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深淵。
第21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深淵。
因為我瞞著家裡談戀愛的事兒,我爸愣是沒進門來看我一眼,直到我媽捧著的玻璃杯掉到冰涼的地板上摔個粉碎,他才一陣風地怒吼著殺進來。
「不就是談個戀愛嗎?余笙這麼大了,動刑不至於!」
聞言,我幾乎痛哭流涕去抱住余先生的腰說:「爸!下輩子您還是我的爸爸!」
在我就要衝上前去演繹一出親情大戲時,我媽緩緩回過頭來,死死地盯著我爸,悠悠說了一句:「她的男朋友,是以前在我們小鎮住過那孩子,喬北方。」
頓時,余先生面對我的慈眉善目化作窮凶極惡。
「什、么?」
此處省略多餘語言、情緒以及少兒不宜的暴力描寫,總之我家在遭遇大喜大悲和天雷滾滾之後,陷入了深深的寂靜。
客廳里。
我媽先緩過神兒來坐在沙發上,我爸還在焦急地暴走中,我忐忑地背著手,期間偷吃了兩顆葡萄,被他喝令:「嚴肅點!」嚇得我那兩顆葡萄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嚨里,半晌都說不出話,光聽我媽用瓊瑤劇般悲天憫人地語氣感嘆。
「作孽啊,這都是孽啊。」
我爸被她叫得心煩意亂,在心裡組織了很久的台詞瞬間全忘了,最終只能停下腳步,在我身後陳述他對這段戀情的看法。
「小笙,你們兩在一起不合適,分手吧。」
他會有這個決定我一點也不震驚,在我十二年前無疑偷聽到他和我媽的對話以後,我已經準備好了這天的到來。
期間,我已經順利將葡萄咽下喉嚨,調整好自己的情緒轉過頭去,面對我爸說:「我知道您和我媽擔心什麼,可反過來想一想,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自古有一笑泯恩仇,也有一段姻緣化解干戈的先例呀。」
該怎麼來形容余先生當時的表情?天塌下來也不足為過。那從來都堅毅的眼神微微閃躲,以前在工地上練就的粗嗓門也禁不住抖動。
「你、你都……」
我深吸一口氣,鎮定搶白:「是,我知道,就在十二年前,喬北方父親去世的那個冬天。因為你的自私,已經讓他痛失了十二年的父愛。沒想到十二年後,我們又重新遇見。既然如此,我用下半輩子所有的時間去幫你們彌補,去對他好,這不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嗎?」
「天意個屁!」
我以為,我的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會讓我爸卸下罪惡感,敞開心扉接納喬北方,並像他的父親那樣去對他好,可事實證明,我爸因為我的話而變得更加暴躁,暴躁到他的唾沫星子都差點飆到我的臉上,甚至指著我的鼻子命令。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總之,現在!立刻!馬上和對方分手!」
傳說兒女不講道理的性格都遺傳自父親,由此看來,我對喬北方的頑固不化,也不是沒有原因。
眼看今天也說不通了,我打算以不變應萬變,逃去了我媽的房間翻出呢子外套,徑直便朝門外走,卻在即將到達門口的時候被我爸叫停。他幾大步迅疾地到我跟前,扯著我的胳膊異常緊張地告誡我:「小笙,聽爸爸的話,和他分手,這世上還有那麼多好男孩兒啊。就算你一輩子不嫁了,還有爸爸養著你。可你和他就是不能在一起,你們不能啊,明白嗎?」
彼時,疲於再應對的我只顧說出內心的想法,忽略掉了面前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的自尊。我一字一頓:「爸,這是我們余家欠他的,是你欠他的。你不還,我、來。」
我的嚴辭令色,令那個近十多年都未對我發火過的男人抬起了胳膊。見勢,我媽從沙發上撲了過來,卻沒來得及,我當時只感覺一陣耳風過,接著左臉頰便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左耳也跟著嗡嗡作響,空氣都彷彿凝固。
片刻,我不可置信地捂臉抬頭,瞧了瞧那似乎被侵略了領土,現在只顧保護自己的野獸,再瞧了瞧痛心疾首卻無能為力的我媽,最終悲憤地奪門而出。
近年,西方許多節日已經開始帶動國內的經濟發展和氣氛,連小區都與時俱進地在門前放上了一顆大大的聖誕樹,火紅碧綠的熒光燈掛在樹枝上閃耀,此時看在我眼裡卻像極了怒火的顏色,要將周遭吞噬。
我腳下的步履匆忙,彷彿身後有野獸追趕,導致好幾次都差點被小區里的青石板絆倒,沒想到躲過了青石板,到了小區門口卻被插聖誕樹電源的線絆倒,直接整個人狗吃屎地向前倒去。與此同時,那顆一人高的聖誕樹禁不住我的摧殘,寒風中搖擺了幾下,最後也壓在了我的背上。索性樹雖然高,卻是塑膠做的,沒什麼重量,我摔倒了也不忘那件要穿去見喬媽媽的高檔外套,一邊護著它,一邊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影朝我靠近,抬頭卻發現了杜見襄。
可能是這麼久不見的原因,男子目光裡帶著對陌生人的審視和打量,末了他說:「余笙,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麼能在我每次下定決心不要和你有任何牽連之後,卻總能以各種看似不經意地、奇怪的姿態出現在我眼前,再次吸引我的注意。難不成,你比外面那些女人高級多了,居然衛星定位我?」
根據杜見襄的版本,就是他本來開車路過這裡,遠遠卻見火樹銀花一女子,在燈泡的浪海里沉浮,他下意識多看了一眼,卻發現正在浮沉的對象是我,所以他停了車。可遭遇掌摑后的我根本沒心情來應付自大狂,更沒心情去詢問他上次的傷怎麼樣,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此時只想推開他就走,越快越好。
我這麼想,也忠於自己地這麼做了,卻在與杜見襄擦身而過的時候,被他掐著手肘狠狠地拉了回來,同時毫不溫柔地抬起了我的下巴。
借著小區外邊的路燈和聖誕樹燈泡,杜見襄在第一時間發現了我微微浮腫的左邊臉頰。或許是我被我爸的一巴掌扇暈了,所以我恍惚看見男子好看的眉頭輕輕皺起,眼底帶著足以撕裂我的心疼。
他說:「你這又是怎麼了?」
如果,眼神和表情可以後天偽裝加工,那麼,一個人說話的語氣,到底是不是關心你,是怎麼也騙不了人的。為了那半真半假的關心,我便捧著一顆玻璃心告訴他:「我爸打的。」
杜見襄則一臉釋然地放開了我的下巴說:「看來你真是討厭得人神共憤啊。」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討厭得人神共憤,但我因為這句總結而哭得人神共憤。杜見襄被我的狀態嚇到了,繼而認識到自己在這個當頭說風涼話是不是太過分,所以他突然伸出手來,用他掌心的溫度熨帖在我的左臉頰,哄小孩兒般地一邊揉散一邊振振有詞:「哦哦,行了,不哭啊。」
他身上攜帶著與風融為一體的盛大溫柔,在我怒不可遏又無能為力的時候出現,令我的理智和防備盡散。下一秒,我死死抓著他墨黑色大衣的衣袖,像抓住沉船后的唯一浮板,語氣凌亂地說:「我受不了了,我憋不住了,怎麼辦?每當面對喬北方,都感覺自己快要被它們壓得直不起腰。可我不敢說,我不敢說啊……有些話一旦出口,就像是王母的簪子,可以瞬間將我和他之間劃出一條銀河。不,十條,一百條!杜見襄,我可以信任你嗎?你可以信任你嗎嗚嗚嗚……」
以防我摔倒,杜見襄用同樣力度扶著我,他根本沒注意我說了些什麼,只殫精竭慮地想著要如何平復我的抽風,直到我涕淚縱橫地拋出重磅炸彈。
「杜公子,喬北方父親的死,並不只是意外啊。」
那個連星星都躲在雲里的夜晚,我在杜見襄的車裡,向他說起了我以為會永不見天日的秘密。這個秘密,我曾經一度想分享給秦月亮,可是我怕她知道這些以後,會打從心眼兒里嫌棄我的膽小與懦弱。懦弱到居然不敢告訴世人,喬北方的父親並不是單純地溺水,而是為了救不慎掉入河中的,我的父親。
十二年的冬天,令我記憶尤甚的,不只是那個陪伴喬北方尋找美美的夜晚,還有喬父的死訊。
在我稚嫩的記憶里,喬父每天下課後都會在鎮上一方大池塘邊去釣魚,每天傍晚固定時刻歸來,喬母陳媛也會在那個時刻等在氣象所的大門口,兩人恩愛地挽手討論收穫,也經常會在籃球場上遇見喬北方幫我補習。那時的陳媛雖然生活不富足,可面上的幸福卻能為所有人感知。她喜歡對喬父開玩笑,說:「北方這孩子,打小就孤僻,儘管樣樣優秀,可一直都是個悶葫蘆,沒大喜也無大悲。要不是遇見小笙總愛纏著,在他身邊轉來轉去,這孩子才知道了生氣和不耐煩,否則,我真擔心他心理出問題。依我看,小笙挺可愛的,以後就讓北方考一所離鎮上不遠的師範大學,兩人培養培養感情,以後出來也當人民教師,在鎮上娶妻生子,順風順水過一輩子也挺不錯。」
喬父性格開明,不若許多大人望子成龍,又或者是只要陳媛提議他都欣然接受,所以也老這樣開我玩笑,並且釣上什麼稀奇古怪的小魚兒,還會送給我當寵物。如果不發生那場意外,我想,我和喬北方根本不會分別十二年之久。
事故發生當天,我爸從工地回家。池塘是他每天的必經之路,據說他在工地上遇見了不順心的事情,坐池塘邊透透氣,卻因為剛下過一場冬雨,地面的青苔太滑,導致一個失足,便從高台上掉了下去,腿因為落水時阻力過大而麻木了好一陣。正在釣魚的喬父想也未想,扔掉魚竿便一個猛子紮下,一個大男人拖著另一個大男人,艱難地將他推至岸邊,自己卻因為腳抽筋,而徹底地沉在了池底。可是,我爸不懂法,因為懼怕警察追責,也怕眾人在背後戳他脊梁骨指指點點,更怕一輩子背上人情債,到最後也沒敢站出來承認。所以,我媽雖然對借錢給月亮有猶疑,最終卻以多做好事積德為由鬆了口。
在本來人就不多的小鎮上,死一個人足以每家每戶津津樂道。而強迫自己堅強,不想讓丈夫泉下不安的陳媛,卻成為了眾人口中不安好心的女人,年紀小小的喬北方,也不得已背上冷血孩子的罪名。
「我本來不知道這些,可喬父出事到喬家搬走的那段時間,我爸開始成日成夜地睡不著覺也不怎麼說話。他乾脆連班也不去上,斷了家裡好幾個月的口糧,搞得家裡氣氛緊張,我也無心學習,直到我媽終於受不了地和你在飯桌上吵架,他才忍無可忍地拉著我媽就摔門而出。我從小就好奇心泛濫,一路偷偷尾隨,卻發現目的地是喬父的墳前。而我爸,則崩潰地指著墓碑上的頭像向我媽道出了原委。也是從那以後,他勒令我必須學會游泳,並且要嫻熟處理在水中的各種突髮狀況。」
我的故事讓杜見襄陷入久久的沉思,這時間長到已冷靜下來的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對他袒露一切。他會討厭我嗎?會鄙視我嗎?會發現原來在他眼中無畏無懼的我,其實才是真正的膽小如鼠。膽小到,我口口聲聲說喬北方是我最親愛的男孩,卻沒有勇氣站出來,為他們喬家申冤。
在我幾乎要羞愧到打開車門遁逃的時刻,杜見襄恍然大悟地說:「啊,怪不得你被我一腳蹬到泳池底還能原地復活,不是因為你九尾狐轉世啊。」
「人家在說這麼嚴肅的事情你能認真一點嗎?」
我停住要逃跑的腳步,回頭怒吼,可是下一秒,駕駛座上的人突然傾過身子,緊緊地擁抱了我。
這是杜見襄給我的第三個擁抱,男子外套上有專屬他的味道,古龍系列淡香混雜著尼古丁的煙草,好聞得我幾乎要在這個懷抱里沉沉睡去。
「你知道嗎余笙,現在我抱你的感覺,很像……擁抱曾經的自己。那時的你,不過十二歲啊。一個十二歲的姑娘,如何抱著這樣的秘密活到現在還沒有瘋掉,已經是個謎。為什麼還要去苛求當時的她,能用成人的方式來處理這些問題。如果當時的我們,都能成熟如今,我和……他,也不會走到敵對這一步。」
由此我得知,那次在杜豐壽宴上,秘密花園裡,杜見襄在雷雨天氣對我談起的那段糾葛,是真的。
暗無星子的夜晚,窗外冬日的風颳得蕭瑟又猛烈。我和杜見襄猶如彼此的渡河人,抱團取暖,無關情愛。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深淵。只是我尚不懂得,凝視深淵過久,它也將回以凝視。我將對喬北方的愧疚埋在了心底十二年,總有一天它會以最黑暗爆裂的方式,重現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