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致命裁決》(13)

第十三章《致命裁決》(13)

賽文德拉

等待法官上庭的間隙,兩名出庭律師友好地交談著。薩拉和賽文德拉既是同事,也是朋友;當見習律師那年,他們便共處一室;當出庭辯護刑事律師的第一年,他們又相互扶持著度過了單調乏味又令人失望的日子,偶爾也分享勝利的喜悅,還經常說些黑色幽默。此刻,賽文德拉正談論著在他們的湖區摩托車之旅中,他的未婚妻是何等激動,以及他們如何籌備日益臨近的婚禮,薩拉邊聽邊微笑著。

「儀式最讓我害怕。」賽文德拉沮喪地低聲說,「我昨晚做夢都夢到我把戒指掉到地上,滾進了下水道。」

「正應了弗洛伊德(Freudian)學說,這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薩拉說。「這表明,你害怕承擔責任。或者寧願騎車離開做落跑新郎,像你周末騎車一樣。」

「翻山越嶺,奔向遠方。」賽文德拉回想起來不由得開懷大笑。「火風暴特別棒。如果你喜歡的話,改天我載你一程。」

「把我嚇得全身僵硬?我可不去,年輕人。」薩拉搖了搖頭,大笑起來。「我也不止一次看到你們斜側著身體駛入彎道。你的貝琳達真是個勇敢的女孩。」

「愛我就得愛我的車。我這樣對她說的,她也很聽話。」

被告從下面的牢房走進被告席,與一位魁梧的安全警衛銬在一起,兩名律師的互相打趣戛然而止。薩拉轉身看到被告后,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她打算關他一輩子的男人。他看上去比她想象中要瘦小,幾個月的羈押讓他的臉蒼白無比,下巴上還沾著一點藥棉,可能是早上刮鬍子的時候手抖了。此情此景正如薩拉一直害怕的那樣,讓她感到一陣尖銳的劇痛。房間里是一張張滿懷敵意的臉,而這張年輕的臉龐愁眉不展,寫滿了緊張、害怕,故作勇敢,這讓她想起自己的兒子西蒙,感到心如刀割。西蒙在法庭上的行為乖張、野蠻又肆無忌憚,她預料,這個年輕男子也會有如此表現。年輕男性在走投無路,身處絕境之時,自然會做出這樣的反應。被告如果不受人歡迎的話,可能會增加定罪的幾率。

不過劇痛只持續了片刻。在大衛·基德用慍怒無禮的聲音回答書記員的提問,表示拒不服罪時,薩拉把視線移到了他的上方,看到了旁聽席上凱瑟琳和安德魯·沃爾特斯的臉,他們正密切關注著事態的進展。接著,薩拉小心翼翼地從一堆文件中移出死去女孩的照片,把它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她感到很是驚訝,凱瑟琳·沃爾特斯的臉很像她死去的女兒。她們幾乎就像孿生姐妹一般。什麼地方都像,五官、頭髮、嘴型,連蒼白的臉色都一模一樣——儘管凱瑟琳臉色發白只是緊張所致,而不是因為失去四五升血。

薩拉起身時,堅定地告訴自己要全神貫注,記住這個年輕男子對照片中可憐女孩的所作所為,對她的父母所帶來的傷害。他們來這裡是為尋求正義,現在就指望你來幫助他們了。

當然,凡是聽過薩拉所做的開篇陳詞的人,都不會指責她同情被告。她的陳述簡明扼要又冷酷無情。這是她擅長之事,為此,她多年來捨棄了很多東西,不斷地刻苦學習。這次審判很可能會持續兩周,對重新當起控方律師的薩拉來說,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她希望自己能從中得到樂趣,只要她相信自己正在陳述的案情,她就會從中得到樂趣。她開始概述證據,這些有助於將大衛·基德認定為謀殺犯。

「今年5月21日,星期日下午,大衛·基德叫救護車去他位於約克郡吉里加特的公寓。救護人員到達后,發現他女朋友謝莉·沃爾特斯倒在滿是血水的浴缸中,手腕被割傷,血流不止,臉沒入水中。他們將她帶到醫院,不到一小時后,她死於心力衰竭,這是由兩個因素共同引起的——手腕割傷處大量出血和在洗澡水中局部溺水。」

她停頓了一下,注視著陪審員們,像一個女教師似的,查看他們是否在聽她講話。陪審團共有七位男士,五位女士,其中三人剛剛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男陪審員中,兩人穿著夾克,打著領帶,其他人則穿著開領襯衫。一名男陪審員穿著羊毛衫,一名年輕女陪審員臨時選擇了運動服。薩拉心想,真是諷刺,我們費盡心思地準備,隨後卻要把最關鍵的決定交給街上臨時拉來的遊手好閒之徒。身著運動服的女孩看到薩拉的眼神,不由得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點了點頭。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可能認為這聽起來像是自殺。一位年輕女子進入浴缸里,割開她的手腕,把手放到水中讓血流出,然後因失血而昏迷,頭滑入水下,逐漸被淹死。我可以肯定,博斯先生出庭辯護時會做出這樣的解釋。警方在審問大衛·基德時,他也是這樣說的。他發現了她割腕自殺。而在她死之前,只有他與她一起待在公寓里。所以很明顯,只有兩種可能性,謝莉·沃爾特斯不是自殺,就是被她的男友大衛·基德所謀殺。沒有其他可能性,對嗎?就是這麼簡單。」

薩拉講話時,凝神注視她的不光是陪審團的成員。特里·貝特森早已坐在被告席左邊的長凳上,他可以從那裡觀看她介紹他的案子。這對他來說是少有的樂事。他可以看清她的側面。深黑色套裝和長袍襯托出苗條挺拔的身材,一根纖細的手指不時捋順假髮下一縷凌亂的頭髮,她的聲音清晰、低沉又極具說服力,引起他胸腔某處的共鳴。所以,他感覺像又回到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他真傻,他當然知道:她結了婚,有兩個成年的孩子和丈夫讓她牽挂;她偶爾會跟他說些親密的、挑逗性的話,但那只是非常自然的、帶有女人味的禮貌舉止而已,再沒別的了。平常見面時,她總是讓人感到愉快,但也直率、尖銳,公事公辦——這正是一個職業女性的身體語言,對她來說,對時間的有效管理也是一種職責,猶如呼吸般自然。

可是……特里禁不住胡思亂想。如果瑪麗還活著,一切都會不同,但現在……這種懷有希望的隱痛中卻蘊藏著極大的快樂,就像把大頭針扎進手掌以證明你還活著。也許……事情會發生改變,她對他也有同樣的感受。然後又能怎樣?他們會在哪兒見面,會幹什麼?他出神地注視著她,心不在焉地聽她清楚地概述他瞭然於胸的證據。

「那麼,大衛·基德是如何解釋的呢?嗯,他告訴警方几種不同的說法。你們首先聽到的,是在謝莉死的當天,他告訴警方發生的事情。他說,謝莉來看他,他為她做飯時,她打算洗個澡。他告訴警方,他們之間一切都好,但是她學業不佳,受到來自導師和父母的雙重壓力。他們就這些事情討論了一會兒,然後她去洗澡,而他出去買些蔬菜做飯。他回來后,發現她躺在滿是血水的浴缸里,於是他叫了救護車。」

賽文德拉也在專心聽著薩拉的陳述,他終於回憶起證詞的內容,而不是文件上散發出的幽香。

「你們可能會想,一切都很好。這聽上去挺合理的,不是嗎?起初,警方也相信了。但接著,他們進一步展開調查,發現了一些不合理的事情。許久以後——在他第一次被警方訊問后兩周——基德先生聲稱,他們不只是談話,在謝莉進入浴缸前,他們發生了關係。他說,『我們做愛了』。但真正有多少愛,這個年輕女子身上又發生過什麼事情?你們將聽到大衛·基德的牧師鄰居的說法,謝莉死前不久,他聽到一對男女的爭吵聲。喊聲、尖叫聲大得他隔著公寓地板都能聽到。他說,那不是做愛聲,而是激烈爭吵。然而,大衛·基德根本就沒對警方提及這次吵架。」

凱瑟琳·沃爾特斯冷靜又欣慰地聽著。她和安德魯走進旁聽席俯首下望,看到兩個出庭律師身著長袍的後背和戴著假髮的頭部,他們在法庭中央的桌子旁看似輕鬆友好地交談。本來,她看到書記員、記者和初級律師進進出出,閑逛,聊天,彷彿這幾個小時不會發生任何重要的事情,這種情景讓凱瑟琳大為惱火,見到薩拉如此,她更是氣惱。後來,她又看到一個新聞記者給一名警察講了個笑話,而那名速記員正在看雜誌。

「看看他們!」她極為憤恨地對丈夫小聲抱怨說,「該死的,他們根本不在意,對嗎?」她驚恐地意識到,對所有這些人來說,這不過又是一個工作日。或許今天會稍微有趣些,但僅此而已。

但是,自從薩拉開始講話后,場面發生了改觀。她的每一句話都清楚明白、直截了當,而且證據確鑿;指控女兒兇手的案子介紹得十分到位,正如凱瑟琳一直希望的那樣。當然,薩拉所講的內容對凱瑟琳而言毫不新鮮;幾個月來,她一直無休止地擔心每一個細節,有時和安德魯一起,但更多的時候是獨自一人,無法入睡,有時,安德魯出去會他的情婦時,她凌晨3點還在空房間里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但此時此刻,案情終於公開得到陳述。這些話不再是她心下暗自抱怨,而是在公開的法庭上被清楚地闡述出來。大衛的犯罪事實已是板上釘釘。在薩拉身後,一位記者正在忙著做筆記。

「你們可能要問,他們為什麼爭吵?那麼,你會聽到謝莉的父母和大學里的朋友是怎麼說的,他們說,大衛和謝莉之間的關係並不像他聲稱的那麼好。相反——謝莉想結束關係,因為大衛對她不忠。她去大衛公寓的唯一理由是去拿回她留在那裡的一些衣服和書籍。她準備再見他最後一次。」

假髮、長袍、皇室盾徽、鑲木板、裝飾天花板和大理石柱讓這一場面顯得更加莊嚴。凱瑟琳·沃爾特斯握緊丈夫的手,俯首狠狠地瞪著大衛·基德,這個她厭惡已久的騙子。

「那麼最後,你們可能認為警察找到了新的證據。一把菜刀——導致謝莉手腕致命傷的菜刀——在浴室地板上被發現。你們可能預料這是一次自殺事件,但你們會聽到,這把刀上沒有謝莉的指紋,只有大衛·基德的指紋。大衛的指紋就在殺死謝莉的那把刀上!」

身穿運動服的女孩鄭重地點了點頭。對她而言,案情似乎已經得以證明。其他陪審員的臉色看起來也同樣嚴肅。一個年輕男子輕蔑地瞪著大衛。

「所以,女士們,先生們。其它微小但很重要的細節,會在審判時曝光。不過,以下是控方提請你們考慮的重點。首先,謝莉之所以去大衛的公寓,不是像大衛對警方說的那樣,是出於愛或同情。她去那裡是為了收拾她的物品,然後永遠結束他們的關係;其次,他們並不只是進行了平靜友好的談話,他們有過激烈爭吵;第三,她被發現死在大衛的浴缸里,手腕被刀割傷,刀上有大衛的指紋。控方認為,這足以證明,謝莉·沃爾特斯的死因不是大衛·基德企圖偽造的自殺,而是殘忍的蓄意謀殺。」

賽文德拉沮喪地意識到,他的同事幹得很漂亮。不過,他還期望別的嗎?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奇妙,在某種程度上,兩人互相嫉妒。薩拉比他年長,見識過的生活消極面比他能想象的還要多。畢竟,她十五歲就輟學,而且,還要在利茲最差的一處政府房產中養育孩子,對懷有雄心壯志的出庭律師來說,這可不是就業指導手冊上推薦的課程。賽文德拉對薩拉的經歷了解得越多,就越欽佩她在希望極其渺茫的情況下,所表現出來的驚人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可思議的堅韌、勤奮以及殘忍的毅力。相比之下,他自己的發展確實一路順暢,先是上了安培爾佛斯學院,然後是默頓學院(MertonCollege),最後進了牛津大學(Oxford),之後,投身律師界,這還得到了他深愛且仰慕的父母的祝賀,現在看來,僅僅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僅僅是子承父業,說不上成績斐然。

不過,讓他驚奇的是,薩拉也佩服他。用薩拉的話講,他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風度和魅力,即使在面對壓力的情況下也顯得彬彬有禮,與很多和他背景相同的男士一樣,他擁有一種極其從容自若的信心,這讓她很羨慕。她自己在壓力下會變得尖刻、易怒、咄咄逼人,有時說話還會激怒陪審團,事後又懊悔不已。而且,也許因為有了這種自信,他敢於冒險、走捷徑,相信自己會僥倖成功,通常情況下,他確實也取得了成功。而對於薩拉來說,如果打算不做任何準備就去法庭,也就是說,不寫出每一個問題,不把證詞讀好多遍,那會讓她忐忑不安,甚至病倒。

然而,今天是賽文德拉感覺不舒服。當她站在他的身旁,鎮靜自若地向陪審團陳述案情時,他的腦子像在光線昏暗、迷宮一般的走廊里穿梭的老鼠似的,迅速過了一遍周末草草翻閱記住的全部細節。但他習慣於這樣做。他的思維就像老鼠一樣敏捷。薩拉把案情概述得越清楚,她語言散發出的光芒就越亮,亮得可以照進迷宮的角落。

現在,他記起這個案子有幾處漏洞。他會抓住漏洞借題發揮,一點點地把委託人偷偷送到安全地帶。而她,像一位提著燈的女士,讓漏洞在他面前愈加明顯。不過,那都是這場遊戲的組成部分。

薩拉轉身傳喚她的第一位目擊證人時,他們目光交會,他微笑了一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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