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斯人已故,執念成蠱
第1章斯人已故,執念成蠱
父親去世了。男朋友失蹤了。
獨自坐在書房裡,翦墨只能想到這兩句話。身上的黑衣與房間的黑暗融為一體,漸漸模糊了輪廓。身後是寬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帘沒有拉上。深秋的夜已然黑透,映襯著小區里其他家庭共享天倫的溫暖燈火。這一切都跟她無關。在這個城市裡,她算是孑然一身了。
她看過一句話,大致是說,誰可以這樣冷靜,在生命的剛開始就用回顧的眼光打量自己的一生?她覺得她就可以。她剛剛過完二十五周歲生日,年華正好,卻送走了最後一位親人。父親的血脈還在她的身上延續著,她卻覺得自己的生命幾乎要到盡頭。
左手緊握書桌上一個細長的六棱玻璃杯,她保持這個姿勢很長時間。杯子是周遠澤送的,裡面的菊花已經泡得慘白零落。以前,翦墨喜歡用蓋碗喝花茶,用紫砂壺喝紅普洱,周遠澤送她這個杯子說:「翦墨,這杯子的造型和角度好,泡菊花的時候很漂亮,你畫圖畫累了就看看它讓眼睛休息一下。」從此,她不管喝什麼,都只用這個杯子。
周遠澤是父親翦博謙最喜歡的學生。沒有「之一」。當所有人都反對翦墨跟周遠澤戀愛的時候,只有父親點頭說,遠澤是個好孩子。翦墨就義無反顧選中他。
父親只說他是好孩子,沒有說他是好男友、好丈夫。她忽略了這層含義。是故意的。她鄙視自己用父親這句模稜兩可的話來遮掩那不可救藥的自欺欺人。她是數理化公式計算高手,她是追求力學與美學相結合的建築設計師,掂量輕重趨利避害是她專業練就的本領。
然,愛情不是計算,是感覺。
他是她少女時代就種在心田裡的一株五角楓,每年深秋都飄著片片紅葉,華美炫目,攝人心魂。她明知他太過遙遠不屬於她,卻因那一絲貪念,讓這蠱毒愈入愈深。
有人說,女人的心像玻璃杯,單純,透明,可以用裝下很多很多無所謂。翦墨想,這混賬話肯定是男人說的,因為他們不知道,女人只是假裝無所謂,心裡那個玻璃杯若是被愛和眼淚填滿,最終是要超載、破碎的。
終於,她放開那個無辜的杯子,活動一下已顯僵硬的指關節,又拿起面前的一個原木相框,裡面是父親親自挑選放進去的一張「全家福」。父親的臉生動跳到眼前。六歲那年,她為了漂亮的衣服和玩具,狠心離開了他。她永遠記得那晚他凄涼無助的眼神。而照片里的他,眉目清揚,笑容豁達,像孩童般天真無邪。
此生,翦墨都虧欠父親一句「對不起」。那三個字,她從K城出來投奔B市的父親時,沒有說出口;她為了戀愛的事跟父親鬧彆扭時,沒有說出口;她言語惡毒任性地責怪父親縱容周遠澤時,沒有說出口。直到遺體告別時直面長睡不醒的白髮人,觸及他僵硬的屍首,她才說出一句:「爸爸,對不起。」
這又如何,遲到的懺悔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毫無意義。在她有機會珍惜他、陪伴他的時候,她沉迷在自己幻想的愛情天堂里。現在,那個留給她一半血緣和基因的男人再也回不來了,世界上最無私最愛她的男人,永遠回不來了。她卻一滴淚都沒有。
不是她心堅似鐵,她亦做不到鼓盆而歌,她特別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她只覺心中生出一個穿越時間和空間的巨大黑洞,吸走了身上所有的溫度與能量,冰涼呼嘯的風聲不絕於耳,思念、愧疚、懊惱,一齊從那黑洞里嘶吼著朝她襲來,她在撕心扯肺的強大漩渦中渴望抓住一些溫暖的眼淚聊以慰藉。卻沒有。
發覺父親可能遇險時,父親已經失蹤了兩天。他出門前跟她打過招呼,說是要去爬山。這是他近兩年的愛好和習慣。她是放心的。當天,他沒有回來。有時他會在山腳下的小旅館住一夜,第二天再上去看日出。她是知道的。她打過電話給他,手機沒有通,她以為是山區信號不好的緣故,所以沒有特別擔心。並且,當時她正和幾位同事趕著繪製一份寫字樓的圖紙,一忙忙到半夜,就沒再打過去。
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父親的手機關機了,翦墨開始慌張。她打電話給往常與父親結伴登山的幾位叔伯,他們都沒有他的消息,不詳的預感才徹底攫住她。她找做刑警的同學景灝,在他的幫助下,第四天,終於找到了失事的父親的屍體。
景灝安慰翦墨說,翦伯伯是在荒山的北坡滾落的,頸椎和顱骨損傷嚴重,去的時候也算沒有受太多罪。翦墨就又想責怪那已逝去的爸爸,您去北坡做什麼呢?
一番詳細的調查取證后,景灝找到一個細小的線索。山腳下一個賣紀念品的小販曾經見過翦博謙。翦博謙問他上北坡的路怎麼走,小販提醒他:「老爺子,那北坡又陡又濕滑,幾乎沒人去,年輕人上去都很困難的,您就別自討苦吃啦!」翦博謙笑說:「你看我老嗎?」
「您不老!您正當年!」翦墨總這麼哄他。
他年紀越大越愛挑戰。
誰想到,竟然真的出事了。
翦博謙的手機找到了,記錄顯示,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周遠澤的,通話時間1分32秒。說了什麼,不得而知。翦博謙身為博導,在世時桃李滿天下,最欣賞周遠澤。可惜,在為他最後送行的龐大隊伍里,沒有他最得意的門生。
這些年,很多重大時刻周遠澤都不在。他每年有大半時間都在外雲遊寫生,旅行拍照。他生性喜歡自由,這一點在戀愛之初她就已然明了,所以,她努力讓自己習慣不依賴他。家裡有些小小不言的麻煩,或者工作出了什麼問題,她都會跟幾個死黨商量,卻不找他——找他亦是無用,他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懂。然而,父親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卻聯繫不上,手機打不通,他又不往家裡打電話,想必又去了某個偏僻的山溝或者村落,貪玩忘了家。
目光觸及相片,周遠澤就站在父親左側,平和輕柔地笑。翦墨站在兩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男人中間,綻放出一個剛剛訂婚的女人特有的滿心憧憬的笑容。那天,他剛剛結束一次遠行採風回來,和平時一樣到翦家吃飯,飯桌邊他對翦博謙說:「老師,請您把翦墨嫁給我,好嗎?」其實飯桌底下,他的右手正拉著她戴了訂婚戒指的左手。
照片上的周遠澤身材高挑,瘦削英俊,穿仔褲和毛衫,由於剛剛長途旅行歸來,還帶著幾分疲憊的滄桑,稍長的頭髮遮住眼睛,更凸顯出名牌大學美術系高材生的落拓不羈。他的胸前用紅線掛著一個籃球造型的吊墜,那是翦墨送給他的定情信物,是她親手做的。
十六歲那年,翦墨的母親和養父雙雙去世,她輾轉來到B市與父親一起生活,插班進入Q大學的附屬中學讀高一。一個月朗星疏的晚上,她第一次在籃球場遇到周遠澤。
那天下午放學時,班上幾個頑皮的男孩子跟她叫板:「憑什麼你這個轉校來的做學習委員?你要是敢跟武宗岳比投籃,我們就服你!」原任學習委員武宗岳笑笑,對這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不置可否。翦墨原不想理他們的,當不當學習委員她不是十分在意,正欲轉身離開,一旁的團支書蔣偉帆則咋咋呼呼說:「哈哈,新來的小美女害怕啦!」
害怕?翦墨從小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她最喜歡武俠片里義薄雲天的俠女和西部片里與牛仔一同出生入死的女飛賊,越有挑戰就越刺激,難度越大越能激發她的好勝心。
「武宗岳,明天早上七點鐘,早自習前,我們一球定輸贏。」翦墨下巴仰得高高接受他們的挑戰。回家吃完晚飯她就獨自跑去籃球場練習投三分。
周遠澤在她身邊出現的時候,她正揉捏酸痛的肩膀,心中對蔣偉帆那張欠抽的大嘴生出萬般怨念。周遠澤嘴角帶笑走過來:「光靠蠻力是不行的,你把胳膊累酸了就更投不進了。」
他站到她身後半抱著她,慢慢把球舉過頭頂,「不是手腕用力,是胳膊。還要加上你自己的感覺。這籃球是有生命的,你要鼓勵它勇敢飛出去,飛進籃框的懷抱。」
他的手自然而然、毫無生分地握著她的手。
球拋了出去,滑出優美的弧線。空心籃。三分球。
翦墨禁不住拍手稱奇,轉身看「教練」。天上的月光分明是皎潔而明朗的,可是當她對接他澄明坦蕩的眼神,頓時感覺四周都陷入一片黑暗,眼前只有他的眼睛和笑意,亮如極晝。
他背著黑色的雙肩包,穿一件黑色的外套,半敞開著,露出裡面火紅的運動衣。拉鏈的拉頭是個金屬的小圓環,像枚小小的戒指,在月光下明晃晃地閃著光。
他像誰?她肯定見過他。對了,他山上那片正在由綠轉紅的五角楓,雖然還帶著花季少年的生澀和混沌,卻掩蓋不住那即將爆發的赤色狂潮。
他輕聲說:「你看,一招命中,就像愛情。」
說完,他擦肩掠過她,離開球場。
她良久沒有轉身,釘在原地,回味著那個經久不衰的笑意,心裡烙上了那個人,那張臉,那句話。聰慧如她,早已通過幾番練習掌握了命中三分的要訣,只要力道合適,再結合物理學的知識,投出流暢的拋物線,就可以讓球順利進入籃框;或者,瞄準籃板方框的中心砸去,球也會精準地反彈到籃框里。用腦子投籃,並不難。但是她更喜歡他的說法:手中之物皆有生命,勇敢起飛,一招命中,就像愛情。
第二天一早,武宗岳如約而至,卻要取消比賽,執意要把學習委員的位置讓給她。翦墨生性倔強剛烈,哪裡肯接受施捨,鐵了心思要公平競爭。他只好在一旁稍息,兩隻手輕鬆地插在口袋裡,笑呵呵看著這個任性的「翦公主」大飆球技。
她穿著新領到的紅色運動衣校服站在三分線外,氣定神閑地托起籃球,就像擁著一個心愛的人,微微閉一閉眼睛,抬手就把籃球拋了出去。橙紅色的籃球脫離她纖細的胳膊和手指,在初冬清冷的早間空氣里畫出一道完美拋物線,然後穩穩落入籃框。
翦墨揚揚眉梢,丟給武宗岳一個勝利的微笑。她完全沒聽見他說「翦公主,學習委員是你的了」,她只瞥見周遠澤遠遠地在人群外面朝她笑了笑,轉身走了。
他的蠱,她就此中下。
這不怪他,亦不能怪她。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才經歷了親人離世,變相地背井離鄉,掙扎著走出傷痛陰影時遇到正值大好年華的他,實在無法不朝思暮想、心心念念。如果你年輕過,就能了解這事有多嚴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