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暗殺1905第二部》(6)
捲軸里的秘密
十方八面,御捕齊聚
胡客從舒高第處獲知了想知道的一切。他準備離開東南辦事衙門了。
舒高第看出了胡客的去意。在胡客轉身之時,他說道:「你受的傷不輕,如果要往北追,最好坐船,對你的傷有好處。」舒高第從醫多年,又在翻譯館翻譯了不少西方的醫學類書籍,可以說是中西結合,有很深的醫術造詣。早在胡客進門的時候,他就看出胡客有傷在身。
胡客走出了房門。
守在遠處的捕者,飛快地趕了過來,試圖阻攔胡客離開。
「都站住!」很少聽到舒高第厲聲說話,但這次他用上了異常嚴厲的口吻。
胡客與御捕門、刺客道的瓜葛,舒高第不想牽扯進去,胡客要走便走,他也沒想過阻攔,至於胡客追上白錦瑟後會發生什麼,已與他無關。對於一個遲暮老人來說,他所在乎的只是眼前。他不想看到這幾個捕者,在自己眼前白白送命。
連夜離開上海后,胡客北渡長江,沿官道騎馬北行。
進入揚州府地界后,胡客不得不停了下來。
長途顛簸,雖然快,但他渾身的傷勢卻在逐漸加重。這樣下去,就算追上白錦瑟和賀謙等人,他也拿對方沒有辦法。白錦瑟的目的地是御捕門京師總領衙門,胡客無須心急,只要到了北京,按圖索驥,總能找到白錦瑟。
胡客想起了舒高第最後所說的那番話。的確,現在他最好的選擇,就是走水路。坐船北上,不用勞心勞力,等他抵達北京時,身上的傷也該好得差不多了,那時候再與白錦瑟打交道,自然有利得多。
正好大運河流經揚州府,胡客便棄馬坐船,沿運河北上。
大運河乃春秋時期吳國為伐齊而開鑿,隋朝擴修時貫通洛陽連接涿郡,元朝翻修時棄洛陽而直至大都。大運河通航以來,船隻北上南下,一直是帆影重疊,往來繁華。但這些年鐵路和海航發展十分迅速,再加上四年前清廷實行「停漕改折」,所以大運河早已不復當年的繁華之景,反倒多了一份以往所不曾有過的清靜。
胡客乘船北上,一路上河湖交織,千里沃野,風景秀麗,可謂既養傷又養心。途中恰逢中秋佳節,艄公上岸買了些月餅,又打了幾角桂花酒,炒了幾個小菜,與船上幾位乘客共飲賞月。胡客謝絕了艄公的邀請,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望著河面。河面上漂來了燈船,後面隨著大片花燈,如繁星點點,與天上明月相映成趣。如此良辰美景,胡客卻暗自感慨。這六年來,他從未如此心緒寧靜地度過一個中秋節。去年的八月十五,他甚至還在福建省延平府刺殺了一個為富不仁的富商。在他之前,有兵門青者接受了這項任務,但被那富商僥倖逃脫,那富商從此隱匿行蹤,始終不肯露面,猶如人間蒸發。胡客接下任務后,隱匿十多天,最終在八月十五,秘密跟蹤那富商的父母妻兒,尋到了躲起來準備與一家人偷偷團圓的富商,最終使那富商節日變成了祭日。
度過了六年來最為平靜的一個中秋節后,胡客繼續隨船北行。
十天後,在漢歷的八月二十五日,在一個陰沉沉的早晨,胡客終於抵達了北京城。
北方已經是入秋的天氣,北京城愈發顯得蕭索。在簡單的易容改裝后,胡客穿過了朝陽門,進入北京城內。
這一次進京,胡客的目標十分明確。入城之後,他便直奔御捕門京師總領衙門。
比起以往,總領衙門的守備更加森嚴了。單是看門的守衛,便從平時的四人增添至了八人,大白天里也能透過大門,看見衙門內往來巡邏的四人方陣。往常夜裡才會出現的「十方八面」,如今在白天就有了。胡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闖。他裝作來往匆匆的路人之一,從總領衙門的街對面走過。
到了夜裡,天色黑盡之後,胡客從落宿的客棧出門了。他換上了御捕門的外袍。這件黑色的捕者外袍,是他在東南辦事衙門奪來的,他從上海一直帶到了北京。
胡客在客棧里隨意牽了一匹馬,也沒管馬主人是誰。他騎著馬,以一副急匆匆的姿態趕到了總領衙門。他下馬時動作匆忙,舉手投足間,每一個動作都顯得無比急切。他把馬韁扔給一個守衛,出示了那塊從曹彬處奪來的圓形銅腰牌,然後飛步跑進了大門。
御捕門有數百捕者,平時進出都是匆匆忙忙,看門的守衛雖然有八個,但也認不全所有的捕者,更何況偶爾還會有駐守上海東南辦事衙門和西安西北辦事衙門的捕者趕來辦事。八個守衛都沒有懷疑胡客的身份,手持馬韁的守衛,還老老實實地將馬牽去馬棚拴好,並記錄在冊。
胡客進入大門之後,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個巡邏的四人方陣。胡客沒有躲避,而是直接奔那四人方陣而去,開口就問道:「總捕頭在哪兒?我有急事稟報!」胡客要想找到白錦瑟,只有從索克魯找起,白錦瑟回了總領衙門,作為御捕門的總捕頭,索克魯自然知道她身在何處,甚至也可能知道姻嬋的下落。胡客問這話時,語氣急切得異常逼真。
那方陣中的四人呈菱形站位,便於留意前後左右四個方向有無異常動靜,乃是八面巡邏的十個方陣之一。總領衙門這幾日突然加緊了守備,十個方陣接到了總捕頭的命令,連白天都要交替巡邏,十個方陣的捕者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料想必有大事發生。這幾日不時有捕者匆忙趕來稟報,所以這方陣中的四個捕者對胡客同樣沒有懷疑。站在菱形最前端的捕者應道:「總捕頭去總督府了。」
「還有誰在?」胡客又問。
那捕者伸手朝西側一指,道:「幾位御捕大人都在西廳。」
夜裡本是休息的時間,胡客原以為索克魯、白孜墨等人都已休息,想不到所有人都還在忙碌。瞧總領衙門這架勢,最近必定發生了什麼事。胡客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朝西側走去。
西廳的四周都有捕者把守,呈間隔站位,將西廳鐵桶陣般地圍了起來。
西廳門窗緊閉,但從窗戶可以看出,廳內仍然燈火通明。
西廳的門外有兩個捕者把守。這回胡客不再上前打招呼,否則守門的捕者就該打開廳門,放他進去了。
胡客繞道來到了西廳的后側,后側同樣站有捕者把守。胡客假裝路過西廳,從廳外的石板路上走過。這時,門窗緊閉的廳內,忽然傳出了一個洪亮的說話聲:「中午就接到電報,說已經到了天津,大鵬立刻就去接人,可現在還沒回來,定然出了岔子!」
胡客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黑暗處才暗伏起來,等待時機。
就在胡客暗伏起來的時候,有捕者沖入了總領衙門,一路飛奔來進了西廳。
「我有急事稟報!」那捕者沒理會看守的反應,直接推開了西廳的廳門,沖入了廳內。
轉瞬間,西廳內走出了八九個人,皆為御捕門的天地字型大小御捕。御捕們急匆匆地朝總領衙門的大門方向趕去。
在大門口,一些捕者圍在一起,守著兩個昏迷不醒的人。
「我們是在廊坊找到的。」見幾位御捕趕到,有捕者立即稟報說,「找到的時候,就只有老捕頭和苦次捕還有氣息,其他人都已經……」
「別多說了,趕緊抬進去!」白孜墨說道,「速去回春堂,請顧大夫來!」
昏迷不醒的老捕頭和苦大鵬,被捕者們抬入了西廳。幾位御捕讓捕者們出去,隨即關上了西廳的廳門。
幾位御捕圍在了老捕頭和苦大鵬的周圍。從兩人的臉色來看,顯而易見是中了毒。
「是毒門的青者乾的。」每個御捕的腦海里都冒出了同樣的念頭。
但能同時給老捕頭和苦大鵬種毒成功,毒門除了多年未露面的「奎」,恐怕就只有一個青者可以做到。
「虞美人。」每個御捕的心頭,都閃過了同一個名字。
不久后,顧大夫便帶著葯童趕到了。他急忙給老捕頭和苦大鵬把脈。初步診斷完后,顧大夫說道:「中毒雖深,但毒性不致命,還有得救。」
幾位御捕都鬆了口氣。
顧大夫忙著救治老捕頭和苦大鵬時,白孜墨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久前,東南辦事衙門發來了電報,簡述沐人白中毒但被舒高第救治過來的事。沐人白中毒一事,應該也是毒門的青者所為。但奇怪的是,毒門青者為何不直接種致命的劇毒,反而給御捕門留了救治的迴旋餘地呢?白孜墨思慮片刻,不得其解。
「刺客道到底想幹什麼?」白孜墨看了一眼白錦瑟和賀謙,「先是在路上偷襲你們,如今又接連種毒,莫非是想宣戰不成?」
賀謙和白錦瑟北歸的路上,被黑蚓、玄駒和傀儡盯上,接連遭遇偷襲,多位隨行的捕者被刺殺,賀謙和白錦瑟也數度遇險。好在索克魯擔心出事,派捕頭李東泰和兩位次捕苦大鵬、張畢賢率領一批捕者南下接應,這才穩住了局勢,沒讓黑蚓等人攪出太大的亂子。
回到御捕門京師總領衙門,索克魯立刻加強了總領衙門的守備工作,日夜防備黑蚓等青者潛入行刺,於是才有了白天黑夜無差別巡邏的場景。哪知白錦瑟和賀謙這邊穩住了,老捕頭金石開那邊卻出了事。
早在離開上海之前,白錦瑟就讓賀謙給總領衙門發了封電報,說已找齊兩幅刺客捲軸,但需要最擅長破解刺客道代碼和腳文的捕者。在御捕門之中,最擅長此道的,莫過於前任四大天字型大小捕頭之一的金石開。金石開被索克魯面請出山,率捕者前往日本東京抓捕逆犯孫文,一直未歸。索克魯電令金石開儘快回國。金石開立即動身,在這一天中午抵達天津,次捕苦大鵬帶一隊捕者前去接應,想不到兩人卻在廊坊遭了道兒,被人種毒,以至於現在昏迷不醒。
「金老捕頭昏迷不醒,如今就只有等林鼎寒趕來了。」白孜墨向白錦瑟說道。
御捕門的四大天字型大小捕頭之中,除了賀謙、沐人白和李東泰外,剩下的一位,便是林鼎寒了。林鼎寒是御捕門中有名的書獃子。他早年是秀才出身,但科考屢試不中,後來偶然進入御捕門,卻屢立大功,數年內便晉陞為天字型大小捕頭。但林鼎寒素來好文厭武,所以索克魯派他常年駐守在西北辦事衙門。京師總領衙門事務繁忙,東南辦事衙門事情也不少,唯有西北辦事衙門最是清閑,索克魯此舉,也算是投了林鼎寒所好。此次索克魯電令金石開歸國的同時,也通知遠在西安的林鼎寒趕來京城。林鼎寒是除金石開外,御捕門內最擅長破解刺客道代碼和腳文的人。
說曹操,曹操到。
白孜墨這話剛說完不久,廳門就被猛地推開,一股寒風倒灌而入。伴隨寒風而至的,是一個身材清瘦五官深沉的男人。
這便是林鼎寒了。
五言詩
除了被袁世凱請去總督府的索克魯、已不在人世的馮則之和在上海養傷的沐人白,以及兩位因事在外無法回京的次捕之外,御捕門的其他九位御捕,極為難得地共聚在一起。
為方便議事,金石開和苦大鵬被轉移到了緊挨西廳的一處房屋中,顧大夫和葯童也跟著去了,兩個巡邏方陣的捕者,奉命守護在房屋之外。
「你來得正是時候。」西廳內,白孜墨不等索克魯歸來,便讓白錦瑟拿出了兩幅刺客捲軸,讓林鼎寒看看能否找到破解的辦法。
兩幅刺客捲軸在大方桌上鋪展開來。兩幅捲軸上都書寫著八個字,從右向左依次讀來,一幅上寫著: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另一幅上寫著:子夜長干尋雍酬裴。
「這的確是刺客道的代碼和腳文。」林鼎寒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論。
「可有破解之法?」白孜墨問道。
「代碼不重要,關鍵在腳文。」林鼎寒說道。
「庫房裡所有的腳文冊,全拿來對比過,但都對不上。」白孜墨說道。
「不可能是那些腳文冊,」林鼎寒搖頭道,「御捕門成立不過百年,刺客捲軸卻是兩三百年的古物。御捕門成立后雖抓捕了不少青者,得到了一些腳文冊,但年代相差太遠,肯定對不上。」林鼎寒說話之時,目光從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兩幅刺客捲軸。他的思維飛快地動起來,雙目盯著捲軸,逐漸入了神。
白孜墨等人都不再言語,保持西廳內的絕對安靜,以免擾亂林鼎寒的思維。
這般等了片刻,西廳的廳門忽然再次被推開。這次是索克魯回來了。
「總捕頭。」所有御捕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唯獨白錦瑟端坐著沒動,甚至連頭都沒扭一下。
索克魯滑動輪椅來到西廳的上首。他從總督府歸來,臉色鐵青,一言不發,顯得心事重重。其他御捕見他這樣,都不敢吭聲,唯有林鼎寒一心撲在刺客捲軸上,心無旁騖地繼續研究。廳內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
良久,索克魯才問道:「二十一年了,諸位覺得,如果我們現在與刺客道一戰,結果如何?」
次捕羅向張嘴就道:「總捕頭,說這些有的沒的,和刺客道真刀真槍地干一仗,不就知道了?」
其他御捕都選擇了不說話,羅向的話音落下后,整個西廳內又恢復到鴉雀無聲的狀態。
羅向素來想什麼說什麼,索克魯點了點頭。索克魯掃視完眾人,目光落在了賀謙的身上。賀謙是索克魯心中下一任總捕頭的不二人選,所以索克魯問他道:「賀謙,你覺得呢?」
被點到了姓名,賀謙沒法再保持沉默。既然要說,就不說虛言,他直接實話實說:「我此次北歸的路上,遭到兵門青者的輪番偷襲,如今沐捕頭、老捕頭和苦次捕相繼被毒門青者種毒,刺客道算是欺負到御捕門的頭上了,我們若再不還擊,那倒讓刺客道小瞧了我們。」話雖然這樣說,但他這幾年裡與刺客道打了不少交道,對刺客道的實力有著清晰的了解,所以他話鋒一轉,「但如果真有一戰,以我們現階段的實力,卻極有可能重蹈二十一年前的覆轍。」
索克魯神色凝重,又轉頭看向另一位天字型大小捕頭:「東泰,你怎麼看?」
李東泰想了想,說道:「當年莫干山一戰後,刺客道毒門算是一蹶不振,倒是兵門日益強大,出了不少厲害人物。容我說句不好聽的話,如果真的和刺客道交鋒,我們恐怕難有勝算。」
「如果朝廷肯撥兩千新軍,供我們調度呢?」索克魯又道。
「若有兩千新軍相助,那就有六七成的把握。」李東泰說道。
「斬草須除根。」白孜墨忽然插話道,「如果找不到天層,就算將兵門毒門的青者一概殺光,刺客道還是會像二十一年前那樣,總有一天又會崛起。」
「副總捕頭說得不錯,」李東泰道,「要想剿滅刺客道,就須連根拔起,不能有任何遺漏!」
「我方才與袁總督見過面,他已答應我入宮面見老佛爺,想辦法調撥兩千新軍,交給我們調度。」索克魯說道,「賀謙說的不錯,這些年刺客道越發猖狂,現今已騎到我們頭上來撒野,御捕門與刺客道的宿怨,終須一戰來解決。」索克魯環視眾位御捕,提高聲音說道,「我們與刺客道這一戰,在所難免,勢在必行!」
索克魯此話一出,每位御捕心裡都知道,御捕門和刺客道之間,恐怕是必有一戰了。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大戰,在場所有人中,只有索克魯、白孜墨和白錦瑟親身經歷過,而在場的天地字型大小御捕,都是在莫干山大戰後才進入御捕門的,是以沒有經歷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大戰。此時聽了索克魯的話,這些天地字型大小御捕雖然免不了隱隱擔憂,但也有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衝動。
作為親身經歷過莫干山大戰的人,索克魯雖然嘴上說與刺客道一戰勢在必行,但回想當年血戰時的場景,仍不免心有餘悸。白孜墨和他一樣,也是這般心境。唯有白錦瑟聽了索克魯的豪言壯語,冷冷地一笑,說道:「縮手縮腳了二十一年,你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你如果早這樣做,當年的事就不會發生!」
索克魯嘆道:「照水的事,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白錦瑟哼了一聲,站起身來:「你永遠都無法交代!」她陰沉沉地看了索克魯一眼,臉上那道問天留下的疤痕,平添了幾分凶厲。她絲毫不給索克魯留任何情面,直接拂袖而去,大步走出了西廳。
這一幕讓在場的天地字型大小御捕們面面相覷。在此之前,除了賀謙在上海與白錦瑟打過交道外,在場的其他御捕連白錦瑟的面都沒有見過,更別說了解她與索克魯的過往糾葛了。
望著白錦瑟走出西廳,索克魯的心中感慨萬千。
不過他很快就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事上。
誠如李東泰所言,要想徹底剿滅刺客道,唯有找出天層,方能將這個存活了近三百年的刺客組織連根拔起。「林鼎寒,」他問道,「有眉目了嗎?」
林鼎寒正一心沉迷在兩幅刺客捲軸之中。他過於專註,以至於索克魯連問了兩遍,他才抬起頭來。
林鼎寒沖索克魯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顯然已有眉目。
但他點頭的時候,眉頭卻始終深鎖,似乎掌握一些眉目的同時,仍有疑問思索不透。
林鼎寒把所有御捕叫到了桌邊,指著那幅寫有腳文的捲軸說道:「『子夜長干尋雍酬裴』這八個字,指的是李白的四首詩。」他說著,從懷裡掏出了幾冊書,乃是《李太白集》《東坡樂府》等詩詞集。他將《李太白集》挑出來,將其他幾冊詩詞集都揣回懷中。
他風塵僕僕地從西安趕來,竟不忘隨身攜帶幾本喜愛的詩詞集,賀謙等御捕見了這一幕,都有啞然失笑之感,但當著林鼎寒的面,沒表露出來。唯獨羅向不知掩飾,直接笑出了聲。
林鼎寒彷彿沒有聽見羅向的笑聲,又或是他根本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徑直翻開《李太白集》,說道:「『子夜』指的是《子夜吳歌》,『長干』指的是《長干行二首》,『尋雍』指的是《尋雍尊師隱居》,『酬裴』指的是《酬裴侍御留岫師彈琴見寄》。」他將這四首詩在《李太白集》中的位置一一找出,將頁張折起一角,以便隨時翻閱。
索克魯對詩詞同樣有所涉獵,若非如此,當初光緒帝的暗碼他也解不出來。「李白曾給刺客說過好話,」索克魯點頭道,「刺客道用李白的詩做腳文,也算說得過去。」
索克魯的話中之意,指的是李白在名篇《俠客行》中,對先秦時期的刺客極盡讚譽。《俠客行》中有一句「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說的便是戰國時期刺客朱亥的故事。
朱亥是戰國時期魏國人,早年在大梁城內做屠夫,后因勇武過人,被「戰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無忌收為門客。當年秦國攻趙,趙國危在旦夕,遣使向魏國求援,魏王當即派晉鄙率軍十萬救趙。但大軍出發后,魏王受到來自秦國的威脅,又怕得罪秦國,於是急忙命令晉鄙停止進軍,暫時駐軍於鄴。信陵君魏無忌乃魏昭王少子,他深知唇亡齒寒的道理,一旦趙國被滅,魏國便岌岌可危,於是數次請魏王發兵,但魏王始終堅持按兵不動。信陵君於是用侯嬴之計,從魏王寵姬如姬那裡竊得虎符,帶門客趕往晉鄙駐軍之地,要晉鄙交出兵權。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見虎符,晉鄙卻心生懷疑,不肯移交兵權。這時朱亥攜四十斤重的鐵鎚走入,趁晉鄙不備,一舉將其錘殺,助信陵君奪取兵權。信陵君遂指揮十萬大軍前往救趙,最終擊退秦軍,保全了趙國。
索克魯所言不錯,李白將先秦時期的刺客稱為俠客,又寫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千古名句,算是對刺客的極大讚譽。刺客道以李白的詩作做腳文,確實說得過去。
找到了腳文,再配以代碼,按理說很輕易就能破解出刺客捲軸中隱藏的信息。
但林鼎寒卻搖起了頭。
「『七三六四四二一六』,這條代碼應該用『逐句定字』法來解,比如『七三』,意思就是指第七句的第三個字。可是按這方法來解,又始終不對。」他一邊翻閱四首詩的原文,一邊皺著眉解讀,「《子夜吳歌》共四首,每首有六句詩文,分詠春夏秋冬四季。除開詠春的六句,第七句就應該是詠夏的起始句『鏡湖三百里』,第三個字是『三』。」
按這種「逐句定字」的解讀方法,《長干行二首》的第六句是「兩小無嫌猜」,第四個字是「嫌」;《尋雍尊師隱居》的第四句是「倚石聽流泉」,第二個字是「石」;《酬裴侍御留岫師彈琴見寄》的第一句是「君同鮑明遠」,但沒有第六個字。
「這四首都是五言詩,每句詩文都只有五個字,」林鼎寒頗為不解,「不可能數出第六個字來。」
索克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四首詩應該沒有找錯,恐怕是解法不對。」他說道,「姑且不論第六個字在哪兒,就是這找出的『三嫌石』三個字,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再想想。」林鼎寒又埋下頭去。
「不著急,慢慢想。」索克魯說道,「金老捕頭已經回來,大家都可以各自回去休息了。黑蚓等青者已經找上門來,大家務必時刻警惕,不可掉以輕心。」
「是,總捕頭。」所有御捕應了,相繼離開了西廳。林鼎寒記下了代碼和腳文,也跟著去了。
待所有御捕都離開后,索克魯將兩幅刺客捲軸捲起,一個人滑動輪椅出了西廳。為了方便他進出,御捕門內各處建築的門道路徑都拆去了門檻。索克魯沒有立刻回府,而是來到了緊挨西廳的房屋,打算看看金石開和苦大鵬的情況。
莫干山大戰
金石開和苦大鵬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顧大夫和葯童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二位大人性命無虞,只需每日用我的葯,不出半月便可痊癒,索大人不必擔心。」顧大夫語氣肯定地說。
在顧大夫和葯童離開后,索克魯一個人在房屋裡待了片刻。
雖然在西廳里,索克魯親口說出了勢必將與刺客道一戰的話,但背後的原因卻並非刺客道騎到御捕門頭上來撒野。御捕門的實力和刺客道差距太大,二十一年索克魯都忍過來了,可現在卻必須一戰,實在是因為別無選擇。
索克魯是迫不得已的。只不過有些話,不能當眾講出來。
安靜的環境最容易讓人思潮翻湧。置身於這間光線昏暗、寂靜無聲的房屋裡,面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金石開和苦大鵬,索克魯情不自禁地思潮湧動,思慮起了御捕門如今所面臨的困局。
自嘉慶八年成立以來,御捕門的一大任務,便是清剿刺客道。御捕門雖然付出了許多努力,但刺客道的青者行蹤詭秘,天層又不知在何處,所以除了偶爾抓到一兩個青者外,並沒有太大的成效。
光緒十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御捕門忽然掌握了一條秘密的消息:因對叛變的謀門之「心」處以六極刑,刺客道的王者、天層及兵毒二門的所有青者,將在冬月初八這一天,在莫干山的劍池秘密聚會。這條消息,是由潛伏刺客道的秘捕刺探得來,來源十分可靠。當時的御捕門人才濟濟,一直在尋求清剿刺客道的機會,怎能放過如此良機?於是御捕門調集數百捕者,傾巢而出,打算趁刺客道大聚會之時,來一個大圍剿,畢其功於一役。
那一年,索克魯是御捕門中最年輕有為的天字型大小捕頭,白孜墨則是與索克魯搭檔的地字型大小次捕,兩人同時也是拜把兄弟。兩人共同率領一批捕者,從東南辦事衙門出發,提前兩天,趕到了莫干山下的梅皋塢村,在村子里埋伏起來。索克魯讓所有捕者假扮成了鄉農,散布在村中的各處農家。
兩天後,冬月初八到來。
這一天天寒地凍,霧氣迷濛。
一大早,便有探捕來報,已探知劍池確有聚會,總捕頭已傳下命令,各批捕者巳時出發,午時會合於修篁幽穀穀口。刺客道聚會的劍池,便在修篁幽谷之中。
索克魯和白孜墨立即召集眾捕者,出了梅皋塢村,向莫干山中進發。
冬日的莫干山荒莽叢叢,一片蕭條之色。在瀰漫的霧氣之中,捕者們悄然向修篁幽谷前行。
還沒到修篁幽谷,在山路之上,御捕門的各批捕者便已經陸續會合。
在解決了山路上幾個放哨的青者后,數百捕者悄無聲息地來到修篁幽谷的谷口。霧氣迷茫的幽谷中隱約有人聲傳來,刺客道的大聚會顯然正在進行。總捕頭手一揮,身旁的執旗手揮舞黑旗,下達了進攻的號令。索克魯和白孜墨不甘人後,率領捕者,首當其衝地殺向幽谷中的劍池。
莫干山,乃天目山的余脈,因幹將莫邪而得名。修篁幽谷中的劍池,則是幹將和莫邪的鑄劍之地。幹將乃是春秋時期有名的劍工,與歐冶子同師,莫邪則是幹將的妻子。幹將曾在劍池為吳王闔閭鑄劍,相傳他「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投入冶爐,可是金鐵難銷,寶劍難成。他的妻子莫邪遂斷髮揃爪,投身於爐中,於是「金鐵乃濡」,成雌雄兩劍,一柄名為幹將,另一柄名為莫邪,均在「上古十劍」之列。
就在當年幹將莫邪鑄劍的地方,御捕門和刺客道展開了一場無比慘烈的生死決戰!
迷霧之中,雙方都不清楚對方的實力。但御捕門有備而來,殺了刺客道一個措手不及,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御捕門佔有一定的優勢。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刺客道險中求勝,御捕門功敗垂成。
莫干山這一場大戰,人才濟濟的御捕門,幾乎付出了全軍覆沒的慘重代價。總捕頭和副總捕頭力戰而死,十二位天地字型大小御捕也有九人喪命,只有天字型大小捕頭金石開、索克魯和地字型大小次捕白孜墨保住了性命,但索克魯卻在此戰中失去了雙腿。他被白孜墨和金石開拚死救出,逃回了東南辦事衙門。
莫干山大戰後,御捕門中數金石開資歷最老,但他卻心灰意冷,很快便卸職歸隱。索克魯儘管雙腿殘疾,但金石開之後,就數他資歷最老,因此他被清廷任命為總捕頭,白孜墨則成為副總捕頭,輔佐索克魯掌管御捕門。
索克魯一心想振興御捕門。所以自他出任總捕頭以來,御捕門想方設法招攬人才。索克魯已經足夠努力,但二十一年過去,情況仍不容樂觀,御捕門始終無法恢復到莫干山大戰前的那種盛況。
在那場大戰中,刺客道的情況也不比御捕門好多少。
儘管拚死擊退了御捕門,但兵門和毒門的青者幾乎傷亡殆盡,尤其是毒門,從此一蹶不振。但好在王者未死,天層的損傷也不大,不似御捕門那般核心盡損。元氣大傷的刺客道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但隨著練殺山中新一批的黃童成長起來,刺客道只用了短短四五年的時間,便重新崛起,再用了四五年的時間,實力便已遠超御捕門。
索克魯出任總捕頭后,雖然時刻不忘莫干山之仇,時刻不忘清剿刺客道的重任,但他很清楚御捕門在實力上和刺客道差距太大,所以只能隱忍不發。這二十一年裡,國家多事,戰禍不斷,各種戰敗賠款接踵而至,國庫逐漸入不敷出,偏偏御捕門又長時間無所作為,所以朝廷上下漸有裁撤御捕門之議。若非革命黨人在全國各地大搞暗殺活動,御捕門尚有用武之地,恐怕慈禧早就同意此議了。
為了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願,報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之仇,索克魯算是絞盡腦汁,殫精竭慮。針對刺客道強御捕門弱的情況,他可謂下足了功夫。
在收到光緒帝的暗碼密函后,索克魯經過多方面的考慮,覺得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他找到袁世凱,透露了密函一事,問袁世凱是何打算。他早就看出袁世凱是虎狼之人,也猜到袁世凱心中的想法。果然,袁世凱在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決定與索克魯合作演一齣戲。袁世凱的目的,無非是把刺殺之禍引到光緒帝的身上,以保自己將來的前程。索克魯與光緒帝沒有任何過節,他這樣做,卻是另有一番目的。
索克魯計劃找一個刺客道的人,想辦法讓其入宮行刺慈禧,然後親率捕者捉拿刺客,可以立一大功,這樣便能抬升御捕門在慈禧心中的地位,同時一口咬定刺客來自刺客道,又能將禍水引給刺客道。慈禧一直視革命黨人為心腹大患,對刺客道雖然厭惡,但因刺客道並非明確地反清,所以她一直沒怎麼放在心上,如果讓慈禧知道刺客道竟然聽從光緒的密旨入宮行刺她,她在不放過光緒的同時,更加不會放過刺客道。只要慈禧肯大力支持御捕門,甚至直接調度軍隊來對付刺客道,索克魯要想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願,就會容易不少。
索克魯挑選入宮行刺的刺客,自然要名頭越響亮越好。他最初選定的目標是荊棘鳥,這女人曾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也是毒門中最為頂尖的人物。但後來在京漢鐵路線上,荊棘鳥意外死在胡客之手,索克魯只好將目標轉換成胡客。胡客是刺客道兵門的青者,當時在北方接連刺殺了七位朝廷命官,此事連久居深宮的慈禧都有所耳聞,所以讓胡客來做入宮行刺的刺客,甚至比荊棘鳥更加合適。
索克魯安排好胡客入宮行刺的事後,便與袁世凱進宮面見慈禧,奏明已查到有刺客將入宮行刺太后,圖謀不軌。捉賊要拿贓,愛看戲的慈禧也樂得袖手旁觀,看一出把戲,便同意索克魯的建議,用宮女假扮成自己,引刺客動手,然後當場捉拿。索克魯提出這樣的建議,也是為自己的將來做考慮。如果真的有一天,光緒重掌了實權,索克魯便可搖身一變,一口咬定當年自己遵從了密旨,的確派出刺客入宮行刺慈禧,只不過被慈禧提前識破,用了替身來替死,行刺這才落空。
索克魯讓幾個捕者扮成大內侍衛,守在景祺閣內,那些真的大內侍衛,自然想生擒刺客邀功領賞,可這幾個捕者的任務,卻是結果胡客的性命,絕不讓胡客有機會說出幕後指使是他索克魯。只不過保皇黨人橫插一手,再加上胡客過於厲害,不僅逃出了景祺閣,還最終逃出了銅牆鐵壁般的紫禁城。
袁世凱的目的已經達到。當晚太醫冷德全從慈禧處領了密令,進入瀛台打算偷偷對光緒下毒手,但陰差陽錯沒能成功。後來瀛台的槍聲和大火,以及梁鐵君行刺一事,在第二天便鬧得沸沸揚揚,各國公使紛紛出面干預,迫使慈禧暫不敢對光緒下手。但慈禧已經認出了密函上的字跡,從此對光緒記恨有加,袁世凱知道,以慈禧一貫的行事風格,光緒終有一天難逃一死。
反觀索克魯,拼盡全力嚴防死守,還是讓胡客逃出了紫禁城。慈禧得知此事後,怒批御捕門辦事不力,大罵了索克魯一通。索克魯親手導演了這場好戲,想不到最終卻弄巧成拙,非但沒能給慈禧留下好印象,反而顯得御捕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在安排入宮行刺一事的同時,索克魯也不忘致力於抓捕孫文。
孫文常年漂居海外,是最有號召力的革命黨人,是朝廷的頭號逆犯,是慈禧的眼中釘肉中刺。為了除掉這個心腹大患,慈禧甚至密令張太監前往日本,收買日本浪人,就為暗殺孫文。
所以,如果御捕門能夠抓捕孫文,自然是頭等大功,御捕門在朝中的地位,將不可同日而語。從此之後,誰還敢在慈禧的面前,提出裁撤御捕門之議?
因為第一次派去的捕者栽了跟頭,所以第二次行動為保萬全,索克魯決定請當年的天字型大小捕頭金石開出山,並且密令潛伏在東京洪門據點的聶承賢做接應。索克魯原本覺得萬無一失,可他就算有一百個腦袋,也想不到胡客剛剛逃出紫禁城,便遠渡重洋去了日本東京,還做了一回孫文的臨時保鏢。金石開在胡客這裡碰了壁,於是知難而退。不過他沒有回國,而是率捕者留守在東京,以等待更好的機會。
但是接下來,就沒有半點機會了。
孫文在信中許以黑龍會更大的利益,頭山滿在看過宮崎滔天帶來的這封信后,當即命黑龍會派出大批浪人,不但第二天就護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從錦輝館去赤坂區的民宅樓,還命這些浪人日夜駐守在民宅樓的四周。往後的一個多月里,革命黨人越聚越多,駐守民宅樓的黑龍會浪人也越來越多,非但金石開等御捕門捕者無機可趁,就連南北幫暗扎子和保皇黨收買的那些日本浪人,也找不到任何機會下手,最終只能相繼退去。
在胡客離開東京一個多月後,在漢歷的七月二十日,就在那幢頭山滿所提供的民宅樓的二樓,各革命團體、秘密會黨齊聚一堂,召開了中國同盟會的成立大會。至此,各家革命團體和會黨合成大團,一個全國性、統一性的革命政黨宣告成立。消息傳來,慈禧震怒,御捕門再一次給慈禧留下了辦事不力的印象。
屋漏偏逢連夜雨,偏偏在這時候,江南製造局火藥廠爆炸,燃起一場大火,也將慈禧的最後一點耐心徹底燃盡。在得到索克魯的稟奏,說追查到逃出紫禁城的刺客是刺客道的青者時,慈禧立即下了一道懿旨,命令御捕門年內必須剿滅刺客道,如若不然,御捕門即行裁撤,永不恢復,次捕以上官員,一律革職查辦。
慈禧向來說到做到,連延續了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都要被廢除,何況是只有一百年歷史的御捕門?所以在索克魯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在年內徹底剿滅刺客道!這才是他明知御捕門實力不濟,卻必須要與刺客道一戰的真正原因。
但是要剿滅刺客道,談何容易?
所以索克魯才親自去總督府拜訪袁世凱,希望袁世凱能想辦法撥出幾千新軍,供御捕門調度。袁世凱與索克魯共謀假行刺一事,算是相互落了把柄,而且入宮刺殺慈禧的刺客還未捉拿歸案,這對袁世凱來說無異於是一顆定時炸彈,他當然也希望能及早剿滅刺客道,所以答應了索克魯的請求。
但即便慈禧真的准奏,同意調撥新軍給御捕門調度,索克魯的心中仍然沒有多少把握。
這些年清廷風雨飄搖,大量有識之士和才幹之人,要麼歸隱田園寄情山水,要麼加入革命黨鬧事,甚至不惜佔山建寨落草為寇,也不肯進入所謂的清廷鷹犬機構御捕門。雖然休養生息了二十一年,但如今御捕門的人才還是太少,對付暗扎子尚可,想和刺客道掰手腕,還是太難,否則也不會被黑蚓、玄駒和傀儡三個青者,就鬧得總領衙門上上下下不得安寧,十個方陣不分白天黑夜地巡邏,而沐人白、苦大鵬等御捕,也不會如此輕易就被毒門的青者種毒成功。
索克魯知道,唯一的道路已經擺在了眼前。但是這條路絕不可能平坦。索克魯一眼望去,便能望見這條路上出沒的野獸和密布的荊棘。
但他已經沒有選擇。
無論如何,這將是他必須要走的路!
破解刺客捲軸
索克魯正在思慮御捕門的困局時,門外忽然傳來了渾厚的說話聲:「我有急事須面見總捕頭,讓開!」
話音一落,房門「吱呀」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索克魯聽聲音時覺得有些耳熟,出現在眼前的雖然是一個捕者,樣貌也不太相似,但根據來人的身型和體格,索克魯還是大體判斷出了是誰。
來人正是胡客。
胡客伸手關上了房門,扯攏門閂,從暗處走到了光亮下。
「我們又見面了。」四目相對,胡客嗓音冰冷。
索克魯確認了眼前這位「捕者」的真實身份。他微微一笑,自嘲似的道:「你們這些青者,當真將御捕門當成了茶館酒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胡客不想在言語上做過多的磨蹭。他徑直走到索克魯的身前,直截了當地逼問姻嬋的下落。
索克魯呵呵一笑,道:「你甘冒奇險,闖進總領衙門來,就只是為了一個女人?」
胡客取出了問天,冷言道:「三條人命,你自己決定。」他有意朝昏迷不醒的沐人白和苦大鵬看了一眼。胡客的言下之意已十分明顯,如果索克魯不肯說出姻嬋在何處,那麼他就先殺沐人白和苦大鵬,再取索克魯的命。
索克魯雖是御捕門的總捕頭,但在莫干山大戰中失去了雙腿,二十一年來只能靠一輛木製輪椅來活動。此時隻身一人面對胡客,縱然使出渾身解數,他也拿胡客沒半點辦法。
不過他卻有足夠的信心。
「天地字型大小御捕齊聚總領衙門,」他直視著胡客,「你真以為你今天能活著走出去?」
「我如果走不出去,一定攪你御捕門一個天翻地覆!」胡客毫不示弱。
為防備黑蚓、玄駒和傀儡潛入總領衙門,御捕門的天地字型大小御捕紛紛歸位,此刻都在總領衙門的南樓里休息。如果驚動這些御捕趕來,想將胡客留在總領衙門,並非不可能,但一定會付出慘重的代價。當初紫禁城重重布防,最終還是叫胡客殺出了西華門,那一晚的場景,索克魯現在想來,仍然歷歷在目。在御捕門準備向刺客道發起決戰的關鍵時刻,索克魯可不想御捕門有什麼意外損傷。
「她被關在京師大獄里。」索克魯說出了姻嬋的下落。
胡客在京師大獄里關過,知道京師大獄就在總領衙門的西北角。
胡客收起了問天,打算挾持索克魯,前往京師大獄。
索克魯手中還拿著那兩幅刺客捲軸。他將捲軸悄悄放在了桌上。
「拿起來。」胡客喝道。
索克魯冷冷一笑,將兩幅刺客捲軸拿回手中。
胡客拉開房門,推著索克魯所乘坐的輪椅,走出了房屋。
看守在外的捕者齊聲喊道:「總捕頭。」
索克魯沒有聲張,如果讓捕者們發現他此刻被人挾持,總領衙門內必定大亂。黑蚓、玄駒和傀儡一路追殺白錦瑟來到京城,此刻說不定就潛伏在總領衙門的附近,一旦出現亂子,這三個厲害的青者豈會放過此等機會?一旦黑蚓等三人趁亂潛入,局面將變得更加難以收拾。
索克魯不動聲色,任由胡客推著他往西北行去。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邏方陣,見一個黑袍捕者推著總捕頭經過,都停下來喊了一聲「總捕頭」,但沒有一個捕者瞧出端倪。
胡客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推著索克魯,來到了京師大獄的門口。
守獄捕者見總捕頭到來,立即打開了大門。胡客推著索克魯進入了京師大獄。
獄中一如既往的光線晦暗,濕氣透骨,霉氣熏天,胡客算得上故地重遊了一回。
「在哪裡?」胡客低聲問。
「一直往前,左轉,走到底。」索克魯說道。
依索克魯所言,胡客來到了獄道的岔口,往左轉,一直走到獄道最深處的牢房外。通過壁火的照明,可以清楚地看見牢房裡關著一個女人,面朝內躺著。胡客雖然看不見被關女人的面容,但從背影來看,應該是姻嬋。
「你知道該怎麼做。」胡客低聲道。
索克魯叫來把守獄道的捕者,用鑰匙打開了牢門,將那女人帶了出來。
正面相對,胡客已經看清,那女人的確是姻嬋。
但姻嬋顯得無精打采,她起初以為是要被帶出去審問,所以沒有注意到假扮成黑袍捕者的胡客。
「打開鐐銬。」索克魯接著說道。
把守獄道的捕者取出鑰匙,打開了姻嬋手腳上的鐐銬。
以往審問之前,從來就沒有解開過手鐐和腳鐐,所以姻嬋暗暗覺得奇怪。她頗有些疑惑地看了索克魯一眼,隨即目光落在了索克魯身後那位黑袍捕者的身上。
姻嬋很快認出了胡客。
近三個月的牢獄之苦,在見到胡客的這一刻,驟然間煙消雲散。
姻嬋沖著胡客微微一笑。
她看出胡客和索克魯是怎樣的形勢,於是心照不宣地保持著安靜,做出一副囚犯應該有的聽話模樣。
只是她再次看索克魯時,嘴角卻輕輕地、得意地一抿。
在鐐銬打開之後,趁把守獄道的捕者不注意,胡客猛地起肩提肘,擊在那捕者的頭側。
那捕者悶哼了一聲,當即暈倒在了地上。
姻嬋極有默契,知道胡客打暈捕者的目的。她順勢將那捕者的外袍脫下,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過一會兒走出京師大獄后,還要走一截路才能出總領衙門,如果是一個女囚犯,必定惹來巡邏捕者的注意,還是假扮成捕者,沒那麼張揚為好。雖然捕者外袍有點大,但好在是在夜間,就算出了京師大獄后碰上巡邏的方陣,恐怕也不會有捕者過多地注意到姻嬋。
索克魯的手中還拿著那兩幅刺客捲軸。姻嬋穿好外袍后,便沖索克魯笑道:「索大人,多謝了。」說著將兩幅捲軸奪了過來,藏在寬鬆的外袍下面。
索克魯輕哼一笑,任由姻嬋將捲軸取走了。
胡客推著輪椅,姻嬋緊跟在他身邊,一起朝獄道外面走去。
眼看即將走完長長的獄道,離開這個鬼地方時,一個聲音忽然從大獄門外傳了進來:「總捕頭在不在裡面?」
「回林捕頭的話,」守獄捕者回答道,「總捕頭剛進去不久。」
話音一落,開門的聲音便傳來。
此時離門口不過三丈的距離,獄道只有一丈多寬,胡客和姻嬋根本沒有時間和空間做出應對,只能靜立在原地,以不變應萬變。
大獄的門打開后,走進來的人正是天字型大小捕頭林鼎寒。
「總捕頭,」林鼎寒一見到索克魯,便迫不及待地說道,「我已經找到了解法……」
他的說話聲戛然而止,沒有再往下說。雖然剛從西安趕來,還是第一次見到被關在獄中近三個月的姻嬋,但林鼎寒眼光厲害,幾乎一眼便看出身穿捕者外袍的姻嬋是女子之身。
「總捕頭,我通知了所有御捕去西廳,大家已經到了,都在等你,你怎麼跑來大獄了?」林鼎寒雖已瞧出異樣,但沒有立刻拆穿,而是自顧自地說著話,走上前來抓住了輪椅的推柄,要將索克魯推走。
胡客的眼光同樣厲害,已經看出林鼎寒有所察覺。
在林鼎寒剛伸出手抓住推柄時,胡客也伸出手,抓住了林鼎寒的手腕!
兩人都知道對方已經察覺,目光一交,同時出手!
胡客出手太快,林鼎寒的寶鈿刀只拔出半截,便不得不連刀帶鞘地舉起,擋住了問天的第一擊。等到林鼎寒將整柄刀拔出來時,問天已經用密如雨點的攻擊,將他逼得後背緊貼著牢房的柱子,挪不動身。
兩人一交手,問天和寶鈿刀就會不可避免地碰撞出聲音,這聲音勢必招來大門外的幾個守獄捕者,接著便是衙門內巡邏的方陣,然後就是西廳內的天地字型大小御捕。一旦這些人全都趕來,胡客和姻嬋被堵在京師大獄里,就算有索克魯做人質,恐怕也難以脫身。胡客知道時間緊迫,所以一出手便將林鼎寒徹底壓制住,隨即叫姻嬋先走。
姻嬋緊握著外袍下的刺客捲軸,朝門口飛奔而去。
剛到門口,她猛地一下閃身藏到了門后。
門外的守獄捕者已經聽到兵刃聲,剛沖入半個身子,便被守株待兔的姻嬋夾手奪去了薄刀,再回刀一砍,逼開那守獄捕者,趁勢殺出了門外。
胡客與林鼎寒過了幾招,忽然間一個反手,問天向索克魯的後頸削去。
林鼎寒急忙揮刀救急。
胡客趁機收手,棄了兩人,緊隨著姻嬋衝出了京師大獄。
林鼎寒正要追趕,卻被索克魯一把拉住。
林鼎寒剛才的話雖然沒有說完,但索克魯已經聽清他話中之意,知道他找到了刺客捲軸的真正解法。這種時候,絕對不能讓林鼎寒去冒險,否則林鼎寒有什麼三長兩短,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胡客衝出大獄后,與姻嬋聯手,解決了幾個試圖攔截二人的守獄捕者。
附近的兩個巡邏方陣,已經聽到動靜,用最快的速度圍堵過來,並且吹響了黑色瓷塤,緊急的嗚鳴聲很快傳遍了整個總領衙門。
胡客帶著姻嬋向左一拐,將追趕的兩個巡邏方陣甩在了身後。
胡客帶著姻嬋朝後門奔去。
當初入宮行刺慈禧之前,白孜墨和賀謙帶胡客出京師大獄后,就是走後門出的總領衙門。這一次胡客是從正面大門而入,經行西廳來到京師大獄的,兩相比較,後門要近一半的距離,而且往後門方向走,可以避開西廳和南樓,也就等於避開了總領衙門內的天地字型大小御捕。
所以胡客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後門。雖然已過去了三個多月,胡客也只走過一遍,但他還是清楚地記得去往後門的道路。
快到後門時,迎面趕來了一個巡邏方陣。
胡客和姻嬋穿著捕者外袍,巡邏方陣里的四個捕者以為是同行,見胡客和姻嬋迎面跑來,方陣中的一個捕者還好心地提醒道:「反了反了!信號聲在那邊,你們兩個追反了!」
「截住他們!」後面的兩個方陣已經追來,方陣中的八個捕者七嘴八舌地大喊。
等到這四個捕者反應過來時,胡客和姻嬋已經錯身而過,往後門奔行而去。
和正面的大門一樣,後門也有八個守衛。嗚鳴聲一響,八個守衛便關閉了後門,從內套上了鐵鎖。瓮中捉鱉,這是索克魯親自下的命令。如果黑蚓、玄駒和傀儡真的潛進來了,一旦聽見緊急的嗚鳴聲,守衛必須立刻鎖上大門和後門,以防黑蚓等三人從兩道門出逃。
後門已鎖,這一下必須要動手了。
八個守衛的身手比尋常捕者還要差,胡客一舉撂倒四個,姻嬋也解決了兩個,剩下兩個守衛見敵人如此兇猛,嚇得急忙避開,不敢近前。
胡客用問天削斷鐵鎖,拉開後門,和姻嬋一起衝出了總領衙門。
林鼎寒推著索克魯從京師大獄里出來,胡客和姻嬋已經不見了蹤影。一批循著嗚鳴聲追過來的捕者,正從大獄外追過。
「不用追了。」索克魯不想看到御捕門在胡客和姻嬋這裡付出不必要的損傷,而且兩幅刺客捲軸的內容已經知道,沒有必要再將刺客捲軸奪回來,因此叫住了這批追趕的捕者。
索克魯讓林鼎寒推著他去往西廳,路上遇到趕來的白孜墨等御捕,索克魯將白孜墨等御捕都叫回了西廳。
「她人呢?」進入西廳后,索克魯忽然問白孜墨。
白孜墨知道他說的是誰。剛才所有御捕都被林鼎寒叫來西廳,白錦瑟也來了,可嗚鳴聲一響,白錦瑟便衝出了西廳,想必是追趕胡客和姻嬋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賀謙,曹彬,羅向。」索克魯一口氣點了三個人的名,「你們三人立刻帶上一批捕者,前去保護白秘捕,不可出半點差錯!」又道,「其他人都留下!」
賀謙、曹彬和羅向立刻領命而去。
索克魯命令關閉西廳廳門,然後切入正題,問林鼎寒刺客捲軸怎麼解。
「還是逐句定字,」林鼎寒答道,「不過要挪動一下。」
「怎麼個挪動法?」索克魯問道。
「將詩名算作第一句,其他詩句的順序依次往後挪。」
林鼎寒拿出了那本折過頁的《李太白集》,將四首詩一一翻找出來,一首一首地進行解讀。
還是「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如果把詩的題目作為第一句來推算的話,《子夜吳歌》的第七句就變成了「五馬莫留連」,第三個字是「莫」;《長干行二首》的第六句則是「同居長干里」,第四個字是「干」;《尋雍尊師隱居》的第四句是「撥雲尋古道」,第二個字是「雲」;最後一首《酬裴侍御留岫師彈琴見寄》的第一句就是詩名本身,第六個字是「岫」。
「只有這樣,最後一首五言詩,才能找出第六個字。」林鼎寒道,「我試過其他的解法,但解出的字都連不上,唯有這樣解出來的四個字,連在一起,才有特定的含義。」
「莫干雲岫!」吃驚是索克魯的第一反應。他在心裡驚疑道:「莫干山雲岫寺,怎麼會是那裡?」
索克魯的記憶立刻翻回到了光緒十三年。
那一年,雲岫寺荒廢百年後,終於在住持廣嚴禪師的執掌下復興,成為遠近聞名的佛教聖地,廣嚴禪師也因此佛名遠揚,並奉旨進京,為慈禧講論佛法義理,最後得慈禧手書「藏經閣」匾額,並欽賜內務府所刊《大藏經》一十二部,然後回山傳戒,雲岫寺更加聲名遠播。當年廣嚴禪師進京之時,索克魯曾派捕者保護其安全,所以儘管此事已過去了整整十八年,但他仍然記得十分清楚。
如果刺客道的天層真的藏在雲岫寺,索克魯如此吃驚便是有道理的。
在索克魯看來,刺客道天層一定藏在某個極為隱僻的地方,越是鮮為人知之處,越有可能成為天層的藏匿地。可雲岫寺建於南宋淳熙年間,數百年來雖然幾度興廢,但一直是極為聞名的大寺院,若非如此,它在光緒十三年復興后,慈禧也不會下懿旨召廣嚴禪師進京論佛,還欽賜十二部《大藏經》和手書的「藏經閣」匾額給雲岫寺。自滿清入關以來,除乾隆年間毀於戰亂而荒廢百年外,其他時間裡,雲岫寺一直香火鼎盛,除開寺內的數十名僧人,進進出出禮佛的香客更是數不勝數。如此廣為人知、人員複雜的地方,竟然會是刺客道天層的藏身之地?
與既驚且疑的索克魯一樣,白孜墨的腦中閃過的也是這些念頭。與索克魯略有不同的是,白孜墨在三年前還曾去過一趟雲岫寺。當時身在東南辦事衙門的他,抽空去了一趟莫干山,去劍池看了看當年血戰過的地方,又去雲岫寺禮佛朝拜。所以他親身經歷過雲岫寺那種香客往來、遊人如織的熱鬧場面。若非刺客捲軸里暗藏著「莫干雲岫」四個字,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刺客道天層和雲岫寺聯繫在一起。
「刺客捲軸是明朝的東西,那時天層多半是在雲岫寺,」白孜墨揣測了片刻,對索克魯說道,「兩百多年過去了,也許現在天層已經轉移去了別處。」
索克魯卻不贊成這個看法。他搖頭道:「如果是你說的這樣,刺客道又何必派出姻嬋去日月庄盜走刺客捲軸呢?」
且不管刺客道天層是否真的藏在莫干山雲岫寺,至少眼下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不會再像過去那般,似無頭蒼蠅一樣亂碰亂撞。
「如果天層真的在雲岫寺,總不可能全無痕迹。」索克魯說道。他言下之意,是要派人南下,去浙江省湖州府德清縣,探查雲岫寺的底細。
因為必須在年內剿滅刺客道,所以這個任務極其重要,如果天層真的在雲岫寺,那麼這個任務也必將十分兇險,唯有經驗老到、能力出眾的御捕方能勝任。
索克魯選擇了這些年來他最為信任的人。
「孜墨,你來走這一趟。」索克魯說道,「需要誰同行,你自己挑。」
「不必了。」白孜墨說道。
天層如果真的在雲岫寺,去多了人反而惹眼,如果一不小心打草驚蛇,天層一旦轉移,那就前功盡棄了。
「我一個人去就夠了。」
白孜墨深明此理,所以他決定只身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