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1)

第二百零六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1)

奧布朗斯基的境況很糟。

賣掉三分之二的樹林的錢已經花光了,他以九折預支出賣其餘三分之一的樹林的錢,幾乎也預支完了。那商人不肯再給他錢,尤其是因為陶麗在這年冬天第一次公開聲明她擁有產權,不肯在出賣最後三分之一的樹林的收款契約上簽字。他的全部薪水已經用於家庭日常開支和償還無法拖欠的零星債務。現在一點錢兒也沒有了。

這是很不愉快、很尷尬的,奧布朗斯基認為,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認為,所以這樣,是因為他拿的薪水太少了。他所任的職位,在五年之前顯然是很好的,現在就不算什麼了。彼得羅夫是銀行行長,年俸一萬二;斯文濟茨基是公司董事,年俸一萬七;米丁創辦了一家銀行,一年收入五萬。「顯然是我睡著了,人家也把我忘了。」奧布朗斯基自怨自艾地想。於是他就留神打聽,仔細觀察,到冬末看準了一個肥缺,就發動攻勢,先從莫斯科,通過親戚朋友,後來,到春天,等時機成熟了,他親自奔赴彼得堡。這一類差事,報酬多少不等,年俸從一萬到五萬,又舒服又有油水的,比以前多起來了。這就是南方鐵路銀行聯合信貸公司理事會理事的職位。這種職務,也像所有此類職務一樣,需要有淵博的知識和很強的活動能力,這是一個人很難兼備的。因為找不到二者兼備的人,那就讓一個正直的人來擔任這一職務,總比不正直的人來擔任好些。而奧布朗斯基不僅是一般的正直人,而且是特別正直的人,具有特別意義的正直人,也就是在莫斯科說到「正直的活動家、正直的作家、正直的雜誌、正直的機關、正直的派別」時,「正直」這個詞兒的含義,也就是說,一個人或者機構不僅不是不正直的,而且在必要的時候還會挖苦政府。奧布朗斯基在莫斯科經常出入於使用這個詞兒的圈子,圈子裡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特別正直的人,所以他比其他人更有資格擔任這一職務。

這個職務每年可以提供七千到一萬盧布的收入,而且奧布朗斯基不用辭去原來的官職,可以兼任這一職務。這事取決於兩位部長、一位貴婦人和兩個猶太人;這些人雖然都已經疏通好了,但奧布朗斯基還是要到彼得堡去親自拜訪一下。此外,奧布朗斯基還答應為安娜去找卡列寧,要他對離婚的事給予明確答覆。於是他向陶麗要了五十盧布,就去彼得堡了。

奧布朗斯基坐在卡列寧的書房裡,聽他念有關俄國財政狀況不景氣原因的報告草稿,只等他念完,就同他談談自己的事和安娜的事。

「是的,這意見很對。」等卡列寧摘下他現在看書非戴不可的夾鼻眼鏡,帶著徵求意見的神氣看了看原來的內兄,奧布朗斯基就說道,「這在細節上是很正確的,不過我們這時代的準則還是自由。」

「是的,不過我提出的另一個準則,也包括自由的準則在內。」卡列寧說,並且把「包括」這個詞兒說得很重,又戴起夾鼻眼鏡,好把有關的段落再念一遍。

卡列寧翻了翻字跡清秀、兩邊空白很寬的草稿,把很有說服力的一段又念了一遍。

「我不贊成保護關稅政策,不是為了某些人的好處,而是為了公共利益——對下層階級和上層階級都是一樣的。」他從夾鼻眼鏡上面看著奧布朗斯基說,「可是他們不明白這一層,他們只關心個人利益,只會說漂亮話。」

奧布朗斯基知道,卡列寧一談到他們,也就是那些不願意接受他方案的俄國一切災禍的罪魁禍首,怎麼想和怎麼做的,他的話就快結束了。因此奧布朗斯基現在情願放棄自由的準則,完全贊同他的意見。卡列寧若有所思地翻著自己的手稿,不再說話了。

「哦,湊巧,」奧布朗斯基說,「等你見到波莫爾斯基,我請你就便對他說幾句好話,就說我很想得到南方鐵路銀行聯合信貸公司理事會理事的空缺。」

奧布朗斯基對他垂涎已久的這個職位名稱已經說習慣了,所以一字不差很快就說出來了。

卡列寧仔細問了問這個理事會是幹什麼的,就沉思起來。他在考慮,這個理事會的活動同他的方案是否有什麼抵觸之處。但是,因為這種新機構的活動十分繁雜,他的方案涉及面又廣,他無法一下子就做出判斷,於是,他一面摘夾鼻眼鏡,一面說:

「沒問題,我可以對他說說;不過,你為什麼就想得到這個職位呀?」

「薪水高,差不多有九千盧布呢,而我的收入……」

「九千盧布。」卡列寧重複了一句,就皺起眉頭。這樣高的薪水使他想起來,奧布朗斯基謀求的職位,在這方面就違反他的提倡精簡節約的方案的宗旨。

「我認為,而且也寫過這方面的文章,在我們這時代,這類高薪是我們政府錯誤經濟政策的表現。」

「那你說怎麼辦呢?」奧布朗斯基說,「比如說,一個銀行行長年薪就有一萬盧布,這是因為他值得。或者,一個工程師年薪有兩萬盧布。隨你怎樣想,這都是有現實意義的事業!」

「我認為,薪水是一種商品的代價,應該受供求法則的支配。如果規定薪水時背離這個法則,就比如,當我看到有兩個工程師畢業於同一學院,學識和能力也都相同,一個年薪四萬,另一個滿足於兩千,或者看到高薪聘任毫無專長的律師或驃騎兵去當銀行行長,那我就可以斷定,規定薪水不是依照供求法則,而是完全憑私人情面。這就是嚴重的徇私舞弊,對政府工作影響極壞。我認為……」

奧布朗斯基連忙打斷妹夫的話。

「是的,不過你要承認,現在創辦的是一種肯定有益的新機構。不論怎麼說,這是有現實意義的事業呀!尤其重要的是辦事正直。」奧布朗斯基在說「正直」時加重了語氣。

可是卡列寧並不了解「正直」在莫斯科的含義。

「正直不過是一種消極的特性。」他說。

「不過,你還是要在波莫爾斯基面前給我說說好話,那就是幫我大忙了。」奧布朗斯基說,「就在談話中間,找機會說說……」

「可是這事恐怕主要取決于波爾加林諾夫。」卡列寧說。

「波爾加林諾夫那方面已經完全同意了。」奧布朗斯基紅著臉說。

一提到波爾加林諾夫,奧布朗斯基就紅了臉,因為這天上午他就去拜訪過猶太人波爾加林諾夫,這次拜訪在他心裡留下很不愉快的印象。奧布朗斯基深信他希望從事的事業是一項很有現實意義的正直的新事業,但今天上午,波爾加林諾夫顯然有意地讓他和其他來訪者在接待室里坐等了兩個小時,他一下子就覺得難為情了。

他之所以難為情,或許因為他這個留里克王朝的後裔——奧布朗斯基公爵,竟在一個猶太佬的接待室里苦等了兩個小時,或許因為他生平第一次不遵照祖宗遺訓為政府效忠,而另謀出路,反正他覺得非常難為情。在波爾加林諾夫家等待的兩小時里,奧布朗斯基來來回回地在接待室里踱著,捋著絡腮鬍子,同其他來訪者聊著,還想出一句雙關的俏皮話,說他在猶太佬家裡等得好苦,想方設法來掩飾他的懊惱心情,不讓別人,甚至也不讓自己察覺。

可是他一直覺得很難為情、很懊惱,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是因為那句雙關俏皮話「找猶太佬求差事,真是苦差事」絲毫不起作用呢,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等到波爾加林諾夫終於特別客氣地接見了他,顯然因為怠慢了他而揚揚得意,並且幾乎拒絕了他的要求時,奧布朗斯基就巴不得儘快把這事忘掉。所以,現在一想起來,他就臉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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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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