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暗殺1905第三部》(6)
秦革四妖刃的傳說
「隱刺」
胡客不可能追上臉譜人,儘管他很快弄到了一匹快馬,以最快的速度追出了上海城。
當初他有機會追蹤睚和眥,很大一個原因,是睚和眥的外貌體征太過明顯,尤其是在江南水鄉一帶,更是異於常人,因此容易惹人注意。但胡啟立的外貌體征很是平常,沒有什麼突出的特點,尤其是生就了一張讓人看上幾眼也很難留下印象的臉,一旦取下臉譜,與尋常百姓無異,難以引起旁人的注意。如果胡啟立是步行,瘸腿還能引來旁人側目,但換作騎馬,掩蓋了這一特徵,旁人即便看見他騎馬經過,也不會留下什麼印象。更何況胡啟立智謀超群,當年他躲藏起來,刺客道青者竭盡全力也未能將他找到,現在他想要逃走,必定會沿途設下不少圈套來誤導胡客,胡客想要追蹤他,實在比登天還難。
所以,按照正常情況來講,胡客是不可能追上胡啟立的。
但世事總有例外,胡客現在便遇到了例外。
胡客找到了胡啟立的行跡,並且非常輕易,幾乎沒有費什麼周折。
因為在離開上海之後,胡啟立一路騎馬飛逃,竟一直沒有摘去臉譜。戴著一張臉譜招搖過市,自然人人側目,由此留下了行跡,胡客得以一路追蹤。
但追了半天之後,胡客隱隱有了一絲擔心。
他起初以為胡啟立逃離時是因為心慌意亂,所以一時之間忘了摘掉臉譜,但整整半天都沒有摘掉,那就不是一時大意了。
胡客開始擔心,他現在所追的臉譜人,並非胡啟立。
以胡啟立的智謀,不可能留下如此明顯的行跡,只有一個解釋,戴臉譜狂奔的人是胡啟立的替身。胡啟立離開上海之後,只需花點錢財,便能隨便找個人戴上臉譜,騎著馬一路狂奔,將胡客引上歧途。
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即便胡客現在折返回去,也只能盲目搜尋,要想找到胡啟立的真正行蹤,如同大海撈針。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繼續朝前面的臉譜人追趕。哪怕臉譜人真是替身,他也必須追上去,問清楚臉譜人是在何時何地接受了胡啟立的僱用,這樣才能有一絲線索來尋找胡啟立的去向。
前方的臉譜人倒也真夠較勁,竟然不眠不休,一口氣狂奔了一天一夜。如果不是他主動在江寧府的石臼湖邊停下來,胡客想要追上他,恐怕還要花上不少工夫。
胡客追到石臼湖時,正值朝陽初起,石臼湖水光瀲灧,鳥鷗飛旋,景色美不勝收。
一匹馬未系拴繩,在湖邊悠閑地吃著水草,不遠處的草亭內,臉譜人倚柱而坐,靜靜地望著湖上風光。聽見蹄響,臉譜人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又轉回頭去繼續望著湖面,似乎對胡客的到來並不感到吃驚。
胡客下馬走入草亭,臉譜人依舊凝望湖面,只是說出了四個字:「來不及了。」
這是自從天口賭檯內照面以來,臉譜人當著胡客的面說的第一句話。
這句話一出口,果然不是胡啟立的嗓音,胡客知道自己追錯了人。但這嗓音聽起來有些耳熟,臉譜人似乎是相識之人,可無論如何回憶,胡客就是想不起來。
「你想要追趕胡啟立,已經來不及了。」臉譜人轉過身子,正面朝向胡客,一邊說話,一邊摘下了臉譜,露出了真容。
當臉譜人的面容出現在眼前時,胡客的腦海里,立馬浮現出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當何二娃子丟下他倉惶逃走後,他轉過頭去,便看見了這張瘦削滄桑卻又不乏親切和善的面孔。此刻坐在胡客身前的臉譜人,正是最初引他入刺客道的帶頭人。
刺客道有「隱刺」的規定,凡刺齡達四十年的青者,即可選擇進入「隱刺」。一入「隱刺」,青者便成為隱者,天層不再發布任務,隱者可自行安排生活,但隱者並未脫離刺客道,仍是刺客道的人,只是不用出任務而已,如果隱者有反叛刺客道的行為,刺客道仍將依道上的規矩進行處置。當然,是否「隱刺」全憑自願,若青者刺齡達四十年後仍不願意退出,那就繼續青者生涯,譬如擁有五十五年刺齡的黑蚓。
除了這種正規意義上的「隱刺」,還有另外一種「隱刺」,即沒有刺齡限制的「隱刺」。
道上的青者,一旦在執行刺殺任務的過程中出現意外,傷重后導致殘廢或喪失了行動能力,即進入「隱刺」階段。這一類青者不用再出任務,但也不能自由安排生活,其身份將從青者轉變為訓練黃童的帶頭人或聯絡青者的串人,繼續替刺客道辦事。當然,這種「隱刺」也有例外的情況,譬如雍正年間位列生殺榜五大青者之首的苻影。苻影乃毒門青者,在刺齡滿十三年時因刺殺失敗被對頭砍去半條左腿,卻堅持不接受「隱刺」,繼續青者生涯。此後數十年間,苻影依靠殘疾人易令人放鬆警惕的優勢,以易容和下毒為刺殺手段,在生殺榜上獨佔鰲頭,成為當時刺客道的第一青者。
八年前引胡客入刺客道的帶頭人,在道上的名號叫冬青子,早年本是一位兵門中頗具前途的青者,但在某次執行刺殺任務時被人砍斷足筋,從此落下殘疾,被迫選擇「隱刺」,並依從天層的安排,成為了一名練殺山的帶頭人。
冬青子發生意外的那次刺殺,本應該喪命,卻蒙韓亦儒救助,保住了性命,兩人從此結下了過命的交情。冬青子成為帶頭人後,韓亦儒將收養的一對孤兒孤女,交由冬青子帶入練殺山中。莫干山大戰後,韓亦儒化名胡啟立,隱藏於清泉縣,冬青子仍與之秘密往來,並對帶入練殺山的那對孤兒孤女著力培養。這對孤兒孤女,便是後來名聞整個刺客道的屠夫和虞美人。
胡啟立曾對胡客講述過一些往事,但僅局限於南家的滅門之仇,連十二死士都未曾提起,更何況是冬青子的事。正因為如此,胡客從沒想過,除十二死士之外,冬青子竟也在替胡啟立賣命。
胡客和冬青子算是舊相識了。當年在練殺山中,兩人相處融洽,也正是基於冬青子調教有加,胡客才能擁有超越屠夫的實力。從某種意義上講,兩人算得上是師徒關係。
一別多年,曾經的師徒,如今再相見時,卻已是對立的敵人。
胡客不會因為冬青子曾是他的帶頭人就變得客氣。
在胡客這裡,目的永遠擺在第一位,這是他在多年刺客生涯中形成的既定思維。為達目的,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胡啟立報仇,哪怕因此需要對冬青子狠下殺手,他也決不會心慈手軟。
秦革四妖刃
「胡啟立在哪兒?」胡客再一次拋出了這個問題。
從最初在巡撫大院里逼問仵作張明泉開始,到如今在石臼湖邊逼問冬青子,他已經不知多少次問出這句話了。
他本以為冬青子會像廉機子那般,對胡啟立的下落緘口不提,哪知冬青子毫不迴避,直接回答了這個問題。
「上海。」
「在上海何地?」
「他昨天在上海,」冬青子道,「但今天肯定不在了。」
胡客幡然明白,冬青子戴著臉譜奔逃一天一夜,原來是為了將他引離上海,以確保胡啟立能夠安全從容地離開。
「他要去哪裡?」胡客問道。
冬青子回答:「他去哪裡,天底下沒人知道。」又說:「除非他主動來找你,否則你想尋到他,根本沒有可能。」
胡客知道冬青子說的是事實,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哪怕是個普通人,一旦躲藏起來,也不易尋到,更何況是胡啟立。
「你不必發愁,」冬青子忽然話鋒一轉,「總有一天,他會主動來找你。」
冬青子似乎有意要告訴胡客一些事情,說道:「只要鱗刺在你的手上,他就一定會來找你。」
胡客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追問箇中原因。
「因為鱗刺是秦革四妖刃之一。」冬青子應道。
胡客是第一次聽到秦革四妖刃這個詞。他沒有追問這是何物。他知道,冬青子挑起了話題,就一定會說下去。
「你以為胡啟立費盡千辛萬苦對付刺客道,僅僅只是為了報仇?」冬青子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望著波光閃閃的湖面,「那只是一部分目的,另有一部分目的,是為了聚齊秦革四妖刃。」
秦革四妖刃算得上是刺客道的鎮道之寶,是刺客道最為重大的秘密,胡客不知道並不奇怪,因為他刺齡太短,即便是刺齡長上一倍的姻嬋,也對秦革四妖刃一無所知。
秦革四妖刃,是對陰陽、十字、問天和鱗刺這四件妖刃的合稱。早在刺客道創立之初,陰陽、十字和鱗刺便在刺客道的掌控之中。明亡之後,作為磔刑刃的問天流入民間,由刺客道所得,四件妖刃就此聚齊。秦革四妖刃分別由兵門之「鬼」、毒門之「奎」、謀門之「心」以及王者掌管,成為「天層三門」各自的象徵,並在天層內部流傳著「圓缺分陰陽,十字毒斷腸,赤血問天地,黑鱗刺蒼茫」的說法。
鱗刺和問天的來歷,胡客已經知曉,其中關於鱗刺的傳聞,還是冬青子在練殺山中講給他聽的。
至於陰陽和十字的來歷,胡客卻聞所未聞。
作為歷代兵門之「鬼」的象徵,陰陽這件妖刃的來歷,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那時的著名劍工幹將和莫邪育有一子,名叫眉間尺,也是一位鑄劍師。據傳眉間尺早年鑄劍時,曾鑄出不少帶有瑕疵的廢劍,全都棄之不用。這堆廢劍湮沒於民間,到了三國時期,被蜀國鑄劍師晉元所得。晉元仰慕諸葛亮的才學,因諸葛亮常手搖羽扇,晉元遂將這堆廢劍熔鑄成許多方形鐵片,打造機巧串在一起,鑄得鐵扇一柄,為之取名「陰陽」。
作為毒門之「奎」的象徵,十字這件妖刃成形的年代稍晚,是在南北朝時期。南朝梁時,一位名叫陶弘景的奇士橫空出世。陶弘景盛年時隱居茅山,不肯出仕為官,梁武帝每遇軍國大事,常通過書信向他請教,因此《南史》稱他為「山中宰相」。同時,陶弘景也是道教茅山宗的宗師,是道家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除此之外,他在醫藥、煉丹、天文、地理、兵法、經學、鑄劍、文學等方面都有不小的成就。據傳陶弘景曾得到半截先秦時期的青銅劍刃,因為覺得棄之可惜,於是用青銅續柄,將這半截劍刃鑄造成一柄青銅短劍。在鑄造的過程中,陶弘景突發奇想,將平日里煉丹時練出的各種劇毒之物溶在一起,以毒液澆鑄劍身,使得這柄原本普通的青銅短劍,成為了一柄劇毒之劍,十字由此而成。拜陶弘景所賜,十字劍身所帶的劇毒,毒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據說刺客道得到這四件妖刃后,希望對四件妖刃分別做一些改動,因此尋了當時一位負有盛名的鑄劍師來負責。這位鑄劍師帶領四位親傳弟子,按照刺客道的要求,對秦革四妖刃一一進行改動。鑄劍師順利完成了對陰陽、問天和鱗刺的改動,但在改動十字時,儘管採取了所能採取的一切防護措施,避免皮膚與劍身直接接觸,但四位弟子還是相繼中毒而死。在完成對十字的改動后,這位鑄劍師落下了脫髮蛻皮的毛病,尋遍天下有名的醫師也無法根治,最終不堪折磨,竟自盡而死。
這四件妖刃各有特點,自鑄成以來,不知有多少人喪命在其鋒刃之下,因而每一件妖刃都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殺人利器。正因為如此,秦革四妖刃才能成為刺客道的鎮道之寶。但僅僅因為是世間罕見的殺器,秦革四妖刃還不足以引起胡啟立如此巨大的興趣。
「因為在這四件妖刃之中,還藏有一個秘密。」冬青子說出了胡啟立追逐秦革四妖刃的真正原因。
「什麼秘密?」
面對胡客的追問,冬青子卻搖起了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冬青子沒有說謊,他確實不知道。連秦革四妖刃的傳聞,他都是從胡啟立處聽來的,他曾像胡客這般提出過疑問,但胡啟立沒有回答他。在刺客道覆滅之後,隱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究竟是什麼,天底下恐怕只有胡啟立一個人知道了。
為了得到秦革四妖刃,胡啟立可謂下足了功夫。
刺客道創立近三百年,在漫長的歲月中,秦革四妖刃的命運有著天壤之別。
王者長期隱於天層,在胡啟立和胡客之前,道上從未有人敢挑戰王者的權威,因而由王者持有的鱗刺,從來沒有出過問題。胡啟立為報南家的滅門之仇,同時也為得到鱗刺,必須除去王者雷山。在胡客擊殺雷山的當晚,胡啟立帶領眾死士追殺撤離雲岫村的天層成員,以免留下禍根,只留下屠夫一個死士在田家宅院。胡啟立並不相信胡客一定能擊殺雷山,但至少能將雷山拖住一時半刻,屠夫趁機在寢殿外放火,將陷入惡鬥的兩人一併燒死。胡啟立如此安排,出於多方面的考慮,首先是天層的人不在少數,且有的身手了得,必須儘可能帶上足夠多的人手,才能盡殲這群人;其次,放火燒寢殿每個人都能做到,但如果雷山和胡客中任意一人衝出寢殿,能與這兩人掰一掰手腕的,十二死士中只有屠夫有此實力。此外,胡啟立也要為自己考慮,如果出現極端的狀況,比如胡客沒能拖住雷山,甚至在短時間內便被雷山擊殺,一旦雷山從寢殿里衝出,任誰留在田家宅院,處境都將十分兇險,與這比起來,追殺天層成員的風險顯然更小,因此胡啟立出於多方面的考慮,選擇了後者。屠夫稱胡啟立是「老狐狸」,一點也不假。只是胡啟立沒有料到,姻嬋毒死了追殺她的嗚鏑,並在最關鍵的時刻趕到田家宅院,射殺了屠夫,救走了胡客,而隨胡客一起離開的,還有象徵王者的鱗刺。除此之外,胡啟立還有更沒料到的事,那就是象徵兵門之「鬼」的陰陽,竟然會出現在屠夫的身上。
在秦革四妖刃中,和鱗刺一樣沒有出過事的,是象徵謀門之「心」的問天。謀門只有「心」一個人,且無需執行刺殺任務,因此很少和外界接觸,由謀門之「心」掌管的問天,一直沒有出過岔子。但陰陽和十字的命運卻截然不同。
陰陽下落不明已有十多年,這在刺客道天層內部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天層也一直在試圖找回這件妖刃。胡啟立隱居清泉縣的二十一年間,十二死士中除了守護在他身邊的閻子鹿和秦道權外,其餘的死士包括屠夫和虞美人在內,都在暗中尋訪陰陽的下落。胡啟立不知道屠夫是在何時找到陰陽的,如果不是屠夫臨死前將陰陽交出來,恐怕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屠夫竟對他隱瞞了如此重要的事。屠夫不像其他死士那樣絕對效忠於胡啟立,他有自己的想法,也總想找機會證明自己的能力。當初他冒著叛道的風險,將老「鬼」引出來除掉,從而開啟「奪鬼」之爭,而他當時用來引誘老「鬼」的,正是陰陽。如果不是為了陰陽這件妖刃,十多年沒在江湖上走動過的老「鬼」,如何會破天荒地重出江湖?
陰陽的丟失在天層內部盡人皆知的秘密,胡啟立亦有所耳聞,但他從未聽說十字也曾失落,因此一直以為十字在「奎」的手上。「奎」在雲岫寺中自盡后,屍體沒有任何人碰過,直到三班衙役入寺收拾殘局。飛蝗受胡啟立的派遣,假扮成皂班衙役混入寺中,偷偷搜查了「奎」的屍體,也沒有發現十字。飛蝗向胡啟立如實稟報了這一情況。當晚胡啟立帶領眾死士將天層的人包圍在葫蘆壩上,胡啟立逼問了好幾個天層的人,才得知十字早在嘉慶年間就已失蹤,只不過此事過去了近百年,天層內部早就不再提起此事,因此胡啟立才一直沒有聽說。
十字失蹤是在嘉慶十九年。當時毒門之「奎」年事已高,在外被仇家所殺,十字亦被奪走,刺客道立即派毒門青者進行追殺。這仇家殺死「奎」后,立刻帶著十字遠避南洋,但仍未能躲過死劫。毒門青者循跡追到南洋,將這仇家誅殺,但在這仇家的身上沒找到十字,十字就此失蹤。當時御捕門已經成立,刺客道忙於和御捕門的明爭暗鬥,為了節約人手,只能派少數青者去南洋尋找十字。但南洋地域廣闊,國家眾多,近百年間刺客道秘密尋找了多次,始終沒有任何收穫。
御捕門耗費百年未能做到的事,即覆滅刺客道,胡啟立卻做到了。同樣,刺客道耗費百年未能找到的東西,胡啟立亦有信心能夠找到。
事後證明,胡啟立確實有這個能力。
他不僅找到了十字,而且只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時間。
十字
十字是一柄青銅古劍,遺落南洋,只可能出現三種情況,一是被人收藏,二是流入古玩市場,三是遺失在某個荒無人跡之處。前兩種情況尚且有跡可循,如果是第三種情況,除非老天開眼,否則根本不可能尋到。
如果是被人收藏或流入古玩市場,要找到十字並不困難,因為這件妖刃的劍身帶有劇毒。無論是什麼人,一旦接觸了劍身,就難逃中毒的厄運。南洋那邊的人接觸十字之前,不太可能知道這是一件毒刃,所以但凡經手之人,恐怕大都會像馬德寬那般摩挲劍身,中毒便不可避免。只要打聽到哪裡有這種中毒的情況,便有可能找到十字。
胡啟立所想到的這些,都是非常簡單的聯繫,刺客道天層自然也能夠想到。但刺客道之所以百年間未能找到十字,胡啟立推想,多半是因為派出的人手不夠。南洋地域如此廣闊,國家眾多,且語言不通,只派出少量青者進行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自然尋找不到。
胡啟立決定派出一大批精通南洋各國語言的人前去尋訪十字的下落。
精通南洋各國語言的人,在國內並不好找,更別說短時間內聚集一大批了。但這樣的人,在南洋各國當地,卻到處都是。
胡啟立決定找某個大商號來經手此事。
他選定的這個大商號,便是鄭洽記。
鄭洽記是上海有名的龍頭商號,在南洋各國都開設有分號。鄭讓卿接下了這單生意,讓南洋各國的商號雇當地人四處打聽。
這一招果然管用。
在尋找了一年多后,位於暹羅境內的分號傳來了消息,說是在某個偏遠城鎮上打聽到了關於一把「鬼劍」的傳說。據傳當地有一把古劍,每個收藏它的人,無一例外都暴斃而亡,因此謠傳古劍上附有冤魂邪靈,是一把生人不可近的「鬼劍」。「鬼劍」最後的收藏人,將其送入了當地的寺廟供奉,希望超度劍上的冤魂邪靈,但寺廟內卻接連暴斃了好幾個僧人,寺廟以邪靈太重為由,將「鬼劍」送還給收藏人。連寺廟都鎮不住這把「鬼劍」,收藏人更不敢留在身邊,四處送人,卻沒人敢要,最後在他打算丟棄時,當地教堂的傳教士聽聞此事,主動前來要走了這把「鬼劍」,將其掛在教堂內的耶穌像前,從此再也沒有出過事,已有數十年之久。
胡啟立聽到這個消息后,猜想這把「鬼劍」十有八九便是遺失近百年的十字,於是讓鄭洽記在暹羅的分號,想辦法將這把「鬼劍」弄到了手,運回鄭洽記位於上海的總號。
「此番南下,」冬青子說道,「胡啟立既是為了找你,也是為了接貨。」他無奈地一笑,「只是沒有想到,貨到了上海,卻出了亂子。」
這把「鬼劍」是連同一批南洋茶葉運回上海的。哪知漂洋過海到了家門口,負責運輸的兩艘貨船卻被水老蟲盯上,十六箱南洋茶葉連同「鬼劍」,全都被水老蟲劫走。
因為水老蟲已經銷聲匿跡了一年時間,所以貨被劫走後,鄭讓卿一直沒有想到是水老蟲所為,一開始還以為是搶土賊乾的。鄭讓卿暗中派人追查失貨,卻始終查不到線索,最後實在沒有辦法,才放出江上過土的消息,引搶土賊出來,現場將其捉個正著,追問失貨的下落,這才有了後來發生的事。
在尋找失貨的這段時間裡,胡啟立一直待在上海。
紹興之行,胡啟立並未親自出馬,而是由廉機子代他前去。圍殺胡客失敗后,睚和眥輾轉逃回上海,趕到鄭洽記的土棧見了胡啟立。當時吳麒崢和南幫暗扎子的屍體已經運回上海,胡啟立已經得知圍殺失敗的消息,正好梁有慈發現了屍體傷口上的聯繫,打算設局殺胡客報仇,所以胡啟立將計就計,讓已經擺脫胡客跟蹤的睚和眥,隨鄭洽記的人大張旗鼓去金絲娘廟,一是為了找水老蟲要回失貨,二是為了重新引誘胡客追蹤,並最終將胡客引入南幫暗扎子設在天口賭檯的殺局。
經過了紹興圍殺失敗的事,胡啟立對胡客的能力算是有了嶄新的認識,因此即便天口賭檯的殺局已足夠周密,胡啟立還是不敢確信一定能置胡客於死地。所以天口賭檯之行,胡啟立仍然沒有出面,而是將此事交給冬青子來處理。
在天口賭檯中,冬青子沒想到胡客能活下來,更沒想到胡客能逆轉局面。他和胡啟立有過命的交情,因此當胡客沖入福壽房時,他便下定了決心,要保護胡啟立的安全。他戴上了那張一直留在身邊的眉目鼻臉譜,且從頭到尾未說一言一詞,以免在聲音上露出破綻,假裝自己便是胡啟立。在趕著馬車奔逃於上海城內時,冬青子向睚吐露了心中的想法,他打算親自將胡客引離上海,為藏身鄭洽記土棧的胡啟立贏得脫身的時間。睚是十二死士之一,一心護主,自然贊成冬青子的提議。但當時馬車提不起速度,胡客越追越近,為了掩護冬青子逃出上海,睚只能選擇犧牲自己。
冬青子的計謀成功了。
他沿途戴著臉譜飛馳,留下了可循的蹤跡,引得胡客緊追不捨,並且追了一天一夜之後,一直追到了石臼湖邊。藏身於鄭洽記土棧的胡啟立,在獲知天口賭檯再次圍殺失敗的消息后,便有充足的時間,從容安全地離開上海。
冬青子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述了一遍,卻對胡啟立的去向隻字不提。
事實上,他是真的不知道胡啟立的去向。他心裡可以依據胡啟立過去的行蹤來推測胡啟立可能落腳的地方,但無論推測是否正確,他絕對不會透露給胡客知道。
他肯告訴胡客這些事情,是因為他對胡客抱有歉疚。畢竟他和胡客曾是類似師徒的關係,在練殺山中相處了整整兩年。儘管從一開始他便知道胡客的身份,可當他看著這個青澀的少年,在自己的教導下一步步地成長,最終成為名聞刺客道的青者時,他也不禁為此感到驕傲。當他為了圍殺胡客而走進天口賭檯時,他的心裡夾雜了一絲不情願。如果胡客死在了天口賭檯,他這輩子都將帶著這絲愧疚活下去,至死方休。
「你鬥不過他的。」冬青子與胡啟立結交二十餘年,深知胡啟立是怎樣一個人,他希望能勸得胡客回頭,「你就此放下這段恩怨吧,和姻嬋一起,找個地方隱居起來,過普通人的生活,就像過去一年多里那樣。」
如果胡客能夠放下這段恩怨,他就不用在紹興府境內製造五起刺殺案,主動將胡啟立引來了。過去一年半的平實安寧,沒有勞碌奔波,沒有血腥殺戮,還有姻嬋時刻陪伴在身邊,那是他內心深處所嚮往的生活。然而即使是這樣的生活,也無法令他忘掉過去。他希望找到胡啟立,起初只是為了弄清楚自己和雷山到底是什麼關係,但在連續遭遇了兩次圍殺后,他和胡啟立之間的恩怨變得越發複雜。現在他想找到胡啟立,不是為了問清楚自己的身世,而是為了給自己討回公道。
「自今往後,你還是站在他那一邊?」胡客問道。
冬青子搖了搖頭,喟然嘆道:「我已盡過努力,算是報還了他當年的救命之恩。」為刺客道奔走了大半生,刺客道覆滅后,又為胡啟立奔走到如今,冬青子早已心生厭倦。他在勸胡客的同時,其實也是在勸自己。那種普通人的安寧生活,何嘗不是他內心深處所嚮往的?
冬青子的回答,讓胡客沒有非殺他不可的理由。
胡客沒有再為難冬青子。
面對這個曾經亦師亦友的瘸腿男人,他最終選擇了收手。
但胡客不會就此放棄對胡啟立的尋找。
他和胡啟立的恩怨,絕不會就此不了了之。
他相信,終有一天,他和胡啟立之間,將迎來那宿命的一刻。
兩江總督署
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后,胡客走出草亭,跨上了馬背。
在打馬離開之前,他從懷裡取出了鱗刺。
兩手握住鱗刺的執柄,胡客用力一扯,柄端便如蓋子般被揭開了。
鱗刺的執柄竟然是中空的。
胡客看著鱗刺中空的執柄,不禁想起了姻嬋。
自從大通學堂一別,已有差不多十天了,姻嬋答應他的那件事,想必應該已經做完了。他和姻嬋約定的見面時間,不久后便將到來。
但在去見姻嬋之前,他必須先回上海一趟。
胡啟立之前藏身於鄭洽記的土棧,現在多半已經離開,很可能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但胡客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打算走一趟鄭洽記的土棧,問清楚胡啟立的行蹤。
他快馬趕回了上海,來到新開河一帶,找到了鄭洽記的土棧。
兩天前的深夜,睚和眥正是從這處土棧中走出。如果當時胡客不是跟蹤睚和眥去了金絲娘廟,而是多留一個心眼,進入土棧探上一探,便能立刻與胡啟立撞個正著。
但世事就是這般諷刺,一次失之交臂,將來不知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得以彌補。
胡客沒有遮掩自己的行跡,而是正大光明地登門拜訪,指名道姓要見鄭讓卿。
鄭讓卿正在土棧里核對貨物,聽了夥計的傳話,便問夥計來者何人,找他所為何事。
「那人不肯說,只說要見你,」夥計回答道,「不過看他盛氣凌人的樣子,似乎有些來頭。」
鄭讓卿想了一下,點頭道:「你先帶他去茶室候著,我點完貨就過去。」
夥計將胡客引入了茶室。
胡客在茶室里候了小半個時辰,核對完貨物的鄭讓卿才姍姍來遲。
鄭讓卿本以為胡客是來談生意的,畢竟這幾年常有陌生商人登門拜訪,找他商談生意上的合作事宜。但鄭讓卿看胡客的第一眼,便知胡客不是為了生意而來,因為胡客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商人的氣息,反倒像是黑道上頗具地位的人物。
鄭讓卿覺得胡客有些眼熟,但一時沒有想起在哪裡見過。其實在兩天前的深夜,在梁老漢渡船的船艙里,鄭讓卿與萊陽梨對話之時,胡客便坐在船艙的最里側。當時鄭讓卿曾掃過胡客一兩眼,但他現在卻想不起來,只覺得胡客像是某位黑道上的人物。
與商人打交道尚可敷衍,與黑道上的人物打交道,卻不能有絲毫怠慢。鄭讓卿急忙迎上前去,伸出了右手:「今天有些忙,讓您久等了。」
胡客沒有握手,也沒有從座椅上站起,而是直接表明了來意:「胡啟立在哪?」
胡客這等冷傲的態度,反而讓鄭讓卿更加小心翼翼,一邊揣測胡客的來頭,一邊說道:「你說那位胡大人啊?他昨天中午就走了,是不辭而別,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你叫他什麼?」
「胡大人。」
胡客微微一愣,追問鄭讓卿如此稱呼的緣由。
「他是總督大人的下屬,」鄭讓卿回答道,「我自然要叫他胡大人了。」
「哪位總督?」
「兩江總督端方大人。」
原來當初胡啟立找鄭讓卿辦事時,出示了一封蓋有官印的信函,乃是兩江總督端方的親筆信,信中的意思,是讓鄭讓卿傾力協助。上海隸屬於江蘇省,江蘇省又是兩江總督的管轄範圍,鄭讓卿好不容易有巴結兩江總督的機會,自然要盡心儘力地協助。他以為胡啟立是兩江總督的下屬,要尋找的東西自然是兩江總督所求之物,這才傾盡人力物力,在南洋大肆地打聽十字的下落。也正因為如此,當貨物被水老蟲劫走後,鄭讓卿才會焦急萬分,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將失貨追回來。
胡啟立與兩江總督端方有聯繫,這一點倒是出乎胡客的意料。他本以為胡啟立是花錢找鄭洽記辦事,沒想到原來是藉助兩江總督端方的幫助。
胡客再詢問與胡啟立相關的事,鄭讓卿便一概不知了。
其實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鄭讓卿也一直很是費解。胡啟立最初找到他時,只拿了一封端方的親筆信函,並自稱姓胡,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肯透露,鄭讓卿只能推測胡啟立是端方的下屬。他想巴結胡啟立,希望胡啟立能在上海住一段時間,他好盡地主之誼,但胡啟立卻不給他機會。胡啟立每隔兩三個月才來鄭洽記一次,每次來都只是過問尋找十字的事,問完便走,絕不停留。一直到十字被找到,運至黃浦江被劫,為了找回失貨,胡啟立才在鄭洽記的土棧停留了一段時日。
雖然在鄭讓卿這裡胡客沒有問到胡啟立的行蹤,但這條線索並沒有斷。能夠讓端方寫下親筆信函,說明胡啟立和端方的關係不一般。胡客知道,想找到胡啟立,只有循著這條線索一直找下去,方有一線可能。
胡客當即起身,離開了鄭洽記的土棧。
他這一來一去,讓鄭讓卿莫名其妙。往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鄭讓卿一閑下來,就忍不住納悶,暗想當日找上門來詢問胡啟立下落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兩江總督署,位於南京城正中,曾為明漢王府,是歷任兩江總督辦公和居住的地方。
胡客趕到這裡時,兩江總督署周圍重兵把守,守衛密不透風。
兩江總督署之所以如此戒備森嚴,是因為年初有個叫楊卓林的革命黨人試圖暗殺端方,不過未能成功,這是繼遭遇吳樾投彈刺殺之後,端方第二次成為革命黨人的暗殺目標。吃一塹長一智,端方親自下了布防令,加強兩江總督署的守衛,以防革命黨人再謀不軌。
儘管如此,對胡客而言,進入兩江總督署並非難事。
入夜之後,胡客襲擊了把守西南角的清兵,翻牆而入,隨後潛行至巡邏最為頻繁的西花園,找到了由數個親兵把守的花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倒了這些親兵,隨即用問天划斷門閂,闖進了花廳。
花廳之內,端方尚未睡覺,正在燈光下連夜趕寫奏摺。
他太過入神,以至於廳門開了,亦未察覺。直到胡客來到身後,影子投在桌上時,他才猛然驚覺,迴轉頭來。
他在署衙四周布下重兵把守,沒想到竟能有人神鬼不覺地穿防破守,直搗黃龍,以至於當他看見胡客手裡握著尚在滴血的問天時,他才恍然明白眼前這人竟是潛入署衙行刺的刺客。
「你是革命黨?」端方沒有大呼小叫。他明白大呼小叫就等於自求一死,他要先弄清楚眼前這個刺客為何而來。只有搞清楚了對方的目的,他才知道今晚自己能否有活命的機會。
胡客問起了那封寫給鄭讓卿的信函,也問起了胡啟立。
「我不認識那人,」端方回答道,「寫那封信函,是受人所託。」
「受誰所託?」胡客問。
端方遲疑了一下,似乎不便透露。
胡客右手一送,問天離端方的咽喉又近了數寸。
兩江總督署曾是太平天國的天王府,洪秀全便是死在這花廳里,後來兩江總督曾國藩突發疾病,也是在這花廳里去世,端方可不想赴兩人的後塵。
「是袁項城。」端方急忙回答。
袁項城即袁世凱,因袁世凱是河南項城人,故當時官場同僚多以項城相稱。
端方老奸巨猾,胡客不敢輕信其言,問天再移寸許,貼在了端方的喉頭上。
「我不敢欺瞞你片語只言,當日我寫下那封信函,確實是受袁項城所託。」端方仰起了脖子,儘可能地遠離問天的刃口,「他當日發來的電文,我還留著,就在右首那柜子里。」
「拿出來。」胡客命令道,同時將問天縮回了一些。
端方急忙拉開抽屜,找出一把小鑰匙,打開了右側的柜子,裡面堆滿了各種文件。為官者往往會留上一手,尤其要保留與其他官員往來的秘密信件,說不定將來某個場合便能派上用場,救自己的身家性命。端方一番翻找,從柜子的最裡面找出了一封電文,交給了胡客。
電文確系袁世凱去年所發,上面只有一句話:「有胡姓公將往彼處經辦,望午橋襄理。」
「胡姓公」指的自然是胡啟立,「午橋」則是端方的字,這封電文的存在,足以證明端方沒有撒謊,他確實是受袁世凱所託,才為胡啟立寫下了那封給鄭讓卿的信函。當日冬青子的言語之中,曾提及「此番南下」四個字,足見胡啟立確實是從北方而來。兩相佐證,使得這條線索轉了個方向,指向遠在直隸的袁世凱。
胡客再問與胡啟立相關的其他問題,端方卻和鄭讓卿一樣,一無所知了。
花廳外響起了呼喊聲,那些被胡客殺死的親兵,已被巡邏的人發現。
胡客沒有取端方的性命,將電文揣入懷中,收起問天,破窗而出。
端方驚魂未定,巡邏的人提著燈籠衝進來時,他還撫摸著心口,沒有緩過神來。冷靜下來后,端方急忙命令屬下即刻緝查,將署衙圍得鐵桶一般,仔細排查搜尋,哪裡還有刺客的蹤影?
北上
離開兩江總督署后,胡客沒有即刻北上尋找袁世凱,而是先去了一趟長沙府。
他是去見姻嬋。
當日在紹興大通學堂,胡客和姻嬋分頭行事,胡客跟蹤沉魚和飛蝗出城,姻嬋則動身趕往長沙府。
其實姻嬋是聽從胡客的安排,去老地方醉鄉榭藏匿一節竹筒。
這節竹筒,是胡客在鱗刺的執柄里發現的。
養傷恢復的一年半里,胡客不知多少次取出鱗刺把玩琢磨。這件被譽為千百年來最為陰狠毒辣的殺器,是極少數能引起胡客興趣的東西。
鱗刺的執柄上有三圈刻紋,一次偶然,胡客發現沿著最上面的一圈刻紋,可以將柄端揭開。一揭開柄端,便露出了中空的執柄,而執柄的內部,藏有一節細小的竹筒。這一發現令胡客驚訝不已,他沒有想到鱗刺的執柄里竟然藏的有東西。他取出這節竹筒,戳開蠟封,將藏在竹筒內的一塊白布取了出來,並將白布展開,看到了寫在上面的一列數字: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這列數字看起來像是刺客道的代碼,但具體代表什麼,胡客卻不清楚。只是這列數字能藏在鱗刺的執柄內,必然十分重要,說不定是關於刺客道的什麼重大秘密。一個人若是撿到了寶貝,第一反應恐怕都是先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胡客當時的想法與此有些相似。他思慮著這列數字興許關係重大,而他將胡啟立等人引來紹興府,一場惡戰勢必在所難免,這列數字帶在身上太不安全,因此他將竹筒重新封好,讓姻嬋帶去醉鄉榭藏匿。
姻嬋知道胡客的真實目的。如果單純為了藏匿竹筒,隨便找個隱蔽之處便是了,甚至可以直接藏在大通學堂里,何必跑上千里百里,到遠在長沙府的醉鄉榭去藏匿?她知道,胡客的潛在目的,是想把她支開,不讓她捲入這場即將到來的惡戰,不想讓她涉危犯險。
姻嬋想要留下來,幾度爭辯,最終還是拗不過胡客,只能答應了此事。
她與胡客定下了一月之約,然後帶上這節竹筒,隻身一人趕去了長沙府。
胡客如期趕到長沙府,在醉鄉榭的竹字型大小房中找到了姻嬋。
姻嬋選擇的藏匿之處十分隱蔽。
她在房樑上挖了一個洞,將竹筒裹了油紙,以免蟲蛀,然後塞入洞中,又用木塞將洞堵死。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攀上房梁仔細檢查,決計無法發現這節竹筒。
「除非醉鄉榭倒塌了,」姻嬋微笑著說,「否則絕不會有人發現的。」
胡客點了點頭。對於姻嬋的藏匿之法,他也覺得十分穩妥。
胡客最初在鱗刺的執柄內發現這節竹筒時,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自從冬青子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他便猜測,胡啟立追逐秦革四妖刃所圖的秘密,很可能就是藏在執柄內的竹筒,就是竹筒內的那列數字。
秦革四妖刃是四件妖刃,一個巴掌拍不響,因此胡客仔細檢查了問天,最終發現問天的刃身和執柄同樣可以分離。他持有問天已有兩年,竟一直沒有發現這一點。問天的執柄同樣是中空的,但裡面沒有藏任何東西。胡客知道,在他獲得問天之前,胡啟立曾持有問天二十一年。問天的執柄內果真像鱗刺那般藏有東西的話,一定早就為胡啟立所得。
胡客略覺可惜的是,在天口賭檯內,他原本已經將十字奪到手中,但當時他並不知道那柄暗青色短劍就是十字,因此被困於圓頂通道內時,他將十字用作門閂,卡在了紅色鐵門的門環內,用來阻擋南幫暗扎子闖入。後來他衝出圓頂通道時,沒有將十字取回,現在十字必定落入了南幫暗扎子的手中。
胡客眼下的目標,是北上尋找袁世凱,追尋胡啟立的下落。十字的事,暫且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事不宜遲,胡客和姻嬋即刻動身,走水路至漢口,轉乘火車,沿京漢鐵路北上。
時隔兩年,重走京漢線,風景如昨,人事已非。兩年前,胡客因為「奪鬼」守殺而登上駛往盧溝橋的火車,沿途與天地字型大小御捕斗,與荊棘鳥斗,與屠夫斗,險象環生,如今沒有了任何壓力,心境可謂大不相同。但胡客卻沒有絲毫的好心情。如果要他做出選擇,他更願意像兩年前那樣,雖然時刻在生死邊緣徘徊,但至少目標明確,有特定的方向。
還有一點與兩年前不同,那就是目的地。
胡客和姻嬋的目的地不是北京,而是保定府,因為直隸總督署坐落在保定城內。
火車駛抵保定府火車站時,已是傍晚時分。
胡客和姻嬋下了火車,直奔直隸總督署。
抵達直隸總督署門外時,天已將黑,然而直隸總督署人進人出,搬箱抬櫃,正忙得不可開交。
姻嬋上前尋了一個下人打聽,得悉袁世凱剛剛調任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直隸總督一職將由山東巡撫楊士驤署理。現在署衙內忙裡忙外,正是袁世凱的僕人和家丁們忙著搬家。
姻嬋又向那下人打聽袁世凱的下落,得知早在數日之前,袁世凱就已趕赴北京任職。
這樣一來,兩人來到位於保定府的直隸總督署,算是白跑了一趟。
胡客在姻嬋的耳邊小聲低語了幾句,姻嬋點點頭,又揪住那下人,打聽署衙內是否有過瘸子出入。瘸腿是胡啟立最為明顯的特徵,如果胡啟立曾在直隸總督署出入,這些下人想必應該見過。
「瘸了腿的中年人?」那下人應道,「有啊,今兒個上午才進去了。」
胡客和姻嬋心頭一動,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姻嬋又問:「那瘸子長什麼樣?」
下人正要回答,不遠處的管家緊走幾步來到近前,說道:「去去去,趕緊幹活,少躲在這兒偷懶!」
下人唯唯諾諾,急忙走了。
「你們是什麼人?」管家狐疑地打量胡客和姻嬋。
「我們只是路過,見這裡熱鬧,就問問在做什麼。」
姻嬋說這話時,臉上掛著笑意,哪知管家卻蹬鼻子上臉,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這裡做什麼,都與你們無關。」管家說道,「署衙重地,別擋著道,滾一邊兒去!」
姻嬋頓時拉下了臉。「走就走,狗仗人勢,有什麼了不起?」她氣呼呼地拉了胡客的手,揚著頭從管家的身邊走過,腳底下忽然一歪,故意撞了管家一下。
那管家臉色一變,叫道:「嘿!你這娘們……」話剛出口,忽然覺得喉嚨彷彿卡了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變了味兒,又彷彿吞下了極辣的辣椒,嗓子眼乾燥冒火。他急忙咽了幾口唾沫,喉嚨反而又痛又癢,慌忙沖向為僕人家丁們準備的茶水桶,抓起木瓢舀起茶水就往喉嚨里灌,哪裡還顧得上理會姻嬋和胡客?
管家並不知道,就在姻嬋撞他一下的時候,已對他種了毒,若不及時尋良醫救治,他這後半輩子,便將徹徹底底地成為啞巴了。
姻嬋見了管家惶急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解氣地罵道:「活該!」
胡客不想多惹是非,因此拉了姻嬋往外走。那下人說今天上午有瘸腿的中年人進入了直隸總督署,因此胡客不是要離開,而是打算繞著直隸總督署走上一圈,瞧瞧哪裡有機會能夠溜進去。
但兩人剛走出十幾步,不遠處行人忽然讓在路邊,一隊親兵開道,引了一抬轎子進來。
那抬轎子急匆匆地抬到直隸總督署的大門前,落轎起簾,一個五短身材卻不失魁偉的官員走下地來。周圍正忙著搬箱抬櫃的僕人家丁們急忙行了禮,齊聲叫道:「老爺!」
這乘轎而來的官員正是袁世凱。
胡客和姻嬋沒料到袁世凱忽然現身於此,急忙止住了本打算向外走的腳步。
管家恰好就在轎旁,袁世凱問他道:「人在哪裡?」
管家正往嘴裡猛灌茶水,袁世凱忽然出現並沖他問話,他急忙嗯嗯啊啊了幾聲,但不成詞句,心裡一急,沒咽下去的茶水竟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袁世凱見了管家這般丟人現眼的樣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管家急忙抹去嘴邊的茶水,張大了嘴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十幾步外的胡客和姻嬋。
袁世凱回頭看了一眼。他不識得胡客和姻嬋,管家所指之處又站了十來個人,因此不知道管家是什麼意思。
「不可理喻!」袁世凱瞪了管家一眼,拂袖舉步,進了署衙。開道的親兵收攏隊形,緊隨而入。
正在署衙內忙活的副管家,一溜小跑來到袁世凱的身前。
「人在哪裡?」袁世凱問道。
「在左廂房。」副管家畢恭畢敬地回答。
袁世凱立刻朝左廂房走,副管家和親兵緊跟在後,隨時聽候使喚。
幾位姨太太聽下人說袁世凱忽然回府,急忙攜兒帶女迎了出來。袁世凱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沒工夫停下說話,幾個揮手打發了幾位姨太太,繼續快步前行,幾轉幾折,來到了一處院落外,左廂房就在這院落之內。
「你們守住外面,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許放進來!」對副管家和親兵留下這句鐵口命令,袁世凱穿過月洞門,進了院落,直奔左廂房。
左廂房門未上閂,一推即開,袁世凱走了進去。
廂房之內,一盞孤燈燃於書桌之上,書桌前有一輛輪椅,輪椅上的人書卷在手,正低首而閱。聽到門響,這人微微抬頭,從銅鏡里看到了闖入廂房的袁世凱。
「劉備請諸葛亮也不過三回,我請你可有七八回了。」袁世凱順手關門,向輪椅上的人走去。
輪椅上的人這時才放下了書卷,轉過輪椅,正面朝向袁世凱。他臉上全無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正是曾經的御捕門總捕頭索克魯。
雲岫寺血戰過後,御捕門全軍覆沒,刺客道隨後覆滅,白錦瑟也丟了性命,索克魯心灰意冷,回京后便主動攬下責任,奏請裁撤御捕門,不久后便辭官還鄉。此後的一年半里,索克魯始終愁眉不展,終日鬱鬱寡歡,以至於頭髮竟然花白,眼窩逐漸深陷,呈現出未老先衰的模樣。
「一年半不見,想不到你竟老了這麼多。」袁世凱初見索克魯,不禁發出了這番感慨。
索克魯說道:「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你想請我做的事,我幫不了你,你以後不要再派人來找我了。」
「你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麼?」袁世凱雖然多次派人請索克魯移步府上,但從未透露過請他的原因,因此不免感到驚訝。
「你這幾年都在煩心此事,我怎會不知?」索克魯說道,「不過我實在無能為力,幫不了你。」
「索大人!」袁世凱提高了聲音,「當年的事你我都有份,如果我出了岔子,你也休想逃掉。」
「一死而已,正是我所求。」索克魯的語氣依舊平靜。他滑動輪椅向房門而去,經過袁世凱身邊時,說道:「還請袁大人再派些人手,送我迴文安。」
袁世凱數日前赴京就任,臨行前曾派人去請索克魯。他本以為和前幾次一樣,索克魯會閉門不見,沒想到今日上午,管家忽然從署衙發來急電,說索克魯到了。袁世凱喜出望外,當即將一切事務推后,乘火車返回保定府,又在火車站雇了轎子,急匆匆趕回署衙。他本以為索克魯終於應邀前來,事情就有得商量,哪知索克魯竟是不堪其擾,前來見他竟是為了當面表示拒絕,讓他以後不要再去叨擾。袁世凱不禁冷冷發笑,忽而止笑說道:「我記得你曾說過,你欠下我一個人情,將來一定會找機會還。」
袁世凱的這句話,令索克魯止住了輪椅。
雲岫寺那場血戰之中,不僅御捕門的三百多名捕者全軍覆沒,連第五鎮的兩協新軍也折損嚴重。第五鎮新軍乃袁世凱親手編練,算得上是袁世凱的親信隊伍,袁世凱當初奏請調撥新軍供御捕門調度,一個原因是想蕩平刺客道后居一部分功勞,另一個原因,則是為了賣索克魯一個人情。只是連袁世凱自己也沒想到,兩協新軍竟然折在了雲岫峰上,連統制吳長純也賠上了性命。索克魯回京后,袁世凱不僅沒有因此事責怪索克魯,反而在朝廷追究御捕門折損兩協新軍的罪責時,親上奏摺,替索克魯百般說情,再加上索克魯主動奏請裁撤御捕門並辭官還鄉,最終才免於罪罰。索克魯離京之時,袁世凱親自送出北京城十里地外,當時索克魯心中感激,對袁世凱說出了欠其人情將來必還的話,沒想到現在卻被袁世凱將原話照搬了出來。
見索克魯止住了輪椅,袁世凱知道事情有了轉機,說道:「你我相交多年,還談什麼人情?方才是我一時口快,就當我沒有說過罷。本來還想請你閑住幾日,哪怕過了今晚再走也行,你既然執意現在要走,我這便派人送你。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派人去文安叨擾你。」說完這話,他便朝房門走去。
「你不必以退為進,我既然答應過你,便不會食言。」索克魯嘆了聲氣,「這次我可以幫你,但僅限於想法子。無論最後成與不成,自今往後,你我人情兩清,互不相欠。」
袁世凱立刻停下了腳步,迴轉身來,臉上浮現出了不易察覺的笑意。
密謀
索克魯滑動輪椅回到桌前,開門見山地問道:「老佛爺現在身體如何?」
「每況愈下,病況纏身。」袁世凱回答道,「否則我怎會這般著急?」
「那你做了哪些事情?」索克魯又問。
「只做了一件,」袁世凱說道,「我向力鈞送去三萬銀洋,但他堅持不肯收,反倒辭去了太醫院職務,告老還鄉,回福建去了。我正在思量,要不要再在屈貴庭的身上動些腦筋。」
力鈞和屈貴庭就職於太醫院,是少數有資格能進入瀛台替光緒診治的御醫。
「你想借御醫之手,暗中動手腳?」索克魯皺起了眉頭。
「有何不妥?」袁世凱問道。
「此計萬不可行。」索克魯說道,「這些御醫沒有利害關係,除非得了老佛爺的旨意,否則豈會為了錢財而賭上身家性命?幸好力鈞膽小怕事,既不敢應承你,又怕得罪你,這才選擇告老還鄉。如果換了一個膽大的,反咬你一口,將此事捅了出去,現在就有你受的了。」
「那依你看,此事該如何應對才好?」袁世凱問道,「總不能不管不顧,任其發展下去吧。」
索克魯閉目想了好一陣子,說出了四個字:「故技重施。」
「什麼意思?」袁世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過來,「你是指兩年前那件事?」
索克魯點了點頭。
袁世凱遲疑道:「兩年前我們做到了那等地步,老佛爺最終還是沒有動手,如今再用同樣的法子,恐怕……」
「老佛爺當時已經動了手,只是沒有成功而已。」索克魯想起了冷德全夜入瀛台一事。當時慈禧確實已對光緒動了殺心,但因為瀛台的槍聲和大火,以及梁鐵君行刺一事,鬧得京城沸沸揚揚,各國公使看出苗頭,紛紛出面干預此事。「庚子國變」后,慈禧懼怕洋人,為保自己的權位,竟然說出「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話,因此當各國公使都相繼出面干預此事時,慈禧只好選擇了暫時隱忍。但索克魯知道,以慈禧的性格,絕不會輕易泯滅掉內心的仇恨。一旦慈禧病入膏肓,自知命將不久,權位無論如何都將離自己而去時,她自然不會再顧慮那些外來的壓力。
「心火已起,豈會這麼容易熄滅?」索克魯撥了撥燈芯,書桌上的孤燈明亮了起來,「哪怕火勢漸小,但只要再往火上澆油少許,即可重燃復明。」
「願聞其詳。」袁世凱說道。
「要辦成此事不難。」索克魯說道,「你只需買通一人即可,但絕非太醫院的御醫。」
袁世凱道:「還請直言相告。」
「此人與此事有利害關係,又與你面對相似的困境,並且在老佛爺跟前能說得上話。」索克魯給出了提示。
袁世凱的腦袋裡立刻蹦出了一個人名,說道:「你說的是……」
話出一半,索克魯忽然豎指在唇,示意袁世凱打住話語。
索克魯皺起了眉頭,往窗戶看了一眼。「此人是誰,你我心中知曉即可,切不可向第三人提起。」他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桌上的毛筆,在書卷的背面,飛快地寫下了「窗外有人」四個字。
袁世凱心頭一驚。他已命令隨行親兵看住院落,不許任何人進入,但索克魯曾是御捕門的總捕頭,雖說雙腿殘廢,可耳目能力卻是高人一等,他既察覺到窗外有人,自然不會錯。
「你放心,我明白了。」袁世凱既是在回應索克魯的話,也是在回應「窗外有人」這四個字。他取下了別在腰間用以護身的手槍。不管窗外的人是誰,哪怕是自己的親兵或者副管家,偷聽到了這等秘密之事,絕不能讓其活著離開。
索克魯說道:「此事關係重大,與此人接頭時,須秘密謹慎,不能讓人發現。」
索克魯說話之際,袁世凱已輕邁腳步,悄無聲息地向窗戶走去。索克魯說這話既是為了麻痹窗外之人,也是在提醒袁世凱一定要謹慎小心,不要被窗外之人發覺。
袁世凱到了窗邊,右手舉起槍,左手伸向窗欞,準備猛地一下推開窗戶。
然而就在這時,房門忽然梆梆作響!
袁世凱正全神貫注準備推開窗戶,房門忽然一響,他悚然一驚,急忙扭頭朝另一側的房門望去。
索克魯急道:「小心!」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索克魯發出提醒之時,窗戶紙猛地破開,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袁世凱甚至來不及回頭,右手倏地一空,手槍已被奪去。袁世凱下意識地後退,腳底退得太急,險些摔了一個跟頭。
「是你!」索克魯看清了來人,語氣訝異不已。
破窗而入之人正是胡客。
胡客和姻嬋已在左廂房外潛伏了多時,聽到索克魯的聲音,胡客才知道那下人所說的今天上午進入署衙的瘸子不是胡啟立,而是索克魯。索克魯察覺到窗外有人,胡客同樣察覺到袁世凱向窗戶靠近。胡客比劃手勢,向姻嬋傳遞了聲東擊西的意思。姻嬋立刻潛至另一側用力叩響房門,分散袁世凱的注意力,胡客趁機破窗而入。因為要向袁世凱追問胡啟立的事,所以胡客只奪了袁世凱的護身手槍,沒有傷其性命。
胡客走向房門,拉開門閂,放姻嬋進入廂房。
袁世凱趁機小聲問道:「他是誰?」
「還記得兩年前嗎?」索克魯道,「那個逃出紫禁城的刺客。」
索克魯的回答,令袁世凱大吃一驚。
一個月前,袁世凱接到了兩江總督端方發來的急電,電文說道:「有刺客或往你處,須小心提防。」端方和袁世凱的關係很好,不久的將來還將成為兒女親家,因此刺客光顧兩江總督署后,端方想起自己說了是受袁世凱之託襄理胡姓公經辦,是以擔心刺客會北上尋找袁世凱的麻煩,所以提前發電報告知。此後兩人又通了數通電報,袁世凱也得悉了事情的全過程。端方極力渲染署衙的防備如何嚴密,但刺客本領驚人,進來時如入自家後院,離開時全無痕迹,以此來襯托出刺客的厲害,好讓袁世凱提高警惕,多加防備。
這幾年國內刺客橫行,各地刺殺暗殺不斷,袁世凱收到端方的電報后,絲毫不敢大意,從北洋六鎮調來了十幾個身手最好且最值得信賴的新軍,作為自己的親兵時刻隨護在側,另外安排了重兵把守直隸總督署。他數日前赴京就任,守備署衙的重兵因而撤去,不料今日索克魯突然到來,他急急忙忙從北京趕回,只有親兵隨護在側,署衙周圍則無重兵把守。胡客和姻嬋因而輕鬆地進入署衙,遠遠跟著袁世凱來到了院落外,又搶在十幾個親兵散開守備院落之前,翻牆進入了院落,潛伏到左廂房外。
聽索克魯說了闖入者的身份,袁世凱這才釋去了疑惑。能夠從兩年前設下死局的紫禁城內成功脫身的人,出入兩江總督署接近端方自然不在話下,也自然有本事潛入直隸總督署,避開他的隨護親兵,悄無聲息地來到左廂房外。
知道了闖入者的身份,事情就好辦了。
「你如果是為了殺我而來,我躲逃已是無用,你直接動手吧。」袁世凱恢復了平素的鎮定,「但你如果是為了打聽姓胡的下落而來,我現在便可告訴你。」
「說。」胡客吐出了一個字。
這一個字,意思已經分外明確。
袁世凱說道:「姓胡的去找端方,確實是我讓他去的,但我與他素不相識,沒有任何關係。我之所以這麼做,同樣是受人所託。」
沿著這條線索,胡客從鄭讓卿處追到了端方那裡,又從端方那裡追到了袁世凱這裡,沒想到袁世凱還不是終結,線索竟然還在向前延伸。
「受誰所託?」胡客追問。
「肅親王善耆。」袁世凱答道。
袁世凱沒有說半句虛言,他確實是受肅親王善耆所託。當初善耆派人送信給袁世凱,說想找南洋的商號辦些私事,因袁世凱在南方人脈廣闊,所以想請袁世凱幫忙。因有滿漢之分,滿清的諸位王爺,素來對執掌大權特別是兵權的漢族官員袁世凱懷有警惕之心,只不過袁世凱深得慈禧的信任,諸位王爺才一直隱忍不發。袁世凱深知這一點,因此一直試圖與諸位王爺搞好關係。現在肅親王善耆主動上門求助,而且也不是什麼難事,袁世凱自然一口答應。不久之後,一位胡姓公拿著善耆的印信找上門來。袁世凱考慮到國內的大商號多集中在上海,因此讓這位胡姓公南下找兩江總督端方辦理,他發了封電報知會端方。他當時以為這只是小事一件,事後也沒有多在意,沒想到現在卻惹來了麻煩。在與端方互通電報的過程中,袁世凱問明了刺客問過端方哪些問題,因而弄明白了刺客的目的。數日前他赴京就任后,特意抽空去肅親王府上拜訪了善耆,假裝閑聊起當初找南洋商號的事,將刺客問過端方的問題一一問了善耆。從善耆的嘴裡,袁世凱知道了這位胡姓公的來歷,心裡也算有了底。
「當初肅親王派人送來的信,我現在還留著,你如果不信,我這就命人取來。」袁世凱說道。
「不必了。」胡客是不會讓袁世凱命人去取信的,如果一不小心旁生枝節,引來了院落外的十幾個親兵,雖然胡客並不懼怕,但這些親兵都是北洋六鎮的新軍,人人有槍在手,多一場血戰,難保不會出現意外,尤其是姻嬋還在他的身邊,更要多留一個心眼。
胡客來到直隸總督署,不是為了殺袁世凱,而是為了追問胡啟立的事,希望能獲得一些線索,找到胡啟立的下落。
「前些日子我問過肅親王,知曉了一些事情。」袁世凱不做隱瞞,將從肅親王處打聽來的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胡客。
據袁世凱了解,胡啟立算是肅親王府上的半個門客。肅親王善耆是滿清諸位王爺中極為精明強幹的一位,也是相對開明的一位,徐錫麟刺殺恩銘后,正是他趕去軍機處勸言,最終使慶親王奕劻等人改變了主意,沒有對徐錫麟夷滅九族。善耆素來愛才,有意效仿先秦時期的門客制度,網羅人才為朝廷效力。他兩年前結識胡啟立,對胡啟立的才識見解極為佩服,因而有意將胡啟立收羅帳下,但胡啟立卻沒有答應。數月後胡啟立主動登門拜訪,請善耆幫忙,也就是接洽南洋商號一事,善耆同意了,這才送信託袁世凱相助。善耆又提出了門客之議,胡啟立仍不同意,只答應將來會替善耆辦一件事作為回報。善耆想將胡啟立收為己用,也有信心能夠做到,因此一直將胡啟立視為半個門客。
胡客又問袁世凱是否知道胡啟立的下落。
這個問題,袁世凱也向善耆提過,善耆說胡啟立四月份時還在北京,但五月初有事離京南下,此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袁世凱將所知道的事情,毫無遺漏地告訴了胡客。
儘管線索再一次轉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但比起在鄭讓卿和端方那裡,胡客在袁世凱這裡獲得的信息多了不少,至少明確了這條線索的終點在何處。胡啟立與肅親王善耆扯上了關係,胡客倒有些吃驚,但一想到南家曾經是官宦世家,胡啟立也算是官宦之後,這事也就想得通了。
胡客來直隸總督署的目的已經達到,在獲得了新線索后,他和姻嬋離開了左廂房。
袁世凱沒想到胡客和姻嬋這麼輕易就走了。他不知道胡客和姻嬋在窗外潛伏了多久,偷聽到了多少對話,但防範之心必須要有。胡客和姻嬋在廂房裡時,他不敢造次,但兩人一走,解除了威脅,袁世凱的心思便活泛起來。他打算立刻通知院落外的親兵,想辦法將胡客和姻嬋留下,留不下活的,便留下死的。
袁世凱的意圖,被索克魯看了出來。和胡客打了多次交道后,對胡客的能力索克魯有很清楚的認識,胡客沒有追究兩年前紫禁城陷害一事,已屬難得,索克魯可不想再招惹胡客,惹來無窮無盡的後患。
「任由他們去吧。」索克魯對正打算走出廂房的袁世凱說道。
袁世凱停下了腳步,回頭詫異地看著索克魯:「這怎麼行?他二人偷聽了我們的事,一旦說了出去,你我只有死路一條。」
「你現在去阻攔他們,那才是死路一條。」索克魯道。
「那你說該怎麼辦?」袁世凱有些怨氣。
索克魯還是那句話:「任由他們去。」
袁世凱看著索克魯,眼睛里仍有懷疑之色。
「你放心吧,」索克魯極有把握地說道,「他們就算聽到了,也決計不會說出去。」
袁世凱將信將疑。事到如今,他別無選擇,只有相信索克魯了。
離開直隸總督署的第二天,胡客和姻嬋來到了北京城。
儘管袁世凱將他從善耆處問來的事情照實說了,但善耆到底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只有善耆本人才知道。
胡客需要找善耆問個明白,因此來到了肅親王府。
肅親王府原本位於東交民巷以北,但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后,肅親王府被大火燒毀,只剩下殘垣斷壁。後來重修肅親王府時,沒有在原址上動工,而是在崇文門以東的船板衚衕內,建造了新的肅親王府。
善耆不像袁世凱那般事先得到了將有刺客來尋的通知,因此肅親王府的看守並不嚴,胡客和姻嬋很輕易便潛入其中。兩人在書房內候了半日,終於等到善耆回府,前來書房看書。
善耆沒料到書房內竟躲了人,當蒙了面的胡客和姻嬋突然從屏風后現身時,他的第一反應是驚訝萬分,以為是前來刺殺他的革命黨人。
當胡客問出關於胡啟立的各種問題,善耆才明白眼前這對男女並非革命黨人,目標也並不是他。
命在他人之手,善耆不敢不答。但他的答案,和袁世凱講述的殊無二致。對於胡啟立的下落,善耆同樣一無所知。
胡客感到很無奈。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到保定,再從保定到北京,輾轉千里后,他仍然沒有找尋到胡啟立的下落,甚至連一絲線索都沒能覓得。其實他早就猜到結局會是如此,只不過心裡始終存了一絲僥倖,希望能循著鄭洽記的這條線索,覓得胡啟立的行蹤,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要想找到胡啟立,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已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看來再與胡啟立相見,唯有如冬青子說的那樣,等著胡啟立主動找上門來。只不過等到那時,胡啟立必定已做好萬全的準備,他主動來找胡客之日,就是他有絕對把握置胡客於死地之時。
到了這個地步,胡客依然憋了一口氣,不肯放棄。
作為胡客最親密的人,姻嬋試圖勸說胡客。
「你越是執著,越是痛苦,何不試著放下呢?」
姻嬋希望胡客能退一步海闊天空,胡客卻堅信進一步方能事有所成。
姻嬋為刺客道奔走了十餘年,早已厭倦了出生入死的生活,刺客道覆滅后,她以為終於可以擺脫這樣的生活。她和胡客結為夫妻已近三年,但過上真正的夫妻生活,也只有在大通學堂里度過的一年半時間。在她的內心深處,實在嚮往那種恬靜平淡的日子,因此才試著勸胡客改變主意。胡客依舊固執己見,姻嬋勸說不成,卻沒有因此表露出哪怕一丁點的不滿。丈夫決心已定,身為妻子的她,能做的就是守在丈夫的身邊,陪他同甘共苦,不帶任何怨言。其實姻嬋心裡也很清楚,如果胡客不能徹底解決與胡啟立的這段恩怨,即使他陪著她擇一地隱居起來,仍然無法真正安下心來,每天都會擔心胡啟立會不會突然找上門來,過著提心弔膽的生活。
胡客不肯放棄對胡啟立的尋找,實際上他確實不能放棄。
十二死士全部身死,冬青子不再相助,胡啟立現在已是孤家寡人一個,如果不趁現在將他找到,等到他將來重新聚集人手主動找上門來,胡客不知道還能否像在紹興府和天口賭檯那樣全身而退。
所以胡客不能停下尋找的腳步。
於是,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胡客和姻嬋南下北上東奔西走,開始了對胡啟立的漫長尋找。
當初胡啟立尋找胡客,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才找到,如今胡客和姻嬋反過來尋找胡啟立,所費時日竟比一年半還要長,長了將近一倍。
大約三年後的一個清晨,一次機緣巧合,胡客與胡啟立將再度碰面。
而在這將近三年的時間裡,國內形勢風雲變幻,無論是清廷還是革命黨,都陷入了無比掙扎的困境,誰能先從這一困境當中走出來,誰就將開啟那條通往光明的坦途,而無法走出的那一方,將就此跌入深淵,萬劫不復。
最終革命黨人通過一次震驚海內外的刺殺,挽救了岌岌可危的革命形勢,而清廷卻在困境當中掙扎無果,最終一步步地走向消亡。
清廷最後的掙扎,始於光緒三十四年的十月。
在這一個月里,紫禁城內一系列巨變迭起,清王朝就此走上末路窮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