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暗殺1905第三部》(3)
瞞天奇謀
現身
在大通學堂養傷期間,胡客在紹興府境內製造了五起刺殺案,先後刺殺了六人。
這六個人雖然非富即貴,但只是地方上的小人物,所以一開始有人被刺殺時,鬧出的動靜只局限於一府一縣,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
但量變引起質變,當一年內連續發生五起刺殺案,前後共有六個人被刺身亡后,事情就變得不容小視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討論這些接踵而至的刺殺案,各種繪聲繪色的描述越傳越遠,五起刺殺案造成的影響不再局限於紹興府,甚至通過各地報紙的爭相報道而傳播到了省外。
這正是胡客想看到的。
胡客想弄清楚自己和雷山到底有沒有關係,就必須找到胡啟立。但四海之大,如何才能找到一個人呢?
胡客想到的方法,是將胡啟立引來。
製造這五起刺殺案,胡客既是為了以實戰來加快身體的恢復,同時也是為了製造輿論影響,吸引胡啟立的注意。他知道,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胡啟立肯定一直在尋找他。只要聽說了這些刺殺案的細節,以胡啟立的嗅覺,一定會懷疑到胡客的身上,進而尋找到紹興府來。
胡客的猜想是對的,自從他逃離田家宅院后,胡啟立一直在尋找他。
但大通學堂實在隱秘,不僅官府沒有察覺,連胡啟立和六個死士也沒有找到這裡來。胡啟立本以為胡客多半去了某個偏僻的地方躲藏起來養傷,哪想到胡客竟然還留在浙江省境內,而且是在紹興城的鬧市裡。大隱隱於市,誠然如此。
紹興府的五起刺殺案,最終引起了胡啟立的注意,並懷疑到了胡客的身上。他猜到胡客是故意這麼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引他現身,由此推想,胡客肯定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一個完全恢復的胡客,即便胡啟立手下的六個死士聯起手來,恐怕也不是對手。
但胡啟立自有良策。
胡啟立將睚、眥、沉魚、飛蝗、餘毒和廉機子等六個死士一齊派往紹興府,四處尋找胡客的蹤跡。
大通學堂出事的前一晚,十二死士中的沉魚和飛蝗,終於找來了大通學堂。
當晚,秋瑾在接到徐錫麟出事的消息后,召集學堂內所有師生到禮堂議事。當人群朝禮堂跑過去后,沉魚和飛蝗恰在這時悄悄逾牆而入,弓彎著腰,溜向西側的平屋。
兩人在白天里已經打聽到,大通學堂內寄住了一男一女,就住在西屋,已經住了一年多的時間。人數吻合,性別吻合,時間吻合,沉魚和飛蝗不禁猜想,寄住在大通學堂西屋的這對男女,很可能就是他們苦尋了一年半的目標。
但胡客是刺客道兵門一等一的青者,十二死士中最厲害的屠夫都不是對手,沉魚和飛蝗自然心生忌憚,所以不敢在大白天里貿然入內,挨到了深夜,才悄悄入內查探。
西側的平屋裡燃著一盞油燈,沉魚和飛蝗靠近窗戶,從窗縫偷望屋內的情況。
兩人看到了罩著蚊帳的卧床,但是蚊帳的紗布太厚,又離油燈過遠,是以只隱約看到床上躺的有人,卻看不到容貌。
沉魚和飛蝗交換了一下眼神,離開了窗戶,溜到屋門外。沉魚掏出薄扁的匕首,插入門縫,悄無聲息地切斷了門閂,將門推開了一道縫隙。
風隨門動,桌上的油燈晃了幾下。
沉魚和飛蝗靜候了片刻,見屋內沒有動靜,於是一前一後溜門而入,俯身弓行,如泥鰍一般,溜到了卧床邊,整個過程沒有弄出半點聲響。
沉魚伸手抓住了蚊帳的底角,飛蝗則探手入懷,摸出兩枚飛蝗鏢,夾在指間,並把全身力氣集中在手腕上。
又一次交換眼神后,沉魚猛地撩起蚊帳,飛蝗的手迅速地甩了出去。
但他的手只甩出一半,便猛地收住。因為他已看清,躺在床上熟睡的一男一女,並非胡客和姻嬋,而是兩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
目標有誤,來錯了地方,兩人的臉上同時閃過一絲失望的神色。
沉魚比劃了三根手指,這是撤退的手勢。
悄無聲息地溜出平屋后,兩人溜到圍牆下,翻牆出了大通學堂。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猶如鬼魅般從旁邊的暗處現身,緊跟在沉魚和飛蝗的後面,悄無聲息地逾牆而出。另有一道黑影朝平屋奔來,快步走入屋內,卻是姻嬋。姻嬋撩起蚊帳,沖床上說道:「可以了。」
假寐的一男一女睜開眼睛,相繼下了床。
「那我們去禮堂了。」這對男女是學堂的學生,之前本要趕去禮堂議事,但應了胡客和姻嬋的要求來此假睡片刻,並被告知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能睜開眼睛。兩人顯然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已去鬼門關走了一回,如果不是飛蝗臨時收手,兩人此時已是地府冤魂了。
這對學生走後,姻嬋也走出了平屋。
她從後門出了大通學堂。
胡客已經追蹤沉魚和飛蝗而去,現在姻嬋也要做她該做的事了。
離開大通學堂后,沉魚和飛蝗沒有做任何停留,走街串巷出了紹興城。
出城后,兩人沒有急著離開,而是鑽進了環城河邊的小樹林里。
在樹林深處,十二死士中的餘毒,已經等候了小半個時辰。
聽到腳步聲響,盤坐在地的餘毒沒有回頭,只問出了兩個字:「怎樣?」
「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發現。」飛蝗應道,「你這麼早等在這裡,恐怕西南方也沒什麼發現吧。」
餘毒默然不答,如一尊佛像般盤坐不動。
簡短的對話后,三人就此不發一言,或坐或立,等在夜色下的樹林之中。
不多久,負責搜尋紹興城東北方的睚和眥趕來匯合。兩人搖了搖頭,表示沒有任何發現。
如此一來,就只剩下搜尋東南方的廉機子了。
令五個人略感奇怪的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廉機子沒有出現,一個時辰過去了,廉機子還是沒有來,一直到兩個時辰過去,天空漸露曙光時,廉機子仍然不見蹤影。
「這廝平時腿腳麻利,今天怎麼跟個老太婆似的。」飛蝗調侃道。
飛蝗臉上掛著笑容,其實心裡和其他四個人一樣清楚,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廉機子還沒有出現,十有八九是在紹興城內出了事。
「我之前好像聽到了竹鸚鵡的聲音,不知道你們聽見沒有?」飛蝗問,「廉機子多半是捅了婁子,我們好歹是一起來的,要不要回去找一找?」
其他四人沒有任何反應。
飛蝗吃了個閉門羹,心頭堵了口氣,說道:「你們怎麼都成了啞巴?」說完這話,他忽然嘿嘿一笑,「我倒忘了,我們這裡的確有一個啞巴。」言語之間,有意無意地朝眥瞟了一眼。
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睚盯住飛蝗,目光中透露出了敵意。
飛蝗視而不見,繼續問道:「到底要不要進城找找?你們倒是吭一聲啊。」
「生死有命,沒什麼好找的。」睚開口了,嗓音很冷,眼睛仍舊盯著飛蝗。
「你這是什麼話?」飛蝗不悅道,「大家相識十多年,多多少少有些情義,你不想進城找廉機子也就罷了,何必說出這等不中聽的話?」
「誰與你有情義?」睚橫了飛蝗一眼。
「屠夫死了,你睚眥二人成了十二死士中最厲害的人物,想不到地位變高了,就開始目中無人起來,瞧不起我等了。」飛蝗將雙手環抱在胸前,哼了一聲,冷嘲熱諷地說道,「當初不知道是誰跟丟了胡客,連累大伙兒多跑了一年半載的路。」
在金庭鎮被半途殺出的平陽黨阻攔,以至於最終跟丟了胡客和姻嬋,一直是睚和眥心頭的一大恨事,此時被飛蝗拿出來當面譏諷,兩人不禁心裡發怒,手腕同時一翻,各自亮出了短柄彎刀。
「那你來試試!」睚不客氣地說道。
飛蝗連忙擺手:「那可不敢!把你們的刀子收起來吧。你們二人何等厲害,我怎麼可能是對手?」嘿嘿笑了幾聲,又用譏諷的口氣說道,「再說了,睚眥向來不分家,走到哪裡都是兩人聯手,眼下就算屠夫活過來,雙拳斗四手,怕也過不去。」
睚和眥頓時大怒,向飛蝗踏出一步,若非同為十二死士,按兩人的性子,絕不可能隱忍到現在。
飛蝗剛才還在嘿嘿地冷笑,這時忽然間腰一挺,離開了斜靠的樹,望向睚和眥的身後。
一陣馬蹄聲在睚眥的背後響起。這陣馬蹄聲來得很快,轉眼間,一騎馬出現在林中小道上,勒停在五人的身前。馬上的騎者一身布衣,背著晨光,臉色灰暗。
「老主子!」飛蝗脫口叫道。
五個人頓時肅然而立,神情恭敬無比。飛蝗沒有了冷嘲熱諷的神情,睚和眥同時收回了見光的兵刃,連盤坐了兩個時辰之久的餘毒也急忙站了起來。樹林里鴉雀無聲,五個人都在等著老主子發話。
來人正是胡啟立。
胡啟立翻身下馬,掃視五人,問道:「廉機子呢?」
「還沒回來。」沉魚回答。
「你們來紹興有三天了,可有查到什麼消息?」
「紹興城的西北、西南和東北一帶都已找過,沒有任何發現,」沉魚如實回稟,「至於廉機子負責的東南一帶,因他尚未歸來,目前還不清楚。」
胡啟立心裡知道,胡客十有八九是藏在紹興府境內。前一段時間,六個死士已經找遍了紹興府境內發生刺殺案的幾個縣,沒有任何發現,唯一只剩下紹興城還沒有搜尋,所以胡啟立才把六個死士派往紹興城內四處搜尋。現在廉機子沒有按約定時間前來匯合,不排除在城裡遭遇了胡客的可能。
「廉機子有沒有放竹鸚鵡?」胡啟立問。
「有!」沉魚回答得乾脆利落。
竹鸚鵡是代表危急的信號,一旦射入空中,便會發出沙啞的尖嘯聲。廉機子放出了竹鸚鵡,說明他遇到了緊急情況。
胡啟立不假思索,立即下達了命令:「你們五個速回城裡尋找廉機子,一旦找到,就放竹鸚鵡相互聯繫。總之記住我之前說過的話,一切按原計劃行事。我會在這裡等候你們的消息。」
「是,老主子!」五個人領了命令,飛快散了,奔回紹興城內。
五人走後,胡啟立將馬拴在了樹榦上,向環城河邊走了幾步,凝望著河面。
天空已經透亮,枝葉間灑下的晨光,將胡啟立的影子拉得斜長,投映在河面上。點點曦光在水面上傾灑,被早風一吹,如碎金般涌動起來。
胡啟立的心情,也跟著涌動了起來。
在林中佇立了片刻,胡啟立微微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邊。
在他的腳邊,多出了一道斜長的影子。
在他的身後,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站立了一個人。
胡客現身了。
胡客不想和尋找他的死士多做糾纏,只想與胡啟立照面。所以他一路尾隨沉魚和飛蝗出城,躲在樹林的邊緣地帶,一直等到胡啟立出現,五個死士奔回城內尋找廉機子,他才現身於胡啟立的背後。
胡啟立轉過身來,與胡客正面相對。
樹林深處,光影斑駁,寂靜無聲。
自從「試刺」之後,兩人已有五年時間沒見,曾經的父子,如今已經互為仇敵。看著站在對面的那個人,胡啟立的內心深處波瀾不驚,胡客的心頭卻是百般滋味。
正是眼前的這個人,朝夕相處陪伴胡客到十六歲,並主宰了胡客隨後八年的歲月,一直到今天。這八年間,胡客入刺客道,進練殺山,「試刺」,「出刺」,「奪鬼」,查天層,殺王者,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是按照胡啟立的規劃在走,可以說,胡客一直是在為胡啟立而活,連最近一年半躲藏起來養傷,也是拜胡啟立所賜。
眼前的這個人,曾是胡客最為敬重最為景仰的人,如今卻要以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態度來面對,一向很少有情緒波動的胡客,此時也難忍內心的五味雜陳。
但胡客不會忘記今天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向胡啟立走近了兩步。
胡啟立似乎對胡客有所忌憚,胡客進了兩步,他卻退了兩步,始終保持著三丈左右的距離。
胡客本打算問清楚心中的疑惑,但話到嘴邊,猛然間心頭一動,登時呆住了。他只知道在這一瞬之間,腦海里跳出來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然而具體是什麼,卻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胡客疑惑地看著胡啟立,總覺得這件古怪的事與胡啟立有關,試圖去想,卻又始終反應不過來。
被胡客用奇怪的眼神來回打量,胡啟立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問道:「你想怎樣?」
胡客強迫自己將精神集中起來,不去想那件突然閃入腦海的古怪之事,問道:「我和雷山到底是什麼關係?」他這句話問得直截了當,語氣斬釘截鐵。
「有時候人要學聰明一點,」胡啟立說道,「有些不該知道的事情,大可不必刨根問底,否則你會活得很累。」
「你怕我知道真相后,會立馬殺了你?」胡客盯著胡啟立。
胡啟立又是一笑:「你是刺客道數一數二的青者,刺殺的本事的確登峰造極。但是你不要忘了,我養了你那麼多年,你入刺客道是經我一手安排,我對你的一切了如指掌,連你今天到這裡來,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你當真以為,你今天能殺得了我?」
「把人都叫出來吧。」胡客道。
話已經說破,就不必再躲躲藏藏。胡啟立喝道:「都出來吧!」
激戰
話音剛落,睚、眥、沉魚、飛蝗和餘毒從各個方向現身。
五人之前離開樹林后,佯裝回城,卻又悄悄溜回,守住樹林的各個方向,暗中對胡客形成了合圍之勢。
這一切都逃不過胡客的眼睛,但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見到胡啟立,同時也一直沒把這些死士放在眼裡,是以根本不為所動。
「還有其他人,一併叫出來吧。」胡客又道。
這一下倒是讓胡啟立略微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胡客的洞察力已經到了這等地步。「沒枉費我栽培你這麼多年。」胡啟立說出這話,沖飛蝗使了個眼色。
飛蝗放出了竹鸚鵡,沙啞的尖嘯聲衝天而起。
片刻間,約有二十來人衝進了樹林,在五個死士的身後結成了第二層包圍圈。
胡客原本只是猜測,以胡啟立的頭腦,必定清楚手下這幾個死士聯起手來,也難不倒他,但胡啟立依然在此設下埋伏,必定另有準備。胡客隨口一說,沒想到卻一語言中。
胡客掃視一圈,這二十幾個人身穿黑色的束身衣服,人手一支手槍,看樣子應該是南幫暗扎子。
「就這麼點人?」胡客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胡啟立的身上。
被五個死士圍住,又被二十多支手槍指住,竟然還有恃無恐,胡客的這一反應,大大出乎胡啟立的預料。
胡啟立知道手下的死士加在一起也對付不了胡客,所以花錢請來了南幫暗扎子,在遠處的橋洞下埋伏,以竹鸚鵡的尖嘯聲為號。沉魚和飛蝗夜入大通學堂,目的不是刺殺胡客,而是引胡客出城,兩人本打算和胡客交手之後,佯裝敗逃,引胡客來追,沒想到胡客提前察覺,沒與兩人正面遭遇,而是暗中跟隨,這倒讓沉魚和飛蝗省了不少事。先前在樹林里時,胡啟立問「廉機子有沒有放竹鸚鵡」,其實這是之前約定好的暗語,是在問胡客有沒有跟來,如果沉魚回答「有」,就是說胡客已經跟來了。胡啟立接著吩咐一切按原計劃行事,五個死士心裡明白,於是假裝回城,卻去而復返,暗中對胡客形成了包圍之勢。胡啟立深知胡客在黑暗中的能力,無論是刺殺能力還是隱藏能力,都強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所以他故意等到天亮時才現身,這樣可以消除對胡客有利的環境條件,以便於手下這幫人更有把握地對付胡客。
然而即便如此,胡客仍然擺出一副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樣子,倒讓老謀深算的胡啟立生出了一絲緊張感。
胡啟立勉強露出笑容,說道:「你覺得還不夠多?」
胡客道:「南幫暗扎子個個草包,有槍在手,也不足為慮。」
這句話狂妄至極,實在太不把人放在眼裡,周圍二十多個暗扎子頓時面露憤色,個個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刻開槍,將這狂妄之徒打成篩子。
但這陣騷動很快就平靜下來。一個暗扎子湊近同伴的耳邊,悄聲說了什麼,同伴仔細打量了胡客一番,面露驚訝之色,又向身邊的另外一名同伴悄聲耳語。這樣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四個,漸漸越傳越多,到最後二十多個暗扎子全都盯著胡客,臉上露出了驚懼之色。
這群暗扎子的領頭是一個麵皮白凈的年輕人,看容貌十分稚嫩,年齡應該還不滿二十歲。這年輕人的身邊有一個身形精瘦的小鬍子,雙目中透出警惕之色,正在年輕人的耳邊低語。年輕人點了點頭,對胡啟立說道:「東家,這人來頭不小,之前說好的價錢,恐怕要變一變了。」
原來這二十多個暗扎子當中,有一個曾參加了兩年前在日本東京對孫文的暗殺行動,親眼目睹了胡客憑一己之力對抗南北幫暗扎子和日本浪人的全過程,在記憶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此刻忽然與胡客照面,是以認了出來,急忙告知同伴,讓同伴多加小心。胡客當年在日本東京的舉動,早已在南北幫暗扎子中傳得神乎其神,帶領這群暗扎子的年輕人也聽說了此事,此時忽然聽小鬍子說眼前這個身形魁梧的男人,便是當日以一當百守護孫文的人物,心裡不由多了幾分震驚。但他並不覺得害怕,反而立刻想到之前從胡啟立處收到的報酬少了,因此趁著還沒動手,當場提價。
「你想要多少?」胡啟立目光一轉,落在年輕人的身上。
年輕人面露微笑,比劃了一根手指。
「一倍?」胡啟立問。
年輕人搖搖頭,糾正道:「十倍。」
胡啟立道:「小麒麟,當年你爹主事時,向來說一不二,到了你這裡,卻是見風就長,獅子大開口。」
年輕人道:「東家,別說這些虛話,你就實誠地答一句,應還是不應?」
眼下這種情勢,別說十倍,就是一百倍,胡啟立也只能答應。「十倍就十倍,如果辦成了,」胡啟立有意看了一眼胡客,「我再多給你三成。」
「好!」年輕人撫掌笑道,「東家果然是個爽快人!」
小鬍子在年輕人的耳邊悄聲道:「小主,這人是個硬手,千萬不能大意!」
年輕人點點頭:「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言語之間,卻頗有幾分不屑。他看著胡客,心中暗想:「被這麼多槍指著,你就是深海龍王,也休想翻出浪花來。」
二十多個暗扎子舉定了手槍,從各個方向瞄準了胡客,只等東家胡啟立一聲令下,便立馬扣動扳機。
胡客絲毫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只是看著胡啟立,問道:「我和雷山到底有沒有關係?」
「我說過了,有些事情,你大可不必知道。」
「回答我。」胡客的聲音越發低沉。
胡啟立仍不做應答。
胡客不再逼問。他心裡其實非常清楚,胡啟立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來追查他的下落,現在又設下如此陷阱,一見面便要置他於死地,如果他不是雷山的兒子,胡啟立又怎會如此大費周章呢?
最後的疑問已經打消,一場死戰在所難免。
胡客取出了問天,手指抹過弧形刃口,一字一字地說道:「你我父子之情,今日就此斷絕!」右手猛地一伸,問天插入了身邊一棵大樹的樹榦。
血戰在即,胡客竟然將武器插在樹榦上,這等奇怪的舉動,令包括胡啟立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禁一愣。
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胡客的雙手抹過衣擺,拔出了藏在腰間的兩支手槍,照準斜側方的年輕人就是一槍。
年輕人還在冷笑,尚未反應過來,眉心處已多了一個小孔,冷笑就此僵在臉上,身子砰地仰天倒下。
所有人都沒料到胡客竟然帶了手槍,這一突變委實出人意料!
胡客雖然在戰略上藐視這些南幫暗扎子,但在戰術上卻極其重視。他深知槍的威力,在日本東京時,他便嘗過子彈的厲害,而刺殺蕭山縣的知縣時,他用的正是洋槍。這一年多的時間裡,胡客從精於用槍的王金髮那裡,學到了不少用槍的技巧,現在實戰運用,倒也得心應手。滅賊殲王,他第一槍便射殺了年輕人,解決了這群南幫暗扎子的領頭,先亂其陣腳,隨即左右開弓,槍聲連響。二十多個暗扎子站成一圈,原本是為了圍住胡客,不讓胡客有逃跑的空間,現在卻成了活靶子,任胡客朝哪個方向開槍,幾乎都能命中目標。
眼見年輕人倒地,不知死活,所有暗扎子的臉上都露出了極為驚恐的神色,尚未回過神來,又遭胡客一通射殺,轉眼間便折了七八個。倖存的暗扎子紛紛尋找樹木掩護,同時朝胡客開槍還擊。之前曾在年輕人耳邊低語的小鬍子窺準時機,一個貼地躥出,抓住年輕人的雙腳,將其拖到一棵樹后,急聲叫道:「小主,小主!」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伸手去探年輕人的鼻息,竟已沒了呼吸。
從打出第一顆子彈開始,胡客以最快的速度,在樹木之間不住地移動。這樣一來,他可避免成為站樁靶子。暗扎子射出的子彈,只要擊不中胡客,便朝對面的同伴飛去,一部分子彈竟射中了自己人。胡啟立和五個死士則在槍聲響起的一瞬間,躲在樹后不敢現身,以免槍彈無眼,傷了自己。
十餘槍打完,胡客的兩支手槍都已打光了子彈。
暗扎子死傷了大半,胡客只是肩部被子彈擦傷,另有一顆子彈從他的頸邊掠過,若被射中,便性命堪憂,還好他運氣不壞。
胡客扔掉了手槍,拔下樹榦上的問天,在樹林中躥行起來。
這些暗扎子從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狠角色,經過剛才一輪突如其來的槍戰,不少人驚魂未定,躲在樹后,忽然一道黑影從眼前掠過,脖子一涼,已被問天掠去了性命。樹林中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僅剩的三兩個暗扎子被四下里的慘叫嚇破了膽,不敢再作停留,連受傷沒死的同伴也顧不上了,發瘋似的朝樹林外狂奔,只恨從娘胎里出來時少帶了兩條腿。
東側響起了兵刃相交的錚鳴聲,只響了三下,繼之而來的是一聲低沉的慘哼。
胡啟立心頭一抖。他聽得出這聲慘哼是誰的聲音,知道餘毒已經遭殃。他看見身邊躺了一個暗扎子,急忙從樹后衝出,將那暗扎子手裡握著的手槍奪了過來,用以護身。
很快又有一聲慘叫傳來,是女人的聲音,胡啟立知道,沉魚已經赴了餘毒的後塵。
轉眼之間,二十多個暗扎子覆滅,五個死士也折了兩個,再這樣下去,剩下三個死士也難逃厄難。胡啟立大叫一聲:「全都過來!」疾奔幾步,到了環城河邊,用槍指著身前的樹林。
胡客的身影在遠處的林中一閃,胡啟立立即開了一槍,迫使胡客不敢輕易現身。
睚和眥在胡啟立的掩護下,離開之前的躲藏處,來到了胡啟立的身邊。
瞞天過海
胡客一舉殺敵大半,破了重重包圍,此時終於可以躲在一棵樹后,喘上幾口氣。
他的肩部被子彈擦傷,雖無大礙,但鮮血已浸濕了衣衫。此時還有三個死士沒有解決,他可沒工夫理會傷勢。
沒休息多久,不遠處一道灰色的影子忽然從兩棵樹之間閃過。
胡客急忙偏頭,一枚飛蝗鏢來勢迅疾,釘在了耳側的樹榦上。
隔了有五六丈的距離,還有如此準頭和力道,這一手暗器功夫的確登峰造極,連胡客也暗暗有些佩服。
只頃刻的工夫,那兩棵樹之間又是灰影一閃,胡客急忙側身躲避,第二枚飛蝗鏢釘在了樹榦上。胡客這一讓,小半邊身子探出了樹外,後方的胡啟立急忙開槍,子彈偏差分毫,嵌入了樹榦。
飛蝗和胡啟立所處的位置,正好在胡客的兩側,一個用暗器,一個用手槍,無形之中倒形成了配合。胡客留了個心,當第三枚飛蝗鏢射來時,他只是輕微躲閃,堪堪讓過飛蝗鏢就行,不再將身體暴露在胡啟立的攻擊範圍內。
胡客將問天叼在嘴邊,取下樹榦上的兩枚飛蝗鏢,左右手各執一枚。他集中注意力,死死地盯住五六丈外的兩棵樹,同時手腕用勁,暗暗蓄力。
當灰影剛剛露出一丁點時,早已蓄勢待發的胡客,左右手猛地擲出,兩枚飛蝗鏢離開他的指尖,破空而去,沒有射向灰影,而是射向灰影移動方向的前面一點。飛蝗從樹後面躍了出來,當他看見飛來的兩枚飛蝗鏢時,他人在空中,已經無法躲閃。
第四枚飛蝗鏢夾在指尖尚未擲出,飛蝗已悶哼一聲,喉頭和腹部傳來刺痛,整個人橫著摔翻在地。
飛蝗對胡客並不了解,在得到問天之前,胡客一直沒有特定的兵器,每次執行刺殺任務都是視情況來選擇兵器,有時也會用到暗器,因此胡客在暗器上的造詣並不低。飛蝗這輩子用飛蝗鏢射殺了不少人,他曾想過自己將來會怎麼死,但是他絕對沒有想到,最終竟是死在了自己的飛蝗鏢之下。
飛蝗斃命,只剩下睚、眥和胡啟立了。
胡啟立的心被震住了。他在培養胡客來解決雷山這個大對頭時,無形間也給自己培養了一個同等厲害的對頭。現在他開始嘗到苦果了,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種下的苦果。
作為僅剩的兩個死士,保護胡啟立的重任落到了睚和眥的身上。兩人知道決一生死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來,不禁握緊了手中的短柄彎刀,向前跨出兩步,守在胡啟立的身前。
「回來!」胡啟立喝道。
睚和眥回過頭來,看著胡啟立。
「趕緊走!」胡啟立的話是對睚和眥說的,但雙眼卻一直盯著前方,注意著胡客的動靜。
睚和眥微微一愣。
「今天我走不掉了。」胡啟立自知結局,壓低了聲音不讓遠處的胡客聽到,「你們兩個趕快走,總要有人活著回去才行。將來如果有機會,一定不要忘了替我報仇!」
睚和眥猶豫了一下,很快做出了決定。兩人收起了短柄彎刀,朝胡客躲藏的地方望了一眼,然後沿著環城河邊的小路,飛奔離去。
胡啟立緊張地用槍指著前方,直至睚和眥的身影消失在河灣背後,他才吐出了一口氣,說道:「你打算藏頭縮頸到什麼時候?」
話音剛落,樹榦后黑影一閃。
胡啟立瞧得真切,急忙瞄準開槍。
但胡客剛閃出半邊身子,便立即快速縮回,從樹榦的另一側躍了出來。
一槍落空,胡啟立追身又是一槍。
但胡客的動作實在太快,子彈打到時,他又已經藏到了另一棵樹的後面。
當胡客再一次閃身躍出時,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胡啟立,以最快的反應速度,再一次扣下了扳機。
然而這一次,槍聲卻沒有響起,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清脆的「咔噠」聲。
這支手槍本是暗扎子的,之前在亂戰之中,已經開過幾槍,只剩下四發子彈在裡面。胡啟立取得手槍后,先後開了四槍,這時子彈打盡,手槍已成了廢鐵一塊。
這聲清脆的「咔噠」聲傳入了胡客的耳中。
胡客的嘴角輕微一揚。
方才他連續地左右閃轉騰挪,正是為了引胡啟立開槍射擊,將子彈打光。現在目的已經實現,他從樹榦後轉出,右手斜執問天,向胡啟立大步走去。
子彈已盡,僅憑雙手雙腳,胡啟立絕非胡客的對手。他的臉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依然舉起手槍,對準胡客,連續地扣動扳機。
伴隨著一直響個不停的「咔噠」聲,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當胡客走到身前時,胡啟立停下了動作,猛地向身後一拋,撲通一響,手槍沉入了水中。
「動手吧。」胡啟立閉上了雙眼,微微仰起了脖子,「我死之後,所有的恩怨,就此勾銷。」
但是胡客沒有動手。
他遲疑了,不是因為感情用事,而是在走向胡啟立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又想起了先前剛見胡啟立時,腦海深處曾一閃而逝的古怪念頭。直到此時,他才猛然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麼會覺得古怪。他看著胡啟立,眼神最初帶有幾許疑惑,到最後變得無比確定。
他初見胡啟立時之所以會覺得古怪,是因為當時胡啟立曾後退了兩步。就是那後退的兩步,帶給了胡客古怪的感覺。
胡客弄明白了心裡的疑惑,說道:「你根本不是胡啟立。」
原本閉目待死的胡啟立,此時猛然睜開了雙眼,詫異地看著胡客:「你說什麼?」
「你不是胡啟立。」胡客重複了一遍,語氣確切無疑。
胡啟立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僵硬:「你說什麼胡話?」
胡客看了一眼胡啟立的雙腿,說出了原因:「你的腿不跛。」
胡客已有五年沒見過胡啟立,但畢竟曾以父子關係相處過十餘年。在胡客的記憶中,這位鐵匠父親是一個瘸子,走路時兩隻腳高低不同,一瘸一拐,為此沒少被街坊鄰居嘲笑。但眼前的這個胡啟立,在初見胡客時曾後退了兩步,那兩步卻四平八穩,沒有絲毫歪跛的跡象。胡客潛意識中感覺到了古怪,但當時他心知周圍設有埋伏,一直在暗思應對之策,因此沒有想明白到底為什麼會覺得古怪。現在埋伏已破,胡啟立的生死已在掌控之中,精神放鬆后的胡客,才猛然想明白了這一點,再加上剛才睚和眥竟然棄胡啟立而去,他才不禁推想眼前這個胡啟立可能是個冒牌貨。如果這個胡啟立的身份是真的,身為十二死士的睚和眥,根本沒有理由棄他而去,諸如閻子鹿、秦道權等死士,全都心甘情願為胡啟立賣命,睚和眥也絕非貪生怕死之輩,怎麼會突然臨陣脫逃?
唯一的解釋,就是眼前的這個人,並非真正的胡啟立!
胡客想透了這一點,猛然間明白過來,說道:「你就是廉機子?」
胡啟立的臉上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笑容,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道:「老主子說我們六個人聯起手來,也對付不了你,現在看來,老主子的話果然不假。」他這句話雖是感嘆,但也變相認同了胡客的猜測。
「胡啟立人呢?」胡客問道。
「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廉機子輕蔑地一笑。
胡客右手一抬,問天鋒利無匹的刃口,抵住了廉機子的咽喉。
「殺了我也沒用,」廉機子面不改色,「我如果怕死,就不會來這裡。」
「當真不說?」胡客問道。
廉機子大笑起來,喉頭抖動,已被問天劃破了皮。他說道:「二十三年前我便死過一回,僥倖活到今天,早已活夠了本。今天能死在你手上,我廉機子也算不枉。」他的聲音忽然變狠,厲喝道,「動手吧!還遲疑什麼?」
十二死士都是胡啟立精挑細選之人,廉機子尤為如此。當初胡啟立之所以挑選廉機子,正是因為廉機子的長相與他極為相似,再對廉機子的聲音加以訓練,變得和他的聲音一模一樣,以至於其他死士都難以分辨清楚。換句話說,胡啟立挑選廉機子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尋找一個替身。這二十多年裡,但凡有涉危犯險的事,胡啟立大都不會親自出馬,都是由廉機子代他前去,比如二十三年前的莫干山大戰。
當年胡啟立成為謀門之「心」后,不小心暴露了南家後人的身份,刺客道派出大批青者前來追殺。胡啟立自知難以逃過此劫,考慮到按刺客道三百年來的規矩,處死謀門之「心」必須要舉行「眾戮」儀式,因此胡啟立順勢而為,將計就計,以自己的死來逼刺客道舉行大聚會,由此為御捕門創造了決戰刺客道的機會,這才有了後來驚天動地的莫干山大戰。
身為刺客道的謀門之「心」,無論做任何事,胡啟立都會事先考慮周全,以他的頭腦,豈會當真把自己的性命押上?那個被刺客道青者抓走、後來出現在莫干山劍池領受「眾戮」的胡啟立,並非胡啟立本人,而是廉機子,胡啟立則隱藏起來,躲在暗處盯著事態的進展。廉機子本來就是代胡啟立去領死,他去的時候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如果不是御捕門殺到的時機合適,他早在二十三年前就已喪命。
莫干山大戰是廉機子第一次以胡啟立替身的身份為其出生入死。後來胡啟立長時間隱居清泉縣,之所以刺客道沒有青者尋來,很大一部分功勞也要記在廉機子的頭上。正是因為廉機子在全國各地頻繁地活動,吸引了刺客道青者的注意,這才掩護了胡啟立的安全,讓胡啟立的隱姓埋名從始至終沒有被識破。這次在紹興城外設陷阱圍殺胡客,考慮到胡客能力出眾,胡啟立沒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仍然由廉機子代他出馬。
二十多年間,胡啟立這一手偷天換日的計謀,可謂屢試不爽。正是倚仗這一奇謀,他才得以瞞天過海,自始至終安全地藏身於暗處,在幕後操控著全局。
但是今天,這個持續了二十多年的瞞天奇謀,卻因為一個細枝末節,被胡客識破了。
十二死士效忠於胡啟立,向來不懼生死。胡客深知,無論他如何威逼,廉機子絕不可能說出胡啟立的下落。
胡客不想在廉機子這裡耗費時間,再加上廉機子是胡啟立的替身,只有替身死了,真身才能獨一無二,所以廉機子非死不可。
胡客不再有任何遲疑,右手橫向一拉,問天抹過了廉機子的咽喉。
胡客的動作快如閃電,沒有讓廉機子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廉機子向後倒下,跌破了涌動著碎金的河面,緩緩地沉向水底。
廉機子不是尋找胡啟立的唯一線索,還有一條線索,可以供胡客追查胡啟立的下落,那就是十二死士中的最後兩個人——睚和眥。
圍殺胡客失敗,睚和眥必定會想辦法儘快通知胡啟立,以便做好應對的準備。兩人在廉機子的掩護下匆匆離去,更是印證了這一點。胡客知道,睚和眥棄廉機子而去,十有八九是要趕去通知胡啟立。只要悄悄尾隨這兩人,一路上不被察覺,他就有機會找到藏身於暗處的胡啟立。
撓鉤搶土
睚和眥已經走了一段時間,胡客的速度必須更快,才有可能追上兩人。
好在睚和眥不是漢人,而是新疆那邊異族人的體型和容貌,這一點勢必引來沿途路人的注意,這就給了胡客追蹤的絕好機會。
胡客回到紹興城內,弄來了一匹快馬,一邊打聽一邊追趕。
睚和眥走的是官道,追蹤起來並不困難。胡客先是朝西北方追了一程,過錢塘江后折向東北,進入嘉興府境內。
睚和眥似乎擔心胡客會尾隨跟蹤,因此在嘉興府境內兜了一個圈子,想是沒有發現胡客跟來的跡象,因此取道東北,進入了松江府地界。
此番追趕,胡客每日只休息不到兩個時辰,算得上是晝夜不停地追蹤,即便這樣,直到進入嘉興府後,他才逐漸追近了睚和眥。在嘉興府境內,胡客尋路人打聽,都回答說不久前才看到兩個異族人路過,隔了還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這讓胡客鬆了一口氣。睚和眥在嘉興府境內兜圈子,胡客知道兩人有所察覺,因此為避免被兩人發現,不敢追得太緊,放勻了速度,始終落後兩人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胡客跟著睚和眥兜完了圈子,直入松江府,等到追入奉賢縣境內時,追蹤的方向又有了新的變化,變成了正北方。在接連經過下沙鎮和周浦鎮后,胡客逐漸明白過來,前方的睚和眥,是在奔上海而去。
果不其然,離上海已經不遠,這一晚睚和眥便不再落宿休息,只管一個勁地往北趕路。
深夜路上無人,胡客沒有打聽的對象,不清楚睚和眥的具體情況,唯有打馬飛奔,以免被睚和眥甩掉。
一路追到東溝鎮,路邊終於出現了些許農戶,胡客尋一家農戶打聽,得知片刻之前確實有馬蹄聲響過,沿著趙家溝朝黃浦江邊去了。
胡客趕到了趙家溝匯入黃浦江的地方。
這裡有一個小渡頭,兩隻已經收工的私人渡船泊在岸邊,船上不見燈火,艄公都已睡下。
胡客叫醒了一隻渡船上的艄公,打聽睚和眥的下落。
「是不是新疆人我不清楚,」艄公懶洋洋地回答,「不過剛才孟老鬼的船的確下了水,估計是有客人要連夜趕著過江。」
胡客抬眼眺望,寬闊的黃埔江面被夜色籠罩,看不見任何船影,看樣子孟老鬼的船就算沒劃到對面的北岸,恐怕也離對岸不遠了。
胡客讓艄公起船渡江,卻被艄公拒絕了:「潮已經爬上來了,天又黑得緊,不敢下水了。」又道:「你說孟老鬼啊?那老不死的膽子大,船又牢靠,就是颳風下雨的天氣,他也敢下水渡客。」言下之意,他膽子小,船又不結實,因此不敢接胡客的生意。
旁邊一隻渡船上傳來了聲音:「年輕人,你出得起十兩銀子,我就送你過去。」
這邊艄公吃了一驚,說道:「梁老漢,你哪根筋抽了?不說夜裡漲潮,就說今晚江上過不過土,你都不清楚呢。」
「哪有連著兩天過土的?」旁邊渡船上走出來一個精瘦老漢,招呼胡客道:「年輕人,你上我這邊來,我渡你過江!」
胡客上了梁老漢的渡船,付了十兩紋銀作為船費。
梁老漢樂呵呵地收下銀子,解開船頭的拴繩,唱了一聲「起啰」,渡船便慢慢離開渡頭,向江心劃去。
夜裡雖然漲潮,水面比平時高出半丈有餘,但由於此處離入海口有一段距離,水流不算太急,渡船划行水中沒有什麼危險。可是梁老漢擺渡的同時,時不時朝下游望上一眼,顯得頗為擔憂。
胡客也朝下游望了一眼,入眼處皆是一團漆黑,瞧不出有什麼名堂。但梁老漢的擔心不像有假,胡客不由得暗中警惕了幾分。
渡船划到江心時,梁老漢一直注意的下游,忽然有了動靜。
一團火在下游北岸地勢較高的地方燃了起來,雖然隔了好幾里遠,但在漆黑的夜幕下,這團火仍然十分顯眼。
舉火為號,這是胡客腦海中跳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胡客顧盼兩岸,果然發現對面北岸有不少黑影正在移動。
這些黑影之前一直隱伏不動,所以渡船到了江心,胡客也沒有發覺,此刻下游忽然燃起火光,這些黑影像是得到了信號,立刻開始行動起來。
胡客觀察了片刻,發現這些黑影正在不斷地變大,看樣子是有人划著舢板之類的小船,朝江心快速駛來。
梁老漢見胡客在張望北岸,便說道:「年輕人莫要擔心,這是江上過土,常有的事。」他鑽進艙內找出一盞白色的燈籠,點亮了掛在艙頭,一邊拍打手上的灰塵,一邊說道:「這樣就行了。」他嘴上說行,但話語里明顯缺乏底氣,而且不停地觀望那些正逐漸靠近江心的黑影,似乎最終能否行得通,他心裡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梁老漢提到了江上過土,這個「土」,指的是煙土,亦即鴉片。
當年鴉片戰爭之後,民間把國內自產的鴉片稱為「土葯」,以此來和國外輸入的「洋葯」進行區分。後來時間長了,也就很少再區分「土葯」和「洋葯」,直接將所有的鴉片統稱為土。
梁老漢所說的江上過土,是最近幾年才在黃浦江上興起的勾當。
上海開埠以來,由於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不受清廷的制約,上海很快便成為了中國最大的鴉片集散地。從廣東那邊來的「潮州幫」,看準商機,搖身一變成為了土商,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附近紮根,利用租界的便利,大量走私販賣鴉片,大發「土」財。
這些潮州幫走私販土,有陸路和水路之分。
如果走陸路,潮州幫接到貨后,通常會將鴉片分裝在煤油箱里,這樣運輸時可以掩人耳目,然後儘可能地走安全路線,輾轉運到十六鋪附近的新開河一帶。這一帶是公共租界、法租界和華界接壤的地段,各方的巡捕房都不相干,算是一塊真空地帶,因此潮州幫在此設立了秘密的庫房土棧,用來存放走私來的鴉片。
如果走水路,鴉片由遠洋輪船運到吳淞口后,潮州幫在吳淞口接貨,然後用小船裝載,沿著黃浦江偷運到新開河一帶入棧。但最近這些年吳淞口到租界一帶的關卡查禁得特別嚴厲,小船偷運鴉片難以避開,如果要疏通這些關卡,打點所需的費用又太高,潮州幫絞盡腦汁,最後想出了一個更為高明也更加省力的辦法,即「江上過土」。
所謂江上過土,是指潮州幫在吳淞口接到貨后,將鴉片裝進麻袋,等到晚上黃浦江漲潮時,將裝滿鴉片的麻袋推入水中。這些麻袋一個個漂浮在水面上,順著漲潮時倒灌的海水流向十六鋪碼頭,接應的人划著舢板到江面上撈取,或者預先等候在岸邊,用竹竿撓鉤將麻袋拖上岸。這種方式避開了沿途關卡的查禁,也無需任何打點的費用,因此獲利更大,但卻引來了另外一伙人的眼紅。
這伙眼紅的人,就是上海本地的幫會人物。
眼看外來的潮州幫在自家地盤上大發「土」財,上海本地的各幫會勢力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但是苦於沒有路子,鴉片生意沾不上邊,本地幫會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手硬搶,於是「搶土」便應運而生。
最初的「搶土」大都採用「硬爬」的方式,本地幫會派人埋伏在潮州幫運土的必經之路上,倚仗人多勢眾攔路搶劫。但是這種法子需要硬碰硬,就像土匪劫鏢,需要和鏢師幹上一架,有過硬的實力才能得手。本地幫會往往「硬爬」成功的同時,自身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有時甚至劫不下土,反而損失慘重,以至於白忙一場,得不償失。
漸漸地,本地幫會發現「硬爬」的成本實在太高,還不如「偷搶」來得划算。「偷搶」就是搞突然襲擊,瞅准潮州幫運送鴉片的空子,也不用將所有的土都搶走,只搶它幾宗貨物,搶了就跑,這樣來無影,去無蹤,被搶的潮州幫往往查不到是哪處幫會所為,又因為販賣鴉片是非法經營,不敢在租界報案,只能悶聲不響吃個啞巴虧。
因潮州幫運土有陸路和水路之分,因此本地幫會的「偷搶」也分為陸路和水路兩種方式。
陸路上偷搶叫「套箱」,專門針對潮州幫陸路運土時多使用煤油箱掩護的習慣,搶土者乘坐馬車,事先準備好木匣子,當運送鴉片的人經過時,搶土者突然快速上前,趁運土人不備,迅速用木匣子套住煤油箱,搬上馬車即飛馳而去,絕不和運土人做任何硬碰硬的接觸,運土人往往顧及剩餘貨物的安全,不敢貿然追趕。
水路上偷搶叫「撓鉤」,是最近一兩年才出現的,針對的正是潮州幫的江上過土。本地幫會如法炮製了潮州幫接應麻袋時的辦法,事先打聽好江上過土的具體時間,然後駕著舢板埋伏在十六鋪碼頭的上游,等一隻只裝有鴉片的麻袋順水漂來時,便划著舢板衝到江面上,用撓鉤將麻袋迅速撈起,然後弄上岸裝車就跑。
胡客夜渡黃浦江時所遇到的,正是上海本地幫會的「撓鉤」搶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