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5)

第二百一十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5)

奧布朗斯基在巴爾特尼揚斯基家美美地吃了一餐並且喝了不少酒之後,便來到李迪雅伯爵夫人家,只是比約定時間多少晚了一點兒。

「伯爵夫人這兒還有什麼人?那個法國人在嗎?」奧布朗斯基一面打量著很熟悉的卡列寧的大衣和一件帶扣子的古怪而樸素的大衣,一面問門房。

「阿歷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卡列寧和別祖波夫伯爵。」門房板著臉回答說。

「米雅赫基公爵夫人猜對了。」奧布朗斯基一面上樓,一面想道,「真奇怪!不過和她接近接近倒是不錯。她很有些勢力呢。要是她能對波莫爾斯基說幾句話,那就行了。」

天色還很亮,可是李迪雅伯爵夫人的小客廳里已經放下窗帘,燈火通明。

伯爵夫人和卡列寧坐在一盞吊燈下的圓桌旁,小聲說著話。有一個面容非常蒼白但也非常漂亮的瘦小男子,長著像女人的臀部和一雙羅圈兒腿,一雙眼睛又清秀又明亮,長長的頭髮披在禮服領子上,站在另一頭,在看牆上的畫像。奧布朗斯基同女主人和卡列寧打過招呼以後,不由得又看了看這個陌生人。

「蘭道先生!」伯爵夫人帶著溫柔和小心得使奧布朗斯基吃驚的神氣對他說。於是她給他們做了介紹。

蘭道連忙回頭看了看,走了過來,笑了笑,把一隻很不靈活的汗津津的手放到奧布朗斯基伸出的手裡,隨即就又走開了,又看起畫像。伯爵夫人和卡列寧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見到您很高興,尤其是今天。」李迪雅伯爵夫人說著,指了指卡列寧旁邊的座位請奧布朗斯基坐。

「我給您介紹一下他,稱呼他蘭道,」她看看法國人,隨即又看看卡列寧,小聲說,「實際上他是別祖波夫伯爵,您想必也知道了。只是他不喜歡這個封號。」

「是的,我聽說了。」奧布朗斯基回答說,「據說,他把別祖波夫伯爵夫人的病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到我家來過,她太傷心了!」伯爵夫人對卡列寧說,「對她來說,這次分別太可怕了。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他一定要走嗎?」卡列寧問。

「是的,他要回巴黎。他昨天聽見一個聲音。」李迪雅伯爵夫人望著奧布朗斯基說。

「啊,一個聲音!」奧布朗斯基重複了一下,覺得在這伙兒人中間必須儘可能小心些。他覺得在這伙兒人中間正在發生或者就要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但他還摸不著頭腦。

沉默了一小會兒以後,李迪雅伯爵夫人就像要談正題似的,帶著微妙的笑容對奧布朗斯基說:

「我早就認識您,並且很高興進一步結識您。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但是,要想做一個朋友,必須理解朋友的心情,我怕您對阿歷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的心情未必能理解。您想必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她說著,抬起她那若有所思的美麗的眼睛。

「明白一點兒,夫人,我明白,阿歷克賽·亞力山大羅維奇的狀況……」奧布朗斯基說,因為他並不怎麼明白究竟指的是什麼,所以只是籠統地說說。

「變化的不是外在的狀況,」李迪雅伯爵夫人板著臉說,同時用含情脈脈的目光注視著站起來走到蘭道跟前的卡列寧,「是他的心變了,他獲得了一顆新的心,所以我怕您不完全理解他這種變化。」

「也可以說,我在大體上是能理解這種變化的。我們一向很要好,就是現在……」奧布朗斯基一面用溫柔的目光回答伯爵夫人的目光,一面說,同時尋思著她和兩位部長中哪一位更接近,也好請她去向哪一位求情。

「他內心的變化不會削弱他對別人的愛,相反,他的變化只會加強他的愛。不過我怕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您不喝茶嗎?」她說著,用眼睛指了指端著茶走進來的僕人。

「不大明白,夫人。當然,他的不幸……」

「是的,不幸,在他的心起了變化,他完成了變化的時候,就成了無上的幸福。」她用含情的目光望著奧布朗斯基說。

「我看,可以請她對兩位部長都去說說了。」奧布朗斯基心裡想道。

「哦,當然啦,夫人。」他說,「不過我想,這種變化是極其隱秘的,因此任何人,即使對最親密的人,都不願說。」

「恰恰相反!我們應該說,還應該互相幫助。」

「是的,當然啦,不過信仰是各不相同的,況且……」奧布朗斯基溫柔地笑著說。

「在信仰神聖的真理方面是不會有什麼不同的。」

「哦,是的,當然啦,不過……」奧布朗斯基發起窘來,就不說了。他明白,談的是宗教。

「我看,他這就要睡著了。」卡列寧走到李迪雅跟前,意味深長地小聲說。

奧布朗斯基回頭看了看。蘭道坐在窗旁,雙臂擱在安樂椅的扶手和椅背上,垂著頭。他發現大家都在看他,就抬起頭來,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了笑。

「你們不要注意他。」李迪雅說著,輕輕地推了一把椅子給卡列寧。「我發現……」她正要說下去,就有一名僕人拿著一封信走了進來。李迪雅匆匆看完信,道了一聲歉,就飛快地寫了一封回信交給僕人,然後又回到桌邊。「我發現。」她繼續把話說下去,「莫斯科人,尤其是男人,最不關心宗教了。」

「才不是呢,夫人,我覺得,莫斯科人最虔誠是出了名的。」奧布朗斯基回答說。

「是真的,就我所知,很遺憾,您也是很不關心的一個。」卡列寧帶著疲憊的笑容對他說。

「怎麼能不關心呀!」李迪雅說。

「我在這方面不是不關心,而是在等待。」奧布朗斯基帶著他那最感化人的微笑說,「我認為,我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還沒有到。」

卡列寧和李迪雅交換了一下眼色。

「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我們的時候是不是到了,」卡列寧板著臉說,「我們不應該考慮我們是否有所準備,因為上帝的恩惠不受人的思想支配;有時恩惠不是降臨到苦苦追求的人身上,而是降臨到毫無準備的人身上,就像降臨到掃羅身上那樣。」

「噢,似乎他還不該睡。」一直注視著法國人一舉一動的李迪雅說。

蘭道站起來,來到他們跟前。

「我可以聽聽嗎?」他問道。

「當然可以,我是不願意打擾您呀,」李迪雅溫柔地看著他說,「和我們一起坐坐吧。」

「不過不能閉上眼睛躲避光明呀。」卡列寧繼續說。

「哎呀,您要是能體會到我們體驗到的幸福,能感到無處不在的上帝在自己心中就好了!」李迪雅伯爵夫人怡然自得地笑著說。

「可是一個人有時會覺得自己達不到這樣崇高的境界呀。」奧布朗斯基說,雖然覺得他這是違心地承認宗教的崇高,但他又不敢在這個女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自由思想,因為這個女人在波莫爾斯基面前說一句話就能使他得到垂涎已久的職位。

「您是想說,一個人有了罪就不能嗎?」李迪雅說,「但這種說法是沒有道理的。信徒是沒有罪的,罪已經贖過了。對不起。」她看到僕人又拿了一封信走進來,就說道。她看完了信,口頭回答說:「就回話說,明天在大公夫人家。」她又說下去:「信徒是沒有罪的。」

「是的,不過有信仰而無行動是沒有用的。」奧布朗斯基想起《教義問答》上這句話,就說道,一面只能笑著表示堅持自己的看法。

「哦,這是《雅各書》里的話。」卡列寧帶著一點兒不以為然的神氣對李迪雅說,顯然這事他們已經談過不止一次了。「曲解這句話真是為害不淺呀!再沒有什麼比這種曲解更背離教義的了。『我沒有行動,我就不能信教』,不論在哪裡都不是這樣說的。說的正好相反。」

「為上帝辛勞,靠辛勞、齋戒拯救靈魂,」李迪雅伯爵夫人用厭惡和鄙夷的語調說,「這是我們的修士們荒謬的見解……其實哪裡也沒有這樣的說法。這是簡單得多也容易得多的。」她又說,眼睛看著奧布朗斯基,帶著那種鼓勵人的笑容,她就是用這種笑容在宮中鼓勵那些在新環境下張皇失措的年輕女官的。

「我們得救,靠的是為我們受苦受難的基督。我們靠信仰得救。」卡列寧流露著讚賞她的話的目光,附和說。

「您懂英文嗎?」李迪雅問道,在得到肯定的答覆以後,就站起來,到書架上去找書。

「我想念念《平安與幸福》[1]或者《庇護》[2],好嗎?」她帶著詢問的神氣看了看卡列寧,說。她找到書,坐到原來的地方,把書翻開。「這很短。這兒寫的是獲得信仰的途徑,以及獲得信仰后充滿心靈的超脫塵世的幸福。一個信徒是不會不幸的,因為他不是孤獨的。你們就看吧。」她已經要念了,僕人又走了進來。「波羅茲金娜嗎?就回話說,兩點鐘……是的。」她把一個指頭夾在書里要念的地方,嘆著氣用若有所思的美麗眼睛望了望前方,說。「這就是真正的信仰產生的效果。您知道瑪麗婭·薩寧娜嗎?您知道她的不幸嗎?她失去了獨生子。她灰心絕望。可是,結果又怎樣呢?她找到了這位朋友,現在她因為孩子的死感謝上帝了。這就是信仰帶來的幸福!」

「哦,是的,這太……」奧布朗斯基說。他高興的是,要念聖書了,他就可以多少定定神了。「不行,看來今天最好什麼也不要求。」他心想,「只要不壞事,能從這兒脫身就不錯了。」

「您會覺得乏味的。」李迪雅對蘭道說,「您不懂英語,但這很短。」

「噢,我懂。」蘭道帶著同樣的微笑說,並且閉上眼睛。

卡列寧和李迪雅會意地相互看了一眼,她就念了起來。

[1]原文為英語。

[2]原文為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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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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