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暗殺1905第一部》(5)

第五章《暗殺1905第一部》(5)

暗殺背後的暗算

困局

兩個半時辰后,火車又一次開動了。

在彰德府上車的人,形色俱全,這使得局勢變得更加紛繁複雜。白孜墨派四位次捕把守二號車廂兩端的入口,三位捕頭負責過道的站樁,他則親自坐鎮在中包廂的門口。

作為貴賓車廂的二號車廂上,總共配置了三間包廂,除鐵良住的中包廂外,左包廂里住著一位在彰德府上車的官員。白孜墨親自去詢問過,那是一名進京赴任的太醫院醫士,姓冷,帶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葯童隨行。醫士出示了吏部發放的調任文書,身份肯定沒有問題。火車途經廣平府時,又上來一個男人,滿臉的痘印,身穿黑底紅心元寶大棉褂,一派富商打扮。這富商看都沒看白孜墨一眼,徑直住進了右包廂中。

白孜墨立刻對這位富商上了心。從早到晚,富商只出來上過兩趟廁所,除此之外再沒露過面。

白天相安無事,時間隨著過往的風景而逝。

到了入夜時分,由曹彬把守的一側入口,忽然喧鬧起來。

一個中年胖女人被攔截在入口處,正鼻孔朝天地與曹彬和另一位次捕交涉。在胖女人的身後,站了一個濃妝艷抹的姑娘,白皙的右手搭在車廂壁上,穿著打扮均透出一派風塵氣息。

「里兒有位官爺,早先講好了價錢,說一到夜裡,就送這位水姑娘進去伺候。」胖女人左手叉腰,右手指指點點,用肥得流油的嗓音說,「你們是那位官爺的下屬嗎?既然不是,可就不要攔著道啊?」

賀捕頭走過來搞清楚了狀況,回去向白孜墨稟報說:「白捕頭,是兩個娼馬子,說左包廂的太醫院醫士訂了夜票,死活要送一個姑娘進來。」娼馬子是北方的江湖話,意指妓女。那年代有這樣一批老鴇,沒有盤樓的資財,就帶了姑娘們四處遊走,或趕馬車,或乘火車,沿路接活兒,成本低廉,賺頭十足,倒成了亂世當中青樓行當的一條活路。

白孜墨手指左包廂:「去問問。」

賀捕頭走到左包廂外敲響房門,裡面傳出那醫士的聲音:「誰?」嗓音里透著一絲緊張。

賀捕頭問了話,那醫士回應說:「是我要的人,勞煩諸位大人給抬抬手,放她們進來吧。」

賀捕頭將原話轉述給白孜墨,白孜墨說:「搜身,如果沒有問題,就放進來。」

曹彬搜了老鴇的身,又搜了水姑娘的身。老鴇掩嘴笑道:「啊喲,這位爺,想要姑娘就直說,外面還有的是啊!這位水姑娘,里兒的官爺可是點過名道過姓的,您下手輕省點兒,咱家的姑娘細皮嫩肉,水靈水靈的,可別給摸壞了。」

倒也沒搜出什麼,曹彬和另一位次捕放了行,老鴇和水姑娘揮舞著帶濃郁香氣的絹絲,擺媚賣俏地走進了二號車廂。經過賀捕頭的身邊時,想是因為賀捕頭容貌俊朗,水姑娘回過頭來,嬌媚地打量了他一眼。

老鴇敲響左包廂的門說:「官爺吶,您點過名的姑娘,咱給您送來了。」

門開了一溜縫,那小葯童探出腦袋,略顯神秘地瞅了左右一眼,然後快速地付了銀兩給老鴇,將水姑娘拉進門裡,急急忙忙地合上了門。

老鴇笑起來:「啊呀,瞧給您急的!水姑娘,好生把官爺伺候舒服了!」將銀子揣進衣服內層的紐扣袋中,扣好紐扣,又拍了拍,像是怕掉了,直笑得合不攏嘴來。她往回走,一步一搖地走回車廂的入口處,回頭沖曹彬吆喝:「這位爺,咱家的姑娘個個活兒好,您要是想尋快活,記得來五號車廂找咱,哈哈哈。」一路撒著放肆的笑聲,扭著水桶般圓肥的屁股走了。

老鴇走後,白孜墨微微側頭,問身旁站樁的賀捕頭:「你怎麼看?」

賀捕頭望了一眼老鴇的背影:「娼馬子沒假,老鴇卻是在探路。」

白孜墨贊成了賀捕頭的說法,點頭說:「這老鴇腳踩蝴蝶步,意在度量距離長短,不可不防啊。」看了看左右兩側的包廂,又說,「左包廂的太醫院醫士,調任文書的確是真的,但人可以假冒;至於右包廂的富商,深居簡出,摸不透底細,也不能排除嫌疑。我上車的時候,測量過包廂壁板的厚度,不足半寸,穿壁板而過,並非難事,所以左右的包廂也不得不防。」

「還請白捕頭示下。」

「下一站是順德府,離保定府已經不遠了。記住,到保定府之前,務必看死四周,嚴防死守,尤其是兩側的包廂,不可鬆懈半分,絕不能留下任何機會。」白孜墨捋著鬍鬚,露出一臉自信,「荊棘鳥揭了賞金榜,就一定會動手。等保定府一過,離盧溝橋只剩下三百里路時,她就沒有再拖耗下去的資本。那時候,我等再稍微鬆懈一下……」

賀捕頭點點頭,對付狡猾的敵人,欲擒故縱是個不錯的選擇。

「還有,鐵良畢竟是朝中重臣,是老佛爺跟前的紅人。在彰德府的時候,他險些出事,我不想他接下來再有什麼事,否則我等擔待不起,總捕頭也要因此事而受牽連。」白孜墨說,「記住,我們不但要把魚釣上來,還要保證魚餌也完好無損!」

賀捕頭頷首躬身,領命而去,將白孜墨的意思傳達給其他御捕。

這時候,左包廂里傳出了女人的吟笑聲,一忽兒咯咯大笑,一忽兒低聲嬉笑,看來那太醫院醫士和水姑娘正狎玩得不亦樂乎。白孜墨早就過了風流的年齡,甚至對男歡女愛產生了厭惡。他將一根竹籤握在手中。那是一根竹釘子,刺客道最普通的暗器,是從鐵良的右膝彎里拔下來的。白孜墨藉助頭頂煤油燈的光,仔細地端詳這根平淡無奇的竹釘子,一邊暗想,刺客道的人應該刺殺鐵良才對,為什麼要反過來救他性命呢?

小半個時辰過去后,左包廂里的鶯聲燕語漸漸歇止,火車上再沒了動靜,唯獨車輪與鐵軌撞擊的鏗嚓聲有節奏地響著。夜很靜,其他車廂里的乘客大都在熟睡,御捕門的人卻仍舊打足精神值守。這一夜,在沒有鬆懈反而愈發嚴密的看守下,二號車廂一直沒事發生。

到了天色透亮時分,一聲拉長的又尖又刺的摩擦聲,驚醒了火車上的每一位乘客。

那是急剎車的聲音!

火車的車輪與鐵軌擦出四濺的火星,經過短時間內的緊急減速,最終剎停在一片荒莽峻岭之中。

車窗一扇接一扇地拉開,腦袋一顆接一顆地探出,所有人都想搞明白,前方到底出了什麼事,火車竟剎得如此緊急!

只見十二三騎馬,呼嘯著一陣風,從車頭方向飛馳而來。馬上的騎者都穿著勁裝,手裡滴溜溜地揮舞丈余長的鉤子索。四騎馬朝車尾馳去,另外幾騎馬則沿火車均勻散布。

那四騎馬奔到車尾,留下一騎看守,另外三騎上的騎者翻身下馬,取下背上的砍刀捉在手裡,凶神惡煞地闖進車廂里來。

乘客們以為是山匪劫車,嚇得不敢動彈。本以為散財就能了事,豈料闖進來的三個騎者並沒有索要錢財,而是揪住乘客一個個地照面。一個滿臉橫肉的騎者看一個人就叫一句:「媽的,不是!」另外兩個騎者都鐵青著臉,像和整列火車上的乘客都有深仇大恨似的。

搜完一節車廂,三位騎者又闖進下一節車廂繼續搜,一節復一節,像是始終搜不到要找的人,直到搜完三號車廂,準備進入二號車廂時,終於被曹彬和另外一位次捕攔住了去路。

「讓開!」當頭的騎者一邊囂張地吼叫,一邊使勁往裡闖。

曹彬豈是吃素的茬,氣勢凌人地往那一站,像一座又高又大的山峰擋住了去路。

當頭的騎者刷地抽出一截刀口,本意只是想嚇唬一下曹彬。

可惜他選錯了對象。

曹彬不由分說,胳膊肘就那麼一伸一縮,亮刀的騎者就以一個難看的姿勢倒在了地上,大刀也被奪了過去。曹彬不由分說揮刀就砍,第二個騎者試圖舉刀格擋,卻被震得脫手,太陽穴隨即挨了一刀背,赴了第一位騎者的後塵,以一個更難看的姿勢長卧不起。剩下的一個騎者見情況不妙,奉行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撒丫子就跑,邊跑還邊像市井流氓那樣回頭大叫:「你等著,你給我等著!」

曹彬沒有追趕,任其逃去。他擔心有詐,唯恐中了調虎離山計。在八寶洲的秘密監獄里,他就因為大意而致使胡客逃脫,如果這一次再因小失大,就不是批評和罰俸那麼簡單了,往重了說,腦袋是否能保住都不太好講。

曹彬並沒有等太久,逃走的騎者就把能主事的人找來了,隨行的還有幾條身形魁偉的壯漢。主事者是見過世面的人,瞥過眼見到車廂壁上掛著的「閑人免入」的黃底紅字木牌,就知道車廂里住的人非富即貴。他和善地笑了笑,沖曹彬作了個江湖揖:「兄台,勞煩您借個道。」

曹彬卻一臉鐵青,沒有要理睬他的意思。主事者身後的一個彪漢險些就要發飆,被主事者伸手攔下。主事者望了一眼曹彬的身後。他望見了把守車廂另一端的兩個次捕,望見了過道里站樁的三個捕頭,以及端坐於過道中央的白孜墨。他像一個精明的獵人,嗅出了這些黑衣保鏢身上散發出的不同氣質。這種非比尋常的氣質,逼得他往後退了一步。

「那好。」主事者料到這群人不好惹,且人數不少,真要動起手來,未必能佔得便宜,所以決定退讓了。

「兄台請便。」沖曹彬說完這話,他隨即壓低了聲音,「興許那小賤人早就下了車,回頭找!」幾條壯漢抬起昏死過去的兩個騎者,隨在主事者的身後,神色匆匆地下了車。

這群騎者正是日月庄的人,主事者就是日月庄四兄弟中的老大,站他身後險些發飆的彪漢是老二。日月庄的人用隨身攜帶的解藥解了雷公藤的毒,隨後騎快馬追趕了整整四天,趁火車在彰德府停留的機會,終於抄捷徑趕在了火車的前頭,好不容易攔下火車,一番搜找,卻始終找不到胡客和姻嬋的影子。日月庄的人紛紛上馬,老大揮舞馬鞭一聲吆喝,所有人策馬揚鞭,沿鐵軌返程尋找,飛馳而去。

火車上的乘客都虛驚了一場,拍拍胸口,緊張的臉色逐漸平緩,忐忑的心情逐漸平復,略顯激動又不敢聲張地議論剛才發生的事。

一陣子時間過去后,漸漸地,一部分乘客率先閉上了嘴巴,開始左顧右盼,緊接著,又有更多的乘客停止了交談,跟隨周圍的乘客東張西望,到最後,車廂里徹底安靜下來。不少乘客拉開車窗,探頭向前後張望。清晨的陽光灑滿山林,前後的道路一覽無餘。剛才那群騎馬的人早已跑沒了蹤影,鐵軌上暢通無阻,既無人攔,也無阻礙。乘客們縮回頭來,暗暗犯著嘀咕,心想這火車怎麼還不開?

又過了一陣,乘客們的竊竊議論,被大聲的抱怨所取代。但無論如何憤激,火車就像死了一般,始終沒有要開動的意思。

有好事的乘客忍不住起身,想走去車頭看看怎麼回事,卻被曹彬等人攔在二號車廂的入口處。圍團的乘客越來越多,對火車不開動的抱怨,逐漸轉化為對曹彬等人阻攔的不滿。一些罵人的話難聽得要死,氣氛之緊張,就差甩開胳膊亮招了。

白孜墨對賀捕頭說:「叫馮則之去車頭看看,其他人先不要動。」

馮則之是地字型大小次捕,在這八位御捕當中,他是最年輕的一位。他原本把守在二號車廂的另一頭,領命后就拉開廂門,徑直走進了一號車廂。一號車廂分為三部分,先是廚室,然後是物資儲藏室,接著是火車司機、司事、司火人員休息的地方。但此時一號車廂內卻空無一人。馮則之感到奇怪,又走進了位於車頭的駕駛室,然後看到了包括一個洋人司機、三個中西司事,一個華人司火以及一個廚子在內的六個人——六個不再動彈的人。

六個人的身子還沒僵硬,體溫尚在,應該剛死片刻。六個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刀口,口子兩側的皮肉向外翻裂,應該是被很厚的兵器划割所致。馮則之年輕的臉上露出老成的凝重,不由自主地感嘆了一句:「好快的刀!」兇手用的刀雖然粗厚,但出刀之快,快到六個人的臉上還沒露出絲毫痛楚的神色,就已被奪去了性命。

從血液的凝固程度來看,這六個人應該是在火車停下來后的這段時間內被殺的。但馮則之所處的二號車廂離車頭如此之近,非但沒有聽到任何呼救聲,甚至連丁點響動都未察覺。

剛才那群騎馬的人是從車尾登的車,最後被阻攔在二號車廂的入口處。他們從始至終沒有去過車頭。所以那群人不可能是兇手,兇手必定另有其人。兇手的目的再明顯不過,就是為了阻止火車行駛,讓它停在這片崇山峻岭之間。馮則之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他知道,大概是該來的人,終於已經來了。

就在他站起身準備回去做稟報的瞬間,他忽然注意到,六個死者中的廚子,其右手垂在地上,攤開的手掌下露出幾道血跡,構架成一個潦草的「歹」字,似乎還有一部分血跡,被手掌遮蓋住了。

看來這廚子臨死前拼了最後一口氣,蘸血寫下了什麼話。

馮則之皺了皺劍眉,俯下身,將廚子的右掌挪到一邊,看見了完整的血跡。

那是一個「死」字,「歹」只是它的左半邊。

當這個不詳的字眼進入他的瞳孔時,一道凜冽的寒光忽從他的左側斜撩而起!

馮則之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滿是無法置信。在他的左側,原本躺在地上的廚子竟然活了,緩緩地站起,左手裡斜握著一柄剔骨尖刀,刀鋒上還有新鮮的血跡。馮則之感覺脖子根透涼透涼的,像有冷風在使勁地往裡鑽。這位御捕門最年輕的地字型大小次捕,就這樣永遠地倒了下去。在他死而不瞑的雙目前方,那個血寫成的昭示他死亡的「死」字,正被他喉頭噴湧出的鮮血慢慢地淹沒……

馮則之一去不回,叫了好幾聲沒有應答,白孜墨估計是出事了。

在他的授意下,一位姓沐的天字型大小捕頭前去查看,發現了剛死去的馮則之和另外五具死透的屍體。

沐捕頭將馮則之的屍體抱回了二號車廂。

面對這位剛才還鮮活此時卻已入僵的下屬,白孜墨一個字也沒說。但額頭上一根根暴突的青筋,足以昭示他此時的心境。

六位御捕都在等白孜墨發話,到底是立即追查還是死守不動,須由當頭的來定主意。

「各歸其位,嚴陣以待!」白孜墨陰沉地說。他知道,一定是那個人來了。

這句話剛一出口,站在旁邊的沐捕頭虎軀就顫了顫。

沐捕頭的兩隻手忽然間疼痛難當,火燒火燎,如同蛻了一層皮般難受。他抬起雙手,只見兩隻手掌又黑又腫,那是顯而易見的中毒的跡象。他瞬即明白了,兇手不但殺死了馮則之,還狠毒地在屍體上種了毒。他將馮則之抱回來,雙手接觸了馮則之的屍體,中毒已然無法避免。

沐捕頭是御捕門中出了名的硬漢,但此時他那張硬朗的臉上,肌肉卻篩糠般地抽動,汗珠連成一片往外冒,足見這毒是多麼的狠烈!

沐捕頭一出事,白孜墨等人還沒做出應有的反應,曹彬那邊就跟著出事了。

本來攔住圍團的乘客不讓進,但擁擠的人群中不知從何處忽然射來一枚冷針。曹彬猝不及防,右大腿外側一涼,很快燒得劇痛。冷針上同樣餵了毒。曹彬咬緊牙關來抵禦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但右腿還是不受控制地蜷屈繼而發抖繼而麻木。

為了救命,賀捕頭一腳踹開了左包廂的門。他將那名赴京任職的太醫院醫士揪了出來。醫士看過兩人中毒的情況,急忙喚小葯童取來牛皮針囊,扒下八長八短共十六枚銀針,在沐捕頭的腕、肘、腋、肩處連下八針,又環繞曹彬的大腿根部連下八針。

這閉血八針,是那醫士的家傳絕學,有暫緩血脈運行的功效,可以放緩毒氣上行的速度。但他的身邊沒有帶解毒的藥材,無法根除毒素,必須儘快將兩人送去某個集鎮上,找到醫館施藥救治才行。

「不能再拖了,」醫士說,「再遲個一時片刻,性命堪憂吶!」

見白孜墨一直不做表態,賀捕頭忍不住說道:「白捕頭,還是下車吧。」連續四天四夜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可這一動就是一連串的麻煩,八位御捕轉眼間一死兩傷,兇手卻連影子都沒露。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下車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一來可以將沐捕頭和曹彬送去最近的集鎮救治,二來到了空曠之處,兇手就無法再進行偷襲,只要能明目張胆地對決,一旦挑明了作戰,御捕門這幾位御捕便絲毫不懼。

但白孜墨卻不同意。

身為御捕門的副總捕頭,還是帶了七位天地字型大小御捕執行此次的任務,這樣的身份和檯面,讓他拉不下這個臉。在一個刺客的面前讓步,這是白孜墨的御捕生涯中所絕不能容忍的!

他叫兩名次捕把受傷的沐捕頭和曹彬送去最近的集鎮救治,然後徑直推開門走進了中包廂。鐵良正坐在床上,因右腿的傷勢,一直在包廂里休養,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漠不關心,只是喝茶看書。白孜墨沒有對鐵良說什麼,直接把凳子拉出來坐下,手扶一柄鋒銳的十字棱刺。一看白孜墨的臉色,鐵良就知道眼下的情勢不容樂觀。

白孜墨選擇留下來直面刺客,賀捕頭和另外一名姓李的捕頭也沒有辦法,只好陪他守在鐵良的包廂里。

死人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火車上所有的乘客都知道了。御捕門的人不再阻攔,不少乘客都跑去車頭看熱鬧。司機、司事、司火人員全部死於非命,無人駕駛的火車必然會在未來的一兩天甚至更長的時間內停留在這片荒無人煙的山林里。考慮到接下來會忍飢挨餓受凍,又怕沾染上死人的晦氣,那些不在乎這點車票錢的乘客滿嘴怨語地扛起行李,隨御捕門的兩位背著沐捕頭和曹彬的次捕,一起去尋找就近的集鎮,好在已是直隸境內,換行陸路,只需額外多花兩三天的時間就能抵達京城,總好過在火車上漫無目的地空等。

車廂外一片吵鬧,車廂內,白孜墨卻在靜心地等待。

他不知道對頭會從哪裡出現,也許是正門,也許是車窗,也許從頭頂而降,也許破壁板而入。他清空了耳根子來捕捉周遭的動靜。御捕門的人都經歷過殘忍的夜訓,在黑暗裡練就了非凡的聽力,但凡有任何異樣的風吹草動,一定逃不過白孜墨的耳朵。更何況不止他一個人,還有賀捕頭和李捕頭在。一個人興許會走耳,但三個人加在一起,走耳的概率就降到了最低。

很快,白孜墨等待的動靜就出現了。

不是有人從外面闖入,而是火車忽然間動了。

從車窗望出去,火車的兩側,剎那間滿是吵鬧的人群。剛下車的乘客們,因為火車的突然啟動而慌亂不已,紛紛想重新上車。那些擠不上車的人,拚命地追趕越開越快的火車,幾乎跑斷了腿,最後也只是徒勞。御捕門的兩個地字型大小次捕背著中毒受傷的沐捕頭和曹彬,眼睜睜地望著火車越行越遠,直至消失。如此一來,御捕門又少了兩名生力軍,留在火車上的,就只剩下白孜墨、賀捕頭和李捕頭三個人了。

「守在這裡!」白孜墨不動的時候如一座山,行動的時候如一陣風。火車開動的一瞬間,他就衝出了中包廂,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車頭。一定有人動過火門,可駕駛室里除了五具僵硬的屍體外,別無人影。白孜墨不懂如何操作火車,那些複雜的操作桿足以讓他眼花繚亂,這使得他無法將火車停下。他現在只能追擊開動火車的人,而這個人絕不可能憑空消失!

白孜墨從駕駛室的側窗探頭出去,果然看見鐵門的側把手上,懸空掛著一個廚子。廚子發現了白孜墨,旋即一個鷂子翻身,上了車頂,身手矯捷如猿猴。

終於發現了兇手的蹤跡,白孜墨豈容他再逃?

白孜墨鑽出側窗,用同樣矯捷的身手翻上了車頂。

廚子並沒有逃走,而是站在車頭的頂上。他的沾滿油污的衣擺,連同腦後的刀頭長辮,被大風吹起,揚得筆直,一柄剔骨尖刀斜握在手,刀鋒上反耀著嗜血的暗光。

在全速行進的火車頂部,白孜墨和廚子交上了手!

兩人一交上手,就知道敵我實力均衡。只不過白孜墨佔了上風向的優勢,步步進逼,廚子身處下風向,迎著風吹,眯縫著眼睛,連續退了數步。即便如此,白孜墨仍然沒有找到取勝之機。兩人斗得旗鼓相當,短時間內難分勝負。

身首分離

白孜墨剛離開包廂不久,昨晚來過的老鴇就找上門來。

她是為了水姑娘而來的。

「幾位爺,」老鴇眉焦眼急,「見過咱家姑娘嗎?」

水姑娘是老鴇手底下容貌最俏麗才藝最出色的姑娘,用青樓行當的話來說,這叫「遊走的頭牌」。在眾多的姑娘里,老鴇就指著水姑娘賺錢。老鴇對賀捕頭和李捕頭說,曾有地主看上過水姑娘,要替她贖身,可她死活沒答應,如此色藝雙馨的角兒,不收個天價,如何丟得?

賀捕頭向李捕頭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地站立,封擋住門口。如果老鴇的身份真有問題,那麼兩人的站位,足以扼殺老鴇接近鐵良的可能。

見兩人都沒應答,老鴇怕沒說清楚,又著急地說:「就是昨晚在隔壁包廂伺候的水姑娘啊!你們見到沒?」

見賀捕頭和李捕頭搖頭,老鴇不死心地說:「那她能去哪啊?」她攥緊了掌心,站在原地不肯離去。

「我們沒見過你家姑娘,你去外面找吧,興許她剛才下車了。」賀捕頭說得十分客氣,手上卻開始攆人。他的手成推搡狀,接觸到老鴇的身子時,忽然雙手反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老鴇制服。

老鴇的兩隻手被反擰到了背後,扯開嗓門呼痛,像殺豬般嚎叫。

賀捕頭喝問:「是不是你下的毒?」

老鴇一邊啊呀叫痛,一邊嚷嚷道:「下什麼毒?」

賀捕頭加重了幾分力道:「昨晚你離開時,腳底踩的是蝴蝶步,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蝴蝶步」三個字一出口,老鴇不再叫嚷了。撕破了臉皮,便沒必要再裝下去。她用了一種很奇怪的身法,兩隻手瞬間就從賀捕頭鐵鉗般的抓拿下抽脫而出。這使得賀捕頭和李捕頭驚訝萬分。老鴇脫身後,雙手順勢從髮髻上抹過,十指一張,兩根從頭髮里拔下的冷針激射而出。咫尺之隔,發難又如此迅速,賀捕頭和李捕頭竭盡全力還是未能避讓。這兩枚喂毒的冷針與射傷曹彬的如出一轍,刺入了賀捕頭的腹部和李捕頭的心口。兩位天字型大小捕頭就此倒下,通向鐵良的道路暢行無阻。

老鴇終於露出了真實的面目。她走到床前,面帶嘲弄地笑著,望著鐵良說:「就是你嗎?」

鐵良一點也笑不出來,看了一眼兩位倒地不起的捕頭,緊張的目光落在了老鴇的身上:「你是誰?你……你想做什麼?」

「我當是何等樣的人物,原來五千兩黃金只是這副豬頭樣。」

「誰要買我的命?」鐵良問,「是魏光燾?岑春煊?還是張之洞?」

「死到臨頭還關心這個。實話告訴你,買主是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賞金榜上赤紙金字,你的名字赫然在列。」她從髮髻里拔下一枚冷針,向鐵良頭頂的要害處緩緩刺去,用一種幽默而又不失嘲諷的口吻說,「不用害怕,眼睛一閉,很快就過去了。」

鐵良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他沒有掙扎,連兩位天字型大小捕頭都鬥不過,何況他一個不會武藝的人呢?他閉上了眼睛,面色一點點地發僵。這輩子風起雨落,承受過志向難酬遭人排擠的憂鬱,也享受過握權掌勢大富大貴的滋味,什麼都已經歷過了,倒也不枉此生。只是死前不知道買命的主是誰,在心裡留下了一絲遺憾,做鬼也無法做個明白鬼,總有一種不是滋味的感覺。

針尖觸到了頭皮,鐵良的心冷了。心一旦失去溫度,就會變得比世上任何寒物都要冷。鐵良本以為這輩子就這麼了結了,可偏偏在此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老鴇的頭回了一半,一支冰冷的硬邦邦的東西已經抵住了她的後腦勺。

「別動!把針丟了!」持槍抵住老鴇的,竟是住在右包廂的滿臉痘印的富商!

這一變故委實出乎老鴇的意料。手槍是什麼玩意兒,她心知肚明,只好兩指一松,冷針掉在了床上。鐵良見忽有救星從天而降,頓時喜出望外。本以為重獲自由身的他,卻瞬即被富商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你也別動!」富商的語氣冰冷而無情。鐵良這才知道,原來才出虎穴,竟而又入狼窩,臉上的喜色如過眼雲煙般來得快去得更快。

「你,」富商對老鴇說,「蹲到牆角去,雙手抱頭,休想耍花招,當心吃槍子!」

老鴇不會傻到和子彈慪氣,冷笑著照做了。

「你,」富商又對鐵良說,「從床上滾下來。」

鐵良下了床,腿傷令他只能扶住床沿勉強站立。

富商接下來的舉動令鐵良和老鴇一頭霧水。他拉來凳子,在最有利的位置坐下,以便同時監視老鴇和鐵良。他只是那樣坐著,一言不發,除此之外什麼也不做,像是在等待什麼。

富商的槍堅定不移地指著老鴇,顯然對老鴇十分忌憚,但怒火鼓脹的雙眼卻死盯著鐵良,似乎又與鐵良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這種異常的反差令鐵良和老鴇心中一片迷惑。尤其是鐵良,總感覺要發生什麼,被富商那雙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有如萬千隻螞蟻在體內蠕爬啃噬。

仿若與世隔絕般,包廂里陷入一片令人發毛的沉寂。

時間在這種死一般的沉寂和怪異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如同沿牆根子往牆頭爬去的蝸牛。

直到一個面相敦實的年輕人來到包廂門口,才打破了這種沉寂。年輕人壓低了嗓子,用與他年紀相仿的生嫩嗓音說:「吳大哥,就等你了。」

富商終於改變了保持了足有一刻鐘的坐姿,威逼老鴇蹲在牆角不許動,不忘在拉上包廂門后掛上一把鐵鎖,然後押著鐵良朝車頭的方向走去。

被關在包廂里的老鴇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認栽。門雖然鎖了,但車窗還可以打開。她拉開車窗,以狡兔般靈活的身手,毫不猶豫躍了出去。她跳到了火車的外面,儘可能地滯空,然後列車在眼前飛馳,右包廂迎面而來。在身子下落的過程中,她準確地抓住了右包廂的車窗窗欞,五指的指力令窗欞發出咔嚓的仿若碎裂的聲響。她憑藉這一下足堪完美的空中跳躍,成功從中包廂轉移到了右包廂外。她從車窗躍進了右包廂,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出右包廂,像一條無聲無息的蛇,慢慢地接近前方押鐵良行走的富商。

富商沒有任何警覺的意識。他從沒想過被鎖在包廂里的老鴇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逃脫出來。當老鴇拈一枚冷針刺向他的後背時,他仍然沒有絲毫察覺。

於是,在潛伏了整整四天三夜后,胡客終於現身了。

在一號車廂的三分之二的位置,問天擋住了冷針,胡客攔下了老鴇!

「點火!」胡客大吼一聲,隨即朝老鴇發動了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他雖然右掌中毒帶傷后只能動用左手,但因為突然從遮掩物后殺出搶了先招,加上吹毛斷髮的問天,一上來就以猛虎下山般的氣勢,將老鴇逼得步步退卻。

老鴇並非省油的燈,退到一號車廂的末端,也只是右掌背挨了一刀,換了別人,像霧寒山上的那些青者,在胡客如此迅猛的進攻下早已嗚呼哀哉。老鴇對胡客竟然能逼退自己大感吃驚,但她隱隱感覺到,胡客是憋足了一口氣在狂攻,已是強弩之末,只需勉力再多堅持片刻,就可趁勢反擊。

然而沒等到她的反擊到來,胡客卻忽地抽身而退,朝車頭返奔。

「想跑?」老鴇大喝一聲,拔足朝胡客追去,隨手從髮髻里取下兩枚冷針,拈在指尖。

富商和年輕人押著鐵良等在車頭駕駛室的門口。見老鴇在胡客的身後追趕,富商急忙瞄準胡客的兩側空當開槍。槍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爆裂,震得人耳膜鼓盪。槍子不長眼睛,老鴇還沒來得及發射冷針,就被迫停下腳步,放倒一張鐵制餐桌,躲在後面。鐵制的桌面像一面繃緊的鼓,在子彈的射擊下爆響不止。

老鴇在心中默數,六聲響畢,子彈已經用盡。她探頭一望,見胡客等人鑽進了駕駛室,嘭的一聲,將駕駛室的門摔攏。她從餐桌后衝出來,朝駕駛室奔去。

然而趕了幾步,忽然間,她嗅到了一股火藥的味道,轉眼一看,一道火線正沿著側壁底角飛快地燃燒,火花四濺中嗤響不斷!

剎那間,老鴇回想起胡客剛才喊過的一聲「點火」。

她這時才明白過來,那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慌亂,隨即用盡全力返身狂奔。

然而「轟」的一聲巨響,有如地裂山崩,就在老鴇的身邊炸開!

剎那間,鐵木紛飛,滾滾黑煙衝天而起,一號車廂在炸藥的爆破力下,硬生生地斷為兩截!

硝煙瀰漫中,失去了牽引力的后十節車廂漸行漸止,有兩節車廂脫離了鐵軌,傾翻在地,眾多乘客亂作一團,倉皇翻窗逃生。與此同時,載有胡客和鐵良等人的火車頭,在顛簸搖晃了數下后,沒有被震出軌道,在蒸汽動力的牽引下,繼續往前行駛。

轉過一道彎后,火車頭消失在了山林的深處,只留下林子上空一縷粗壯的煙柱。

車頂的對決

富商抹掉了臉上用麵粉和豬血糅制的痘印,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吳樾。他就是曾假扮成押送吏潛入八寶洲秘密監獄設法營救萬福華的吳樾。

吳樾是北方暗殺團的主力幹將,又是光復會的成員,另一個年輕人姓張名榕,也是光復會的成員,與吳樾是好友。兩人乘坐這班火車,自然是為了刺殺鐵良而來。為了躲避大智門火車站的盤查,兩人事先將槍支炸藥藏在貨運廂中,做好了標記,等上車后再秘密取出。不料這一切卻被躲在貨運廂中的胡客和姻嬋聽到。離開漢口后的第一天晚上,吳樾和張榕就打算行刺,然而準備動身的時候,胡客卻忽然攔在了兩人的身前。

吳樾認得胡客。

那一日若非胡客和姻嬋將吳樾從秘密監獄里放出,恐怕這輩子他都難以再見天日。吳樾原本打算報答兩人的救命之恩,但沒想到一出監獄就不見了兩人的蹤影。這次忽然在火車上遇到,吳樾心中的驚喜之情自然不言而喻。

要想贏得守殺,胡客就絕不能讓鐵良死在這列火車上,而御捕門的人嚴陣以待,他也不想看著吳樾和張榕白白去送死。所以他在吳樾和張榕準備行動之前,將兩人攔住了。

胡客曾是秘密監獄里的囚犯之一,同為囚友,吳樾自然而然地將他看做是自己人,並對這個從壁壘森嚴的秘密監獄里從容脫身的男人欽佩不已。所以當胡客阻攔他行刺時,生性豪爽的吳樾,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他心想胡客私下裡肯定另有行動,胡客不肯言明,他也就不便多問。他不希望因自己貿然行刺鐵良而壞了胡客的計劃。

「你看我二人能幫上什麼忙?」吳樾指著自己和張榕說。對他而言,這是報還救命之恩的最好機會。

吳樾聽從胡客的安排,化裝成一名富商,在火車停靠廣平府時,他下車又上車,住進了緊挨鐵良的包廂,以便監視鐵良和御捕門的動向,並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在最關鍵的地方,阻止老鴇刺殺鐵良,儘管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鐵良死。張榕則趁車上混亂時,按胡客的要求在一號車廂裡布置炸藥。吳樾在中包廂里一邊看住鐵良和老鴇,一邊等待,就是在等張榕將炸藥布置好。

「此獠是清廷的軍機大臣,又是滿洲少壯派的領頭,活著肯定比死了有用。」吳樾暗暗地揣測胡客保留鐵良性命的目的。

車頭行駛了片刻,後方已是一片蒼茫的林海,後面十節車廂的情況再也看不到了。

胡客的計劃大獲成功。在荒山野嶺,使車頭與車身分離,這一招徹底隔絕了御捕門的捕者和其他刺客殺手的追擊。這是胡客在右手受傷的情況下,所能想到的傷亡最小且最為省力的法子。下一站就是保定府,再往前便是盧溝橋,只要抵達盧溝橋火車站,守殺這一關就算胡客贏了。

但胡客總覺得這一切進展得太過順利。比起以往的許多任務,這一次可以算是相當輕鬆。正因為如此,他始終有一種感覺:事情還沒有完結。畢竟剛才與他交手的老鴇是個女人,而真正的對手——屠夫,卻一直沒有現身。

胡客不由面露苦笑。這些年來他的感覺一向很准。一個優秀的青者需要這樣的感覺。但這一次,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多慮了。

就在這時,火車開始行經又一個彎道。朝陽開始將火車的影子慢慢地投向側前方。胡客忽然看見,鐵軌旁的地面上倒映著車頭的黑幢幢的影子,而在這團黑影的上方,竟還立著兩道人影。

那是兩道正在交疊移動的人影!

胡客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就發現,這兩道人影之所以交疊移動,是因為正在迅猛地交手!

「看住他!」

胡客把鐵良交給吳樾和張榕看守,將問天抽出,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從側窗探出頭去,悄悄朝車頂望去。

在車頂斗得難解難分的兩個人,正是御捕門的副總捕頭白孜墨和殺死馮則之的廚子!

雖然令火車身首分離的爆炸就發生在身旁不遠處,但兩個人都不敢有絲毫的分神。在這種生死繫於一念的時刻,誰敢稍有分神,就將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白孜墨不肯在廚子的面前退讓,就像賀捕頭向他建議下火車時他卻選擇堅守一樣;廚子更不願就此收手,他的每一招每一式,無不透露出執著於勝負的決心。

兩個人勢均力敵,斗得難分高下,直到那一條黑暗隧道的來臨。

車頭呼嘯著鑽入了一條漆黑的隧道。

白孜墨和廚子被迫暫時分開了,各自蹲低身子,以保證不會和隧道低矮又硬實的頂壁來一次親密接觸。兩個人忌憚對方的實力,又因黑暗中情況不明,都不敢貿然出擊,於是緊繃著神經,留意身前,以防對方突然偷襲。

黑暗之中,風聲作祟。

忽然間,白孜墨的身後掠來了一道異乎尋常的冷風!

進入隧道之時,廚子尚在身前一丈開外,所以白孜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身前。他完全沒有料想到,會有襲擊忽然從背後殺到!他在吃驚之餘,急忙用手中的十字棱刺反刺身後,然而終究晚了一步。他的後背一涼,已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刀!

隧道盡頭的那團白光猛地迎面撲來,車頭呼嘯著衝出了黑暗,駛入了光明。

白孜墨看見廚子還在他的身前,急忙踉踉蹌蹌地斜移了三步,然後看見了偷襲他的人——正站在車頂邊緣,手握問天的胡客。

胡客的這一擊,雖然沒有攻擊白孜墨的要害,卻也將他傷得不輕。白孜墨的背上多了一道斜開的刀口,鮮血正不停地往下淌。他強忍劇痛,問道:「你們都不是荊棘鳥,你們到底是誰?」

胡客和廚子都不作回答。

白孜墨認定眼前這兩個人是一夥的,如非一夥,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偷襲自己?一個廚子,已經夠他應付了,現在又多出一個來歷不明的厲害角色,他已深知自己絕不是這兩個人的對手。雖然他很不願意接受敗局,但如今的局面已經由不得他。

白孜墨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他盯著廚子和胡客的臉,彷彿要將兩個人的容貌深深地刻入記憶里。他用陰沉的嗓音說:「很好,很好。」忽然右手一舉,十字棱刺勾住了鐵道旁一棵大樹延伸出來的枝椏,身子猛地離開車頂,騰空而起。

車頭繼續飛馳,很快將選擇退出的白孜墨遠遠拋在了山林深處。

現在,車頂上只剩下胡客和廚子兩個人了。

胡客的視線落在了廚子的身上。那腦後的刀頭長辮,五短身材,再加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這些無不告訴胡客,眼前的這個廚子,正是與他競爭「奪鬼」的代號為十一的屠夫。

呼嘯的風聲中,在好一陣沉默的對峙之後,胡客忽然開口了:「聽說你是兵門最好的青者。」

胡客猜得不錯,眼前這個廚子,的確是屠夫。

面對胡客的話,屠夫不置可否,只是左手微微向外移動,剔骨尖刀轉了個面,刀尖對準了胡客。

胡客把這一切看在眼裡,他的左手也跟著輕微地移動,沾著白孜墨的鮮血的問天,刃口上翻,與屠夫針鋒相對。

無須言語,一場刺客道兵門青者的終極對決,已經在所難免!

胡客早就聽聞過屠夫的大名,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與屠夫直接照面。不管鐵良是死是活,也不管守殺是輸是贏,既然與屠夫照了面,他就一定要與這個兵門最好的青者過一次手。既然要做兵門的「鬼」,那就要名正言順,如果鬥不過屠夫,即便保住鐵良的性命贏得了守殺這一關,他的心裡,也終將留下不甘。

胡客之所以在隧道里偷襲白孜墨,正是為了贏得這次難得的與屠夫正面對決的機會!

屠夫與白孜墨已拚鬥了一段時間,損耗了不少氣力,而胡客右手有傷,只能使用並不慣常用的左手。兩人此消彼減,這一場即將到來的對決,倒也算公平,甚至胡客還要吃虧一點。

火車正穿過一片風骨崢嶸的青灰色山丘,火紅的朝陽彷彿在兩人的身上鍍了一層橙紅色的光芒。車頭的飛馳帶起來的風又干又冷,然而兩個人的體內,熱血卻逐漸地沸湧起來。

屠夫率先出手!

這個有五成把握就敢出擊的兵門青者,將不知被多少人的鮮血浸透過的剔骨尖刀,揮向了胡客。屠夫雖然身材五短,然而力氣卻十分驚人,鋒銳的刀鋒,如同裹挾著萬頃波濤的洶洶來勢,一次次地劈開烈風和陽光,迅猛地向胡客逼近。屠夫拿出了他的態度,只要出手,就是追求必殺的態勢,絕不給對手以喘息之機。

面對如此排山倒海的攻勢,胡客竟沒有選擇防守,反而還以更為猛烈的進攻!

胡客是對的,在屠夫如此雷霆萬鈞的進攻下,一旦選擇防守,就將不可避免地步步退避,自此疲於招架,再沒有任何還手之力,最終難逃敗局。與屠夫這樣的高手對決,唯一的取勝之道,就是毫不畏懼地與其展開對攻!

兩個人,一道赤芒,一道白光,在全速行進的火車車頂上,糾纏得難解難分。

車頭穿過了山谷,跨越了河流,駛入了保定府的地界。直到周圍的崢嶸山丘被一馬平川所取代,無人的荒山野嶺變成農田塊地時,兩個人才終於分出了勝負。

一刀,僅僅只是一刀!

胡客僅僅只是勝在了這一刀上。他用持續性更久的攻勢壓過了屠夫霸烈的進攻,最終削掉了屠夫的一片衣角。屠夫的皮肉沒有受傷,一點也沒有。但是這一場對決,已然在這一刀中分出了勝負。

屠夫退開了一步,胡客也停下了進攻。

在呼嘯的大風中,屠夫收起了剔骨尖刀。他堅硬如石的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冷笑。「你以為你贏了,」屠夫搖起頭,語氣意味深長,「卻未必如此。」

留下了這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屠夫從飛馳的火車頂上跳了下去。胡客看著屠夫落地時就勢翻了幾滾,然後毫髮無損地站起身來,最後被火車拋到了看不見的遠方。

胡客琢磨著屠夫留下的那句話。他不明白屠夫說這句話的意思,只是那種「此事遠遠沒有結束」的感覺又加重了。他翻下車頂,回到駕駛室內。吳樾和張榕將鐵良看得死死的。吳樾免不了好奇,問上面出了什麼事,胡客只是搖了一下頭,沒有回答。

頭號當鋪

不多久,車頭駛進了一處集鎮小站。

原本單軌的鐵路,在這小站出現了一條分支,向前延伸兩里遠后又並回了主幹道。在站台邊,有人正在賣力地揮舞著一面紅旗。

吳樾向前方望去,只見極目的地方,一股黑色的煙柱正扶搖而上。

吳樾坐過南行北往的火車,知道這處集鎮小站是鐵路的一處中腰點,在主幹道上設有兩里長的并行分支,供以錯車之用。兩頭相向而行的火車,須在此停輪、錯車,然後才能繼續各奔前程。道旁揮舞紅旗的是小站的負責人,彼時的鐵路章法規定,白晝舉旗,夜晚張燈,見白旗白燈,盡可暢行,見紅旗紅燈,須緊急剎車。前方極目處黑色煙柱的出現,說明有一列火車正向這邊快速駛來。這逼得吳樾不得不關閉火門。失去了動力的車頭,在主幹道上緩緩地停下,等待對面駛來的火車從支線上開過去。

小站上有一些鄉里人,望著經歷了爆炸後面目全非的火車車頭,個個面露驚色。有人怕出事,跑去找來了此地的保長。保長端著打雀兒的火繩鳥槍,朝駕駛室里瞅,這一瞅就瞅見了一身官袍卻面帶急色的鐵良。

保長是個活腦筋,瞅見當官的像犯了錯似的站在旮旯里,幾個平民打扮的人卻大咧咧地坐著,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勁。他喊了一聲「大人」,問鐵良這車出了什麼事,怎麼被炸成了這副模樣。

鐵良的命握在旁人手裡,不敢有任何言語和肢體上的表示,只是面露急色。

保長瞧見這一幕,更加印證了心中的想法。他急忙招呼附近的鄉里人包圍了火車車頭。撞上這種不對勁的事,如果不管,搞不好將來官府就要追究責任,到時候實行聯保連坐,整個保內的人都會受罰,特別是保長,罰得最狠。鄉里人大都抱著這樣的想法,為保證將來不受罰,幾乎一呼百應,轉眼間就將車頭團團圍住。

保長端起已經埋葯填砂的火繩鳥槍,先喝問胡客、吳樾和張榕的身份,沒有得到答覆,又呼喝三人下車,三人仍然無動於衷。這令保長很是惱怒,可是偏又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一時之間騎虎難下,很是尷尬。

吳樾和張榕在等,等胡客做決定,胡客也在等,等對面的火車駛過來。他料定保長不敢開槍。一個小小的保長,怎麼敢不明情況就胡亂開槍,萬一不小心打死了什麼重要人物,縱然有千百條命也賠不起。這一點,恰恰是保長遲遲不敢開槍的顧慮。

胡客等了片刻,前方的黑色煙柱越發臨近了,一列蒸汽火車的輪廓出現在視野里。

但這時,胡客卻忽然改變了想法。

被炸過的火車頭太過招人注目,在這樣一處集鎮小站都有人阻攔,更別說像保定府火車站那樣有官差和巡警巡邏的大型車站了。可以想象,一旦往前行駛,沿途必有盤問攔截,想順利抵達盧溝橋,不啻於痴人說夢。

這種想法在腦海中一出現,胡客立馬有了下一步的打算。他掏出了那塊已攜帶了多日的腰牌。那本是屬於曹彬的東西,在八寶洲秘密監獄里時,被姻嬋取走後轉送給了胡客,胡客一直沒有使用過,眼下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以保長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可能識得這塊御捕門的捕者腰牌。但牌面上雄鷹展翅的精美刻紋已經告訴他,這是擁有一定地位的大人物才能持有的身份證明。保長立刻面帶敬畏,點頭哈腰,然後自詡聰明地看了一眼角落裡的鐵良,心想難怪這位穿官袍的官爺只能靠邊兒站,連話都不敢說一句,自然是因為官階低微,還不夠資格了。

就這樣,胡客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圍困,並且從保長那裡「借」了一輛雖然破舊但還算寬敞的馬車。吳樾和張榕輪流駕車,胡客一直坐在車內看住鐵良,既防止鐵良逃跑也保護其免遭刺殺。

胡客要趕到北京城內的頭號當鋪,以結束這場守殺。吳樾和張榕正好也要趕去北京和光復會的同仁們會合,於是三人一路趕著馬車向北,在熬過三天波瀾不驚的顛簸后,終於經盧溝橋駛抵北京城下。

北京城就像一位死守著過去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在跨越千年的歲月摧磨下不失雍容華貴卻又顯得老氣橫秋。不用進入這座生硬死板的帝王之都,只是駐足於城外簡簡單單地望上一眼,那種滄桑的逼迫感便如排山倒海般壓迫而來。

不知道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把守城門的巡警一反常態,對入城者竟然一概放行,對每一個企圖出城的人卻嚴加盤查。本來已經設想好應對入城盤查的解釋,現在倒省事了,胡客等人不用說一言一字,輕輕鬆鬆便入了城。

然而北京城內並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繁華。

放眼望去,滿城極盡蕭條。街道上開門營業的店鋪屈指可數,更看不到任何駐足交談的人,偶有行人路過,都是行色匆匆,只顧埋頭疾行,眼睛都不敢看一下其他的路人。

「這是周厲王治下的鎬京嗎?」張榕嘟囔了一句。

吳樾攔住一位行人,想詢問北京城裡發生了什麼事,那人卻連連擺手,趕著步子繞道而行。吳樾又試著攔了好幾個人,都是如此,其中有一個指了一下豎在街邊的告示板才加快腳步離去。那是一塊丈寬的巨形告示板,上面貼滿了通緝懸賞令。胡客一眼掃過去,全是在通緝「三大案」的兇手。不只一條街如此,接連走過的好幾條街都是這樣。整座北京城變得相當古怪,連最深的衚衕里都遊離著不尋常的恐怖氣息。面對這種異常,別說吳樾和張榕訝異了,連在北京住了幾十年的鐵良也感到不解。

胡客對北京城裡發生了什麼事,根本漠不關心。哪怕某位皇親國戚死了,也與他沒半點干係。他只關心守殺的事。按照約定,他現在要趕去刺客道設在京城的頭號當鋪。

「義士如果有什麼需要,就到后孫公園衚衕的安徽會館來找我,我吳某人隨時供你差遣!」分別之前,吳樾對胡客作了個抱拳,一旁的張榕也抱拳示禮。胡客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簡單地點了一下頭。

在和吳張二人分別後,胡客一隻手搭在鐵良的肩上,朝頭號當鋪的所在地走去。

去頭號當鋪,要途經御捕門京師總領衙門。御捕門和刺客道是水火不容的死敵,所以每次胡客入京辦事,經過此地時,都要多看上幾眼。

這一次路過時也不例外,恰逢一輛馬車從對面駛來,停在了總領衙門的門前。車夫下了地,回過頭,對車裡恭敬地說:「主子,到地頭了。」

「興許是御捕門的某位捕頭。」胡客這樣想著,不禁放緩了腳步。他隔街望著那輛馬車,等待車裡的人走出來。多記住幾張捕者的臉,將來一旦照了面,便可識出對方的身份,這對在道上行走的胡客來講,絕對有益無害。

車簾撩起一個角,走下來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體形倒可用魁偉二字來形容。看守大門的守衛見了中年男人,急忙垂手屈膝,打千道:「卑職參見總督大人!」中年男人不加理睬,徑直邁過門檻,走入了總領衙門,其昂首闊步之中,透著幾分武夫的赳赳氣概。

「原來不是御捕門的人。總督?莫不是直隸總督?」胡客一邊暗想,一邊小聲問鐵良:「他是誰?」

鐵良小聲地回答:「袁……袁世凱。」

果然是現任的直隸總督!胡客向袁世凱的背影掃了一眼。他在鐵良的背上推了一把,繼續向前走路,目的地仍是頭號當鋪。

頭號當鋪,乃是刺客道在京城打通的首家當鋪,招牌是「惠通當鋪」,算起來已有一百六十餘年的歷史。但實際上,頂著「頭號」二字,並不意味著規模大,相反,頭號當鋪的門面小得可憐,沒有任何的裝潢,甚至連僅有的招牌上的朱漆都已剝落了好幾十年,當鋪內連店夥計都沒一個,只有老闆孤身一人當家,既當牛也做馬。

當緊閉的大門被敲響后,正在當鋪內嗑瓜子的老闆從靠椅里直起了背。當他確認敲門聲是以「一門雙開七九轉」的節奏敲完后,這才親自上前打開了門,然後看到了鐵良和他身後站著的胡客。

老闆瞅了瞅左右:「沒人跟著你吧?快些進來。」

在當鋪里,胡客拿出了自己的代號牌。當看到牌上的代號是「廿七」時,老闆的臉上忽然有一絲慌亂的神色一閃即逝,快如雲層深處劃過的一抹閃電般難以捕捉,隨即不動聲色地說:「勞煩您稍等片刻,我進去知問一聲。」

老闆急匆匆地走了,當他再次返回來時,將已戴上了眉臉譜的胡客引入了後院,穿過寬敞的會客廳,敲開廳側的一扇木門,進入了一間起居室。

在這間並不寬敞且布置簡單的起居室里,聚集了十三個戴臉譜的人,比上回清涼谷聚會時少一些,看來還有青者沒有趕到,或是有任務在身無法趕來。但出乎胡客意料的是,在這十三個人當中,只有十個人戴眉臉譜,以五五之數分立左右兩側;另有一個人戴眉目臉譜,站在居中偏右的位置,瞧身形該是在清涼谷中出現過的那個使者;剩下的兩人,都戴著眉目鼻臉譜,其中一個穿一身青衣,坐在正中偏左的藤編圓面軟椅上,另一個穿一身黑衣,坐在正中央的花梨木太師椅上。這黑衣人坐在正中央,顯然是這十三個人的領頭。

這倒有些出乎胡客的意料,僅僅是公布第二關守殺的結果,天層就派來了兩位大人物。

過目了胡客的代號牌后,黑衣人手一揮,兩個青者從隊列里走出,將鐵良押了下去,關入了相鄰的一間屋子裡,然後又折返回來。

「坐。」黑衣人右手微伸,示意胡客在他身前空出來的一張木椅上落座。

胡客看了看四周盯著他的十個青者。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起剛進當鋪時,那老闆臉上曾一閃而過的慌亂神色。胡客不禁微微猶豫了一下。但他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所以最終,他還是選擇在木椅上坐了下去。

這一坐,就徹底錯了。

胡客剛一坐下,兩側站立的十個青者倏地一擁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死死摁住,隨即是一連貫的動作:上腕踝鎖、捆精鐵鏈、搜走問天、摘下臉譜。每項動作之麻利準確,顯然經過事先多番演練。搜出問天的青者雙手一顫,急忙呈給黑衣人和青衣人看。黑衣人和青衣人四目對視,同時點了點頭。

雖然胡客早有不祥的預感,但這一連串的劇變委實出乎他的意料。當他回過神來時,重達十幾斤的鐵鏈外加十個青者的按壓,已經讓他無法動彈。

黑衣人沖使者點了一下頭,使者會意,走到胡客的身前,嗓音仍似太監,語氣卻格外尖厲肅殺:「上個月十二,你身在何處?又做過什麼?」他開口不提守殺,反而喝問上個月發生的事。

一句問話,立刻讓胡客明白了這些人擒住他的目的。他冷冷一笑,對使者的喝問置若罔聞。

「我在問你話呢!上個月十二,你究竟做過些什麼?」使者臉譜后的臉色想必不會好看,這話說得更重,然而他的嗓音條件實在先天性不足,非但沒有達到預期的震懾力,反而類同於發飆后的老嫗,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胡客仍然不答。

黑衣人擺手,示意使者退下,對左側的青衣人說:「東西。」他說話十分節省,彷彿多說一個字都是可恥的浪費。

青衣人從身後取出一隻木盒,除去掛鎖,掀起盒蓋。盒中放置的,竟是一隻呈淤黑色的手掌。

那是一隻齊腕而斷的人手!

青衣人問胡客:「你知道『荊棘鳥』吧?」

『荊棘鳥』是北方最頂尖的暗扎子之一,曾在京津一帶暗殺過不少名流,甚至包括一位刺客道的顯要人物。胡客沒少在北方活動,荊棘鳥的名頭,他自然是聽聞過的,之前在火車上,白孜墨也曾提及過這個人。只是此人向來行蹤詭秘,世人只知她是女的,見過她面的人,除了賞金榜上的某些大買主外,其餘的大多都已去陰曹地府見了閻王。

青衣人說:「『荊棘鳥』揭了上一輪的賞金榜,在火車上準備行刺鐵良時,被你用炸藥炸死了。這隻右掌,就是從她的殘肢上截下來的。」

胡客一下子恍然了,原來在火車上刺殺鐵良的老鴇,就是荊棘鳥!胡客本以為這隻手掌是中了某種劇毒才呈現恐怖的淤黑色,哪知居然是那個老鴇的。至於手掌變成淤黑色,自然是炸藥的傑作了。胡客雖然明白這群人抓他的目的,但他不懂的是,青衣人為何要將這隻手掌拿給他看。

青衣人沒有讓胡客過多地疑惑,他說道:「我奉命潛伏在火車上,以便觀察你和屠夫守殺的情況,但是我發現荊棘鳥的殘肢后,立刻截下了這隻手,快馬加鞭趕來京城,布置抓捕你的事宜。只因在這隻右掌的掌背上,有一道傷口,是被你用武器所傷。這道傷口的形狀、深淺,還有力度的變化,和霧寒山上死去的十一位青者中的那三位,完全吻合。」說到這裡,青衣人猛地合攏盒蓋,深吸了一口氣,「胡客,你還有什麼話說?」

胡客冷冷地道:「若不是設下這等圈套,就憑你們區區十三個人,焉能困得住我!」

一句話,非但沒有激怒十三個人,反而令每個人都生出一種顏面掃地的感覺。要知道,在場的每一個人,放在道上,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厲害人物,然而為了對付胡客,卻要在這間不易逃離的狹小起居室內設下此等圈套詭計,只因人人都清楚胡客的能力,沒人有把握能正大光明地擒服這個僅用一隻左手就令荊棘鳥負傷的男人。

安靜片刻后,青衣人終於打破了這略顯尷尬的沉寂:「刺客道和尋常的拳家武派,本就有本質的區別,既然是行刺殺之事,就沒有正大光明一說。以最小的損耗擊殺目標,這才是王道。」一番說法,又令其他人有了底氣,紛紛振作臉色,點頭同意。

「胡啟立身在何處?」青衣人又喝問。

「他死了。」胡客道。秦道權臨死之前,將胡啟立自盡的消息告訴了他,但秦道權還沒來得及說出將胡啟立葬在何處就斷了氣。胡客沒辦法親自去父親的墳冢前跪拜掃墓,一直是心中的歉疚。

「你不必騙我們,被燒死的不是他,你也沒有因『六斷戒』而殺他。」青衣人窮追不捨,「他到底身在何處?」

「他死了。」胡客仍是這句話。

一旁坐著的黑衣人忽然站了起來:「你們南……南家,到底要折……折騰刺客……刺客道到……到什麼時候?」原來他並非話語精簡,而是有口吃的毛病,是以向來言語簡短,以掩蓋口吃的尷尬,此時一急,話語衝口而出,口吃的毛病立時顯露無遺。

胡客臉色陰森:「我南家但有一人在,便當有冤申冤,有仇報仇,至死方休!」

黑衣人站了起來:「好,如此說來……那就只有殺……殺了你,再……再殺胡啟立。」他從腰間取下一柄刻有竹節紋的青色短劍。那是刺客道的刑刃,專門以「六極刑」處死叛徒所用,在道上的地位無比尊崇,等同於皇帝御賜的尚方寶劍,對刺客道的叛徒可以先斬後奏。這黑衣人隨身攜帶刑刃,定是道上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他取下刑刃,那就是對胡客下達了誅殺令。

和六伏躬的拜竹禮一個道理,六極刑共分六刀,第一刀開胸肉,二三刀斷左右手筋,四五刀斷左右足筋,最後一刀穿頸結,前五刀均不致命,只是將無與倫比的痛苦加諸受刑者之身,使其受盡痛苦的折磨,最後一刀刺穿頸部后,受刑者才會在漫無止境的痛苦中緩緩死去。背叛者所受刑法之嚴酷,也是眾多刺客寧願因任務失敗而死,也鮮有背叛刺客道的原因之一。

胡客被牢牢地鎖在木椅上,根本無法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黑衣人一步步地走近,看著刑刃的尖鋒從兩條鐵鏈之間穿透,看著刑刃一寸寸地刺入左側胸肉,又一寸寸地橫拉至右側胸前。第一刀開胸肉結束時,劇痛已令胡客渾身的肌肉緊繃了起來,如同壓縮在一起的彈簧,額前和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突,如同有蚯蚓在體內蠕行。但直至刃尖離開身體,胡客始終面不改色。鮮血從劃開的皮肉下湧出,如同瀑布傾瀉,瞬間染透了他的上半身,令他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血人。

「第二……二刀。」黑衣人繞到胡客的身後,將刃尖湊近胡客被反鎖在椅后的手腕。只要手筋一斷,人的這輩子就算完了。胡客的手腕感受到了刑刃寒氣逼人的鋒芒,他閉上了眼睛,臉色堅毅不改。

然而這一刀還未割下去,當鋪的老闆忽然撞開房門沖了進來,大聲叫道:「不……不好了,外面來了一幫巡警,把鋪子圍了,要硬闖進來!」

黑衣人停下行刑,撩起窗帘,只見院子對面的圍牆上,好幾個巡警正翻牆而入,手中都持著槍。

使者揣測說:「最近京城發生了三大案,亂得一塌糊塗,想必是闖進來搜捕兇手的。」

黑衣人看了一眼滿地的鮮血:「這裡待……待不得……從後門走。」

使者指著胡客問:「那他怎麼辦?」捆縛胡客的鐵鏈鎖具太多太重,原本是為了防止胡客逃跑,此時卻難以在急切之間解開。

「丟……丟在這裡,」黑衣人說,「他是朝……朝廷通緝的……嘿,走!」他原本想說:「他是朝廷通緝的要犯,在直隸、奉天和山東接連犯案,朝廷絕不會讓他活,讓他被抓去,必定難逃一死,甚至還會遭受更多的折磨。」但他說話口吃,這句話又實在太長,索性不說了,招呼所有人即刻撤退。

這群人剛從後門魚貫而出,幾十個巡警就持槍湧入了會客廳,並分散搜索各處房間,解救出了被關押的鐵良,另有兩個巡警闖進左側的起居室,發現了業已昏厥的胡客。

兩名巡警將情況稟報給了領頭的警探,那警探走進起居室看了一眼,忍受不了血腥的場面,罵了一句:「媽的,真是造孽!」趕緊退出,吩咐一個巡警說:「快去外面請索大人進來。」

「不必了。」伴隨一個和善的說話聲,一輛木製輪椅從廳門外緩緩地推入,輪椅上坐著一個面相和藹的中年人。

警探急忙行禮:「索大人!」

「陳大人不必拘禮。」索大人滑入起居室,看了胡客一眼,沖姓陳的警探點頭說:「就是他了。」

姓陳的警探急忙吩咐一個巡警去請大夫,特意叮囑一定要請回春堂的顧大夫,然後又叫幾個巡警速速解開胡客身上的鐵鏈和鎖具。

索大人沖姓陳的警探說:「陳大人,這一次多虧你幫忙了。」

姓陳的警探受寵若驚:「能為索大人辦事,下官是三生有幸,求之不得。」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至於我的那一件事,還望索大人……」他不再往下說,臉上只是堆笑。

「陳大人儘管放心。」索大人點了一下頭。

有了這句保證,姓陳的警探心情大好。正因為心情大好,他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脫口問出了一句不該問的話:「索大人,你要這廢人做什麼用?」姓陳的警探說的不錯,胡客胸前的傷口又長又深,幾乎致命,即使醫治好了,恐怕也只是廢人一個。

「陳大人,」索大人臉上的和善忽然不見了,「御捕門的事,陳大人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姓陳的警探臉上掛著發僵的笑容。

「眼下乃多事之秋,你統領京城東區的防務,萬萬馬虎不得。」索大人說,「『三大案』的事,我答允了你,就一定會在老佛爺面前替你壓下來,但如果再有第四件案子發生,恐怕神仙也難搭救了。」

一番話,說得姓陳的警探冷汗涔涔,連連點頭:「是,是,下官謹記,下官謹記……」

「弄好之後,把人送到總領衙門來。我在此先謝過了,陳大人。」留下這句話,索大人滑著輪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起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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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殺1905大合集(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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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暗殺1905第一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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