話,她想,她不會去招惹他的。
細雨紛紛里他撫摸著她的臉頰,好似用指尖在臨摹她的輪廓,笑容婉轉而透著一點遙遠的冷淡,「你就是魔帝波旬派來阻撓我成佛的魔女,現在我做不成佛,就只好做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