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暗殺1905第三部》(10)

第三十二章《暗殺1905第三部》(10)

暗扎子的血祭

身世

胡客在鐵牢里平心靜氣地等待機會,但等了一整夜,始終沒有等到任何可趁之機。善耆臨走時所下的命令,讓警廳廳丞和監獄獄司不敢有半點大意,調遣巡警和獄卒輪流看守鐵牢,並下達了死命令,決不準有任何閃失,同時在法務部監獄四周布下層層守備,以保證胡客插翅難飛。

胡客沒有等到任何機會,哪怕半夜裡監獄外曾有過一些響動,但看守鐵牢的巡警和獄卒卻置若罔聞,絲毫不予理睬,只管站住崗位,盡責看守。

就這樣一夜過去,鐵牢外的巡警和獄卒一批接一批地輪換,相互間輪流看守和休息,因此個個精神抖擻,鐵牢內的胡客卻是隻身一人,因此在熬過一個通宵后,開始有些昏昏欲睡。

到天亮時分,胡客終於支撐不住,打算合上眼皮休息一下。

就是在這時,胡客數年間苦苦搜尋、連做夢都想找到的那個人,伴著一重一輕的腳步聲,穿過整條獄道,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幾年裡,胡客每時每刻都在渴望這一天的到來,每天都會想象見到胡啟立時會是怎樣的局面。在他的設想里,他的眼前一定會閃現出多年來自己淪為棋子的經歷,閃現出鱗刺透入雷山胸膛的畫面,他的情緒一定會變得非常暴躁,整顆心都會被不可遏制的憤怒所佔據。

然而事實上,當胡啟立隔了一排鐵牢柱出現在眼前時,胡客的頭腦里竟然是一片空白。他的腦中沒有閃現任何過往的畫面,心中沒有湧起絲毫的恨意,情緒雖有波動卻也遠不至於暴躁。他十分吃驚倒是真的,吃驚於胡啟立的突然出現,也吃驚於自己竟是如此異乎常理的反應。

本以為會有很多話要說,事實上當兩人四目相對時,胡客竟連嘴巴都張不開。二十餘年的父子之情,至親到至仇的角色轉變,徹底堵住了胡客的喉嚨,令他發不出任何聲音。

「你入了革命黨?」長時間的默然對視后,胡啟立一句隨意的問話,算是結束了兩人之間相對無言的奇怪氣氛。

胡啟立對胡客是否加入革命黨毫無興趣,他確實只是隨口一問。胡客倒也配合,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面對的人是胡客,胡啟立知道沒必要拐彎抹角。他直接出示了肅王玉佩,命令看守鐵牢的巡警和獄卒暫時退出監獄。

當這些人全都離開后,他拿出了鱗刺。

「這裡面的東西呢?」他很直接地拋出了問題,「十字又在什麼地方?」

胡客繼續保持沉默。

「你把它們藏在了哪裡?」

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

十字遺落在天口賭檯,如今必定落入南幫暗扎子之手,而鱗刺內的竹筒,則藏在醉鄉榭的房樑上,已有三年之久。這個秘密是胡客的保命符,他的性命與之緊密相連,一旦吐露出來,他的末日也將來臨。胡客決意不吐露隻言片語,哪怕油煎火烤,酷刑加身。

胡啟立當然不會使用酷刑,如果酷刑管用,那胡客就不是胡客了。比之皮肉之苦,內心才是更好的突破口。心若無物,則無懈可擊,心若有物,則再強的意志,也有被摧垮的可能。胡客的弱點,正是在於他的內心,在於他內心深處的那個人。

「昨晚監獄外有過動靜,不知道你聽見沒有?」胡啟立又恢復了很隨意的口吻。不等胡客回應,他便繼續往下說,「有個女人試圖趁夜劫獄,可是卻被抓個正著。」他故意稍作停頓,「不用我說,想必你也能猜得到是誰。」

胡客猛然想起,夜半時候監獄外的確有過響動,而且響動還挺大。他昨天被捕之時,姻嬋就站在獄門外的人群中,他心裡本就擔心姻嬋會不顧自身安危來救他。現在胡啟立這樣說,其話中所指,便不言自明了。

胡啟立似乎怕胡客不信,於是拿出了一件艾綠色的薄綢衫,當著胡客的面抖開。

胡客一眼便認出這是昨天姻嬋所穿的外衫。薄綢衫右邊袖子上的一團血跡,令胡客的面部表情出現了變化。

「她怎麼樣了?」胡客嗓音冷峻。

胡客終於開口了,胡啟立心裡微微得意,臉上卻不動聲色。「被捕時受了一點輕傷,沒什麼大礙。」他應道,「眼下還沒有對她用刑,不過她往後有沒有事,就得看你怎麼做了。」

胡啟立手中的薄綢衫是完整的,這說明姻嬋一定是被擒住了。如果薄綢衫是殘缺的,有可能是在抓捕姻嬋時從她身上撕扯下來的,不代表姻嬋就一定被擒住,但薄綢衫是完整的,沒有任何損壞過的痕迹,那隻可能是姻嬋被擒后從她身上脫下來的。

當年在湘江畔的江神廟中拜天地時,胡客指天起誓,此生但有命在,便要守護妻子平安無恙。胡客這一生極少起誓,但只要有過,就絕對不會食言。當初姻嬋落入御捕門的掌控,為了換她平安無虞,胡客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聽從索克魯的指令入宮刺殺慈禧太后。為了一個女人而接手這等九死一生的暗殺任務,胡客竟沒有一絲半毫的猶豫,更別提此刻要他放棄鱗刺里的一節竹筒了,何況這節竹筒對於他而言,除了引胡啟立主動現身外,談不上任何其他的意義。

「鱗刺里的東西,還有十字的下落,我都可以告訴你,」胡客說道,「但你必須先把她放了。」

胡啟立當即點頭同意。

「我要親眼看到她沒事。」胡客又補充了一句。

「你放心,」胡啟立說,「我會當著你的面放她走。」

胡啟立說到做到。他立刻叫來巡警和獄卒,吩咐打開牢門,將胡客押出。

這些巡警和獄卒收到了上頭的死命令,務必要看守好犯人,所以面對胡啟立的吩咐,一時之間都面露遲疑。

胡啟立再次亮出了肅王玉佩。「見此玉,有如肅王爺親臨!」吐字之間,胡啟立的語氣極具威嚴,令人不敢違抗,「把犯人押出來!」

警廳廳丞和監獄獄司得罪得起,肅親王可得罪不起。巡警和獄卒稍作猶豫后,很快便做出了決定。他們打開牢門,按照胡啟立的命令,將胡客押了出來。

胡客彎腰鑽出牢門的一瞬間,看了胡啟立一眼,目光中充滿了疑惑。他只不過口頭許諾交出鱗刺內的竹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保證,胡啟立便打算立即釋放姻嬋。這一點大大出乎胡客的意料,以至於他不得不猜測胡啟立此舉背後是否暗藏了其他目的。

按照胡啟立的吩咐,巡警和獄卒將胡客帶出監獄押到了公堂。在公堂的西側,有一間狹窄的偏室。胡客被押到了那裡。

胡啟立在一個巡警的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巡警立刻領命而去。

「稍等片刻就好。」胡啟立對胡客說道。

片刻之後,偏室外傳來了清脆的嘩嘩聲,那是幾條鐵鏈相互撞擊所發出的聲響。

胡啟立將窗戶推開一絲縫隙,側身讓到一邊,將窗前的位置留給了胡客。窗縫雖然細窄,但足以讓胡客看清外面的情況。

窗外是公堂前的空地,出現在這片空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胡客朝夕擔憂的姻嬋。

姻嬋的手腳都掛著鎖鏈,右手裹了白布,顯然受了傷,神色也十分委頓。在她的左右,幾個巡警持槍隨行,押著她來到了法務部監獄的獄門前。

沉重的鎖鏈被解開,鐵制的橫閂被取下,黑色的獄門被拉開,清早冷清的街道出現在了眼前。

突如其來的釋放,讓姻嬋的臉上流露出了詫異。

她轉過頭來,目光掃過幾個巡警,懷有敵意地問道:「為什麼突然放我?」她深夜劫獄,按照大清律法,犯下了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卻在數個時辰后即被釋放,這是有違常理的事。姻嬋知道這背後一定有原因。

但幾個巡警絲毫不留情面,推搡著將她攆了出去,隨即關上了獄門。

獄門被關上的同時,偏室的窗戶也被關上了。

胡啟立揮了揮手,示意所有巡警和獄卒退出偏室,並吩咐沒有聽到他的命令,全都不準進來。接著他轉過身面對著胡客。「該做的我都做了,」他說,「現在輪到你了。」

「你就不怕我食言?」胡客斜視著胡啟立。

「食言與否,你自己決定。」胡啟立說,「放她或者抓她,卻是我一句話的事。」言下之意,他既可以立即釋放姻嬋,也可以隨時抓她回來。

這句話徹底觸怒了胡客。

胡客的雙手雙腳都被鐵鏈鎖住,尤其是雙手,不但被鎖,還被反剪到背後。但區區幾根鐵鏈,根本難不倒胡客。一陣喀喇喇的爆響聲中,胡客的肩胛骨猛地回縮,反剪的雙手從頭頂翻過,轉瞬間便回歸了原位。他的虎口像堅硬的鷹爪一般,準確無誤地掐住了胡啟立的脖子,將胡啟立整個人摁抵在牆壁上。

「你殺了我,就休想活著從這裡出去。」胡啟立咽喉要害被制,嗓音的聲量低了許多,但語氣中卻透露著果決和硬朗。

胡客厲色瞪視,目光中殺氣畢露,但他始終保持著應有的剋制。

隔了半晌,胡客兇相漸收,冷冷地問道:「我和雷山是什麼關係?」這個疑問,自從刺客道覆滅以來,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雖然胡客潛意識裡已經接受了雷山是他生父的事實,但此事得不到胡啟立的親口承認,他就始終無法將疑問從腦中徹底抹除。

「你入道這麼多年,居然到現在還想不明白?」胡啟立的語氣略帶譏諷。

「說!」胡客五指用力,怒聲低喝。他現在只需要一句回答,從此就可以將胡啟立視作真正的不共戴天的仇敵,就可以毫不遲疑地對胡啟立狠下殺手!

然而胡啟立給出的一句回答,卻讓胡客滿身的殺氣無處宣洩。

「你當真以為,我會任由雷家的後人活到今天?」胡啟立盡量將脖子上提,使喉頭有蠕動的空間,這樣發音儘可能變得清晰,讓胡客能夠聽清楚。

胡客的右手略微鬆了一些勁,使胡啟立說話不必那麼費勁。這是在示意胡啟立把話說清楚。

胡啟立咳嗽了兩聲,讓剛剛被壓迫過的嗓子舒服了一些。「有些事情,」他說,「或許我早應該告訴你。」

當年莫干山大戰後,彼時胡啟立還是韓亦儒,他跟蹤王者雷山的馬車,伺機行刺,然而他不是雷山的對手,反倒被雷山壓制。眼看就要命喪於雷山之手,韓亦儒卻在危急時刻抓住了一張保命符——他奪走了馬車中的一個嬰兒,亦即雷山的獨子。胡啟立用問天在嬰兒的手背上劃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靠近。嬰兒聲聲尖厲的啼哭,讓雷山收了手,韓亦儒得以逃脫。此後韓亦儒改名易姓,成為胡啟立,隱居於清泉縣,將這獨子撫養長大。這獨子原本應該是刺客道的下一代王者,卻從此成為了南家的後人,也就是胡客。

這段往事,是屠夫在田家宅院的寢殿外偷襲胡客得手后所說。然而胡啟立此時所講述的,卻是另外一番來龍去脈。

按照胡啟立的講述,當時跟蹤馬車行刺失敗后,他為了保命,確實奪走了雷山的獨子,並在其手背上划傷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追來。但他與刺客道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嬰兒又是刺客道王者的後人,他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又豈會讓其存活於世?可是這嬰兒又有極大的利用價值,一刀殺了未免可惜。

思前想後,胡啟立終於覓得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狸貓換太子。

在清泉縣隱居下來后,待雷山的獨子長到兩歲多,臉貌輪廓已可清晰辨認,胡啟立便命閻子鹿、秦道權等死士外出尋找年齡、樣貌都與雷山獨子極為相似的幼兒。幾經尋找,總算讓秦道權在某戶農家找到一個,並偷了回來。胡啟立比照雷山獨子手背上的傷疤,用問天在偷盜回來的幼兒手背上,劃了一道一模一樣的傷口,並在相同的位置點上了一模一樣的胎記。大功告成后,胡啟立便將雷山的獨子殺死,剁成肉末,一半讓閻子鹿棄於荒林,餵食野禽走獸,一半讓秦道權丟入河流,充作魚蝦之食。彼時胡啟立尚無把握掀翻刺客道,能夠讓雷山的後人死無全屍,也算一泄心頭之恨。至於那個從農家偷來的幼兒,胡啟立則親手將其撫養長大,以待有用之時。這一手狸貓換太子,兩歲大的幼兒換了個人,因長相極為相似,清泉縣的街坊鄰居都未發現異常。這個偷來的幼兒,在這些事發生時不過兩歲,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從此便將胡啟立認作了親生父親。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麼人。」胡啟立說道,「我自己有過親身經歷,又豈會留雷家的後人在世,養在身邊成為後患?」

胡啟立曾是刺客道的謀門之「心」,行事思慮周全,將仇人的後代養在身邊並且悉心培養這等冒極大風險的事,定然會三思而行,畢竟仇人的後代如果發現了自己的真實身世,很可能會對胡啟立反噬一口。與此相比,這一招狸貓換太子,既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又能除掉仇人的後代以泄心頭之恨,可謂一舉兩得,自然是更好的選擇。

「那我到底是誰?」胡客繼續逼問,語氣充滿了懷疑。眼前這人是只成精的老狐狸,胡客可不敢輕易信以為真。

「永州府江華縣沙渠鄉,你父親姓李。」胡啟立似乎早已爛熟於心,根本不假思索,一口氣便說了出來。

即便如此,胡客看他的眼神,仍然透露出狐疑之色。

「你如果不信,」胡啟立說道,「將來大可去沙渠鄉打聽,看看當年是不是有戶李姓人家丟了孩子。」

胡客沒有回應胡啟立的話。在他的內心深處,對於胡啟立的這番言辭始終保持著懷疑的態度。儘管如此,胡啟立的這番話,還是讓胡客原本已醞釀好的殺意,在不經意間一點點地消解於無形。他掐在胡啟立脖子上的手,慢慢地收了回來。

這個收手的動作,讓胡啟立洞悉了胡客內心的細微變化。胡啟立知道,現在是時候把話題引回正軌了。「至於鱗刺和十字,」他說,「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胡客的思維轉了幾轉,決定正面回應:「十字在天口賭檯,你想要的話,就自行去取。」

胡啟立輕輕皺起了眉頭。天口賭檯是南幫暗扎子的老巢,如果十字真在天口賭檯,這事就有些棘手了。

「當真?」胡啟立疑道。

「是真是假,」胡客說,「你走一趟便知。」

胡啟立觀察胡客的神情,不像是在說謊,便姑且信了。十字既然落在了南幫暗扎子的手上,要想將其奪回,必須從長計議思謀出一個穩妥的法子,眼下一時半會兒暫可不去理會。

「鱗刺裡面的東西呢?」胡啟立又問。

「在長沙府。」胡客回答。

「長沙府?」胡啟立沒想到居然這麼遠,「長沙府的什麼地方?」

「具體地點,我不會告訴你。」

胡客的這句回答,令胡啟立的嘴角倏然一抽。

但胡客緊接著又說:「我會親自帶你去。」

胡啟立稍微一愣,轉瞬間便明白了胡客的用意。

「你想離開這個地方?」他問。

胡客的用意正是如此。他提出親自帶胡啟立去長沙府取鱗刺里的竹筒,實則是想藉此機會離開法務部監獄。他左腿負傷,行動不便,監獄內巡警和獄卒嚴防死守,他根本沒有機會逃出去,如果就這樣在監獄里待下去,他隨時都可能作為革命黨人的同黨而被處死,如果隨胡啟立南下,他便能遠離法務部監獄,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不過這只是胡客的目的之一。胡客知道姻嬋會繼續打法務部監獄的主意,他唯有離開法務部監獄,並儘可能地遠離姻嬋,才能避免讓姻嬋再次身陷險境。

在最短的時間內,胡客做出了對自己最為有利的選擇,提出了親自帶胡啟立南下長沙府取鱗刺內的竹筒。但他的這些念頭,全都被胡啟立一眼看透。

胡啟立沒有因此便拒絕胡客的要求,相反,他立刻就答應了。

「你我難得重逢,一起走這一趟也無妨。」胡啟立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心裡卻在暗暗地冷笑。胡客有張良計,他便有過牆梯,要論心計,胡客焉是他的對手?就在這一兩句話之間,胡啟立便心計已成,對策已定。

出獄

胡啟立命巡警和獄卒將胡客押回監獄鐵牢,然後請來了回春堂的顧大夫,替胡客醫治左腿上的槍傷。

監獄內的巡警和獄卒對胡啟立此舉頗為不滿,畢竟胡客昨天殺了他們那麼多兄弟。但胡啟立是肅親王善耆的親信,又手持肅王玉佩,見其人如肅親王親臨。眾巡警和獄卒只有將怒氣怨氣一股腦兒地往肚子里咽。

回春堂的顧大夫是第二次給胡客治傷了。當初胡客被關入御捕門京師大獄,御捕門請來給胡客治傷的,正是這位顧大夫。雖然時隔數年,但顧大夫對當年胡客重傷后奇迹般痊癒記憶尤深,因而依稀記得胡客的容貌。再次見到胡客,顧大夫很快便認出了眼前這個男人,心裡不免暗暗納悶,心想這人一會兒關在這個監獄,一會兒又關在那個監獄,倒也奇怪得很。但他身為大夫,一向不過問身外事,只管埋頭治傷。

胡客左腿里的子彈隔了一夜尚未取出,傷口已經感染化膿,但對於妙手回春的顧大夫來說,治療這樣的槍傷,只能算是小事一樁。沒用多長時間,顧大夫便醫治完畢,背上藥箱,走出監獄,向胡啟立復命。

胡啟立之所以要救治胡客,是因為考慮到南下長沙府路途遙遠,胡客帶著傷趕路,保不準在半路上整條腿便廢了,這樣一來,行程勢必受到影響,如果傷口感染過於嚴重的話,說不定還會危及性命。在拿到鱗刺里的竹筒之前,胡啟立必須保證胡客不出任何意外。

但是胡客的腿傷一旦痊癒,便會帶來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胡客會恢復以往的行動能力,很可能在南下的途中逃走。

對於這個問題,胡啟立倒沒有過多的擔憂,因為他對胡客的性格十分了解。

胡客性情冷漠,行事獨來獨往,但實則外冷內熱,心裡格外重情,尤其是對親近之人,極為在乎。正是因為這樣的性格,為了避免姻嬋再被胡啟立盯上,胡客一定不會選擇逃走,而會與胡啟立周旋到底。除此之外,為了能徹底解決與胡啟立之間的恩恩怨怨,胡客也不可能選擇中途逃脫。

第二個問題是,胡客的各項能力恢復如初,說不定會對胡啟立下殺手,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恩怨。

至於這個問題,胡啟立卻根本不予考慮。

如果胡客是屠夫那樣冷血嗜殺的青者,胡啟立就必須擔心自身的安危了。但胡客就是胡客,不是其他任何人,他的性格決定了他在得知自己和雷山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后,即便心存懷疑,對胡啟立的態度也極大地改變了。他和胡啟立之間,畢竟有過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他還不至於狠下心來對胡啟立下殺手。如果胡客真的要動手,在公堂的偏室里,他就不會收回掐在胡啟立脖子上的手。

胡啟立作出的判斷,一向很准。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

但眼下胡啟立確實面臨著一個大問題,只不過這個問題不是來源於胡客,而是來自於肅親王善耆。

布下了天羅地網,耗費了眾多人力財力,好不容易才擒住了一個劫囚者,如今卻連半點關於革命黨人的消息都沒有拷問出來,善耆豈能讓犯人離開監獄?劫囚一事事關重大,善耆需要向攝政王載灃交差,向滿朝文武交差,因此就算他心裡極為重視胡啟立,也斷不可能答應這一個超越底線的要求。

胡啟立心裡有一桿秤,稍微一掂量,便知道善耆決不會同意。

所以他沒打算去請示善耆。

他打算繞過善耆,直接行事。

胡客一夜沒睡,整個上午除了和胡啟立打交道外,就是讓顧大夫治傷。長時間得不到休息,令胡客的精神很是委頓。胡啟立給了下午和前半夜的時間,讓胡客好好地休息,養足精神,以待後半夜的行動。

到了後半夜,差不多接近天亮的時候,胡啟立乘坐馬車趕來了法務部監獄。

胡啟立一進入監獄,便以奉肅親王之命秘審胡客為名,令所有看守鐵牢的巡警和獄卒都退出去。白天的時候,他已經這樣做過一次。肅王玉佩為他提供了便利,巡警和獄卒只好照做。

但這一次卻有所不同。因為他命令一個巡警留下,一個身體最為強壯、體格最為魁梧的巡警。

從身形條件可以看出,這個巡警是被胡啟立挑選出來做胡客替身用的。但是這個巡警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甚至還暗暗有些激動,以為胡啟立將另有重要任務委派給他。

胡啟立命令這巡警轉過身去,巡警乖乖地照做。很快他腦後一震,整個人便癱軟在地,陷入了昏迷。

鐵牢的鑰匙掌管在獄司的手裡,不過胡啟立不需要鑰匙。

他有問天就足夠了。

削斷鐵鎖,胡啟立走入了鐵牢。

鐵鏈在問天的刃口下脆斷,胡客的手腳重獲自由。

接下來就是調換行頭。

巡警的衣服穿在了胡客的身上,巡警本人則代替了胡客的位置,被綁上鐵鏈關在了鐵牢里。胡啟立將巡警的辮子解開,弄得披頭散髮,遮住了臉面,以免短時間內被人認出。做完這一切,胡啟立才走出鐵牢,將削斷了的鐵鎖重新掛上去。

胡啟立領著變身為巡警的胡客走出了監獄。

負責看守的巡警和獄卒都老老實實地等候在獄外。

胡客走出監獄時,盡量忍住傷口的疼痛,使腳步看起來正常,避免出現一瘸一拐的跡象。同時他低垂著頭,壓低了警帽,加上天還沒亮,黎明前最是黑暗,所以沒有人瞧出不對勁。

「你們務必把犯人看緊了,」胡啟立語氣森嚴,「如果出了什麼岔子,唯你們是問!」

所有巡警和獄卒齊聲稱是,魚貫而入,回到了監獄內,繼續執行看守的任務。

胡啟立帶著胡客堂而皇之地穿過公堂,來到獄門前。

看守獄門的守衛連忙打開獄門放行。

馬車等候在獄門外的街道上,胡啟立和胡客從容地坐上了馬車。馬車轉動車轍,趁著灰濛濛的天色,駛離了法務部監獄。

從走出鐵牢到坐上馬車離開,這一過程中,胡啟立和胡客沒有遇到任何阻攔。再堅固的堡壘,即使能夠抵禦萬千外敵,卻往往能夠從內部被輕而易舉地攻破,就算是壁壘森嚴的法務部監獄,也不例外。

昏過去的巡警隨時都有可能醒來,胡啟立這一手偷天換日隨時可能被拆穿。

所以馬車駛離法務部監獄后,胡啟立命車夫一路向南,馬不停蹄地駛離了京城,又趕了一段路,直抵盧溝橋火車站。胡啟立早就在馬車裡備好了一套普通衣物,讓胡客換上了。兩人在盧溝橋火車站購買了火車票,坐上了最早一班南下漢口的火車。

胡啟立是打算一去不復返了。

善耆一直將胡啟立視作不世出的人才,胡啟立在轉監一事上的小試牛刀,讓善耆更加確信這一點。為了贏得胡啟立的忠心追隨,善耆答應了胡啟立索要二十萬兩白銀的效力條件,又親賜了隨身的肅王玉佩,讓胡啟立可以自由出入京師警察廳和法務部監獄,以方便辦事。善耆本以為如此推心置腹,便可以徹底將胡啟立收為己用。但是胡啟立根本不吃這一套。相反,胡啟立恰恰是利用了善耆的信任以及給予的這些便利,反過來陰了善耆一把。

得罪了當朝的肅親王,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但是胡啟立必須這麼做。他必須一切從速,不能有過多的耽擱。

為了暗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盯梢

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一股黑煙衝破清晨的薄霧,南下漢口的火車駛出了盧溝橋火車站。

看著車窗外逐漸后移的月台,胡啟立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原本以為可以就此心安。

然而令他沒有料到的是,伴隨火車的行駛,麻煩也緊隨而至。

剛駛離盧溝橋火車站不久,胡啟立就發現他和胡客被人盯上了。

盯梢之人,留著細細的兩撇八字鬍,戴了一頂不起眼的土灰色布帽,坐在兩人的側後方。這人長得尖嘴猴腮,賊眉鼠眼,不時轉動眼珠,瞥向胡啟立和胡客所坐的方位。儘管這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偽裝得足夠自然,但還是被細心的胡啟立察覺到了。

胡啟立暗暗心想:「居然來得這麼快!」

他已經猜到了這個盯梢之人的身份——暗扎子。

在胡客答應南下取鱗刺內的竹筒后,胡啟立幾乎沒有絲毫的磨蹭和耽擱,以最快的速度將胡客弄出了監獄,選擇了最為便捷的交通方式,乘坐火車走京漢鐵路南下。胡啟立之所以行動如此迅速,如此爭分奪秒,就是為了避開暗扎子。

三天前,胡啟立用二十萬兩白銀接通了賞金榜。當時他不知道胡客在哪裡,也很清楚以自己一個人的力量,無法對付胡客,所以他打算利用暗扎子的力量來對付胡客。他哪裡能料到,在他接通賞金榜的那一刻,胡客正好在法務部監獄里束手被擒。

當胡客答應帶胡啟立南下長沙府之時,胡啟立曾稍微一愣。他愣神不是因為吃驚,而是在思慮暗扎子的事。賞金榜已經接通,胡客已經成為暗扎子的刺殺目標,到時候南下長沙府的途中,一旦撞上了暗扎子,一定會平添不少麻煩。所以胡啟立行動如此迅速,哪怕開罪肅親王善耆,也要立刻帶胡客南下,就是希望趕在暗扎子展開行動之前,先與胡客趕到長沙府。待取得鱗刺內的竹筒后,胡啟立就不用再顧慮胡客的安危了,到時候暗扎子要怎麼對付胡客,他都不會放在心上。

可此刻剛登上南下的火車不久,胡啟立便發現有人暗中盯梢。清廷的巡警和暗探不可能這麼快就追上來,思來想去只可能是暗扎子。如果料想不假,暗扎子行動竟如此雷厲風行,倒是大大出乎胡啟立的意料。

胡啟立的猜測沒有錯,坐在側後方的這個八字鬍男人,確實是北幫暗扎子。

胡啟立接通賞金榜后,北幫暗扎子立刻展開行動,如同一群獵犬,四處尋覓刺殺目標的行跡。火車站和碼頭是南來北往的人流彙集之地,暗扎子通常會在這些地方布置人手蹲點盯梢,盧溝橋火車站又是北方數一數二的大型車站,自然會重點照顧。說來也巧,北幫暗扎子今早剛來盧溝橋火車站蹲點,沒想到才守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在乘客當中發現了目標,於是跟著買票上了火車。

胡客與胡啟立一樣,都曾是刺客道的青者,警覺性遠勝於常人。在胡啟立發現被人盯梢的同時,胡客也注意到了側後方這個戴著土灰色布帽的八字鬍男人。

胡客和胡啟立對視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車輪和鐵軌轟隆碰撞,窗外光景倏忽飛逝,火車的速度逐漸提了起來。

行駛一段時間后,火車行經一片茂密的山林。林中光照不好,窗外的景緻變暗,窗玻璃上倒映出了車廂內的景象。胡客假裝欣賞窗外的風景,實則藉助窗玻璃的映照,觀察座位四周的乘客。

胡客不看不要緊,一看才發現四周好幾個人趁著車廂內光線變暗,同時扭頭望向他所在的位置。看來盯上他和胡啟立的遠不止一人,屁股後面這條尾巴可謂又粗又長。

面對同樣一條尾巴,胡客和胡啟立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胡客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來路,也沒興趣知道。這些年裡,他樹敵無數,把能得罪的勢力幾乎得罪了一個遍,隨時隨地都可能有危險降臨到他頭上。他頭腦里所想的,是如何應對突遇的危險,如何砍掉這條尾巴。

然而此時胡啟立的心中,卻是另外一番思慮。

三天前接通賞金榜時,胡啟立希望暗扎子能置胡客於死地,因為他斷定鱗刺這等世間罕見的殺器,胡客一定會隨身攜帶,只要殺死胡客,就能奪得鱗刺,進而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然而事實卻是胡客已經發現了鱗刺的秘密,找到了藏在鱗刺內的竹筒,並且將之藏了起來,這等同於抓住了一道保命符。如果三天前胡啟立知道這個情況,他就不會接通賞金榜,急著要置胡客於死地了。

但如今事實已定,賞金榜已經接通,暗扎子已然出動,胡啟立花了二十萬兩白銀,到頭來卻給自己挖了一個坑。他現在可不希望胡客死,至少在取得竹筒之前,他要保證胡客不死在暗扎子的手上。

如果胡客完好無損,以他的能力,對付一群暗扎子綽綽有餘,根本用不著胡啟立來操心。但現在胡客腿上新傷未愈,這就增加了變數。胡啟立不想讓胡客冒險。他決定親自動手,解決這群盯梢的暗扎子。

既然決定了動手,那就宜早不宜遲,問題拖得越久,越可能旁生枝節。

火車進入山林的深處,即將迎來一條短促的隧道。

胡啟立深吸了一口氣,眼神里透出肅殺之意。

自從莫干山大戰以來,二十餘年間,胡啟立幾乎沒有再與人動過手。在成為謀門之「心」前,胡啟立曾長時間以青者的身份潛伏於兵門,刺殺的能力非同小可,但伴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缺少實戰而帶來的生疏感,再加上雙腿一瘸一拐,他的身手早已不復當年。但現在情勢所迫,他不得不出手。他的右手慢慢摸進衣擺下方,握住了問天的執柄。

黑暗驟然撲面而至,隧道內風聲獵獵!

胡客只感覺身旁一空,胡啟立整個人已不知去向,片刻之間,人又已躥回。一去一返,胡啟立行動矯捷,迅疾如風。胡客暗覺驚訝,一個腿腳殘疾之人居然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手,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隧道不長,胡啟立剛坐回座位,火車便衝出了隧道,車廂內重複光明。

在車廂內亮堂起來的一瞬間,側後方忽然響起了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

胡客隨聲回頭,看見一個年輕少婦踉踉蹌蹌地跌坐在了地上,神情舉止驚恐無比。在少婦右手邊的座位上,那個戴著土灰色布帽的八字鬍男人,保持著歪斜的坐姿一抽一搐,咽喉處裂開了一道細長的口子,鮮血如噴泉般瘋狂地往外噴涌。

胡客看了胡啟立一眼。他知道這是胡啟立的傑作。

方才藉助車窗的映照,胡客發現盯梢之人不止一個。如果他腿上沒有傷,換作是他趁黑行刺,一定會趁敵人未做防備之時,儘可能地多殺幾個,最大限度地削減敵人的實力。在胡客看來,胡啟立只解決了其中一個,這樣做無異於打草驚蛇,讓其他盯梢之人有了準備,效果適得其反。

但是胡啟立要的就是打草驚蛇的效果。

車廂內死了人,鮮血四濺。在一片驚恐的大呼小叫聲中,乘客們紛紛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受害者的身上。

胡啟立環顧四周,發現在眾多乘客之中,有五個人沒有關注受害者,反而把目光投向了他和胡客。

這是有違常理的反應。

毫無疑問,這忽然投來目光的五個人,就是剩餘的負責盯梢的暗扎子。

胡啟立打草驚蛇,為的就是引蛇出洞,從而確定車廂內到底有多少個暗扎子。殺敵須一個不漏,絕不放走任何一人,否則走漏了消息,引來一大撥暗扎子,這趟南下之行必將後患無窮。

確定了暗扎子的人數,接下來就是動手將這剩餘的五個暗扎子盡數除掉。

車廂內一出事,乘客們紛紛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聚攏在過道里。發生命案的消息頃刻間傳遍其他幾節車廂,許多好事的乘客擠過來看熱鬧。小小一節車廂,頓時擁堵不堪。這種人群混雜的環境,和漆黑僻靜的環境一樣,最適合刺殺。

胡客看見胡啟立再次離開了座位,看見他混入了看熱鬧的人群,看見他如游魚般穿梭於人縫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刺殺目標。胡啟立的身手雖然不比當年,但對付幾個暗扎子,還是綽綽有餘。片刻之間,在喧鬧擁堵的人群當中,五個暗扎子相繼斃命,無一倖免。

當受害者的人數增加到六個后,位於車尾的兩個司警,才急匆匆地趕到了命案現場。

火車最早通行之時,車上只配備了司機、司事、司火和廚子等人,但五年前胡客「守殺」所乘坐的那列火車發生爆炸后,考慮到安全問題,火車上才特別增加了兩個司警,負責沿途的安保工作。

兩個司警趕到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混亂的現場,接著追查兇手,但命案發生時現場混亂無比,根本沒人看見行兇者是誰。胡啟立的身上雖然沾染了不少鮮血,但現場被鮮血濺上的乘客有十來個之多,所以沒人因為這一點而懷疑到身形清瘦、腿腳殘疾的胡啟立身上。

兩個司警既要維護命案現場,又要進行排查,根本忙不過來。兩人一商議,決定控制好車上的乘客,不再發生混亂就行,待火車到了前方的保定府火車站,將命案通報給保定府衙,交由官府來處理。

火車駛抵保定府火車站,已是數個時辰之後的下午。

火車停穩后,車門沒有如往常那般直接打開。司警已經提前給每節車廂的乘客打過招呼,因為車上發生了命案,所以為避免兇手走脫,所有車門都會在抵站后暫時關閉,要在保定府下車的乘客,須等排除兇殺嫌疑后,方可下車。

車門不開,車上的乘客倒還算冷靜,但是月台上等候乘車的乘客不了解車上的情況,頓時騷動起來。

在一片牢騷聲中,司警急急忙忙地下了火車,找到了駐守火車站的一隊巡警。這隊巡警在司警的引領下衝上火車,來到發生命案的車廂,控制住前後通道,挨個詢問乘客,逐一進行排查。

胡啟立對於越走越近的巡警絲毫不以為意。自從火車進站后,他就一直保持著扭頭的姿勢。他的目光穿過車窗,在月台上的乘客中游移。

月台上的乘客很多,甚至多得有些異乎尋常。雖說保定府火車站是一個大站,但在不是節慶的普通日子裡,居然有這麼多乘客等候乘車,確實令人感到意外。

但是胡啟立一點也不意外。

他知道這一幕因何出現。

儘管心裡很不情願,但他最為擔心的情況,還是出現在了眼前。

保定府火車站

一大批北幫暗扎子,已在保定府火車站恭候多時了。

清晨在盧溝橋火車站蹲點的暗扎子共有七個,當發現胡客的行跡后,其中六個尾隨其後,買票上了火車,並在所乘車廂的車門外做了方圓狀的記號。另一個暗扎子則迅速地趕到電報局發了一封急電,把發現胡客蹤跡的消息告知了遠在保定府的同行。

北幫暗扎子是比較散亂的暗殺組織,內部劃分為了多個派別,此外還有個別暗扎子自恃能力高強,行事時獨來獨往,譬如荊棘鳥這類本事頂尖的暗扎子。按照常理來講,揭下賞金榜后,各個派別的暗扎子會各自為戰,畢竟誰刺殺了榜單上的目標,誰就可以獨佔賞金,所以不太可能出現京津幫的暗扎子發現目標后,會發急電通知保定幫的暗扎子這種情況。

但這一次針對胡客的刺殺行動,卻出現了這樣的特殊情況。

那是因為此次以胡客為目標的刺殺行動,北幫暗扎子各派別之間已經提前通過氣,要在行動過程中做到同氣連枝,不分彼此。

二十萬兩白銀的確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是遠不足以讓北幫暗扎子的各個派別捐棄前嫌,攜手行動。能讓北幫暗扎子各派別聯手合作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復仇!

五年前,北幫暗扎子千里追殺胡客,從北直隸一直追殺到湖南省境內,最後非但沒有完成任務,反而一大半人手摺損在胡客的手裡。後來胡客又在日本東京阻攔北幫暗扎子行刺孫文,破壞刺殺行動之餘,又殺傷了一批暗扎子。自此之後,胡客便成為了北幫暗扎子的眼中釘。

三天前胡啟立接通賞金榜后,因為刺殺目標是胡客,一瞬間便調動了北幫暗扎子各個派別的憤激情緒。各個派別的領頭人相互通電約定,此次刺殺任務追求賞金在其次,最首要的目的,是為死去的眾多兄弟報仇。除此之外,三年前南幫暗扎子被胡客單槍匹馬直搗老巢,領頭人梁有慈氣得險些斷氣,所以這次北幫暗扎子若能刺殺胡客,那就徹底將南幫暗扎子比了下去,大大地掙了臉面。

正因為如此,賞金榜一接通,北幫暗扎子的行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各個派別在各自的勢力範圍內極盡全力搜尋胡客的行蹤,並約定一旦發現蛛絲馬跡便相互通告,以便派遣人手增援。胡客的能力實在太強,各個派別的領頭人都明白,唯有彼此聯手,才有把握置胡客於死地。

保定幫的暗扎子收到急電后,獲悉胡客正乘火車朝保定府南來,於是立即組織人手,由領頭人親自帶領,趕來火車站守株待兔。

火車駛抵保定府火車站后,守候在此的保定幫暗扎子,一眼便發現了倒數第二節車廂車門上的方圓狀記號。圓中有方,呈銅錢狀,那是北幫暗扎子所特有的標誌。視線穿過車窗望進去,暗扎子很快找到了坐在車廂中段靠窗位置的胡客。

火車剛剛停穩,暗扎子便隨在乘客之中,湧向車門,希望趁亂擠上火車。

但車門始終沒有打開。

保定幫暗扎子透過車窗,沒有望見自己的同行。六個同行在盧溝橋火車站登上火車,原本只為沿途盯住胡客,等到了保定府火車站后,再與月台上的保定幫暗扎子裡應外合,同時動手。只是沒想到胡啟立迅速地做出了應對,六個暗扎子早早便死在了車廂內。

雖然不清楚六個同行的具體情況,但透過車窗看不到人,車門又緊閉不開,還有一隊巡警急匆匆地登上了火車,保定幫暗扎子便知道車廂里一定出事了。

原本計劃假扮乘客上車后伺機動手,但現在卻連火車都上不了,而且車廂內的六個同行很可能已經出事,領頭人知道情況有變,必須臨時改變原定計劃了。

領頭人的兩撇濃眉往中間一擠,對身邊的暗扎子使了個眼色。眾暗扎子立刻亮了刀具,直接撬開倒數第二節車廂的前後車門,一擁而上,頃刻間堵住了車廂兩頭的通道。

車廂內的乘客見了這一幕,全都被嚇得目瞪口呆。那些正在排查疑兇的巡警,也被這一幕嚇住,瞬間呆若木雞,石化在了原地。

領頭人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六個同行,頓時面色凝固,目露凶光,渾身上下殺氣騰騰。

「不相干的人,都給我滾出去!」領頭人發出了厲喝聲,刀子般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胡客一個人的身上。

乘客們如獲赦令,不管目的地是不是保定府,全都抓起行李趕緊下車。幾個巡警以為是黑道上的流氓地痞尋仇鬧事,眼見對方有四五十人,自己這邊寡不敵眾,當然是保命要緊,是以不再履行巡警的職責,緊隨乘客之後灰溜溜地下了車。

胡客不用抬頭,便能感受到一道道錐子般的目光筆直射來。

他知道自己已成為眾矢之的。

想要輕鬆下車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他索性坐在原處沒有移動。

轉眼之間,車廂內完全走空,只剩下胡客一個人泰然安坐。

車廂已經清空,是時候動手了。

兩頭的暗扎子開始一步步地走入車廂,一把把鋒利的砍刀緩緩舉起,一道道刺眼的白光交錯晃動。

大批敵人逐步逼近,胡客卻不為所動。面不改色的同時,他的右手微微收攏,握住了藏在衣擺下的問天。他在等待,等待動手的信號。

動手的信號來自於暗扎子的身後,來自於胡啟立的突襲!

在乘客和巡警一窩蜂撤離車廂的時候,胡啟立混在人群當中,低垂著頭離開了車廂。

保定幫的暗扎子收到的急電里,只有胡客沿京漢線南下、六名同行跟蹤盯梢的消息。他們自然而然地認定,一向習慣獨來獨往的胡客,這回也是隻身一人。車廂里盯梢的六個暗扎子永遠地閉上了嘴巴,沒法提醒他們胡客身邊那個清瘦男人也是敵人,而且是個少見的硬手。當胡啟立起身下車時,保定幫暗扎子都當他是普通乘客,根本沒正眼瞧上一下。他們也即將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慘重的代價。

胡啟立起身之前,將問天不露痕迹地塞到了胡客的衣擺下。敵人太多,兩人必須攜手作戰,方有勝算。他懷揣著鱗刺,混在乘客中走出了車廂。他沒有下車,而是靜立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

當所有暗扎子走入車廂,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胡客身上時,突襲的最佳時機便來了。

胡啟立最善於抓住稍縱即逝的時機。

如一道悄無聲息的閃電,他從背後發起了突襲!

鱗刺刺穿了隊伍最後端的暗扎子的後背,激起了一聲凄厲的慘叫。這聲來自背後的慘叫,讓一眾暗扎子在震驚之中轉身。就是這扭轉身體的丁點時間,鱗刺的魚吻尖下又多了兩條亡魂。

胡啟立很久沒有與人動武,方才一動手便取了六條人命,現在又要大開殺戒。

鱗刺一入一出,車廂內血雨亂濺,肉屑橫飛。墨黑色的刃身上積聚了千餘年的陰毒之勁,這種邪勁引動了胡啟立體內克制多年的殺意。他的眼前有二十多個暗扎子,在車廂的另一頭還有二十多個,這些暗扎子驚恐的表情映入他的眼中,進一步刺激了他。藉助鱗刺的魚吻尖,胡啟立渾身的殺意開始肆無忌憚地發泄。

一直安坐著的胡客,也在此時離開了座位。他向車廂另一頭的二十餘個暗扎子發動了進攻。

胡客用一條腿支撐著全身的重量,儘可能地保持身體的平衡。重回主人之手的問天,展現出了一如既往的所向披靡。胡客似乎有意要同胡啟立一較高低,他雖然移動不便,但出手的速度卻比以往更快更狠,每一擊都對準了敵人的要害,幾乎做到了一擊必中。

暗扎子原本打算在保定府火車站裡應外合,對胡客進行突襲夾擊,沒想到反而被胡客和胡啟立來了個裡應外合。胡客和胡啟立都曾是刺客道兵門的一流青者,配以秦革四妖刃中的問天和鱗刺,一動起手來便凶如豺狼,猛似虎豹。暗扎子雖然人多勢眾,但限於過道狹窄,無法發揮人多的優勢,再加上被殺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手忙腳亂,好幾個暗扎子沒來得及反抗,便在頃刻之間命喪當場。

但這種慌亂只是暫時性的。

暗扎子們很快回過神來,一個個眼睛通紅,如同魔性大發似的,一邊大喝大叫以壯聲勢,一邊朝胡啟立和胡客瘋狂砍殺。

胡客連殺了數人,但絲毫嚇不退暗扎子,反而激起了暗扎子嗜血的本性。這些暗扎子如同著魔一般,渾然沒把自個的性命當回事,只管發狂似的湧上,砍刀亂舞,不斷地往胡客身上招呼。

另一邊的胡啟立也不輕鬆。胡啟立本以為這群暗扎子只是普通貨色,沒想到個個戰力十足。數個暗扎子跳上座位,從兩側夾擊他。背後偷襲還有勝算,但三面遭遇圍攻,腿腳有殘疾的胡啟立壓力倍增。

「讓開!」伴隨著一聲振聾發聵的暴喝,頭禿臉闊、四肢健碩的領頭人猛地踩住座位,借力躍起,從幾個暗扎子的頭頂掠過,大砍刀劈空而下,居高臨下地斬向胡啟立。

胡啟立急忙舉起鱗刺,硬生生地擋住了刀鋒。但大砍刀上那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拔起了腳跟,接連退後了三步,才勉強站住。

「小老兒交給我,你們對付姓胡的!」領頭人的右臂連揮兩下,大砍刀劈得空氣呼呼作響。聲壯氣勢,他拉刀而回,斜豎於身前,整個人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山,攔擋在過道的中央,截住了胡啟立前進的道路。他盯著胡啟立,一對小眼精光暴射,嘴角輕斜,兩腮凸鼓。

原本圍攻胡啟立的暗扎子,得了這個空子,立刻轉身向另一頭的胡客撲去。胡客正與車廂另一端的暗扎子糾纏惡鬥,原本就夠嗆,不料背後又突然殺來大撥敵人。他方才正面對敵時,只須朝前方拼殺,不用轉身回退,一條腿尚可支撐移動,但此時腹背受敵,必須閃轉騰挪兼顧前後,腿腳移動不便的劣勢徹底暴露出來,短時間內險象環生,接連被砍刀劃破了兩道口子。

這邊胡客迭遇危險,那邊胡啟立的境況也沒好多少。

胡啟立與領頭人單打獨鬥,竟然不分伯仲,旗鼓相當。要知道胡啟立用的是陰毒狠辣的妖刃鱗刺,領頭人的手中卻只是一把普通的寬背精鐵大砍刀。考慮到兵器上顯而易見的差距,這位領頭人的實力之強,已遠遠超出胡啟立的想象。

北幫暗扎子果然藏龍卧虎,胡啟立暗暗心想。能在實力上和他不相伯仲,這位領頭人必定大有來頭,絕不可能是無名小卒。此地是保定府,這批暗扎子必定來自於保定幫。保定幫乃北幫暗扎子中實力最為強勁的派別,其領頭人在暗扎子界也是赫赫有名,綽號燭龍,人稱燭老大,乃是北幫中最為厲害的暗扎子之一。胡啟立常年隱居清泉縣,所關注的對象一直是刺客道,對暗扎子界既不關心,也沒打過什麼交道,是以從來沒有與燭龍照過面。但眼前這個禿頭男人,只憑一把普通的寬背大砍刀,便令他難越雷池半步,擁有這等強勁的實力,極有可能是傳說中的燭龍。

胡啟立的判斷沒有錯,他的對手正是保定幫暗扎子的領頭人——燭龍。

燭龍一詞出自上古神話,乃傳說中的創世神之一。相傳燭龍蛇身人面,口含燭火,身長千里,通體赤紅,睜眼為白晝,閉眼為黑夜,吹氣則烏雲密布,大雪紛飛,呼氣則赤日炎炎,流金鑠石,擁有燭照九泉、呼風喚雨的驚人神力。這位保定幫暗扎子的領頭人,身軀極為魁梧,實力格外強勁,是北幫暗扎子中罕見的厲害角色,倒也匹配得上這個稱號。

往過道中一站,配上一把寬背大砍刀,燭龍的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氣勢。剛一離京便遇上如此勁敵,胡啟立可謂倒霉透頂。

倚仗鱗刺的凌厲,胡啟立暫時不至於落敗,但他也突破不了燭龍的攔截,無法救援身陷重圍的胡客。

趁著交手的間隙,胡啟立偷望了一眼車廂另一頭的戰況。他已經看不見胡客的身影了,只看到數十個暗扎子圍成黑壓壓的一團。暗扎子沒有散開,這說明胡客還沒有落敗身死,但情況一定不容樂觀。胡啟立想要救援胡客,可是有心無力。

倒在問天刃口下的暗扎子已達兩位數之多,但剩餘的暗扎子依舊毫無懼意,踩踏著同伴的屍體,繼續圍攻胡客。

胡客此時渾身是血,已被逼入了絕境。

如果左腿無礙,他早已憑藉靈活多變的腳步殺出了重圍,但現實情況卻是他無法移動,在暗扎子的圍殺之下,只能困守垓心,一次又一次地抵擋暗扎子潮水般的狂攻。他能堅持這麼久,已經算是一個奇迹。

然而越是身陷絕境,胡客就越能迸發出體內那似乎無窮無盡的潛力,身體負傷越多,他反而越感覺不到疼痛,處境越難,他反而越冷靜。他立即意識到,必須儘快靠住車廂壁,避免遭受暗扎子的前後夾擊,才能有一線生機,如果再這樣耗在過道里,他很快就將命喪於此。

胡客拿出了拚死一搏的氣勢,突然間棄守轉攻,付出身中兩刀的代價,手刃了周圍三個暗扎子,好不容易才逼開了一絲空隙。他沿著這絲稍縱即逝的空隙橫身一躥,躥上了旁邊的座位,後背一挺,抵住了車窗。背倚車窗,不必再顧慮身後,這彌補了胡客腿腳移動不便的劣勢。當暗扎子填補好空隙洶湧撲上時,胡客終於不用再兼顧前後,只需從正面迎敵,情況頓時好轉了不少。

胡客佔據了優勢位置,問天左轉右折,眨眼間便殺傷了兩個暗扎子。

他長出一口惡氣,正準備大殺一場。

然而就在此時,身後卻響起了玻璃破碎的聲音。他依靠著車窗的後背,猛然間傳來一陣鑽心劇痛!

一支從月台方向射來的冷箭,擊穿了車窗玻璃,釘在了胡客的後背上。這支冷箭只有三寸長,來得突兀,又隔了車窗聽不到風聲,胡客根本沒法提前察覺。

有車窗玻璃的阻隔,抵消了一部分箭力,箭鏃沒有深入皮肉,傷及內臟。但胡客的後背卻有酸麻感陣陣作祟。箭鏃一定餵了毒,否則傷口不會出現這樣的反應。

身前全是張牙舞爪的暗扎子,胡客連釘在後背上的箭都沒空拔出,更別說解毒了。他只能拚命地抵擋。越是拚命,血液的流動越是迅速。毒隨血走,酸麻感飛快地向全身擴散,胡客的頭腦很快陣陣眩暈,眼前天旋地轉。

漸漸地,胡客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只隱約看到一道道模糊的人影。他發狂似的揮動問天,以免暗扎子近身。暗扎子發現胡客中了箭,知道這陣發狂已是強弩之末,所以都撤開一步,將胡客團團圍定,等胡客的這股狂勁發泄完后,再一擁而上。

車廂另一端發生的一切,全都被胡啟立看在眼裡。

胡客已經倒下,胡啟立一個人自然獨木難支。

大勢已去,胡啟立深知再與燭龍拼殺下去,不僅沒希望救出胡客,很可能連自己的性命也要搭進去。縱然心有不甘,但事到如今,胡啟立已別無選擇。他窮盡全身之力猛攻數下,終於將燭龍逼退了一步。趁著這一步的空隙,他返身逃離了車廂。

如果燭龍願意,他可以追上跛腳的胡啟立。

但是他沒有。

他的目標是胡客,不想在閑雜人等身上浪費力氣。

他轉過身來,向圍住胡客的暗扎子走去。

胡客渾身精疲力竭,身體如同被抽空了一般。

箭毒已經發作,身體終於無法再支撐,胡客的眼前光明散盡,最終變成一團漆黑。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的耳邊傳來了燭龍的說話聲:「先別動手,留活口……」

血祭

胡客睜開眼睛,已是兩天後的半夜。

一個紅色的小瓷瓶出現在他的眼前。小瓷瓶縮了回去,塞上蓋子,捏在一隻紅色的手掌中。這隻紅色的手掌連接著一個全身發紅的女人。女人扭頭看向右側,輕聲說了一句:「醒了。」

眼皮沉重,胡客不得不再次合上了雙眼。

他的鼻中還留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這股淡淡的清香仿若一縷陽光,驅散了瀰漫在頭腦深處的黑暗,重新喚醒了他的意識。

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眼前的景象已變得較為清晰。

在他的身前,除了站著一個全身發紅的女人外,還站著一個全身發紅的男人,在這一男一女的身後,還站著數十個全身發紅的人,其中有些人身纏止血布,顯然都受了傷。這些人之所以通體發紅,是因為頭頂的光線是紅的,那些懸挂在房樑上的燈籠,全都是血一般的暗紅色。所有人都身處在一個血紅色的大祠堂里。祠堂內鴉雀無聲,人人神色肅然。

胡客被綁在一根粗大的立柱上,手和腳被捆得嚴嚴實實,牛皮筋環環綁縛,讓他看起來像是一隻人肉粽子,別說眼下渾身沒有力氣,就算力氣充沛,他也沒辦法掙脫如此嚴實的束縛。

眼前這種血紅色的環境,胡客見識過兩次,一次是在日本東京,另一次是在天口賭檯,這已是第三次了。他向左轉頭,果然看見了一張鋪著紅布的供桌,桌上擺置著五隻空碗和一個香爐,香爐里插的不是供香,而是一柄暗紅色的錡刺。問天在胡客昏迷時被暗扎子收繳,此刻也放在供桌上。在供桌後面的牆壁上,懸挂著一幅巨大的《溪流桃枝圖》。

胡客與北幫暗扎子打過不少交道,曾數度遭其追殺,但這還是頭一次被暗扎子擒住。落入暗扎子之手,自然不會有活路,之所以將他的性命留到現在,必定是要加以折磨。刺客道有令人生不如死的六極刑,暗扎子有什麼恐怖慘絕的處置方式,胡客尚不知曉。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暗扎子決不會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

胡客看清了站在身前的一男一女。男的腦袋溜光,滿臉橫肉,乃是保定幫暗扎子的領頭人燭龍。女的看起來有些眼熟,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冷媚的氣質,祠堂內所有暗扎子均神色嚴肅,唯獨她嘴角上翹,沖胡客微微冷笑。這種獨特的氣質和冷笑,讓胡客的腦海里浮現出了一個人,那個曾在日本東京被他兩度擒獲的薛娘子。

胡客沒有看走眼,眼前這女人確實是薛娘子。在保定府火車站射中他後背的那支冷箭,便來自於薛娘子的袖弩。

在燭龍和薛娘子的身後,保定幫的數十個暗扎子成排成列,肅然而立。他們身處的大祠堂,正是保定幫暗扎子的秘密聚集地——黑祠堂。

後背的箭傷和左腿的槍傷一併作痛。疼痛雖然討厭,卻也讓胡客的意識越發清醒。他不但看清了眼前的所有景象,也想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一切事情,並且猜到了月台上射來的冷箭,是薛娘子所發。

薛娘子沖胡客晃了晃手中的紅色小瓷瓶,似乎是在炫耀解藥就在她的手中。方才喚醒胡客意識的清香,便來自於這個小瓷瓶,只不過薛娘子用量精準,胡客吸入的那一丁點清香,只足夠他恢復意識。薛娘子將小瓷瓶收了起來,放入腰間的荷包,同時一併收起來的,還有她臉上略顯得意的冷笑。「燭老大,」她轉頭提醒燭龍,「時候差不多了。」

薛娘子提醒得很及時,確實已經到時候了。

燭龍將頭轉向側後方,點了點頭。

一個穿著打扮類似祭司的暗扎子從側後方走了出來,他來到供桌的右側,轉過身面朝眾人。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氣,用陰惻惻的嗓音唱道:「行——祖——禮!」

黑祠堂內的所有暗扎子,都將頭微微仰起,望著《溪流桃枝圖》,慢慢地微躬身子。他們全都雙掌相合,拇指和小指分別指向天和地,其餘三指交叉併攏,行了獨特的繞指禮。在血紅色的黑祠堂內,數十個暗扎子神情虔誠,保持著一模一樣的微躬姿勢,如同邪教的信徒朝拜邪神一般,充斥著陰森神秘之感。

繞指禮結束后,祭司暗扎子拖著嗓子唱道:「開——天——光!」

唱聲剛落,站在房角的暗扎子立刻扯動拉繩。拉繩連接頭頂的四方天窗,四方天窗一開,幽晦的月光頓時透入祠堂,照射在供桌上,彷彿給暗紅色的供桌罩上了一層朦朧的薄紗。

祭司暗扎子又唱道:「請——地——刺!」

這一次輪到薛娘子出列了。她整了整衣衫,緩步走向供桌,畢恭畢敬地取下錡刺,一步步走回到燭龍的身前,將錡刺雙手奉上。燭龍雙手平舉,將錡刺接過。

祭司暗扎子接著唱道:「取——活——血!」

「血」字一落,燭龍立刻向前走了三步,駐足在胡客的面前。

「傳言你是刺客道第一青者,」燭龍一邊打量胡客,一邊輕蔑地笑了笑,「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說完這話,他略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

忽然間,燭龍右手一翻,錡刺握在了手中,臉上換了一副肅殺的神情。

「你殺我保定幫眾多兄弟,血債須血償!」燭龍厲聲說道,「今日十五月圓夜,取你活血,祭天祭祖,祭我眾兄弟亡靈!」話音一落,身後的暗扎子全都發出了義憤填膺的呼喝聲,回聲激蕩撞擊,震得整座黑祠堂彷彿顫抖了起來。

胡客的記憶頓時撥回到五年前的東京灣碼頭,那十具黑龍會浪人的屍體,浮腫而又殘缺,漂浮在晨光籠罩的海面上,隨著海浪一起一伏。那些浪人的胸口都有一個三角狀的傷口,他們是被以薛娘子為首的北幫暗扎子用錡刺放過血后,拋屍於大海中的。當時胡客闖入薛娘子等人祭祖的房間,看見供桌上放置了五隻大碗,裡面盛滿了已經凝固的人血。

此時在胡客左側的供桌上,同樣放置了五隻碗,只不過這些碗都是空的。五隻空碗便如飢餓的野獸,一動不動地蹲踞在供桌上,等著飲下胡客的鮮血。

燭龍手中的錡刺緩緩地舉了起來。

數十個暗扎子的呼喝聲更加響亮了,黑祠堂的瓦頂彷彿要被這陣巨大的聲浪掀翻。

按照北幫暗扎子的血祭儀式,錡刺收取活人鮮血時,須直刺心窩,因為心臟附近的血流量最多,從這裡開口,收取鮮血的速度最快。錡刺帶有三面血槽,刺入人體后,刺身須略微向下傾斜,如此一來,鮮血順著血槽流下,只需在執柄的下方放置一隻容器,便可以收集鮮血。

但錡刺直刺心窩,血流得快,人死得也快。燭龍不想胡客這麼快就死掉。他要緩緩地放血,一點點地蠶食他的性命,讓胡客充分地享受身體慢慢被抽空的滋味,感受死亡徐徐到來的痛苦,體會那種自知必死卻無能為力的摧殘折磨。

所以燭龍沒有選擇直刺心窩,而是將錡刺的刺尖向下移動,對準了胡客左腿上的槍傷。

他要從已經存在的傷口位置刺入,令胡客苦上加苦,痛上加痛。

胡客雖然恢復了意識,但身體內的毒還沒有徹底化解,渾身提不起一絲力氣。手腳無力的同時,身上還捆縛著結實的牛皮筋,使得全身動彈不得。看著錡刺緩緩逼近,胡客卻無能為力。這些年裡,他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的無力感,不僅身體無力,連精神也蒼白無力。雖然身為刺客向來在刀口上過活,從不懼怕生死,但他心中此刻多少有些唏噓和不甘。出生入死這麼多年,大風大浪里沒倒下,最後竟淪為了暗扎子血祭儀式的活祭品,對於刺客而言,這是一種莫大的恥辱。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性命,比死還要難受。

錡刺已經對準了槍傷,木桶也已放在胡客的腳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所有暗扎子都在這時候安靜了下來,準備聆聽胡客臨死前的呻吟。

燭龍正要發力刺下去,黑祠堂一直緊閉著的大門,卻在此時被猛地推開了。一道人影在吱呀的開門聲中飛奔而入,徑直朝燭龍奔來。

黑祠堂內鴉雀無聲,吱呀的門響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暗扎子都扭轉頭去,燭龍也暫停了手裡的動作,轉頭望向那道飛奔而來的人影。

來人是負責把守黑祠堂大門的暗扎子,他一口氣跑到燭龍的身邊,連氣都來不及喘,便湊到燭龍的耳畔,低聲吐出了一句話。

「燭老大,賞金榜到了!」

守榜人

這句話如同一道無法解釋的謎題,令燭龍擰起了眉頭。「賞金榜兩月一開,」他暗暗納悶,「這才過去幾天,怎麼又來了?」

「守榜人也到了?」燭龍問。

「到了,就在祠堂外面,」那暗扎子應道,「這回來了兩個。」

「兩個?」燭龍的反應略顯吃驚。

「是兩個,」那暗扎子道,「一男一女。」

以往傳遞賞金榜的守榜人都是隻身一人,這次卻破天荒地來了兩個,倒是奇怪得很。燭龍琢磨了一下,說道:「請他們進來。」

那暗扎子點頭領命,快步跑出了黑祠堂。

守榜人突然攜賞金榜到來,燭龍只好暫停正在進行中的血祭儀式。胡客中毒后全身無力,又被綁得嚴嚴實實,可以說毫無還手之力,燭龍根本不用擔心他會逃脫,等應付完守榜人後,再回過頭來處置胡客也不遲。

燭龍將錡刺交給薛娘子,整了整衣服,站到黑祠堂的中央。「都聽好了,」他環視所有暗扎子,聲朗氣闊地喝道,「準備揭榜!」

這句話如同一把無形的利刃,將黑祠堂內的暗扎子從中斬斷,向兩側分開,留出一條丈寬的間隔。

兩個身著黑色披風的人也在此時走進了黑祠堂,身後的大門在吱呀聲中緩緩關攏。

這兩個披風人物,便是賞金榜的守榜人。

兩個守榜人身正腰挺,在眾多暗扎子的注視下並肩前行,走到黑祠堂的正中央,駐足於燭龍的身前。

北幫暗扎子一直是一個鬆散的暗殺組織,幫內的暗扎子按地域劃分派別,相互之間很少有聯繫。這些不同的暗扎子派別之所以能夠聯合起來組建北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賞金榜的存在。顧名思義,賞金榜是買主向暗扎子交付賞金用以懸賞刺殺目標的榜單,自立榜以來一直由賞金榜主進行管理。賞金榜主是賞金榜的唯一管理人,每一任榜主都是由上一任榜主親自選任。賞金榜主依靠一代又一代的積累,在官場、士紳等上流階層積累了極為廣闊的人脈資源,通過這些人脈資源,賞金榜主可以和眾多買主建立起直接聯繫。通常來講,買主都是通過守榜人與賞金榜主取得聯繫,但買主提出的刺殺目標,不一定都能被接受。賞金榜主會對買主提出的刺殺目標進行仔細的斟酌和篩選,將那些具有可行性且賞金可觀的刺殺目標挑選出來,羅列成賞金榜。賞金榜一旦列出,賞金榜主會加蓋始祖印,封入刺金信封,交給守榜人,守榜人奔赴各地,將刺金信封轉交給暗扎子各個派別的領頭人和一些實力強勁的單個暗扎子。領頭人和單個暗扎子看過賞金榜后,若是覺得可以接受榜單上的刺殺目標,便當著守榜人的面撕毀刺金信封,就算揭下了賞金榜。到時候誰率先刺殺了賞金榜上的目標,便通知守榜人前來核實,守榜人確認之後,即刻回報賞金榜主,進行賞金的交接。在這一過程中,賞金榜主只負責聯繫刺殺任務和交接賞金,並從賞金中抽取一小部分作為自己和守榜人的收益,因此賞金榜主雖然掌管賞金榜,卻並非北幫暗扎子的領頭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將買主和暗扎子聯繫起來的中間人。

賞金榜每兩個月開一次榜,距離上次開榜,只過去了區區幾天而已。如此短的時間內,又有守榜人前來交接賞金榜,也難怪燭龍會在心底納悶了。

賞金榜的交接在暗扎子界是很平常的事,一直以來沒有什麼特殊的儀式,守榜人一來一去,不會做過多的停留,有時甚至連話都不說一句,賞金榜一揭,守榜人便立刻走人。

這次也不例外。

兩個守榜人一言不發,女守榜人直接取出了刺金信封,遞給燭龍。

燭龍也不做過多的磨蹭,當場拆開信封,從中抽出了一張翻折起來的赤紙。

這張赤紙便是賞金榜了。

燭龍將賞金榜展開,先看了一眼始祖印,確定不是偽造的,這才瀏覽上面用金墨書寫而成的文字。他的目光來回遊移,臉色也逐漸暗沉下來。

瀏覽完賞金榜上的內容,燭龍揚起了手中的赤紙。「這上面是什麼意思?」他問道,「這還算是賞金榜嗎?」

「榜主親自擬定,自然是賞金榜。」女守榜人應道。

燭龍陰沉沉的目光掃過兩個守榜人,臉上的嚴肅神情忽然化作冷笑:「榜主要撤回上一輪賞金榜,這不是在消遣我們么?」燭龍要對付胡客,雖說是為了報仇,可二十萬兩白銀的賞金也是驅動力之一,否則手底下這麼多兄弟怎肯如此賣命?現在胡客剛剛擒住,賞金榜主卻要撤回上一輪賞金榜,而上一輪賞金榜只列有胡客一個刺殺目標,這就意味著保定幫暗扎子一番流血拚命,到頭來卻不作數,二十萬兩白銀全都打了水漂。燭龍身為保定幫的領頭人,焉能接受?

「舊榜收回,自然有新榜開出。」女守榜人說完這話,一旁的男守榜人立即取出另一個刺金信封遞給燭龍,意思是這個新取出的刺金信封里,裝著新開出的賞金榜。

燭龍伸手接過,拆開封口,又抽出了一張赤紙。

燭龍很快瀏覽完畢,有意無意地扭頭看了胡客一眼,然後沖守榜人吐出了兩個字:「活榜?」在新開出的賞金榜中,目標沒有變化,依然只有胡客一個人,但任務卻變了,不再是刺殺,而是生擒,與此相對應,賞金也由白銀二十萬兩增加到了三十萬兩。歷來賞金榜都是以暗殺為任務,從來沒有生擒這一說,燭龍在暗扎子界混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賞金榜死轉活,」女守榜人說道,「揭或不揭,你速做定奪。」

「人我已經抓住,賞金又多了十萬,」燭龍反問,「你說我揭還是不揭?」

「如此便好。」女守榜人自以為聽明白了燭龍的話中之意,於是看了一眼男守榜人。

男守榜人會意,向綁在立柱上的胡客走去。他從腰間拔出匕首,割斷了牛皮筋,將胡客從立柱上放了下來,然後拿出一副早已準備好的鐵鐐,鎖住了胡客的雙手。胡客毒素未清,渾身無力,無法反抗,只能任其所為。

「人由我們押回去復命,賞金三天後會送到。」女守榜人說完,便和男守榜人一起,押著胡客向黑祠堂的大門走去。

兩個守榜人快走到大門前時,還沒來得及開口叫門外把守的暗扎子開門,一支短箭忽然橫穿整個祠堂,拉起一聲尖銳的破空嘶鳴,倏地釘在門板上,尾羽急劇顫動。十幾個暗扎子疾步跑過兩個守榜人,在大門前結成陣勢,堵住了黑祠堂的唯一出口。

「我有說過要揭榜嗎?!」燭龍獨具威嚴的聲音忽然在此時響起。

祠堂內的肅靜氣氛就此被打破。薛娘子的袖弩和暗扎子的堵門,向兩個守榜人表明了燭龍在是否揭榜這件事上的態度。

兩個守榜人停下腳步,同時轉過身來。「燭龍,」女守榜人說道,「你是要反悔嗎?」

燭龍晃了晃手裡完好無缺的刺金信封,意思是刺金信封沒有撕毀,就不算揭榜,女守榜人口中的反悔一說,自然站不住腳。

「那你到底揭還是不揭?」女守榜人問道。

「賞金榜一經開出,豈能擅自更改?」燭龍說道,「你們既然要改榜,總得給我一個理由。」

賞金榜自設立以來,從來沒有改榜的先例,這還是第一回。燭龍嗅覺敏銳,在男守榜人走向胡客之時,他便意識到胡客一定有什麼不能死的原因。能讓賞金榜主違背祖制改動賞金榜的,一定是非比尋常的理由,說不定比三十萬兩白銀還要值錢。不問清楚改榜的原由,燭龍自然不會把胡客交出去。更何況擒住胡客之後,他一直沒有派人通知守榜人,可守榜人趕來黑祠堂,交接完新的賞金榜便迫不及待地要押走胡客,似乎早就知道胡客落入了保定幫之手。這些疑問不搞清楚,他決不會輕易交人。

「買主忽然改變了主意,要求生擒目標,並為此增加了十萬兩賞金,」女守榜人說道,「這個理由足夠了吧?」

冷笑頓時爬上了燭龍的面龐。「買主即便改變主意,」他說,「也不至於變得這麼快吧。」

對於富裕人家而言,哪怕再怎麼有錢,二十萬兩白銀也是非同小可的大數目,一個人肯花這麼多錢買胡客的性命,一定有著難以磨滅的深仇大恨,在接通賞金榜之前必定會因為花這麼大一筆錢而深思熟慮過,怎麼可能在短短几天內就突然改變主意?燭龍可不會傻到接受這樣的解釋,在他看來,女守榜人的話是隨口搪塞,和信口雌黃沒什麼區別。

「不必再拐彎抹角了。」女守榜人乾脆利落地說道,「新榜你揭還是不揭,直接表個態吧。」

燭龍也不打算再繼續繞彎子。他盯著兩個守榜人看了片刻,說道:「你們回去,叫榜主親自前來,他不出面解釋清楚,休想將姓胡的帶走。」

「一定要榜主親自出面?」女守榜人問道。

「改榜一事聞所未聞,當然要榜主親自做解釋。」燭龍說道,「否則如果有人弄虛作假,假借改榜之名,趁機救走姓胡的,不但我保定幫顏面掃地,賞金榜的信譽也蕩然無存。」話中芒刺,直指兩個急著押走胡客的守榜人。

「那好,」女守榜人非但不怒,反而右手一抬,指著牆壁上懸挂的《溪流桃枝圖》,大聲說道,「榜主就在這幅畫的後面,你要見他,去畫後面的密室即可。」

這句話有如平地起驚雷,令燭龍渾身一震。這幅巨大的《溪流桃枝圖》的背後,有一扇隱蔽的小門嵌在牆壁上,小門連接著一間窄小的密室,保定幫暗扎子歷任領頭人的骨灰罈,便存放於其間。這間密室的存在,即便在保定幫的內部,也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女守榜人能說出來,已足夠令燭龍吃驚,如果說賞金榜主此刻就藏在這間密室里,燭龍就更加難以置信了。要知道他抓住胡客之後,之所以留住胡客的性命,就是為了等到十五月圓夜,待月光普照、天地通連之時,舉行血祭儀式祭天祭地祭亡靈,而在十五到來前的兩天里,胡客一直被關在黑祠堂內,有專人負責看守,如果賞金榜主溜入黑祠堂躲進畫后的密室,不可能沒人發覺。

女守榜人把燭龍的驚訝之情看在眼裡。「你如果不信,」她說道,「我現在就可以證明給你看。」說罷,她朝身旁的男守榜人看了一眼。

男守榜人原本押著胡客,此時得到女守榜人的示意,將胡客交給女守榜人看守,然後徑直向《溪流桃枝圖》走去。

走到牆壁前,男守榜人將整幅《溪流桃枝圖》掀了起來,露出了一扇鐵制的小門,門邊掛有一把銅鎖。也不知男守榜人用了什麼手法,只聽咔嗒一聲脆響,銅鎖從門邊脫落,掉落在了地上。男守榜人伸手一拉,小門應聲而開。

「請!」女守榜人看著燭龍,平舉右手。

黑祠堂內的所有暗扎子都沒想到事情會出現這樣急劇的轉變,一個個面帶驚疑,均把目光投向了燭龍。

身為保定幫的領頭人,在數十個暗扎子的注視下,燭龍自然不能退縮。如果他命令一個手下進入密室,那就等於心裡慫了,一貫以威信示人的他拉不下這個臉面,所以要進入密室必須由他自己去。再說要和賞金榜主見面,是他自己提出來的,現在女守榜人說賞金榜主就在密室里,他焉能畏縮不前?儘管不相信女守榜人說的話,但燭龍還是邁步向小門走去。他心中暗暗提防,保持著應有的警惕,以防兩個守榜人暗藏了什麼陰謀詭計。

走到小門前,燭龍停下了腳步。

一眼望進去,小門內烏黑一片,密室里有什麼,根本看不見。

燭龍招呼了一下,供桌旁的祭司暗扎子急忙取來一盞紅燈籠,交到他的手裡。

燭龍斜了男守榜人一眼,說道:「如果密室里沒有人,你們便是存心戲弄於我,到時休怪我不客氣!」

男守榜人沒有任何言語上的反應,只是右手微抬,做了個請勢。

見男守榜人如此有恃無恐,燭龍不免更加警惕了。事到如今,他仍然看不透兩個守榜人是何用意,唯有小心謹慎多予提防。帶著謹小慎微的心態,他手提燈籠,彎腰低頭,鑽進了小門。

一入密室,燈籠立刻舉起,幽暗的紅光向四周擴散。

密室內空間逼仄,一盞燈籠的光,已足夠照亮各個角落。

密室的牆壁上,掏出了一個個一尺見方的格子,紅光落入格子,映照出了一隻只泥陶罈子。那是落滿了塵埃的骨灰罈,總共有十來只,靜置在屬於各自的狹小空間內。除此之外,密室內空空蕩蕩,連別的物件都沒有,更別說一個大活人了。

燭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頭腦也在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兩個守榜人此舉,如果只是單純為了拖延時間,那還好辦,但如果男守榜人趁機將小門鎖上,將燭龍鎖在密室里,就等於隔離了保定幫的龍頭老大,黑祠堂內的數十個暗扎子將群龍無首,事情便麻煩了。

這樣的念頭剛剛閃現在燭龍的腦海里,身後便傳來了「吱呀」的關門聲。

燭龍腮邊的肌肉一抽,急忙轉身向小門撲去。

可他反應雖快,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小門已經提前一步關攏了。

但出乎燭龍意料的是,小門雖然關上了,但男守榜人並非從外面關上的,而是從裡面拉攏的。

換言之,男守榜人緊跟在燭龍的身後,也鑽進了密室。

小門關合,燭龍所處的空間,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密室。

扣上鐵閂鎖死小門后,男守榜人轉過身來。他站在距離燭龍三步遠的地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燭龍。與此同時,他的右手緩緩地伸進了披風裡面。

密室里光線昏暗,但這個細小的動作還是被燭龍看在眼裡。

從燭龍的角度來看,男守榜人此舉是在摸取武器。

這是準備動手的徵兆。

難不成男守榜人鑽入密室鎖死小門,是想憑一己之力,擊殺保定幫的龍頭老大?如果真是這樣,燭龍倒鬆了一口氣。加入北幫暗扎子以來,燭龍經歷過許多惡戰,他這個保定幫領頭人的位置,是拿刀劍和鮮血拚殺得來的。他對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絲毫不懼怕男守榜人的挑戰。

雖說自信滿滿,但燭龍還是不敢託大。他的右手落向腰間,搭在了大砍刀的刀柄上,腳跟自然而然地蓄足了勁。他已經看準了男守榜人的右手,只要男守榜人的武器一亮出來,他便立刻搶步出刀,一擊殺敵。

燭龍蓄足勁道的一擊最終沒有派上用場,因為男守榜人的右手離開披風時,握在手中的,並非殺人的武器,而是一枚黃玉印章。

這枚印章呈天圓地方之狀,底面被男守榜人翻起來,正對著燭龍。紅光下雖然看不太清楚,但燭龍還是辨認出了底面的圖章。他已經見慣了這個圖章,在兩月一開的賞金榜上。無論大小還是輪廓,眼前這枚黃玉印章的刻圖,和賞金榜上加蓋的始祖印圖章完全一致。男守榜人手中拿著的,極有可能是賞金榜主才能持有的始祖印。

剎那間,燭龍明白了女守榜人的話中之意。

「你就是……」燭龍後半截話還在喉嚨里,男守榜人已點起了頭。

燭龍從來沒有見過賞金榜主的真容。每次賞金榜交接時,他見到的都是守榜人,賞金榜主從未露過面。事實上,暗扎子當中,除了守榜人外,根本沒人知道賞金榜主長什麼模樣,也不知道賞金榜主藏身何處。這一點和刺客道如出一轍,王者從不露面,連天層在什麼地方,也沒有青者知道。暗扎子奉行類似的做法,以保證賞金榜主的絕對安全,以免出現暗扎子攻擊賞金榜主劫奪賞金的情況。暗扎子唯一知道的是,賞金榜主持有一枚始祖印,這枚始祖印既是賞金榜的真偽憑證,也是賞金榜主的身份象徵。在傳位給下一任榜主之前,賞金榜主的這枚始祖印,是絕不會離身的。

女守榜人說賞金榜主就在密室內,原來不是說謊。

這位站在燭龍身前、手持始祖印的男守榜人,正是傳說中掌控賞金榜的賞金榜主!

賞金榜主

小門外響起了劇烈的撞門聲。

黑祠堂內的暗扎子擔心燭龍的安危,在小門忽然關攏后,第一時間衝上前來,試圖將小門撞開。

「我沒事,全都退下!」燭龍大聲說道。

小門外的暗扎子鬆了口氣,撞門聲戛然而止。

燭龍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賞金榜主的身上。

賞金榜主的長相沒有什麼異乎尋常的地方,只是普通人的五官臉貌,看起來平平無奇。這一點讓燭龍大感失望,畢竟這與他想象中的賞金榜主的形象差了太遠。不過這倒符合賞金榜主的要求,走到哪裡都不會引起注意。歷任賞金榜主選擇繼任者時,除了考較才能方面的本事外,長相普通也是標準之一。

燭龍原本對賞金榜主心存敬意,畢竟賞金榜主是暗扎子中不可複製的人物,可如此普通的長相,卻將燭龍內心僅存的丁點兒敬意摧毀得一乾二淨。

在燭龍看來,凡成大事者,在外貌方面,一定有異於常人之處。他之前準備取活血時仔細打量了胡客,然後非常失望地搖頭,正是因為胡客略顯普通的長相,與刺客道第一青者這個響亮的名號完全不相符合。現在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了賞金榜主的身上。如果賞金榜主面相威武,儀錶堂堂,燭龍倒要以禮待之,可惜事與願違,所以燭龍說話之間,連最基本的敬意也沒有了。

「為什麼要保胡客不死?」他直截了當地問,「別再告訴我是因為買主加錢,區區十萬兩銀子,豈能驚動你的大駕?」

「買主的確加了錢。」賞金榜主開口了。這是他出現在黑祠堂之後,第一次張口吐聲。可無論是他的嗓音,還是這句話的內容,都和他的長相一樣平淡無奇。

「買主加錢,加他的便是,你何必親自前來?」

「貿然改榜,怕你不肯揭榜。」

燭龍冷笑道:「你來了我就會揭?」

賞金榜主想了想,搖頭道:「不會。」頓了一下,又說,「但我會儘力說服你。」

燭龍冷冷地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說服我。」

賞金榜主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組織言辭,然後問道:「你可知道秦革四妖刃?」

燭龍道:「刺客道的東西,知道又如何?」

賞金榜主又問:「那你是否知道秦革四妖刃的來歷?」

燭龍道:「你有話直說,用不著考較我。」

賞金榜主點點頭,說道:「當年刺客道得到這四件妖刃后,曾尋了一位鑄劍師對其進行改動。這位鑄劍師原本隱居在秦嶺深山,他大功告成后,將四件妖刃裹在一塊秦革中,送還給了刺客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燭龍有些不耐煩,打斷了賞金榜主的講述,「我不想聽什麼刺客道的破故事。」

「我想說的是,」賞金榜主肅聲道,「當年刺客道之所以請鑄劍師改動這四件妖刃,是為了將四條代碼藏入其中,這四條代碼裡面,隱藏著一個關於刺客道的秘密。」

這句話終於激起了燭龍的興趣,他臉上不耐煩的神情頓時一掃而空。

對於秦革四妖刃的了解,燭龍還停留在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殺人利器上,至於四件妖刃中藏有四條代碼,四條代碼又指向一個關於刺客道的秘密,燭龍倒是聞所未聞。

「什麼秘密?」燭龍問道。

「王者已死,這個秘密是什麼,恐怕已無人知曉。」賞金榜主說道,「不過能被刺客道藏入秦革四妖刃,這個秘密的分量,一定非同小可。」

秦革四妖刃是刺客道的鎮道之寶,分別由兵門之「鬼」、毒門之「奎」、謀門之「心」和王者掌管,能夠藏入其中的秘密,必定非比尋常。這個道理,燭龍自然明白。

「以前刺客道在時,有兵、毒二門的青者在,即便有人知道此事,也決不敢打秦革四妖刃的主意。」賞金榜主繼續說,「但現在刺客道覆滅了,秦革四妖刃人人可奪,只要聚齊這四件妖刃,找出四條代碼加以破解,就能找到刺客道千方百計想要隱藏的秘密。」

「胡客一定知道了某件妖刃的下落,」燭龍思維敏銳,立刻將賞金榜主所講和胡客聯繫了起來,「所以你才要保他不死。」

賞金榜主搖頭道:「要保他性命的不是我。」說著,他便將買主的事情告訴了燭龍,也算是解釋了為什麼他要違背祖制,開前所未有之先例,將賞金榜由死榜轉為活榜。

賞金榜主所說的買主便是胡啟立,一切事情皆是因胡啟立而起。

兩天前,在保定府火車站的那場惡戰中,胡啟立為求自保,選擇了獨自逃離。他本以為胡客落入暗扎子之手,一定必死無疑,沒想到暗扎子只是將胡客生擒回了黑祠堂。胡客既然沒有死,胡啟立自然要想辦法營救,畢竟只有胡客才知道鱗刺裡面那節竹筒的下落。正所謂對症下藥,暗扎子抓胡客是因賞金榜而起,所以胡啟立決定在賞金榜上想辦法。胡啟立以最快的速度聯繫到守榜人,提出要收回賞金,撤銷賞金榜。但賞金榜歷來沒有撤榜一說,守榜人斷然拒絕了胡啟立。

要想在賞金榜上做文章,唯有見到賞金榜主,說服賞金榜主改變主意。但賞金榜主從不露面,要想見其一面,可謂千難萬難。

胡啟立自有辦法。

他的辦法非常簡單,那就是送禮。

世上的每個人都有感興趣的東西,只要投其所好,不愁辦不成事。

胡啟立將鱗刺交給守榜人,讓其轉交給賞金榜主。胡啟立相信賞金榜主一定能認出這件妖刃。這件刺客道王者所持有的殺人利器,是胡啟立送給賞金榜主的見面禮,也是胡啟立的敲門磚。

胡啟立一點也不心痛。他追逐鱗刺,為的是藏在鱗刺裡面的東西,現在他知道鱗刺是空的,這件陰狠毒辣的千年妖刃,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廢鐵一塊。

但賞金榜主卻很看重這件見面禮,破天荒地同意見胡啟立一面。

兩人見面后,胡啟立將秦革四妖刃中暗藏秘密的事和盤托出,提出撤銷賞金榜以保住胡客的性命,以免鱗刺內竹筒的下落從此湮沒於世。胡啟立還做出承諾,如果賞金榜主肯答應此事,將來他找到秦革四妖刃中隱藏的秘密后,哪怕是天大的寶藏,也一定與之分享。

賞金榜主不缺財富,但對刺客道所要隱藏的秘密卻極感興趣。經過一番細緻的考慮,賞金榜主最終同意了此事。只不過他不同意撤銷賞金榜,只答應將死榜轉為活榜,以此來保住胡客的性命。

保定幫的領頭人燭龍是一塊難啃的骨頭,如果守榜人單獨去黑祠堂,恐怕辦不成此事,所以賞金榜主決定親自出馬。他假扮成守榜人,與另一位女守榜人持新擬的賞金榜,馬不停蹄地趕來保定府,夜入黑祠堂,正好撞上血祭儀式。如果他晚來一時半刻,胡客現在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又干又癟的皮囊了。

「原來那個瘸子就是買主。」聽完賞金榜主的講述,燭龍立刻想起了在火車上和他交過手的胡啟立。

「買主答應了,只要你肯揭榜,放胡客一命,不僅賞金加到三十萬兩,而且將來找到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大家都有份。」賞金榜主知道,加付十萬兩賞金,不足以打動見慣了世面的燭龍,要想讓燭龍點頭放人,必須拿出更為誘人的籌碼才行,所以他說出了這番話。

這番話實在太具有誘惑力。要知道刺客道本身就是一個極其隱秘的組織,這樣一個組織想方設法要守護住的秘密,對身為暗扎子的燭龍而言,吸引力實在太大了。燭龍在心裡勸說自己,胡客的性命遲早可以取,就當是先將胡客的性命寄存一陣子,只要鱗刺內的竹筒一被找到,他再率領手下找胡客報仇。

「好!」燭龍不再多做考慮,「新榜我揭了。」

此言一出,賞金榜主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

現在第一步有了著落,是時候進行第二步了。

按照事前和胡啟立的約定,賞金榜主會將胡客押往特定的地點,胡啟立已提前埋伏在半道上,準備當一回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將胡客救走。到時候賞金榜主只須假裝抵抗一番,然後任由胡啟立將胡客救走便是。這樣一來,胡客不僅不會知道買他性命的人是胡啟立,反而還會感激胡啟立的救命之恩。胡啟立想要從胡客嘴裡獲知鱗刺裡面那節竹筒的下落,就將變得更為容易。

程咬金

小門打開,燭龍和賞金榜主一前一後,從密室內走出。

黑祠堂內,數十個暗扎子在焦躁中等待了許久,終於等到燭龍現身。燭龍渾身上下完好無損,神色間更是暗含幾分得意之色,這讓一眾暗扎子緊繃的心弦徹底鬆弛下來。

女守榜人押著胡客,站在暗扎子的包圍圈中。見賞金榜主和燭龍雙雙走出,兩人似乎相處得還不錯,女守榜人便知道事情已經談成了。

果不其然,走到黑祠堂的中央,燭龍二話不說,當著眾人的面,直接將刺金信封撕成片片碎屑,算是揭下了新開的賞金榜。緊接著他大手一揮,堵在大門前的暗扎子看得明白,挪向兩側,將大門讓了出來。

賞金榜主沒有立刻挪步。他將目光投向供桌上的問天。

燭龍沒有見過秦革四妖刃的真容,不知道這柄赤紅色的弧形刃便是傳說中的問天。他只知道這是胡客被擒前使用的武器。他明白賞金榜主的意思,既然胡客交由賞金榜主帶走,這件武器自然也要一併轉交。

燭龍命人將問天取來,交到賞金榜主的手裡。

賞金榜主生怕燭龍變卦,問天一到手,立刻押著胡客向大門走去。

女守榜人搶前一步,伸手搭住門把,雙手一分,將大門拉開。

門一開啟,一大片通亮的火光立刻照入祠堂。只見黑壓壓的數十人,手擎火把,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外。把守大門的暗扎子半蹲在地上,雙手被擰到身後,嘴也被捂住,無法作聲。

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都吃了一驚,急忙押著胡客往後退開兩步。門外數十人一齊邁腳,踏進黑祠堂來。

賞金榜主的第一反應,是燭龍出爾反爾。但他回過頭望去,卻見燭龍的臉上同樣流露出了吃驚之色,黑祠堂內的一眾暗扎子也都是神色疑惑。由此看來,這撥闖入黑祠堂的不速之客,並不是保定幫的人。

燭龍臉上的吃驚之色很快就消失了。

他已經認出了來者是誰。

「丘捕頭,」他大聲招呼道,「三更半夜的,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燭龍口中的丘捕頭,走在這群不速之客的最前面,是一個身材瘦削、瞧起來格外精明幹練的小老頭子。這小老頭子姓丘,本是保定府衙的巡捕當班,後來保定府設置了巡警隊,他被任命為巡長,統管保定城內的巡防治安。雖然出任巡長,但他當了十來年的巡捕當班,保定城內的百姓都喊慣了口,一時之間改不了稱呼,仍舊以丘捕頭相稱。

丘捕頭深夜到訪,帶來了幾十個荷槍實彈的巡警,往黑祠堂內一站,頓時顯得氣勢逼人。

「什麼風把我吹來,」丘捕頭應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在燭龍的印象里,丘捕頭一向是樂呵呵的,很好說話,可今天卻滿臉嚴肅,渾似個黑臉判官,說話的語氣也十分不中聽,彷彿與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燭龍暗想,這個月的月子在初一那天便已經給過,而且分文不少,難道是姓丘的獅子大開口,嫌月子少了?

月子即月錢,是保定幫暗扎子每月孝敬給保定府衙的「份子」錢。暗扎子做的是人命生意,雖然不是山賊匪類、黑幫流氓那類行當,但性質其實差不多。為了不招惹官府,同時也為了尋找保護傘,與官府修好關係,成為了暗扎子的頭等大事。保定幫暗扎子每月按時按量給保定府衙送月子,府衙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於是對暗扎子的人命生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給官府捅出大婁子,就放任暗扎子不管。

燭龍知道這些當差的是什麼貨色,所以立刻篤定丘捕頭多半是手頭緊,為了敲錢而來。「丘捕頭,」他說道,「有話好商量,何必如此勞師動眾?」

丘捕頭沒理會燭龍,扭頭問道:「瞧清楚了,是不是他?」

站在丘捕頭身邊幾個巡警看了燭龍一眼,沖丘捕頭連連點頭。

丘捕頭又轉過頭來望著燭龍,問道:「火車站的婁子,是你捅的吧?」

丘捕頭身邊的幾個巡警,正是兩天前在保定府火車站負責巡邏的巡警。當天這幾個巡警衝上火車排查兇手,被堵住車廂的暗扎子嚇得夾起尾巴逃走。當時暗扎子人多臉雜,不好辨認,但燭龍是個光頭,這幾個巡警便牢牢地記下了,現在進入黑祠堂,一眼就認出了燭龍。

直到此時,燭龍才明白,原來這幫巡警是為了火車站的事找上門來。

「是我做的。」燭龍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他雖然在保定府火車站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造成了車站暫時性的混亂,但除了抓走胡客外,沒有傷害任何無辜之人,對那幾個巡警也沒有任何不敬之處,想來總不至於得罪官府。他心裡仍然認定,丘捕頭是借燭點燈,趁機敲竹杠來了,只要破點財便可擺平此事。

「你肯承認就好。」丘捕頭說道,「你從火車上抓走的人呢?交出來!」

丘捕頭話中所指,自然是胡客。這些巡警居然不為敲錢,而是為了胡客而來,這大大出乎燭龍的意料。胡客就在眼前,丘捕頭似乎根本不認識,這一點也讓燭龍覺得匪夷所思。

燭龍看不懂個中究竟,於是故意裝傻充愣:「我沒聽明白,什麼抓走的人?」

「火車站幾百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就少裝蒜了。」丘捕頭哼了一聲,說道,「你捅出了天大的婁子還不自知,今天如果不把人交出來,就是仙人菩薩下凡,也救不了你。」

丘捕頭說出這番話時,神情嚴肅,不苟言笑,看樣子不是咋呼,再說他深夜帶這麼多人前來,絕不可能是在開玩笑。

燭龍頓時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不再繞彎遛圈,伸手往旁邊一讓,說道:「還請丘捕頭借一步說話。」

黑祠堂內人多耳雜,不是說話的地方,密室牆壁厚實,隔音效果極好,所以燭龍請丘捕頭移步密室相談。

丘捕頭命令數十個巡警守住大門,沒有他的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離開黑祠堂。巡警個個持槍在手,立刻列隊成排,堵住了大門。見此情形,眾暗扎子不敢妄動,賞金榜主同樣不敢亂來。

燭龍示意所有暗扎子原地候命,又沖賞金榜主輕輕點了一下頭,示意他不必擔心,然後領著丘捕頭走入了《溪流桃枝圖》后的密室。

「丘捕頭,現下左右無人,還請你直言相告。」關上小門后,燭龍誠懇地說道。

丘捕頭沒有做任何保留,將這兩天里發生的事講了個清楚明白。

兩天前,胡啟立用了一招狸貓換太子,將胡客弄出了法務部監獄。當胡啟立在保定府火車站與燭龍苦戰時,那個代替胡客被關入鐵牢的巡警終於醒轉,這一計策才告穿幫。

胡客從監獄內被救走的消息傳出,法務部監獄和京師警察廳頓時亂成一團。

消息上報到善耆那裡,善耆勃然大怒,命令速查此事。一查才知,原來是他最為信任的門客從中搗鬼。善耆震怒了,他給予了胡啟立絕對的信任,甚至連隨身佩戴的象徵親王地位的肅王玉佩也賜給了胡啟立,沒想到胡啟立回報他的,竟然是背叛。

盛怒之下的善耆,立刻將胡啟立和胡客定為逃犯,命令京師警察廳火速緝拿。

京師警察廳派出大批巡警,很快查到了搭載兩人出城的馬車車夫。車夫只不過跑了一趟早車,賺了些勞苦費,哪知竟惹來這麼大的麻煩,自然不敢有任何隱瞞,如實告知將兩人送到了盧溝橋火車站。

順藤摸瓜,胡啟立和胡客搭乘最早一班火車南下的線索很快得到確認,再沿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便查到了保定府火車站發生的事。火車站目擊者眾多,通過目擊者的描述,查得逃犯胡客極有可能已被一夥黑衣人劫走,胡啟立則下落不明。

消息報回京師警察廳,廳丞連夜草擬電文,以肅親王的名義通電保定府衙,命令知府火速查清這伙黑衣人的來歷,將逃犯胡客和胡啟立緝拿歸案,必要時甚至可以調動駐紮在保定城外的新軍相助。因為這是肅親王的命令,保定知府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夜將時任巡警隊巡長的丘捕頭叫來,將這件棘手的任務交給了丘捕頭。

直到事情著落在丘捕頭的身上,離胡客在保定府火車站被暗扎子擒走,僅僅只過去了兩天而已。

早在事發當日,丘捕頭已經聽在場的幾個巡警彙報過此事。通過幾個巡警的描述,他猜到是保定幫暗扎子所為。他和燭龍打過交道,吃過同一桌的飯,喝過同一壇的酒,算是有一些交情,而且在當時看來,保定幫暗扎子沒有亂傷無辜,問題確實不算大,所以他沒去找燭龍的麻煩。可沒想到保定幫暗扎子劫走的竟是闖入法務部監獄營救汪精衛等人的重犯,如今此事震動朝廷,肅親王親令督查,算是捅破了天的大事,別說是一星半點的交情,就算是自家的親兄弟,也要立即劃清界線。

丘捕頭體會到了火燒眉毛的急迫感。他接到命令時已是深夜,卻一刻也不敢耽誤,立刻叫醒巡警隊的所有巡警,趕來黑祠堂,逼燭龍交人。

聽完了丘捕頭的講述,燭龍知道這件事用錢是擺不平了,甚至連一點迴旋的餘地都沒有。在他的心中,倒沒怎麼為這件事煩心,畢竟只要將胡客交出去就是了。他現在心裡裝得最多的,是一種驚訝萬分的情緒,因為胡客而產生的驚訝。他根本不知道胡客是在逃的朝廷重犯,如果知道的話,他在火車站對付胡客時,就不會那麼毫無顧忌、大張旗鼓了。驚訝之餘,他也不得不對胡客刮目相看。在東京保護孫文也就罷了,畢竟那是異國他鄉,清廷管不著,可如今這個人居然在天子腳下的北京城內,闖入法務部監獄營救謀刺攝政王的革命黨人,真可謂膽大包天。想到這裡,燭龍覺得難以置信,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

「你這是什麼意思?」丘捕頭會錯了燭龍搖頭的意思,臉色頓時黑了下來,「不肯把人交出來?」

「姓胡的就在外面,你隨時可以帶走。」比起秦革四妖刃里的秘密,保住身家性命顯然更為重要,燭龍不想站在官府的對立面,哪怕要因此違背剛剛答應了賞金榜主的事。

丘捕頭一直不苟言笑的嚴肅神情,在得到燭龍的同意后,終於出現了些許鬆動。「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他朗聲說道,「我把人押回去復命,其他的麻煩,我會想辦法替你擋下來。以後有酒喝酒,有肉吃肉,大伙兒還是朋友。」

燭龍微微一笑,不作應答。

事情談妥,丘捕頭一刻也不想等,立刻便要押胡客回府衙復命。

燭龍點點頭,開啟小門,走出密室,準備把胡客交給丘捕頭處置。

可他的一隻腳剛邁出密室,伸手掀起遮住小門的《溪流桃枝圖》,眼前出現的景象,卻令他悚然大驚!

放眼望去,黑祠堂內,再沒有一個站立的人。無論是保定幫的暗扎子,還是丘捕頭帶來的巡警,無一例外地倒在了地上,像剛被割刈下來的雜草,胡亂散了一地。

身為保定幫暗扎子的領頭人,燭龍這輩子見多識廣,算是見過不少匪夷所思的奇事怪事,可眼前這無法想象的一幕,還是令他心頭悚然,頭皮發麻。他和丘捕頭進入密室不過一盞茶的時間,黑祠堂內上百號人便盡數倒下。密室雖然隔音效果極好,但充其量只是一牆之隔,如果黑祠堂內有人大聲喊叫,密室內不可能聽不見。可如今上百號人出事,他竟然沒有聽見任何響動,彷彿這些人是在一瞬之間被勾走了魂魄,連叫喊聲都來不及發出。

世間當然沒有勾魂一說,這上百號人一定是遭到了暗算。能讓這麼多人在不知不覺間倒下,唯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下毒。

燭龍俯身檢查了幾個暗扎子,果然印證了心中的猜想。他探過鼻息,發現這些人呼吸順暢,不像是中了什麼奪命的劇毒,倒像是中了某種迷毒,陷入了暫時性的昏迷狀態。

燭龍的目光四處掃動,很快發現黑祠堂內少了幾個人。

胡客、賞金榜主、女守榜人和薛娘子,這四個人不在倒地的人之列。

燭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有預感是胡客被人救走了。

只過了區區一盞茶的工夫,如果胡客真的被人救走,那一定還沒有走遠。

燭龍立刻拔足掠步,如風似電般衝出了祠堂大門。

無論反應速度還是腳程快慢,丘捕頭都比不了燭龍。等他一邊叫喊燭龍的名字,一邊追出黑祠堂時,夜幕下的巷子里空空蕩蕩,早已沒有了人影。

第二個程咬金

時間向前撥轉一刻鐘,當燭龍引領丘捕頭進入密室后,一種對峙僵持的局面,在黑祠堂內形成了。

幾十個巡警封住大門,警惕地盯著暗扎子。數十個暗扎子毫不示弱,回敬以更為兇狠的目光。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被夾在中間,絲毫不敢走神,防備著隨時可能出現的突髮狀況。胡客餘毒未清,渾身綿軟無力,暫時只能聽天由命。現場沉默無聲,氣氛變得十分微妙。

如此對峙僵持了片刻,幾個離大門最近的巡警忽然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這一突髮狀況來得毫無徵兆,幾十個巡警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下意識地認定是著了暗扎子的道。但他們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赴了那幾個巡警的後塵,像被砍倒的樹木一般,迅速地倒向地面。

這一詭異的情況如同蔓延的瘟疫,很快傳染到暗扎子的身上。數十個暗扎子還沒搞明白狀況,連叫喊聲都來不及發出,便如被狂風吹斷的麥稈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了,忽然間目眩頭暈,腳底下搖搖晃晃,腦海中立刻跳出了兩個字:中毒!

兩人急忙舉起袖子,掩住口鼻,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身子。

但就是在這頭暈目眩的瞬間,賞金榜主的右手忽然一空,原本被他擒在手中的胡客,已被一個巡警拽住了胳膊,拉著躥出了大門!

忽然間又有一道人影從賞金榜主的眼前閃過,飛快地追出了大門。

追趕之人是薛娘子,她在第一時間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迅速地屏住了呼吸,沒有吸入毒氣,這才能在胡客被救走時,以最快的速度追趕而去。

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雖然吸入了毒氣,但好在量不大,不至於昏厥倒地。

兩人不甘落後,踉踉蹌蹌地追出了門外。

出了黑祠堂的大門,胡客沒有跑多遠,兩條腿便虛浮無力。

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方才黑祠堂內巡警成片倒下時,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人有兩個,一個是薛娘子,另一個則是胡客。

和薛娘子一樣,胡客也在吸入毒氣之前屏住了呼吸。在中止呼吸的同時,他心裡湧起了一股驚喜之情。能在神不知鬼不覺間用毒的,除了姻嬋外,他已想不出第二個人。

所以當穿著巡警制服的杜心五趁亂躥至他的身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時,胡客的心裡竟有幾分失落。

失落歸失落,杜心五冒死來救,還是令胡客的精神振奮了不少。

胡客逼出了渾身僅有的那一丁點兒力氣,全都用在雙腳上,儘可能跟上杜心五的速度,逃出了黑祠堂。

但這點兒力氣很快就用盡了。

奔逃了兩條大街和一條小巷,在離保定城南門只剩一街之隔時,胡客停下了腳步。

呼哧呼哧的聲音斷斷續續,胡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意識到身體是有極限的,甚至體會到了山窮水盡的感覺。這一陣狂奔不僅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還加劇了腿傷和背傷的疼痛,令他的身體接近崩潰的邊緣。他是徹徹底底地跑不動了。

「我背你!」杜心五立即彎下了腰。

胡客身形魁梧,要將他背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杜心五是練家子出身,是與霍元甲齊名的武術界宗師,胡客一趴上後背,他仍能步履輕快,大步流星地朝南門奔行。

只不過身上背了一人,速度自然慢了一大半。

後方追來的薛娘子,趁此機會,三兩下便追了上來。

杜心五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知道有人正快速追來,急忙背著胡客緊趕了幾步。

忽然間,杜心五的右腿膝彎內側一陣劇痛。

大步奔行的時候,這種程度的劇痛,足以令一個人歪斜倒地,哪怕這個人是杜心五。

杜心五猝不及防地摔倒,胡客也跟著撲倒在了地上。

杜心五急忙伸手摸向膝彎內側,發現那裡插了一支短箭。他回頭望去,只見夜幕下空曠的街道上,薛娘子抬手對準二人,正大步走來。

薛娘子的飛衛弩在日本東京時被胡客所破,回國之後,她便放棄了飛衛弩,轉而使用袖弩。一隻巴掌大的機弩綁在手臂上,藏於寬口衣袖中,發動機弩的拉線繫於手腕,只要擰轉手腕,扯動拉線,就可以發動機弩,射出短箭。薛娘子的袖弩經過數次改造,最終達到可以一次性連續射出五支短箭。袖弩藏得隱蔽,短箭長僅三寸,雖然準頭比不上飛衛弩,但隱蔽性更強,在刺殺行動中更加管用。射中杜心五膝彎內側的短箭,正是來自於薛娘子的袖弩。

杜心五想要站起來進行抵抗,卻被胡客伸手摁住。

「別動。」胡客壓低了聲音。

薛娘子的袖弩適合遠距離攻擊,兩人如果有所異舉,她在數丈開外就可開弩射殺,所以杜心五翻身而起,等於自尋死路。杜心五中了一支短箭,但是只傷到膝彎,由此看來,薛娘子是有意要抓活的,否則以她的準頭,第一支箭便可射中要害。既然薛娘子想抓活的,那兩人只要躺在地上不亂動,就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兩人的腿腳都受了傷,奈何不了數丈之外的薛娘子,唯有等薛娘子走近后,趁其不備忽然施襲,才能有一絲勝算。出於這幾個方面的考慮,胡客摁住了杜心五,不讓杜心五站起來反抗。

薛娘子倒也聰明,走到四五步開外,便不再靠近。她在東京見識過胡客的能力,即便胡客餘毒未清,她仍然心存忌憚。她保持了一段足夠安全的距離,右臂一直抬起對準兩人,以防兩人跳起反擊。

杜心五中箭之後,膝彎處麻痛交疊,箭鏃上的毒開始隨著血液的流動而擴散。但他牢記著胡客的叮囑,強忍劇痛,一動不動。

薛娘子沒有正眼瞧杜心五,只是看著胡客。嘴角露出冷笑的同時,她的臉上也浮現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當年奔赴東京行刺孫文,是薛娘子第一次在沒有燭龍的情況下獨自領導行動,本來是表現自己的大好機會,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栽在胡客的手裡,連她自己也兩度被胡客生擒。去往東京的六個保定幫暗扎子,最終只有她一個人活著回國,而且還是在胡客半押送的狀態下,實在是她暗扎子生涯的奇恥大辱。如今在火車站偷襲胡客得手,又在胡客被杜心五救走時攔截成功,等於兩度擒住了胡客,總算是一雪前恥,報了大仇。

「姓胡的,」薛娘子顯得洋洋得意,「我在你手上栽過兩次,現在你也在我手上栽了兩次,你服還是不服?」

胡客不答而言他,沉聲問道:「柏穿楊死在花旗酒樓,是不是你下的手?」

薛娘子微微一愣:「你認識柏穿楊?」剛說出這話,她立刻反應過來,脫口而出,「莫非你就是柏穿楊的下線?」

「為什麼要殺他?」胡客繼續問。

「姓柏的叛逃了北幫,還敢搶北幫的生意,這種人怎能留在世上?」薛娘子應道,「我殺他之前,逼問他下線是誰,想看看是誰在替他做事,可他死活不肯說,我只好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嚨。沒想到他寧死也要守護的人,居然是你!」

以前刺客道還在時,柏穿楊便一直是胡客的串人,後來刺客道覆滅了,胡客和柏穿楊仍然以青者和串人的方式,保持了將近兩年的合作。在這段合作時間裡,兩人不可避免地建立了一些情誼。柏穿楊被殺后,胡客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希望有一天能手刃兇手,為柏穿楊報仇。但他只知道柏穿楊死於箭傷,兇手是個女人,除此之外線索全無。此番他重遇薛娘子,因薛娘子一直以弩箭為武器,胡客便忽然聯想到了柏穿楊的死。沒想到一問之下,倒真讓他找到了殺害柏穿楊的兇手。

「你現在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卻還惦記著柏穿楊的事,難不成還想替他報仇?」薛娘子手腕一擰,一支短箭嗖地從袖口裡射出,正中胡客的右腿!她對胡客始終心存忌憚,現在胡客的兩條腿都負了傷,徹底動彈不得,她才完全放了心。

杜心五按捺許久,至此再也忍耐不住,一聲怒喝,就要翻爬起來。

「躺下!」薛娘子右臂偏轉,袖口對準杜心五,一支短箭急速射出。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趁薛娘子的注意力轉移至杜心五身上,胡客突然拔出釘在右腿上的短箭,左手猛地在地上一推,整個人如一隻出籠的猛獸般撲向薛娘子,手中的短箭由下往上刺出,剎那間穿透了薛娘子的右肘!

胡客在地上躺了片刻,好不容易積聚了一點力氣,全用在了暴起突襲的一擊上。

一擊得手后,胡客氣儘力竭,身體失去重心,再次倒向地面。

在倒地的同時,胡客探出右手,抓向薛娘子的腰間,將薛娘子系在腰間的荷包扯了下來。荷包里是裝有解藥的紅色小瓷瓶,之前在黑祠堂里弄醒胡客后,薛娘子將紅色小瓷瓶收入了荷包中,這一細節被胡客看在眼裡,記在心頭。

在胡客發動突襲的一瞬間,薛娘子用盡全力向後閃躲,但還是差了一步。

胡客以牙還牙,用她射出去的短箭,反過來重傷了她。

右臂被刺穿,劇痛難當,薛娘子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箭鏃上餵了毒,薛娘子比誰都清楚,她急忙伸手摸向腰間,試圖取下解藥自救。然而一摸之下,卻發現腰間空空如也,荷包已經不翼而飛。

薛娘子隨即望向身前,目光中流露出了無與倫比的驚恐之色。

因為她親眼看到,一直因為中毒而渾身無力的胡客,此時竟以左手撐地,極為緩慢地站了起來!

賞金榜主之死

紅色小瓷瓶里的解藥果然靈驗,胡客奪過來之後猛吸了幾口,體內立刻升騰起一種紅日升空雲開霧散的感覺,原本昏沉混沌的頭腦瞬間變得清明,空乏無力的身體迅速恢復了力氣。如獲新生一般,他慢慢地站了起來。

仰起頭,胡客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似乎清新了許多。

他挪動雙腿,向薛娘子走去。

左右腿雖然都受了傷,但無論多麼強烈的疼痛,他此時都必須忍住。

無論如何,他今晚決不會放過薛娘子!

薛娘子的右臂被刺穿,短箭還穿插在肉里,整條手臂算是廢了,別說擰轉手腕發動袖弩,就連抬起手腕都做不到。

整條右臂被廢,袖弩無法使用,薛娘子看著逐漸靠近的胡客,深知自己已無力抵抗。不過好在她的雙腿完好無損,還可以爬起來逃跑。

但是胡客沒有給她逃跑的機會。

在她爬起身的一瞬間,胡客已經伸手抓住了她的右臂。

一旦發起狠起來,胡客可以化身為惡魔,他不僅抓住了薛娘子的右臂,而且刻意抓住了受傷的部位。

突然加劇的痛楚,令薛娘子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慘叫聲剛剛響起,便戛然而止。

胡客抓住薛娘子的右臂,往回一送,擊中她的咽喉部位。刺穿手臂后露在外面的箭鏃,猛地刺穿了薛娘子的咽喉。

柏穿楊死於咽喉中箭,胡客用同樣的方式,為他報了仇。

薛娘子倒下了,胡客則轉回身,向杜心五走去。

剛才在胡客發動突襲的同時,薛娘子射出的短箭,擊中了杜心五的肩膀。好在不是要害部位,杜心五暫時沒有性命之憂。胡客拿出紅色小瓷瓶,準備為杜心五解毒。

然而他剛剛蹲下去,身後便響起了腳步聲。

胡客本以為事情已經了結,可世間的事總是事與願違。

胡客回過頭去,只見夜幕深處出現了兩道人影。

那是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兩人在黑祠堂內吸入了一點毒氣,頭腦有些發暈,腳步略顯虛浮,直到薛娘子斃命,才踉踉蹌蹌地追到。

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注意到了薛娘子的屍體。

但這一幕沒有嚇退兩人。

一個向左側移動,一個向右側挪步,兩人準備左右合圍,夾擊胡客和杜心五。

胡客把紅色小瓷瓶塞到杜心五的手裡,正準備站起來,杜心五卻猛地握住他的手,將某個東西塞到了他的手心裡。

「只要你肯跟我們走,」女守榜人一邊緩緩挪步,一邊沉聲說道,「我們保證不會為難你。」

「你們就是守榜人?」胡客將杜心五給的東西攥在掌心,緩緩地站起。他在黑祠堂里時,雖然渾身無力,但意識清醒,耳聞目見了發生的一切,知道這兩人是賞金榜的守榜人。「買主是誰?」他問道。

胡客在五年前曾上過賞金榜,並且位列榜頭,那是被他刺殺的七個貪官污吏的親屬共同出錢,以八千兩黃金接通了北幫暗扎子的賞金榜。那一次他很明確地知道買主是誰。但如今又一次榜上有名,胡客卻根本猜不透買主是何人。他很想弄個明白,以便在心中將此人對號入座,將來有冤報冤,有仇復仇。

「你知道我們不會透露買主的信息,」女守榜人說道,「這是百年不破的規矩。」

胡客只問一遍,問不出答案,就不用再多言。他不會束手就擒,所以接下來的一戰不可避免。他集中注意力,專心防備已結成掎角之勢的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

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同樣清楚必有一戰。兩人相繼取出了武器。女守榜人手持一把奇形怪狀的匕首,賞金榜主所持的武器卻是問天。兩人對己方的勝算很有把握,畢竟胡客已是重傷之人,而且以一敵二,又手無器械,只能以空手迎敵。

「下狠手可以,別傷他性命。」動手之前,賞金榜主不忘叮囑女守榜人一句。從這句話可以聽出,賞金榜主已將胡客視為瓮中之鱉,手到即可擒來。

短暫的僵持過後,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率先發動了進攻。

兩人一左一右地殺向胡客,要令胡客左右支絀,兩頭難顧,趁勢將其一舉拿下。

但這個算盤卻打錯了。

在離胡客只剩下咫尺之隔時,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的眼前忽然瀰漫起了一團白霧。

這團白霧來自於杜心五交給胡客的東西。

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一頭撞入白霧,原本黑夜之中就不易視物,現在雙眼與白霧接觸,頓時灼痛瘙癢,根本無法睜眼,算是徹底迷了視線。兩人只換了一次呼吸,就有些頭暈腦漲。兩人急忙後退,賞金榜主是退出來了,女守榜人卻沒有那麼幸運。

眼睛睜不開,等於成了瞎子,再厲害的本事,也要大打折扣。作為賞金榜的守榜人,女守榜人是有一定實力的,但現在眼迷頭暈,別說對付胡客了,就連胡客在什麼方位都不清楚。她連退數步,突然間右手一空,匕首已被奪去,緊接著胸口劇痛,這把奇形怪狀的匕首,已經刺穿了主人的心臟。

解決了女守榜人,胡客拔出匕首,拖動兩條傷腿,朝賞金榜主走去。

賞金榜主連退了七八步,才強行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淚流不止,剛一睜開,就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近在眼前。

他急忙揮舞問天亂削亂划,但因為視線模糊,失了準頭,沒有傷到目標,反而右手一痛,不由自主地撒了手,問天被奪了過去。

胡客奪回問天,沒有做任何停頓,反手便向賞金榜主刺出。

眼看刃尖就要刺中手無寸鐵的賞金榜主,結果其性命,忽然錚地一聲脆鳴,問天竟被盪向了一邊。再看賞金榜主,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黑色利刃,赫然竟是鱗刺!

能夠在視線模糊不清的情況下擋住胡客的致命一擊,足見賞金榜主的確有幾分真本事,這是在胡客意料之內的。但是鱗刺的出現,卻讓胡客大吃了一驚。

胡客清楚地記得,在火車上與保定幫暗扎子惡戰之時,這件妖刃分明在胡啟立的手裡。現在鱗刺易主,莫非胡啟立已經遭遇了不測?胡客當然料想不到,鱗刺是胡啟立送給賞金榜主的見面禮。

雖然心中驚訝,但胡客不會因此停止進攻。

問天一擊不中,第二擊緊跟著刺出。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忽然出現在胡客的側後方,一把寬背精鐵大砍刀裹挾著無儔勁風,砍向胡客的右肩。

燭龍殺到,來勢洶洶,胡客不得不轉身迎敵。

問天和大砍刀鋒刃對撞,胡客雖然擋住了這一擊,卻被一股巨力逼得連連後退。他受傷后的雙腿根本承受不了急退所帶來的負重,他又一次跌倒在地。

胡客原本就是帶傷之身,卻偏偏在這個時候連遇強敵。對付薛娘子時,他趁其注意力分散突襲得手,對付賞金榜主和女守榜人時,他用杜心五塞給他的一包毒藥粉克敵制勝。這兩輪拚鬥,他均使出了渾身解數。胡客在一點點地衰竭,敵人卻在一個個地變強,現在好不容易殺傷了賞金榜主,燭龍卻又出現在了眼前。面對如此勁敵,胡客還能有什麼辦法來應對?

薛娘子和女守榜人倒在血泊里,賞金榜主險些喪命,這令燭龍大感意外。望著跌坐在街邊快速喘氣的胡客,燭龍的心裡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敬佩之情。

「扔掉武器,束手就擒。」燭龍用命令性的口吻勸降胡客。

胡客給予的回應,卻是從地上掙扎著爬起,重新站直了身體。他丟掉了那柄奇形怪狀的匕首,將早已用熟的問天握緊。他一步步地後退,直到後背倚住街邊房屋的牆壁。緊接著,他的右臂微抬,斜握問天,刃口翻轉向上,對準了燭龍。這是他每次生死對決時的起手勢。他不準備伺機突襲,也不打算投機取巧,而是準備正面迎敵。他要用刀口上的真本事,和燭龍一決生死。

燭龍是北幫暗扎子中最為頂尖的好手,在面對挑戰時從來不會選擇逃避,更何況這個挑戰者是被暗扎子界傳為刺客道第一青者的胡客。如果胡客在黑祠堂里死於血祭儀式,對於燭龍來講,不能與這樣的對手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對決,也算是人生當中的一大遺憾。

儘管胡客身負重傷,但燭龍還是將大砍刀豎至身前,擺出了應戰的姿態。

這是對胡客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尊重。

夜幕下幽暗清冷的街道上,問天和大砍刀鋒芒相向,胡客和燭龍殺在了一起。

胡客背靠牆壁,這樣可以減輕雙腿的負重。考慮到下盤的不靈活,以及敵人的強勢,胡客一開始選擇了防守。燭龍有意利用胡客傷重這一點,一上來便是狂風暴雨般的壓迫式進攻。這是刺客道和暗扎子各自代表人物的生死對決,不是遊俠之間點到即止的切磋較量,沒有為追求公平而禮讓受傷一方的說法,所以燭龍絲毫沒有客氣。他試圖用短時間內的爆髮式狂攻,一舉摧垮胡客的防守。

如果是在正常狀態下,燭龍絕非胡客的對手。但現在胡客受困於傷勢,在燭龍潮水般的攻擊下,從一開始便感到萬分吃力。除了苦苦堅持下去,胡客別無選擇。他始終堅守在原地,倚靠牆壁,決不挪動半步。他的雙腿傷勢太重,一旦挪動,必定會出現破綻,只要被燭龍抓住,那就是死路一條。

狂攻一陣,胡客始終屹立不倒,作為對手的燭龍,心態漸漸有些急躁了。胡客明明已是強弩之末,可燭龍始終無法完成最後的致命擊殺。如果旁無他人,倒還好些,可現在賞金榜主和杜心五就在一旁觀戰,身背保定幫領頭人這一響亮名頭的燭龍,心裡不禁大為尷尬。尷尬后即生急躁,急躁則攻法失度,這正是胡客希望看到的。

燭龍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心態急躁,就會反映在手腳之上,如果露出了破綻,被胡客抓住,勢必反戈一擊。他開始壓制急躁的情緒,逐漸放緩了強攻的態勢。他轉變了策略,不再力求速戰速決,而是穩紮穩打,和胡客耗下去。他有對耗的資本,身受重傷的胡客卻沒有。

一場疾風驟雨般的對決,就此轉為一場鏖戰。

一旁觀戰的杜心五和賞金榜主,都焦急地注視著兩人的你攻我守。

忽然間,杜心五的注意力從戰局上挪開了。他望向賞金榜主的身後。在街道的黑暗深處,一道人影依稀可見。

賞金榜主同樣有所察覺,轉頭望向那道人影。

遠處走來的這道人影一歪一斜,腳步有些古怪,似乎是個跛足,但來得卻很快,眨眼間就到了近前。賞金榜主認出了來人,正是請動他走這趟黑祠堂之行的胡啟立。

胡啟立按照約定,埋伏於保定城的東門附近,待賞金榜主押行胡客經過時便現身救人。可長時間不見賞金榜主出現,他擔心出了岔子,所以悄悄趕到黑祠堂,卻發現黑祠堂內暗扎子和巡警躺了一地,胡客等人卻不見蹤影。

胡啟立知道情況有變,於是以黑祠堂為中心四下尋找,很快找來了南門。

賞金榜主原本和胡啟立約定好演一場押人救人的戲,但接連遇上各種變故,親眼目睹薛娘子和女守榜人被殺,又險些命喪於胡客之手,情緒早已經失控。突然見到胡啟立現身,賞金榜主頭腦里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落得如此境地,都是因替眼前這個人辦事而起,一時之間竟忘記了演戲的約定,一句話脫口而出:「你可算來了……」

他的話剛出口,一柄鋒利的匕首,便穿腹而入,刺進了他的身體。

賞金榜主雙目圓鼓,面容猙獰,只吐出半個「你」字,手中的鱗刺已被胡啟立奪去,反手又插進了他的心口。

胡啟立走近之時,已經看清了現場的局勢,頭腦里立刻做出了抉擇。他要繼續把救人的戲演下去,哪怕情勢已變,哪怕賞金榜主已不再是戲中的角色。為達目的,他連肅親王都敢得罪,殺死暗扎子的賞金榜主,同樣不在話下。

賞金榜主成為了這場救人好戲的第一個犧牲品,而下一個犧牲品,則是正在與胡客進行激烈對決的燭龍。

胡啟立立刻揮動鱗刺,加入了這場熬戰。

燭龍長時間拿不下胡客,現在又來了一個胡啟立,這可是兩天前在火車上交過手、實力與他在伯仲之間的勁敵。

胡啟立的加入,立刻扭轉了戰局。

燭龍以一敵二,前後遭遇夾擊,很快便被問天和鱗刺連傷了兩處。

再斗下去,勢必命喪此地。燭龍是個聰明人,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知道何時該進,何時該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燭龍做出了最為理智的選擇。

胡客和胡啟立一個下盤負傷,一個腿有殘疾,當燭龍逃走時,兩人知道追趕不上,所以沒有做無謂的努力,任由燭龍消失在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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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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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暗殺1905第三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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