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暗殺1905第一部》(8)
瀛台殺局
天子做囚徒
姻嬋仍舊下落不明,胡客當然不會就此離開。出西華門后,他沒有逃離,而是躲入了近處的一片景林之中。
他看著御捕門的眾捕者追出了西華門,也聽到了索克魯下達的命令。他在心裡想,莫非姻嬋已經逃脫了,此刻身在瀛台?
聽到了這一絲線索,胡客立即動身,趕往瀛台。
當他抵達時,連接瀛台的木橋橋頭,已經黑壓壓的堆滿了人。那是賀謙帶來的一隊捕者,以及從西華門趕來增援的兩隊捕者。賀謙孤身入瀛台,一直沒有訊號發回,三隊捕者不敢貿然擅闖,只好焦急地等在橋頭。
那位從西華門出宮的太醫院醫士冷德全也在人群之中。他原本奉了慈禧之命,要進入瀛台辦事,然而一聽說瀛台可能存在危險,他便駐足不前。雖有懿旨在身,但自個的性命更為重要,他打算先候在橋頭,看看情況再說。
通往瀛台的唯一道路被堵死,胡客只有藏身在暗處,先靜觀其變。
夜風貼著水面吹來,裹挾著絲絲水汽,頗有些寒意。遠處的瀛台隱沒在夜色之中,黑影幢幢,朦朦朧朧,如同隔了一層薄紗,當真有幾分海中蓬萊的感覺,名曰「瀛台」,倒真是恰如其分。
瀛台二字,本是海中仙島的意思,清朝歷代的帝王后妃們,都將此地選作避暑的好去處,康熙帝曾在此垂釣,乾隆帝曾在此閑讀。然而這處擁水而居、秀美宜人的皇家勝地,其命運卻在七年前徹底顛覆。
七年前是戊戌年。那一年的九月十六日,光緒在頤和園召見統率北洋新軍的直隸按察使袁世凱,令他助行新政,並升任他為侍郎候補。兩天後,譚嗣同夜訪袁世凱,帶去了光緒的密旨,命袁世凱起兵勤王,誅殺當時的直隸總督榮祿,並包圍慈禧太后所居住的宮殿。然而袁世凱卻陽奉陰違,表面答應,轉過頭來卻向榮祿和慈禧告密。被觸怒的慈禧太后,隨即發布「上諭」,聲稱皇帝患病,藉機開始了生涯中的第三次垂簾主政。慈禧先是將光緒囚禁在頤和園的玉瀾堂,不久后遷囚於瀛台。自此之後,這處皇家勝地的命運,便和光緒緊緊地系在了一起,由往昔人來人往的熱鬧繁華,轉變為無人問津的孤寂冷清。
胡客聽見了成片的腳步聲,索克魯和白孜墨已經率領眾捕者從西華門趕到了木橋橋頭。
索克魯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冷德全,微笑著說:「冷先生,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
冷德全尷尬地一笑,並不答話。
「為什麼都守在這裡?」索克魯問。
在得知賀謙一個人進入瀛台後,索克魯的擔心加重了。守橋的兩個太監不見蹤影,賀謙進入瀛台長時間沒有消息,冷德全奉慈禧之命要入瀛台辦事,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今晚的瀛台絕不可能太平。
「過橋!」索克魯當機立斷。
在留下五個捕者把守橋頭后,索克魯和白孜墨領著其餘捕者走過木橋,進入了瀛台。冷德全也跟著過了橋。與這麼多捕者待在一起,想必定能安全無事,至少冷德全的心中是這麼想的。
機會來了!
索克魯等人走遠后,胡客從暗處現身,實施了偷襲。守橋的五個捕者很快倒下了,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喊叫。胡客將五具屍體拖到樹林中藏好,以免被巡邏的禁軍和侍衛發現,然後走過木橋,踏上了這座囚禁當朝天子的水上孤島。
索克魯進入瀛台,第一件要做的事,並不是尋找賀謙,而是確認光緒的安全。
瀛檯面積廣闊,有翔鸞閣、涵元殿、香扆殿、迎薰亭、豐澤園、懷仁堂、海晏堂等建築。光緒被囚禁的地方,是涵元殿。
索克魯在朝涵元殿趕去的路上,竟連一個人影都沒瞧見,負責看守瀛台的十幾個太監,竟一個也沒見到。偌大一座瀛台水島,死氣沉沉之中,透露著幾分光怪陸離。
來到涵元殿外,還未靠近,便聽見殿中傳出哐啷哐啷的響聲,有微弱的燈光從殿里透出,一忽兒明,一忽兒暗。
只聽一個尖銳的聲音傳了出來:「你為什麼要砸開它?你砸它,我就砸你!你來啊,你吃,你快點吃!哈哈哈,哈哈哈……」
這番話語無倫次,不知在說些什麼。索克魯手一豎,所有捕者停下腳步。他輕輕滑動輪椅,悄無聲息地靠近涵元殿的窗戶。窗戶紙上有很多破洞,索克魯透過其中的一個破洞,往殿內偷望,只見一道消瘦的人影站在昏暗的大殿中央,手舞足蹈,嘴裡念念有詞,地上滿是摔碎的瓷片碗片,一股酸腐之氣,透過窗戶紙上的破洞隱隱飄出。
胡言亂語了片刻,那消瘦之人忽然走到御案后,一屁股坐在御椅上,歪斜著身子,一副失魂落魄之態,喃喃地說:「我不如漢獻帝……」隔了片刻,重重嘆了一口氣,又重複了一遍:「我不如漢獻帝啊!」隨即乾笑兩聲,帶了幾分哭腔,第三次說道:「是啊,我連漢獻帝都不如……」言辭之間,滿含悲愴。
呆坐了片刻,他忽然仰起頭,望著大殿的西北角,呢喃道:「你還在等著我嗎?你切莫害怕,再等一等,我很快就會來陪你……」
痴痴凝望了一陣,他忽又垂下頭,眼睛里透出凜冽無比的殺氣,惡狠狠地說:「線蠟李,你個死太監,你好不要臉,竟然口口聲聲說會為我求情?崔老棍子,總有一天,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袁世凱,我落得如今這步田地,皆是因你而起,有朝一日,我定要將你凌遲,凌遲,凌遲!」他接連怒吼三聲,手臂一推,御案上的青花龍紋大瓷瓶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這個清瘦之人正是當朝的天子,大清的第十一位皇帝——光緒。
看到光緒完好無損,索克魯不由鬆了一口氣。然而鬆氣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恐懼。光緒已幾近癲狂,他的種種神經質的舉動,以及前言不搭后語的說話,像一把沉重的利劍,深深地刺入了索克魯的腦海。
光緒的話,讓索克魯不由想起了袁世凱。此次袁世凱與他秘密合作,用光緒偷傳出來的暗碼密函,將刺殺慈禧的罪責嫁禍到光緒的頭上,正是為了借慈禧之手,致光緒於死地。這七年間,慈禧雖囚禁了光緒,甚至一度打算廢掉他,另立新君,但卻始終留著他的性命,一來普天下的輿論都盯著此事,二來各國公使施加壓力力保光緒的性命,最重要的一點,是淪為階下囚的光緒已對慈禧構不成任何威脅。但袁世凱卻全然不同。慈禧已經七十高齡,指不定哪天便撒手而去,她倒是沒什麼事,然而她一死,光緒重掌實權,袁世凱的下場,自不用說,任誰都能想象得到。袁世凱不想成為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他要先下手為強。然而光緒畢竟是名義上的大清皇帝,要想除去光緒,唯有藉助慈禧之手。袁世凱太了解慈禧的脾性了,這個老女人可以漠視天下的所有事情,但一旦危及到她的利益,她就絕不會坐視不理。她會動手報復,而且是加倍地、瘋狂地報復。冷德全奉慈禧之命連夜趕來瀛台辦事,似乎正印證了袁世凱的預想。
索克魯早就聽說過光緒在瀛台過得十分凄慘,但實在沒想到光緒竟被折磨成了這副樣子——衣衫襤褸,鬚髮亂成一團,儼然一副乞丐瘋子的模樣。一代天子,竟淪落到如此地步,實在是亘古罕有之事。
光緒被囚於瀛台期間,身心的確是倍受折磨。
每逢冬季,南海的水面都會結冰,換在以往,該是王公貴族們聚集於此舉行「冰嬉」的好日子,可自從光緒被囚禁在這裡后,「冰嬉」就再也沒舉行過。不僅如此,光緒被囚禁在此的第一個冬天,眼見南海冰面明亮剔透,好不容易有了點兒閒情逸緻,與六個小太監一起玩耍,不知不覺踏冰走到了岸邊,卻被崔玉貴看見了,當即「跪阻」光緒返回。事後,崔玉貴以小太監們挾光緒出巡,欲行不軌為由,將六個小太監全部活活打死。慈禧聞知此事,命令此後一旦南海結冰,便叫工匠鑿開冰面,以防光緒逃跑。光緒每日的膳食也非常糟糕,甚至不比最下等的人吃得好。光緒初到瀛台時,依照慈禧的吩咐,每日還送來兩席飯菜,後來竟撤至一席,而所謂的飯菜,往往干硬變質,粗糙到難以下咽。彼時的工部侍郎立山,因為在冬天給光緒的住處糊了糊窗戶紙,便被慈禧大罵一頓,若非李蓮英從中求情,立山恐怕難逃罪責。此後涵元殿的窗戶紙不知破了多少洞,竟沒人再敢補上一補。一到寒冬臘月,光緒就不得不在凜冽的朔風中被凍得渾身發抖,手足麻木。
除此之外,慈禧不但害死光緒唯一寵愛的珍妃,還時不時找機會刺激和打擊光緒,並讓李蓮英挑選了十幾個心腹太監「侍奉」光緒,這其中除了一位叫王商的太監見光緒實在可憐,對光緒還算忠心可鑒外,其餘的太監全都牢牢地監視著光緒的一舉一動,並壓根不把這位過氣的皇帝放在眼裡。
光緒真正體會到了「欲飛無羽翼,欲渡無舟楫」的感覺,甚至被折磨到了喜怒無常、神經兮兮的地步。他感慨自己不如漢獻帝,其實一點兒也不假。
索克魯不忍再看這位天子囚徒的慘狀,暗暗嘆氣,搖了搖頭,打算離開這個慘淡、壓抑的地方,帶領捕者去其他地方尋找賀謙。
然而就在他準備轉開輪椅的瞬間,他的雙眼忽然定住了。
因為他看見,在光緒所坐的御椅側後方,一雙眼睛,正躲在燭光照射不到的後殿里,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忽然一閃,那雙眼睛消失在了御椅的背後。
涵元殿里竟躲有其他人!索克魯微微一驚。
索克魯不動聲色,輕輕用右手比劃了一個圓圈。眾捕者會意,悄無聲息地散開,轉眼間便將涵元殿團團圍了起來。
索克魯向站在一旁的冷德全招了一下手,冷德全走過來,索克魯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冷德全面露為難之色,說:「索大人,這個……」
「冷先生,請了。」索克魯不給冷德全任何迴旋的餘地,直接將輪椅滑到一旁,將冷德全一個人留在了涵元殿的殿門前。
冷德全見所有埋伏的捕者已呈現出劍拔弩張的態勢,索克魯又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他心情緊張,定了定神,踏上兩步,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轉頭瞧向索克魯,面露難色。索克魯點了一下頭。冷德全再一次鼓起勇氣,又一次伸出手去,屈起食指,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終於叩在了殿門上。
哆、哆、哆!
「誰?」光緒警覺的聲音從殿內傳出,「誰在外面?」
「奴才太醫院醫士冷德全,聞聖躬違和,奉命來替皇上診治。」冷德全小心翼翼地回答。
「朕病了四日有餘,你為何現在才來?何不讓朕死了,一了百了,倒也乾淨!」
雖然隔了一道門,但冷德全還是急跪而下,惶恐地說:「奴才不敢,奴才罪該萬死!請皇上息怒!」
涵元殿內靜了片刻,光緒的聲音忽然又一次響起:「進來吧。」
冷德全推開殿門,小心地走入,跪在御案前:「奴才冷德全,叩見皇上。」
光緒斜坐在御椅上,冷冷地瞧著他,腔調顯得有些陰陽怪氣:「虎落平陽被犬欺,可如今朕呢?朕卻連個太監都不如!哼,別人都趁機欺辱朕,你卻恭謹有加。」頓了一下,加重語氣說,「你說,你來此,是不是暗藏了什麼圖謀?!」
光緒這一句有意無意的呼喝,正好戳中冷德全的心事,嚇得冷德全後背冰涼。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情急之中,急忙叩頭,一個叩完,又接著一個,腦袋猶如搗蒜一般,在地上叩個不停。
光緒絲毫不為所動,任他叩了二十多個頭,忽然說:「你從哪裡來的,就滾回哪裡去。」
冷德全一下子愣住了,抬起頭來說:「奴才……奴才還沒替皇上把脈……」
「朕叫你出去,你耳朵聾了嗎?」光緒厲喝。
冷德全又急忙叩頭,卻不起身,心裡打定主意,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光緒卻不是好伺候的主子,見冷德全不肯走,立刻走下御案,撿起地上的一塊碎瓷片,朝冷德全揮舞而來,看樣子是打算在冷德全的身上划個七八道口子。冷德全不敢跟光緒動手,秉承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腳底抹油逃出殿外,心裡直叫:「瘋了,真是瘋了!」
「外面還有什麼人?」光緒的喊聲傳了出來。他早就透出窗戶紙上的破洞,看見外面有人影晃動。
索克魯滑動輪椅,現身於殿門外。
「御捕門索克魯,見過皇上。」索克魯腿腳不便,沒有下跪的打算,不過語氣倒甚是恭謹。
見到索克魯的一瞬間,光緒的眼睛里忽有異樣的光芒閃動。
「索……索……」
他一時激動,竟喚不出索克魯的名字,最後化作一句:「事已濟?」當索克魯回應以搖頭時,光緒的神色如同傍晚的暮色般黯淡了下去。他問,語氣惘然若失:「那你來做什麼?」
「行刺老佛爺的刺客逃出了西華門,」索克魯說,「奴才擔心皇上的安危,特來瀛台護駕。」
光緒心想,若是刺客刺殺慈禧成功,索克魯便是立下頭功,當然要來瀛台迎接自己,如今刺殺失敗,索克魯卻仍然悄悄來到瀛台,將這個消息通知自己,倒也令光緒頗為感動。光緒心想:「索克魯果然沒有忘了朕。」在他的心中,仍然將索克魯視作可信之人,畢竟百餘年來,御捕門一直只效忠於皇帝一人。殊不知,索克魯派胡客入宮行刺慈禧,卻並非出於對光緒密旨的遵照,而是另有一番不可告人的目的。
「朕很安好,你沒別的事,就退下吧。」刺殺失敗的消息,令光緒有些無精打采,他走回御案后,在御椅上坐了下來。
索克魯不打算就此離開,而是希望到後殿查看,到底是什麼人躲在殿中。
「奴才擔心刺客躲入瀛台,還望皇上同意,讓外面的捕者們進入殿內,搜查一番。」
索克魯這句話一說完,光緒的臉色變得比翻書還快,勃然大怒道:「我叫你退下!把你的人也通統撤走!」他一忽兒喜一忽兒怒,情緒起伏劇烈,脾氣的好壞讓人捉摸不透。
索克魯看了一眼後殿,心想皇帝多半是故作瘋癲之態,他此舉,顯然是打算保住躲在後殿里的人。光緒畢竟是名義上的皇帝,索克魯還不敢抗旨不遵,於是道了聲「奴才遵旨」,不動聲色地退出了涵元殿。他讓眾捕者撤離了涵元殿,候在離此不遠的豐澤園中,冷德全也隨捕者們去了豐澤園。索克魯和白孜墨卻悄悄折返回來,在涵元殿的附近,揀了一處黑暗地兒,秘密地躲藏起來,想看一看涵元殿中究竟藏著什麼名堂。
光緒走到殿門前,向外面掃了一眼,確定四處無人後,快速地拉攏了殿門。
白孜墨和索克魯悄無聲息地靠近殿外,隔牆細聽。
保皇黨
涵元殿內,關上殿門后的光緒,身上的瘋癲狀態忽然一掃而凈。他不再呆坐出神,不再喃喃低語,不再叫苦訴冤,也不再抱摔物件。他忽然變得無比正常。他從後殿中引出了幾個人,幾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
「人都撤走了,你們趕緊找機會溜出去吧。」光緒說。
一個黑衣人向他走近了一步:「皇上,您當真不跟我們走嗎?」
光緒坐回御椅,嘆著氣說:「我如果要逃,早就逃了。」他自稱「我」,而不言「朕」,顯然對這幾個黑衣人的態度,要比對冷德全和索克魯友善許多。
光緒這句話一點也沒有說錯,他若想從慈禧的囚禁下逃走,並不是沒有機會。
當初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時,宮中大亂。《庚子國變記》記載:「是日,百官無入朝者……宮中人紛紛竄出。」當時皇城內一片混亂,人人爭相逃命,誰還顧得上別人?這時候,光緒若更換一身太監的衣服,乘亂逃走,可謂輕而易舉。他也不需要逃多遠,只需逃到東交民巷列強的使館里,便可擺脫慈禧的控制。可是他沒有這樣做。身為一國之君,他不願偷偷摸摸地做事,而是直接面見慈禧,對慈禧說,他想留下來主持亂局,珍妃也跪求皇帝留京。慈禧當然不會讓光緒有機會獨自掌權,命崔玉貴殺害了珍妃,挾光緒出狩西安。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光緒也有逃走的機會。途經洋河時,恰逢河水大漲,將橋衝垮。《德宗遺事》記載,當時慈禧急著逃命,讓心腹太監們抬著她的御輿過河,卻把光緒留在了洋河對岸。此時陪伴在光緒身邊的,只有忠於他的肅親王善耆。光緒大可以乘機脫離慈禧的行伍,返回北京城,然而他卻沒有,而是叫善耆去附近的村子里找人來抬他過河,追上了慈禧的行伍。光緒之所以不逃,正是因為他內心認定自己是一國之君,乃是大清的正統,如何能行逃跑之事?
光緒對黑衣人說:「梁鐵君,你此次回去,路上務必要小心,莫被人識出身份。你回去后,轉告康有為和梁啟超,就說我有自己的打算,叫他二人別再來為我冒險。」
站在光緒對面的黑衣人,姓梁名鐵君,是保皇黨的骨幹分子。此次田景池等人入宮行刺,正是以康有為為首的保皇會的掩耳盜鈴之計。
早在戊戌變法期間,康有為就意識到,要推行變法維新,必須除去守舊大臣和慈禧太后,否則新政空有條令,卻無從實施。為此,康有為制定了「圍園殺后」的冒險計劃,只可惜這一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慈禧太后便搶先一步發動政變,囚禁了光緒,捕殺了譚嗣同、康廣仁等六君子。
被迫流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在加拿大成立「保救大清光緒皇帝會」(即保皇會),入會者以保皇黨人自居。保皇黨人在海外的留學生中發展力量,籌措活動經費。在籌劃了多年後,康有為派梁鐵君、陳默庵、梁子剛等人秘密入京,伺機刺殺慈禧太后,營救光緒皇帝。
梁鐵君在北京廣泛活動,買通了宮中的幾個太監,通過幾個太監收集的信息,掌握了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的情況,同時聯絡上了西分廳四區區官范履祥,以保證他們的集會地點吉昌照相館的安全。
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后,梁鐵君等人製造了轟動京師的三大案,創造了入宮的機會,由田景池等人找機會刺殺慈禧太后。刺殺若能成功最好,即便失敗,也能將京城的防禦力量集中到紫禁城內,使得皇城外圍的守備空虛。他趁機率幾名心腹,在買通的太監的接應下,趁夜色從西安門溜入皇城,趕到瀛台,將看守瀛台的十幾個太監迅速拿下,隨即來到涵元殿,要將光緒救出宮外。
梁鐵君費盡心思,豈料到頭來,光緒卻不肯離開瀛台。
光緒自然有他的打算。他一點也不願意逃跑,身為堂堂的一國之君,國未破家未亡,焉有逃命的說法?光緒現在已經打定了主意,刺殺既然不成功,那就只有學當年卧薪嘗膽的越王勾踐,沉下心來等待,等待慈禧老死,然後名正言順地重掌清王朝。
此時站在光緒對面的梁鐵君,心中卻是另外一番想法。他耗費了如此多的心血,籌劃了這次掩耳盜鈴的行動,表面上刺殺慈禧,暗地裡營救光緒,眼看就要成功,豈能因光緒自身的原因而失敗?這麼長時間的費心費力,連帶上了好幾位友人的性命,焉能付諸東流?
梁鐵君猶豫了。
他站在原地,最終,做出了他自己的決定。
皇帝不走,那就只有強迫皇帝走!
「皇上,請恕我等冒犯!」梁鐵君斬釘截鐵地說完這句話,命令幾個心腹,將光緒架了起來。光緒沒有反抗,只是無奈地搖頭,在心中暗暗嘆息。梁鐵君拉開涵元殿的殿門,指揮幾個心腹架著光緒,向北面的木橋趕去。
這一切都被暗處的白孜墨和索克魯瞧在眼裡。
「阻止他們。」索克魯低語道。
白孜墨的身上被胡客擊傷多處,索克魯腿腳不便,要阻止梁鐵君等人救走光緒,只有招來候在豐澤園中的捕者。
白孜墨掏出一個黑色瓷塤,吹響了代表緊急訊號的嗚鳴聲。
梁鐵君等人聽見了暗處傳來的塤聲,雖不知是什麼事,但也趕緊加快腳步,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瀛台。
御捕門的幾十個捕者豈是善類?只要豐澤園的一眾捕者趕過來,這區區幾個保皇黨人,又豈是對手?白孜墨這樣想,索克魯也這樣想。
然而意外出現了,嗚鳴聲傳了出去,豐澤園那邊卻沒有任何動靜。白孜墨連吹數聲,仍沒有一個捕者趕過來。
索克魯當機立斷,讓白孜墨設法拖住保皇黨人,他親自去豐澤園裡叫人。
白孜墨帶著渾身的傷,向梁鐵君等人追趕而去。
索克魯則飛快地推動木輪,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豐澤園,然而豐澤園內的場景,卻令他悚然一驚!
數十個捕者都在園內,然而每個人都已經躺倒在了地上,數十個人猶如雜草一般,橫七豎八地擺滿了一地!
瞬間,索克魯頭皮發麻,震驚和恐懼的感覺,像電流一般襲擊了他的全身。是什麼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悄無聲息地殺盡幾十個訓練有素的御捕門捕者?!
索克魯探了幾個捕者的鼻息,發現氣若遊絲。這些捕者並沒有死。索克魯試圖弄醒幾個捕者,然而各種努力都是徒勞。這些捕者像是中了毒般昏迷不醒。
「難道是刺客道毒門的人?」這個念頭在索克魯的腦袋中閃過。
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索克魯從身上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了火光,湊近細看一位捕者的臉色。
白裡帶紫,紫中透青,青內藏黑,黑中還有乳白色的小斑點!這顯然是中毒的跡象!
索克魯右手忽地一抖,火柴棒掉在地上熄滅了。他的腦海里如同劃過了一道閃電,一個名字在漆黑的夜空中被照亮了。
「是她?!」索克魯的心頭猛地一顫,「她……她怎麼會來瀛台?」
陽解陰毒
索克魯急忙環顧四周,偌大的豐澤園,完全被夜幕所籠罩,各處角落都是死一般的沉寂,看不見任何活物。
「她好幾年沒有現過身,為什麼今晚會出現在這裡?」索克魯迷惑不解,「興許不是她,是別人……可是……可是放眼天下,這種毒的配方只有她有,除了她,還能有誰?」
索克魯正被各種念頭糾纏不清的時候,遠處忽有腳步聲傳來。
索克魯急忙將車輪一轉,躲到一片花石之後。
兩道人影從豐澤園的西門走了進來,快步從園中穿過。地上躺了幾十個捕者,兩人卻視而不見,只管往前走,從東門而出,向涵元殿的方向走去。
索克魯正打算跟上去瞧個究竟,忽然又有一道人影,從西門入園,穿園而過,看樣子是在悄悄尾隨前面的兩人。
索克魯眼尖,輕喊了一聲:「賀謙。」
那人正走到豐澤園的東門,立刻收住腳,轉回頭來,目光在黑暗中搜尋。索克魯從花石後轉出。那人問一聲:「總捕頭?」嗓音清朗,正是進入瀛台後便消失不見的賀謙。
賀謙之所以消失不見,是因為他踏上瀛台後,很快發現了兩個行蹤詭秘的人。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姻嬋,另一個也是個女人,但沒照過面,想來應該是從曹彬手中劫走姻嬋的人。賀謙選擇了主動出擊。但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劫走姻嬋的女人,身手竟厲害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堂堂御捕門的天字型大小捕頭,賀謙在她的手下,竟然走不過十招,也難怪曹彬加上兩個捕者,都不是她的對手了。賀謙知道敵不過,為了不把性命枉送在這裡,他當即知難而退。那女人也沒有追擊,任賀謙逃了。
賀謙隱身暗處,等兩人走遠了,才悄悄地尾隨上去。他發現那女人抓著姻嬋,在瀛台的各處建築間穿行。那女人每到一處建築,便讓姻嬋四處細瞧,姻嬋瞧完后,總是搖頭,然後那女人又抓住姻嬋,拉著她往下一處建築走去。
賀謙跟著瞧了幾處地方,最終認定那女人該是在尋找什麼東西。似乎那女人只知道東西藏在瀛台上,卻不知藏於哪處建築內,因此才用最原始的辦法,一處處地尋找。
在賀謙跟蹤兩人到瀛台的西南面時,索克魯帶領捕者上了瀛台,趕到了涵元殿。兩方所處的方位不一,正好錯過。索克魯命捕者退入豐澤園,恰好那女人也帶著姻嬋趕來豐澤園。那女人種了毒,毒氣隨風而走,眾捕者吸入毒氣,紛紛倒地。姻嬋在豐澤園中查找片刻,仍是搖頭,那女人便抓著姻嬋趕往海晏堂。在海晏堂中仍無發現,整個瀛台水島上,便只剩下了涵元殿一處地方沒有查找過。
那女人抓著姻嬋往涵元殿走去,又從豐澤園中經過。賀謙尾隨在後,正好碰上了藏在花石背後的索克魯。
「那女人不知是什麼來路,身手竟如此厲害,我還是頭一次遇到。」賀謙搖頭嘆言,言語中滿是佩服。
索克魯心想:「她數年沒在江湖上走動過,身手多麼厲害,你當然是不知道了。」他叫賀謙迅速趕去北面的木橋,援助白孜墨,阻止保皇黨人帶走光緒。「至於那兩個女人,交給我來處理吧。」索克魯說。
「那這麼多門下的兄弟呢?」賀謙指著躺滿園中的幾十個捕者說。
「我自有辦法。」索克魯說完,滑動輪椅,頭也不回地朝涵元殿方向而去。
索克魯雖是御捕門的總捕頭,可雙腿殘疾已有二十一年,如何是那厲害女人的對手?賀謙放心不下,想跟著索克魯,好歹可以保護一下他,哪知卻被索克魯喝止。賀謙不知道總捕頭心中究竟是什麼打算,見其無比堅決,無奈之下,只好朝北面的木橋趕去,尋找白孜墨和保皇黨人的蹤影。
索克魯趕回涵元殿外時,殿內已經亮起了火光。
在涵元殿的後殿里,姻嬋正沉下心來,研究殿內的布置。
「瞧出什麼眉目了嗎?」問話聲來在姻嬋身後站著的那個女人。那女人穿著一身鴉青色的衣服,容貌看起來有些蒼老,估摸年齡在四十來歲,可頭髮卻已白了不少。
「你不要出聲,行嗎?你一說話,就打斷我的思路,原本能瞧出來的,怕也瞧不出來了。」姻嬋沒好氣地嘟囔。她被別人控制,心裡自然百般的不爽。
那女人冷笑著說:「若瞧不出來,含劍、藏血等人是什麼下場,你是知道的。」
她言語間提到的含劍和藏血,都是刺客道頗具聲名的青者,前者隸屬於是兵門,後者隸屬於是毒門,兩人分別在半年前和四個月前,被人殺死在安徽寧國府和山西汾州府,死狀殘忍。
此話一出,姻嬋便已猜到,背後這個女人,十有八九,就是那個專殺刺客道青者、行蹤詭秘、出沒無常的刺客獵人!
姻嬋已經見識了這個女人的身手。在她被押解前往西華門的途中,曹彬和兩個捕者遭遇了來自夜幕深處的襲擊。兩個捕者當場身亡,曹彬遭受重創,姻嬋則被人劫走,而劫走她的人,卻是兵門的屠夫!
在九龍道上逃過一死後,黑衣人趕回了南方,也將胡客的話一字不漏地帶回了刺客道。隨即,一項艱巨的任務從天層傳下,通過串人的傳遞,交到了身在北方的屠夫的手中:抓住姻嬋,以姻嬋為餌,誘殺叛逆胡客!
屠夫劫走姻嬋后,打算經西安門出皇城。然而在連接瀛台的木橋附近,他卻遭遇了同樣來自夜幕深處的伏擊。
螳螂捕蟬,焉知黃雀在後?屠夫偷襲曹彬等人的時候,哪裡知道,有一雙凜冽的眼睛,正在暗處死死地盯著他!
屠夫反應極快,遭遇伏擊后,立刻抽出剔骨尖刀反擊,哪知竟不是敵手。屠夫知道遇上了極為罕見的狠角色。在被擊傷后,屠夫果斷選擇了放棄。再勉力斗下去,必死無疑。屠夫的刀功了得,逃遁的功夫同樣了得。更為重要的是,偷襲他的人意在姻嬋,對他沒有趕盡殺絕。所以屠夫得以順利逃脫。
偷襲屠夫的,不是什麼身手矯捷的壯漢,而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將姻嬋抓入了瀛台,命姻嬋在各處建築中查看有無毒門的陣法。
身為毒門的青者,姻嬋最擅長的是用毒,然而此時此刻,她的身上沒有任何毒藥。她親眼目睹了這個女人的身手,知道自己完全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所以沒有作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並且按照這個女人的要求去做事。
姻嬋已經瞧出,涵元殿後殿內的四面牆上,懸挂著的七幅字畫頗有門道。這七幅長短大小都不相同的字畫,是按照文王卦的方位排列的,離、震、兌、乾、巽、坤、艮七個卦位上各懸一幅,唯有坎卦位上空空蕩蕩。在刺客道的毒門中,這種排布的方法,又有一個特殊的稱謂,叫陽解陰毒陣。陽解陰毒這個詞,出自李贄的《答來書》,是表面和解背後下毒手的意思。所以毒門的陽解陰毒陣,有「七面皆玲瓏,其毒出陰位」的說法。文王卦中,正南為陽,正北為陰,陽解陰毒陣的關鍵點便在於正北方向。殿中的這七幅字畫,懸挂在七個卦位上,唯獨正北方的坎卦位上沒有。所以姻嬋料定,正北方的牆面有問題。
「你這麼費盡心思,到底想要找什麼東西?」姻嬋忽然開口問身後的女人。她不想這麼快就把想到的東西,告訴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你不必知道。」女人的說話聲冰冷無情,「有什麼發現?」
「這裡面什麼也沒有,」姻嬋撒了個謊,「你要找的東西,看起來不在這座島上。」
「那你就沒有用處了。」女人的口吻淡得如同一杯白水。
兵刃出鞘的金屬聲,在姻嬋的背後響起。
姻嬋沒想到這個女人做事竟如此狠絕。「北面的牆壁!」她急忙說。
女人冷冷一笑,來到北面的牆壁前,先用手按了按牆面,然後拔出腰間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剝去牆皮。
在女人忙活的時候,姻嬋一邊看著她,一邊心想,這七幅字畫按照長短和大小的不同,排布成陽解陰毒陣的布局,這顯然只有刺客道毒門的人才能做出來。懸挂這七幅字畫的始作俑者,會不會是毒門的某位青者?瀛台是皇家重地,這個青者竟敢跑來此地,不知是為了藏匿什麼重要的東西?
在姻嬋暗自疑惑的時候,那女人已經剝落牆皮,從牆壁里摳下了一個細長的木匣。木匣上沒有掛鎖,那女人輕而易舉便打開了木匣。
姻嬋離那女人有一丈多的距離,只是遠遠地朝木匣中望了一眼,便驚訝不已。因為姻嬋看見,匣中放置的,是一幅捲軸,用一把雙頭的鬼頭鎖扣住,鬼頭鎖的鎖面上有一片紅色,似乎是幾個刻字。姻嬋之所以驚訝,是因為這幅捲軸無論是尺寸,還是質地,竟然和她從日月庄封刀樓內盜出然後存放在長沙府十四號當鋪里的那幅捲軸完全一樣。姻嬋心想,莫非有人去過十四號當鋪,想辦法取出了那幅捲軸,藏到了涵元殿的牆壁里?可是細看周圍的牆壁,顯然是多年前修葺而成,沒有任何修補過的痕迹,如果這捲軸是最近才被人藏入牆壁里的,牆壁上總該留下修補過的痕迹才是。
那女人看過匣內的捲軸后,便合上了木匣。她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她抓住姻嬋,往殿門走去。
姻嬋說:「我已經幫你找到了東西,你該放我走了吧。」
「你當真以為,我抓你,只是這麼簡單?」
姻嬋情不自禁地一愣。
「另外一幅捲軸呢?」那女人忽然停下了向前走的腳步。姻嬋被她反箍著右手,也只好跟著停了下來。
「什麼另外一幅?」姻嬋知道那女人說的是什麼,卻故作不知。
「日月庄,封刀樓。」那女人手腕用勁,姻嬋的右手頓時被疼痛包裹。
「我沒有去過什麼日月庄,什麼封刀樓,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那幅捲軸是姻嬋的任務,她若說了出來,讓那女人奪去了捲軸,她的這次任務便宣告失敗。
「日月庄的四兄弟,臨死前說的話,又豈會有假?」
「他們死了?」姻嬋脫口而出。
那女人冷冷地一笑。姻嬋說出「他們」二字,就等於變相地承認自己去過日月庄,與那四兄弟打過交道。
「是我殺的。」那女人說。
「你北上的途中,想必是將捲軸存放在了某號當鋪之中。」那女人用右手死死地制住姻嬋,讓她無法反抗,隨即將左手中的木匣放在地上,空出左手來,在姻嬋的懷中、衣袋裡翻找。姻嬋被御捕門囚禁了一段時間,身上攜帶的匕首等器物,早已被御捕門搜走,她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沒有威脅的東西。那女人從姻嬋的身上搜出了一串項鏈和幾個小盒子,並將小盒子一一打開,裡面都是上品的胭脂。
「當鋪的暗碼紙呢?」那女人問。
「哪有什麼暗碼紙?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姻嬋已經鐵了心,無論如何,決不說出捲軸的下落。
那女人還待逼問,忽然瀛台的北面傳來了槍聲。
皇城之內,巡邏的禁軍和侍衛是不準攜帶槍械的,這是出於對皇室人員安全的考慮,以防有不臣之人襲殺皇室人員,但若皇城內發生急變,經上諭批准后,皇城內的禁軍和侍衛可由武械庫配發槍支和彈藥。此刻瀛台北面響槍,寥寥數聲,不像是大批禁軍所為。那女人雖不知是保皇黨人正朝賀謙和白孜墨開槍,但料想瀛台有了槍響,不用多久,必會有大批的禁軍和侍衛趕來瀛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那女人制住姻嬋,攜帶木匣,拉開了涵元殿的殿門。
殿門一開,只見門外停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人,正是靜候了多時的索克魯。
那女人和索克魯面對面地看著對方,神情都是微微一愣。
此時此刻,時間仿若凝結。
「當真是你?」片刻后,索克魯用難以置信的語氣,打破了這相對無言的沉默。
女人沒有說話,推著姻嬋從索克魯的身邊走過。
錯身而過的瞬間,索克魯問,小聲而又謹慎:「你……這些年可好?」
女人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只是短暫的一下。她仍沒有回答一言一字。她扔回一個瓷瓶,準確地落在索克魯的腿上,卻連身子都沒轉。那是解救豐澤園中數十個捕者的解藥。她押著姻嬋,繼續走向黑暗。
索克魯望著那女人漸漸隱入夜色的背影,心情竟是多年未曾有過的平靜。
三疊毒陣
離開涵元殿後,那女人沒有選擇走直接通往北面木橋的道路,因為又有槍聲在那條路上響起了。女人帶著姻嬋朝西走,那是通往豐澤園的道路。從豐澤園繞一個圈子,可以避開槍響的地方,從而安全地抵達木橋。
再一次進入豐澤園內,再一次從幾十個捕者的身體上跨過。然而這一次,走到園子的中央時,那女人忽然停了下來,警覺地回頭,警覺地四顧。她已經預感到了潛伏在暗處的危險。
她取出了一條牛筋索,用無比熟練的手法,將姻嬋反綁在一棵樹上。這是為了防止姻嬋逃跑。如此一來,她便騰出了雙手。她抽出腰間的短刀。那短刀的把柄上拖著一截不長不短的鐵鏈,乃是既可近身搏鬥亦可遠距離攻擊的鎖鏈刀。
女人左手托鏈,右手握刀,像一尊石像,靜立於園中。
園內寂靜無聲,既無蟲鳴,也無鳥啼,黑暗之中,唯有夜風吹得樹葉子翻轉,沙沙作響。
女人的左手忽然一撥,右手跟著一帶,鐵鏈帶動短刀劃出一道又扁又平的弧線,擊向左前方!這一刀雖是出自一個女人之手,然而威風凜凜,霸道狠絕,甚至比一個壯漢使出來還要強勁有力。
一聲金屬脆響,火星四濺,黑暗中,竟有人擋住了這霸烈的一刀!
擋住這一刀的,不是別人,正是胡客!
進入瀛台後,胡客便一直潛伏在暗處,做了許久的看客,最後終於等到了姻嬋的出現。為了救姻嬋,他像一匹草原上獨自作戰的蒼狼,在黑暗中隱藏自身,直到最好的時機來臨。最終,他選擇在草木生長的豐澤園中解決問題。
胡客原本是發動偷襲,他已經做到足夠悄無聲息,卻還是被那女人準確地識破了方位。胡客硬生生地擋住了這霸烈的一刀。一刀之中,便見功力,胡客已經清楚對手的實力。他立即向斜後方退步,欲退入一片花石之後。
胡客退得快,那女人的鎖鏈刀更快。刀口凌空劈落,胡客被迫又一次用問天抵擋,又是一次火星四濺!鎖鏈刀與問天兩次碰撞,竟然沒有折斷,足見鎖鏈刀的質地也是相當的精純。
那女人不愧是能擊退屠夫的角色,一出手,便壓制住了胡客。胡客即便躲於花石或樹木之後,但鎖鏈刀的鐵鏈能在石棱或樹榦上一折,令短刀改變方向,繞擊躲在後面的胡客。胡客不得已現身,從正面進行攻守。然而一到正面對敵時,胡客以短搏長,處處受制於鎖鏈刀,竟無法挨近女人一分。無法近身,問天的勇絕陰狠之勁,便得不到分毫的發揮,是以胡客更加被動。只不過短短的十幾個回合,胡客便接連遭遇了三次兇險,每次都是在毫釐之間擋住了鎖鏈刀的刀鋒,這才避免了負傷的厄難。
姻嬋已經認出了與那女人對敵的人是誰。那樣的身形,那樣的身手,除了他,還能有別人嗎?姻嬋曾經是多麼地渴望,在她被囚禁的一個多月里,渴望這個男人會突然出現在眼前,救她離開。然而當這個男人真正現身時,她卻又多麼地希望他不要出現。
「你不用管我!」姻嬋萬分希望胡客能夠聽從她一次,「你趕緊走啊!你鬥不過她的!」
但胡客來了,就決不會拋下姻嬋獨自離開。
雖然面對的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強勁對手,雖然處處受到鎖鏈刀的壓制,但胡客決不輕言放棄。他明知山有虎,卻偏要向虎山而行!
在極為不利的局面下,胡客強行發動了反擊。他徹底捨棄了防守,頂著受傷的危險,向那女人逼近!他寸尺必爭,在被鎖鏈刀擊傷了兩次后,終於以不要命的攻勢,逼得那女人向左側退避了一步。
胡客終於逼出了一線機會!
他一步跨過那個女人,問天的鋒刃,閃電般從姻嬋腰間的牛筋索上劃過。
牛筋索瞬間綳斷,姻嬋身上的束縛得以解除。
然而胡客這一擊,卻將後背完全送給了對方。那女人絕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胡客剛割斷牛筋索,後背上就抹過一縷深入骨髓的涼意。
姻嬋大聲尖叫了起來!胡客卻將她一把推遠,隨即返轉身去,又和那女人斗在一起。他的後背血如泉涌,卻仍舊拼盡全力。他只喊了一個字,聲音低沉而不可抗逆:「走!」他要用自己來拖住那女人,為姻嬋贏得脫身的時間。
姻嬋知道胡客的用意,可是她的雙腳卻像生了根一般,一寸一分都挪不動。
胡客又大吼了一聲,兩聲,三聲!他不停地嘶吼,不停地叫她走!
姻嬋的心已經糾結到了極點。她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慌亂之中,她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腳底下忽然絆到了什麼,猛地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夜風吹來,姻嬋忽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嗆鼻的藥味兒。在她的腳邊,有一口箱子。就是這口箱子,絆倒了踉蹌退步的姻嬋,而這口箱子也順勢傾倒在地上,蓋子摔開,掉出來好幾個瓶瓶罐罐。
這是多麼熟悉的味道!
姻嬋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她像遇到什麼寶貝似的撲向了這口箱子。在箱子里,她發現了許多藥材和藥瓶,其中有幾味葯,竟是極為名貴的珍品。她在箱子中準確地找到了散發出濃烈刺嗆鼻氣味的紙包——那是一包毒粉,帶有劇毒!此外,她還找到了幾個裝有毒藥的瓷瓶。
這口箱子的主人,乃是太醫院的醫士冷德全。冷德全隨眾捕者退入豐澤園,也遭到了暗算,吸入毒氣,昏厥在地。此刻的他,正躺在這口藥箱子的旁邊。
這些本該是光緒「享用」的毒藥,此刻卻全落在了姻嬋的手裡。
這一個多月以來,姻嬋先是被日月庄的人追殺,后遭御捕門的囚禁,接著又被那女人挾持。她任人擺布,全因身上沒有任何毒藥。毒門的青者,若沒有毒在手,便和普通人幾乎沒有區別。現在手握幾味霸烈的毒藥,姻嬋終於有了反戈一擊的資本。
她趁著胡客贏來的寶貴時間,在園中左走右突,用盡這十二年來在毒門的所學,成功布下了物腐蟲生陣、蓼蟲忘辛圓和春華寒木圈交互相佐的三疊毒陣!
姻嬋用布陣后剩餘的毒藥,連續朝那女人種毒,逼開那女人,為胡客贏得了撤退的時間。兩個人趁機退出,將那女人留在了三疊毒陣中。
這個三疊毒陣,足以在短時間內困住那女人,儘管她也同樣精於毒道。
就是這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極短的時間,讓胡客和姻嬋逃出了瀛台。胡客後背遭受重創,這拖慢了兩個人逃離的速度。為了避免那女人追來,兩人奔過瀛台北面的木橋后,找來樹枝和蔓草,放了一把火,火勢見風就長,很快將整座木橋吞噬。
遠處傳來了人聲,那是趕來的巡邏禁軍。瀛台的槍響,終因距離過於遙遠,未能引起巡邏禁軍的注意,然而這一把大火,在燒斷出入瀛台的唯一道路的同時,也令附近的禁軍和侍衛們趨之若鶩。這樣一來,那女人即便衝出三疊毒陣,也難以輕鬆地逃離瀛台了。
在禁軍趕到之前,胡客和姻嬋悄然遠離了這座囚禁天子的孤島。
尋了一處僻靜地,姻嬋撕下一隻衣袖,簡單包紮了胡客背上的傷口,使鮮血不至於滴落在地而暴露行蹤。兩人躲避往來奔走的禁軍和侍衛,悄悄出了西苑,由西安門溜出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