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暗殺1905第三部》(16)
陰霾下的「刺宋案」
二次革命
胡客抱著姻嬋,離開了洞廳,退出了天道。
四下里夜色茫茫,他站在槭樹林里,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站了好一陣子,他低下頭看了看懷中的妻子。
人死不能復生,無論他如何心痛,如何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終究無法改變。姻嬋既然已逝,那就讓她入土為安,好好地離開人世吧。
胡客來到平武縣城,購置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他把姻嬋裝殮入內,卻不知該葬於何處。兩人一直四海漂泊,居無定所,似乎沒有哪個地方,與姻嬋有特別的聯繫。
胡客思來想去,最終想到了一個去處。
胡客將靈柩運到了長沙府,停放在湘江畔的江神廟中。
江神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但這裡是他和姻嬋叩拜天地共結連理的地方,對他和姻嬋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他打算把姻嬋安葬在江神廟的後院里,安葬在牆腳的臘梅樹下。
下葬的那天,只有胡客一個人。
覆上最後一鍬黃土,他無比失落地坐在墳前。
七年多了,歲月如浮光掠影,匆匆而逝,最終只留下苦澀酸楚的回憶。那些過往與姻嬋相處的畫面,自腦海深處翻湧而起,一一從眼前掠過。
胡客拿起墳前的酒罈,那是醉鄉榭的酒。他傾斜酒罈,將酒水傾灑在姻嬋的墳前,然後將酒罈高高舉起,任由剩餘的酒水注入口中。對他而言,姻嬋就是過往歲月里最美的酒,他的確曾認認真真地醉過。
胡客搖搖晃晃地走進前殿,跪倒在神像前。他從不信神靈,此時卻無比虔誠地磕頭叩拜。一切緣分都是始於此處,那就讓它終結於開始的地方吧。
可是一切真的能夠就此終結嗎?
世人都說時間可以淡化一切,可是胡客心裡的那份思念卻越來越濃。他寄情於酒,常去醉鄉榭飲酒。他以前品而不嗜,喝酒絕不會超過一杯,可現在卻是成碗成壇地縱飲。
到後來胡客的錢財花光了,醉鄉榭的老闆看他可憐,便讓他在店裡做了店保,供他一碗飯吃。世道太亂,常有地痞流氓來喝酒鬧事,索要份子錢,老闆讓胡客做店保,原本只是看中他身材魁梧,讓他充充門面而已。沒想到胡客做了店保后,每有地痞流氓上門鬧事,他便下狠手教訓,那些地痞流氓即便糾集幾十人一哄而上,也被胡客片刻間悉數撂倒。城裡的地痞流氓從此再不敢上醉鄉榭來鬧事,連醉鄉榭所在的街道,也不敢輕易靠近。醉鄉榭的老闆沒想到胡客打起架來這麼厲害,自此之後酒食招待,讓胡客吃好喝好,只要胡客肯留在醉鄉榭繼續做店保就行。
胡客在醉鄉榭一待便是一年半的時間,這期間有兩個故人來找過他。
第一個來找他的故人是賀謙。
胡客在醉鄉榭待了將近半年之時,便到了快過年的時候。賀謙就是在這時找來了醉鄉榭。
賀謙是特意來尋找胡客。
離開井山後,賀謙不願再替任何人做事。他聽聞廣州、佛山等地武風盛行,於是南下佛山開了一家小武館,以教人習武為生,生意雖然冷淡,倒也能將就著過日子。
離過年還有一個月,佛山城內家家戶戶早已年意濃濃,賀謙倒有幾分羨慕,不由得冒出了找親故之人聚一聚的想法。他是從刺客道出來的,想來想去,只想到了胡客。他決定找胡客見上一面,畢竟大半年前在井山分道揚鑣時,兩人是不告而別。
賀謙知道胡客從小在衡州府的清泉縣長大,於是找去了清泉縣,但沒有打聽到胡客的下落。
他又去衡州城四處打聽,偶然聽到當地的小混混說,長沙城裡的醉鄉榭有個三頭六臂的厲害人物,把當地的地痞流氓收拾得服服帖帖。賀謙覺得好奇,於是找來了長沙府的醉鄉榭。
故人相見,兩人縱情痛飲,談起以往刺客道和御捕門的種種軼事,都是唏噓不已,感慨萬千。賀謙還刻意提到了索克魯,覺得很對不起這位曾經的御捕門總捕頭,畢竟索克魯曾悉心栽培他,把他當作御捕門的接班人來培養。雖說他是刺客道天層的人,但畢竟在御捕門待了整整十五年,與索克魯朝夕相處,最後叛出了御捕門,難免會有愧疚之意。
賀謙在醉鄉榭待了五天。
在這五天里,他每天都和胡客切磋。兩人空手較量,較量之時都用了全力。賀謙很想贏胡客一次,可最終還是未能如願。
「以你的身手,」賀謙說道,「如果去佛山的話,那邊所有的武館就該關門歇業了。」
胡客淡淡地笑了笑。
年關一過,賀謙便與胡客告辭,離開了醉鄉榭。
第二個找來的故人,則是杜心五。
杜心五是在開春后找來醉鄉榭的。
當時「刺宋案」已經發生,杜心五參加完宋教仁的喪事後,深感世道黑暗,猶勝滿清之時。他一心幫扶革命大業,原以為能換來一個朗朗乾坤,沒想到在新政府的統治下,世道甚至還不如滿清朝廷當政之時。憂憤交加之下,杜心五辭去了所有職務,打算回歸故鄉,就此隱居。
杜心五的故鄉在湖南省慈利縣,回家時途經長沙府,像賀謙一樣,聽聞醉鄉榭有個很能打的人。他是武術界的宗師,是青洪幫的「雙龍頭」,一時手癢,想來會一會這個很能打的人,沒想到竟是故人胡客。
這次會面后,杜心五每隔一兩個月,便來找胡客一次,兩人敘舊論武,倒也樂得自在。
杜心五雖然隱居市井,但心中仍然關心國事,尤其是二次革命爆發時,他在醉鄉榭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只因長沙是省城,能夠在第一時間獲得前線的消息。
二次革命是以「刺宋案」為導火索而爆發的一場討袁戰爭,但由於軍政實力過於懸殊,討袁軍從一開始便節節敗退,只勉強堅持了一個多月,南京便被攻陷,孫文、黃興和陳其美等人逃亡日本,二次革命宣告失敗。
二次革命失敗時,已是這年的秋天。
杜心五根本沒有想到,這場起初鬧得轟轟烈烈的討袁戰爭,竟然這麼快便以潰敗收場。他來的時候情緒激昂,離開的時候卻是無比失望。
這次離開后,或許是因為意志消沉,此後的三個多月里,杜心五沒有再來找胡客。
等到杜心五再次現身於醉鄉榭時,已是這年的十二月。
杜心五這一次前來,不是為了敘舊論武,而是想拜託胡客一件事。
他想請胡客出山,替他殺一個人。
「應桂馨。」杜心五說出了刺殺的目標。
「姓應的殺害了鈍初,現今卻逍遙法外。」杜心五說出了刺殺應桂馨的原因,「國民黨現在失了天下,治不了姓應的,但總須有一個法子,讓姓應的付出代價,以命償命,以祭奠鈍初在天之靈。」
鈍初即是宋教仁,杜心五要刺殺應桂馨,歸根結底,正是因為九個月前發生在上海火車站的「刺宋案」。
宋教仁之死
當初袁世凱軟硬兼施,成功逼迫清帝退位,南方革命黨兌現之前作出的承諾,準備舉袁世凱為大總統。為限制袁世凱的總統權力,孫文在卸任之前,以臨時大總統的名義頒布《中華民國臨時約法》,隨後辭去大總統職務,投身鐵路實業建設。黃興自言「難可自我發,功不必自我成」,不久后辭去南京留守,隱居於上海,不問政事。
至此,同盟會的元老級人物中,唯有宋教仁還在為政治和國事呼號奔走。
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內閣因為職權得不到保障,根本無法有效地限制總統的權力。宋教仁很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深知必須建立一個與總統權力相制衡的責任內閣制,而責任內閣制的核心在於議會政治,議會政治的重心則在於政黨制衡。彼時同盟會還帶有一定的草莽氣息,各地從事政治活動的黨派竟多有三百餘個,可謂黨派林立,力量分散,局面極為混亂。正因為如此,宋教仁決定「毀黨造黨」,以同盟會為基礎,吸納一些其他黨派,改組成立一個帶有建設性質的議會型政黨,「從事於憲法國會之運動,立於代表國民監督政治之地位」。
民國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宋教仁不顧一部分同盟會成員的反對,以「朝野合作,新舊合作」為號召,以同盟會為基幹,聯合國民公黨、國民共進會等小黨派,在北京整合成立了國民黨。
國民黨成立后,孫文被推選為理事長,但孫文聲稱要「專心致志於鐵路之建築」,遂辭去理事長一職,委託宋教仁代理。
剛剛成立的國民黨,立刻積極投入到第一屆國會選舉當中。為幫助國民黨爭取國會選舉的勝利,宋教仁於十月離京南下,在南方各地發表演講,抨擊時政,宣傳政見。他每到一處,均受到社會各界的熱烈歡迎,很快在南方颳起了一股凌厲的「宋教仁旋風」。國會選舉雖然還沒開始,但國民黨的呼聲已經非常之高。
在國民黨有望選舉勝利並組織責任內閣的情況下,孫文卻沒有與宋教仁就選舉的相關事宜進行磋商,反而在選舉前一個月赴日本進行並不急切的考察訪問。
此時宋教仁已經抵達上海,寄住在黃興家中。他在國民黨上海交通部發表演講,明確地撇開孫文的五權憲法,大講自己的三權分立憲政設想,然後以激烈的言辭,全盤否定了袁世凱政府當局的內政外交,認為只有國民黨方面出面組織責任內閣,才能解決當前的種種問題。
民國二年三月間,在北京舉行的中華民國第一屆國會選舉結束,國民黨以壓倒性優勢獲勝,在參議院與眾議院皆獲得最多席次,成為國會最大黨。
第一屆正式國會定於四月在北京開幕,宋教仁躊躇滿志,準備以國民黨黨首的身份籌劃組織第一屆責任內閣。與此同時,袁世凱亦多次催促宋教仁「赴京會商要政」。宋教仁於是決定出發北上,並選擇了三月二十日作為他離開上海的日子。
在宋教仁臨行之前,他接連收到「友人密函」,說他之前在南京之時,已經有人「潛隨其後,希圖行刺」,勸他暫時不要北上,平時也要多加防範。宋教仁卻不以為然,認為這只是坊間的謠言,沒有放在心上。
三月二十日晚十點多鐘,宋教仁在黃興、廖仲愷、于右任等人的陪同下,來到上海火車站,準備乘坐特別快車前往南京,轉而北上。
火車出發是在十一點鐘,時間尚早,宋教仁、黃興等人便在議員接待室里休息。
宋教仁與眾友人議論時政,聊談甚歡,根本沒注意到此時的接待室外,有人正頻頻向內窺探。
十點四十分,離發車時間只剩下二十分鐘了,檢票處開始檢票。
宋教仁等人離開接待室,有說有笑地來到檢票處,排隊等待檢票。
就在這時,幾步開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聲!
黃興、廖仲愷等人急忙驚惶四顧,卻見宋教仁靠在旁邊的鐵椅上,用手捂住腹部,對近旁的于右任痛苦地說道:「我中槍了……」
黃興等人還沒回過神來,又聽見了兩聲槍響,幸而無人被擊中,其中一顆子彈,堪堪貼著黃興的身邊掠過。
黃興急忙向槍響處望去,只見一個身形甚短、身穿黑色常服的人,不顧一切地撥開人群,躍過車站鐵欄,向東面逃竄,頃刻間沒了身影。
宋教仁被子彈擊中了腹部,那是要害部位,臉色剎那間一片蒼白。
于右任急忙衝出車站,找來一輛汽車,將宋教仁送往附近的滬寧鐵路醫院。但由於是深夜十一點鐘,醫生不在醫院,只好又急忙找人去通知醫生。
此時的宋教仁,神志還算清醒。他腹部疼痛,無法大聲說話,只能讓于右任把頭挨近他胸前,然後喘息著說道:「我痛得很,恐怕是活不下去了。如果我死了,就把我所有存書捐入南京圖書館……我老母尚在,唯有請諸位替我照料了……」
十幾分鐘后,醫生聞訊趕來,查看了宋教仁的傷情,認為傷在腹部,且傷勢嚴重,必須立即進行手術,才有一線活命的希望。
此時已是凌晨,手術立刻進行。醫生通過腹部手術,很快取出了子彈。子彈是從側後方穿過腰際射入腹部的,傷及了小腹及大腸,所以醫生又主刀進行了腸道縫補手術。
手術結束后,宋教仁的情況不見好轉,反而不斷地惡化。
宋教仁自知難逃一死,於是授意黃興代擬電報發給袁世凱:「北京袁大總統鑒:仁本夜乘滬寧車赴京,敬謁鈞座。十時四十五分在車站突被奸人自背後施槍,彈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勢必至死。竊思仁自受教以來,即束身自愛,雖寡過之未獲,從未結怨於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毫權之見存。今國基未固,民福不增,遽爾撒手,死有餘恨。伏冀大總統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家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臨死哀言,尚祈見納。宋教仁。哿。」他又叮囑守在病榻前的諸位革命友人勿以他為念,要奮力國事,然後感嘆道:「我為調和南北事費盡心力,造謠者及一般民眾不知原委,每多誤解,我受此痛苦也是應當,死亦何悔?只可惜兇手在逃,終不知誤會吾者為何許人。罷了,罷了……」
二十二日凌晨四點,宋教仁的傷勢急劇惡化。他雙手發冷,目睛仰翻,已經不能言語,只能以黯淡的目光環顧四周,眼神里充滿了不舍之情。
黃興、于右任、陳其美等人均圍侍在病榻旁,黃興在宋教仁的耳旁大聲地說道:「鈍初,我們會照料你的一切,你放心地去吧!」
宋教仁的眼中泛起了淚光,然後緩緩閉上雙眼,慢慢地斷了氣。
兩條線索
「刺宋案」發生后,正在日本訪問的孫文聞訊,當即發出急電,「望黨人合力查明此事原因,以謀昭雪」。袁世凱得知此事後,感嘆道:「國民黨失去宋鈍初,少了一個大主腦,以後越難說話。」遂命擬電報,擬優恤命令;黃興與陳其美各方聯絡,致函上海公共租界總巡捕房,懸賞萬元緝拿兇手;江蘇都督程德全通電全省:「如兇手就縛,當立予賞洋一萬元,通風報信、身充眼線因而拿獲者,給洋五千元」;滬寧鐵路局認為兇案發生在火車站內,有損鐵路局聲譽,也主動懸賞五千元緝兇。
上海地方檢察廳組織警力,對兇案現場進行了調查取證,儘管現場沒有人看清兇手的長相,但地方檢察廳通過細緻的調查,還是初步得出了一些判斷。
首先,兇手行刺之時,距離宋教仁僅僅數步之遙,敢走得這麼近,一定不是宋教仁認識的人。其次,兇手既然與宋教仁素不相識,那他行刺宋教仁的原因,一定不是宿怨私仇。除此之外,兇手行刺時舉止從容,逃跑時方向明確,附近一定有藏身之處或接應之人。
地方檢察廳由此得出結論,該案是「為人買通行刺,故就性質而論,破案獲凶或非難事也」。
地方檢察廳雖然做出了破案或許並不難的判斷,但也完全沒有預料到,這件案子的破獲,竟然遠比想象中還要來得輕鬆。
第一條線索,出現於案發後的第二天,來自於六野旅館的旅客。
這位旅客向國民黨方面舉報線索,說住在六野旅館十四號房的武士英行為舉止可疑。
據該旅客透露,武士英是山西人,面目兇惡,身材短小,自稱是雲南軍隊的管帶,可是平時吃穿卻非常拮据,有時還會向旅館內的其他旅客借錢。
三月二十日上午,該旅客看見武士英引領幾個陌生人走進了六野旅館,進入了十四號房,想必是商談事情。不久后,這些陌生人便離開了旅館。
武士英把這些陌生人送走後,顯得非常高興,向該旅客借錢,說要出門去辦點事,但是沒有車費。
該旅客住在武士英的隔壁房,平時和武士英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太好意思不借,於是借給了武士英小洋一角。
「這點錢不夠,」武士英卻說道,「我要去西門,路很遠的。」
該旅客於是又加了兩角,總共借給武士英小洋三角。
到了晚上八點左右,武士英返回旅館,找到該旅客,炫耀般地拿出幾十元錢,從中抽出一元,還給了該旅客。
「你何必還給我這麼多?」該旅客有些吃驚,也頗覺納悶,不明白武士英從何處得來了這麼多錢。
武士英卻得意洋洋地說道:「這點錢算什麼?過了今晚,我就是千元戶了。」說完他便離開了旅館。
武士英一夜未回,到了二十一日早上七點左右,才回到六野旅館,結清旅費,收拾好行李,急匆匆地離開了。
武士英這一系列奇怪的舉動,引起了該旅客的注意,但是他沒有多想。直到上午看見報紙上刊登出宋教仁遇刺的消息,他才聯想到武士英的行為,覺得其舉止甚為可疑,於是向國民黨方面舉報了這一消息。
國民黨方面得到這條線索后,沒有向司法當局報案,反而自行派出職業偵探,到六野旅館核實了這條線索,然後追查武士英的去向。
到了二十三日,第二條線索出現了。
第二條線索,來自於法租界巡捕房的華探督察長黃金榮。
二十三日這天,有一個名叫王阿發的古董商來法租界巡捕房舉報,說幾天前他到小西門外應桂馨的家中兜售古董和字畫,應桂馨卻拿出一張照片,叫他把照片上的人「辦」了,如果能夠完成任務,便付給他酬洋一千元。王阿發當然不敢做殺人的勾當,於是急匆匆地離開了應家。「刺宋案」發生后,王阿發見報上刊登的宋教仁的照片,與當日應桂馨拿出的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同一個人。他思慮再三,還是覺得應該把此事說出來,於是跑來巡捕房報案。
黃金榮沒想到「刺宋案」竟然能和應桂馨扯上關係。
當日天口賭檯圍殺黃金榮失敗后,應桂馨急匆匆地趕赴南京,就任總統府庶務科長。但是不久之後,他因與人持槍械鬥,被調任到下關兵站任差,隨後又遭解職。離職后的應桂馨希望東山再起,南京方面不肯用他,他就索性召集一些青幫的舊部兄弟,組建了共進會,自任會長,不久后又攀附上了江蘇都督程德全,由程德全電薦給北京政府。應桂馨奔赴北京,在北京待了一個月,其間由內務部秘書洪述祖牽線,先後受到國務總理趙秉鈞和大總統袁世凱的接見,被委任為江蘇駐滬巡查總長,這才又大搖大擺地返回上海。
黃金榮和應桂馨舊仇頗深,但是應桂馨就任江蘇駐滬巡查總長,可謂今非昔比,所以儘管知道應桂馨回到了上海,甚至耀武揚威地住在法租界里,黃金榮卻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黃金榮深知眼下時局動蕩,應桂馨今朝得勢攀上了高枝,保不準明天便跌落谷底成了落水狗,到時候再收拾應桂馨不遲。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竟如此之快,僅僅過去了幾個月,「刺宋案」便發生了,而應桂馨則被人舉報,和這件轟動全國的大案扯上了關係。
有這樣的機會,黃金榮當然要好好地借題發揮。
黃金榮立刻將這一線索報告給國民黨方面,然後派華探喬裝打扮,去應桂馨府上打聽應桂馨是否在家。抓人要抓現成的,他要確定應桂馨在家,才會帶巡捕前去實施抓捕。打聽消息的華探很快回來稟報,說應桂馨不在家中,而是去了公共租界迎春坊一個名叫李桂玉的妓女家中過夜。黃金榮當即聯繫公共租界巡捕房。雖說是深夜,可事關「刺宋案」,所以公共租界巡捕房立刻派巡捕趕到李桂玉的住處,將應桂馨抓了個現成。
因為有機會將應桂馨拉下馬,所以黃金榮不像以往處理公事那般磨磨蹭蹭,而是變得雷厲風行。得知應桂馨被抓捕的消息時,天才剛剛亮,黃金榮立刻率巡捕趕往應桂馨的府上,封鎖各處出口,衝進應家大肆搜查,希望能找到一些與「刺宋案」相關的證據。
應桂馨家中一些人已經起床。黃金榮一進門,便大吼一聲:「全都不許動!」嚇得幾個起早的人驚慌失措,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在這些紋絲不動的人當中,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卻突然拔腿就跑。
黃金榮立刻帶人追趕。
矮小男子逃到應家後院,準備翻牆逃跑。
黃金榮追得最快,一個箭步躥上去,將兩隻懸空的腳抓住,把矮小男子從牆頭上拉扯下來。眾巡捕一擁而上,迅速將矮小男子制服。
這矮小男子正是武士英。
黃金榮命眾巡捕仔細搜查應家,最後從武士英的房中搜出了一把六響手槍,槍內尚有三顆子彈,事後經過比對,其規格與射殺宋教仁的子彈完全一致。除此之外,黃金榮還從應桂馨的房中搜出了一疊電報,全都是與洪述祖往來的密電,事後又在上海電報局查到了相應的電報底稿。
在這些密電當中,第一份是應桂馨在三月十三日發給洪述祖的,電文道:「功賞一層,夔向不希望。但事關大局,欲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宋,非特生出無窮是非,恐大局必為擾亂。」應桂馨又名夔丞,電文中的「夔」字,指的正是他自己。
十四日早上,應桂馨又給洪述祖發去一份密電:「梁山匪魁,頃又四處擾亂,危險實甚。已發緊急命令,設法剿捕,乞轉呈,候示。」
十八日下午,洪述祖密電應桂馨:「寒電應即照辦。」
十九日,洪述祖又致電應桂馨:「事速照行。」
二十一日凌晨兩點十分,即「刺宋案」發生三個多小時后,應桂馨發電向洪述祖報告:「廿四十分鐘,所發急令已達到,請先呈報。」
二十一日上午九點,應桂馨給洪述祖發去了最後一份電報:「號電諒悉。匪魁已滅,我軍一無傷亡。堪慰,望轉呈。」
手槍和電報的出現,已是鐵證如山,兇手武士英和應桂馨雙雙被緝拿歸案,「刺宋案」就此告破。
此時距離案子發生,僅僅過去了三天而已。
離奇死亡
兇手被緝拿歸案后,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審訊。
武士英在被捕當天便立即認罪,承認宋教仁是自己所殺。根據他的招供,他原是山西平陽人,曾在雲南任七十四標二營管帶。辛亥革命后,軍隊裁員,他丟了飯碗,於是來到上海謀生,結識了陳玉生,經陳玉生引薦加入了共進會。
三月二十日上午,陳玉生帶人來六野旅館找他,請他辦一個人,他考慮到自己生活境況困難,急需錢財,於是答應了,隨後應陳玉生之邀,前往小西門外應桂馨府上,看了宋教仁的照片,然後帶上手槍赴火車站行刺。
可是應桂馨接受審訊時,卻說他在二十日那天沒有見過武士英,而是在二十一日早晨,即「刺宋案」已經發生后,才第一次見到武士英。當時武士英搬離了六野旅館,在陳玉生的帶領下來他的家中暫住。
到了四月四日公審公堂的開庭預審上,武士英卻當庭翻供,聲稱:「此次刺殺宋教仁,乃我一人起意,並無第二個人。」當被問及刺殺宋教仁的原因時,武士英說「因宋系四萬萬同胞之罪人」,又說「他做農林總長尚做不好,現在竟想做總統,這還了得么?所以我要刺他。」
此案兇手已經抓獲,人證物證俱在,然而先後經過公審公堂七次預審,案情卻始終模稜兩可,未能得出一個統一的事實,究其原因,在於公堂之上始終沒有讓武士英和應桂馨這兩個關鍵人物當庭對質。這樣一樁並不太複雜的刺殺案,只須將已經抓捕歸案的武士英、應桂馨、陳玉生,以及參與或見證此案的吳乃文、馮玉山、張秀泉、王阿發等人拉到一起當庭對質,便可真相大白。然而公審方似乎有意避免,七次預審都沒有這麼做。
四月十二日,在公審公堂的第七次預審上,應桂馨的外籍律師主動提起引渡移交的話題。這次預審當庭判決:「預審明確,案系發生車站,應即商明領事團,移交中國內地法庭,歸案訊辦。」
十六日下午,武士英從法租界的大自鳴鐘捕房拘留所,押送至上海地方檢察廳,交給廳長陳英收押,應桂馨則從公共租界押送至駐守江蘇海運局的六十一團,由團長陳其蔚負責關押。
犯人引渡移交后,江蘇都督陳德全致電袁世凱及內務、司法兩部,提出應組織特別法庭來辦理此案。袁世凱當天回電,表示「望速籌辦」,同意了這一提議。
上海方面立即組織了以黃郛為主裁,王寵惠、伍廷芳為承審官的特別法庭,報請北京政府批准。黃郛和王寵惠均為國民黨人,伍廷芳是前南京臨時政府司法總長,與孫文關係密切,所以這個所謂的特別法庭,實際上是國民黨單方面的特別法庭。
宋教仁是國民黨黨首,哪怕是出於迴避的考慮,此案也不能由國民黨單方面進行審理,所以這樣的特別法庭,北京政府自然不予同意。司法部於十七日回電,否決了特別法庭的提議,命令由上海地方檢察廳全權審理此案。
然而十八日這天,上海地方檢察廳忽然接到程德全的命令,將武士英轉押至關押應桂馨的六十一團兵營。地方檢察廳甚為不滿,派人前去詢問程德全,得到的回復是:「為組織特別法庭,故不得不與上海固有司法機關脫離關係也。」此舉等於是先斬後奏。地方檢察廳沒有辦法,武士英就此被押往六十一團兵營進行關押。
二十一日,程德全再次致電袁世凱,強調組織特別法庭的必要性。袁世凱回電解釋說,司法總長許世英一再力爭,拒絕副署,所以他無法宣布該項命令。許世英也在另一份回電中提出折衷方案,此案仍由上海地方檢察廳負責,不過由伍廷芳暫署上海地方審判長進行審理。國民黨方面卻不肯接受。
就在南北雙方互不相讓之時,此案的關鍵人物武士英卻在六十一團兵營里離奇暴斃。
六十一團是由陳其美、黃郛等人組建的前滬軍第二師第五團整編而來,團長陳其蔚與陳其美私交甚厚,可以說,六十一團是處於陳其美的絕對控制之下。然而在看守如此嚴密的六十一團兵營里,武士英卻在二十四日上午九點多鐘突然死亡,事後查悉,他是吞下了火柴頭而死。上海地方檢察廳原定於二十五日組織第一次預審,誰料到此案最為關鍵的人物武士英卻在預審的前一天暴斃而亡。
武士英在法租界捕房拘留所關押時沒有出問題,移交上海地方檢察廳關押時也沒有出問題,可交由六十一團兵營關押后卻突然死亡,而且不偏不巧,正好死在地方檢察廳第一次預審的前一天。雖然六十一團方面給出的結論是武士英吞下火柴頭畏罪自殺,但上海不少輿論卻懷疑武士英是被人下毒,殺人滅口。
武士英一死,「刺宋案」就此變得撲朔迷離。
迷霧重重
從「刺宋案」發生,到武士英離奇死亡,前後共計一個月的時間。
在這一個月里,一件兇手被緝、證據確鑿的並不複雜的刺殺案,卻越審越亂,始終沒有審出一個確切的結論。
雖然庭審沒有得出確切結論,但國民黨方面卻抓住這段時間,通過真假難辨的輿論宣傳,將「刺宋案」的幕後主使指向袁世凱。
袁世凱的確有刺殺宋教仁的動機。
宋教仁組建國民黨,主張政黨內閣,矛頭直指袁世凱,袁世凱自然是知道的。第一次國會選舉結束后,選舉的結果是國民黨大獲全勝,這對袁世凱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國民黨若以合法手段取得政權,將會極大地限制他的總統權力。為了收買宋教仁,袁世凱曾託人贈五十萬元給宋教仁,但宋教仁卻全數退回。收買不成,繼而採用極端的暗殺手段,將政壇勁敵除去,這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
除了動機,袁世凱被懷疑為「刺宋案」的幕後主使,還有相關的實物證據。
應桂馨與洪述祖的往來電報從應桂馨的家裡被搜出,也在上海電報局找到了底稿。電報上的內容每一條都與刺殺宋教仁有關,而洪述祖則是內務部秘書,是國務總理趙秉鈞的人,也即是袁世凱的人。在應桂馨發給洪述祖的電報中,多處出現「乞轉呈」「望轉呈」等詞,顯然洪述祖不是此案的幕後主使,在他的背後還有人,而站在洪述祖背後的人,便是趙秉鈞和袁世凱。
既有動機又有證據,上海各界輿論,自然把矛頭直指袁世凱。
不過此案卻有諸多顯而易見的疑點。
譬如說,武士英刺殺宋教仁之後,為何不逃之夭夭,反而躲進應桂馨家裡?他為何不扔掉行刺用的六響手槍,反而一直留在身邊,甚至連剩餘的三顆子彈都沒有取出?應桂馨明知武士英是兇手,為何不將武士英送走,反而將武士英留在自己家裡?他與洪述祖的往來電報,是證明他乃幕後兇手的唯一證據,為何不直接銷毀,反而一直保留?舉報第一條線索的六野旅館的旅客,為何不向巡警總局或地方檢察廳舉報線索,反而直接向國民黨方面舉報?他在舉報線索之後,為何不去領取各方懸賞的賞金,反而就此消失,沒了蹤影?
這些太過明顯的疑點,讓當時的輿論出現了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猜測,認為「刺宋案」的幕後主使絕非袁世凱。
應桂馨曾是陳其美的親信,跟隨陳其美多年,又替孫文做過事,換句話說,應桂馨長時間是革命黨的人,袁世凱如果要刺殺宋教仁,豈會把如此秘密而重要的事交給應桂馨來做,另尋更為值得信任的殺手豈不是更好?「刺宋案」是在陳其美嚴密控制下的上海地界內發生的,袁世凱如果要刺殺宋教仁,為什麼不等宋教仁去往北京的半路上下手?如果在去往北京的半路上動手,不僅更容易成功,而且得手之後,「刺宋案」的審理權因為案件發生地的緣故,便會落入北京政府的手中,而不是一直由國民黨方面進行操控。
持這種觀點的輿論認為,「刺宋案」有可能是國民黨方面故意設的局,以圖栽贓嫁禍給袁世凱,至於背後的主使人,便是上海的實際掌權人陳其美。
和袁世凱一樣,陳其美也有刺殺宋教仁的動機。
陳其美一直是孫文的左膀右臂,而孫文與宋教仁素有矛盾,尤其是國民黨成立之後,孫文在黨內的影響力大減,可以說宋教仁已經取孫文而代之,成為了黨內的實際領袖。在宋教仁為國民党參加國會選舉而四處奔走時,孫文卻不聞不問,遠赴日本,足見他對宋教仁持何種態度。主動下手,替孫文除去政敵,陳其美擁有刺殺宋教仁的動機。
在暗殺方面,陳其美是精於此道的高手,陶成章被刺就是先例。「刺宋案」的間接兇手應桂馨曾是陳其美的親信,陳其美對其有知遇之恩,應桂馨雖然表面上投靠了北京政府,但他很可能暗中仍在替陳其美賣命。該案的直接兇手武士英,在預審的前一天暴斃於六十一團兵營里,而六十一團處於陳其美的絕對控制之下,陳其美殺人滅口,以免武士英在地方檢察廳的預審上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也是有可能的。
兩種猜測,各有各的道理。
但後來發生的事,似乎更傾向於後一種猜測。
宋教仁死後,孫文返回國內,成為了國民黨的實際領導人。國民黨方面一直操控著「刺宋案」的審理,按理說此時領袖回國,有了主心骨,應該不顧一切地查清真相才對,可國民黨方面卻偏偏有意遮掩,使得這件原本線索明確的刺殺案變得撲朔迷離。黃興主張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刺宋案」,孫文卻堅持訴諸武力,最終發動了二次革命,致使南北之間重新開戰。
在戰爭打響的同時,「刺宋案」的間接兇手應桂馨,卻趁著戰亂的機會,從六十一團兵營的監獄里越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