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不敢回頭,怕你不在了
第13章我不敢回頭,怕你不在了
翦墨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天已是傍晚,只有她和冉鋒兩個人坐在水邊,眼前一片霞光水影。她靠著他的肩膀,他耳朵里塞著mp3的耳機,正抽著煙望著平靜的水面發獃。
冉鋒很難過。他見多很多男生喝醉酒的樣子,卻是第一次見到醉酒的女孩,偏偏是翦墨。醉酒也就算了,偏偏要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她明明死死抱著他,嘴裡卻在喊「周遠澤」。他和武宗岳蔣偉帆都試著要拉她進屋去,她掄開王八拳就在那裡發飆,硬要周遠澤抱她才行。周遠澤只遠遠望著她,不費吹灰之力卻得到了她給出的最美好的「盛夏的果實」,他冉鋒卻只是她「剩下的果實」。但是他不怪她。這是命運砍在他心上的一道傷口,他的人生早在那個大雨之夜就完全改寫了。也許他註定命淺福薄,一生的幸福都在十七歲前提前用完了。
見她醒了,他丟下煙頭,摘下耳機說:「豬啊你是,睡得這麼死,口水流了我一身。」
「你才是豬呢!」翦墨揉揉酸痛的脖子,「我睡了很久嗎?其他人呢?」
「他們剛進去,準備吃晚飯了。想抱你進屋,你又哭又鬧的,死活不肯進去。壓死我了,肩膀都麻了,快點給我捶捶。」
「捶死你!」翦墨在他肩頭狠狠打兩下,「好渴,有水喝嗎?」
冉鋒撕開一個果凍給她,然後拉她起來:「走,進去吧。」
院子里,晚飯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翦墨剛一進去,蔣葦帆就沖她詭笑:「女俠,再給我們打一出醉拳吧!」
「討厭!」翦墨吃了個果凍還是覺得渴,四處找水喝,一轉身就看到周遠澤正遞過一瓶純凈水。她正要說謝謝,他卻用她從沒聽過的嚴厲口氣責備說:「怎麼喝那麼多啤酒?萬一喝壞了肚子,後天考試就麻煩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嘛。就知道考試考試考試。你是復讀機啊?煩死了。」翦墨氣咻咻接過水,心裡鬱悶得不行。好不容易丟一次人還丟到了六環外,真不知道喝醉之後當著他們和長輩的面做什麼糗事了。「你今晚還回家嗎?」她喝飽了水問他。
「我本打算回家的,翦老師留我住一晚,剛好可以跟冉鋒睡一個房間,明天搭你們的車一起回城。」他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句:「晚上不許再喝啤酒了。」嚴厲已然不在。
眾人吃喝完畢才八點鐘不到,蔣葦帆嚷嚷著要把客房的電視和影碟機搬到院子里K歌。可是,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夏夜的郊外實在很安靜,安靜得讓人不忍打擾。
度假村是新建成的,閉路電視天線都還沒裝好,更沒有寬頻設施。無處消遣,高中生們都開始懷念城裡家中的有線電視和上網電腦。
幾位家長倒是打開了話匣子,組織大家拎著板凳圍坐在院子里聊天。頭頂是亂糟糟亮閃閃的星空,腳下是石子鋪路螞蟻亂爬的地面,蚊香和香煙混雜的辛辣煙氳中,他們聊起當年上山下鄉的經歷,嗟嘆此起彼伏,苦樂參半。
武慶國聊到興起時還陶醉地自己打著拍子清唱了起來:「曾經深愛過,曾經無奈過,曾經流著淚捨不得。曾經擁有過,曾經失去過,曾經艱難地選擇。多少甜蜜和苦澀,變成多少悲歡離合。曾經失眠過,曾經心酸過,曾經為了你魂不守舍。曾經年青過,曾經衝動過,曾經為了你喝醉過。魂斷夢牽的歲月,留在回憶里永不褪色……」
那是一首李春波的《誰能告訴我》,也是一部曾經熱播的知青題材電視劇《孽債》的插曲。武爸的唱功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可是,在那樣的夜色中、氛圍里,伴著他沙啞的嗓音,這字字血淚的歌詞卻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雖說時代不同了,年輕人的愛與哀愁是多麼相似。失敗卻不失意,流淚卻不流離。即使偶爾心灰意冷,一覺醒來又是信心滿滿;即便哭哭鬧鬧瘋瘋癲癲,清醒之後還能眉目清揚笑得出燦爛。
翦墨抱著膝蓋坐在小板凳上,一字一句聽得真切,反覆在心裡咀嚼著,回味著,感傷著。武叔叔這歌實在是唱到她心坎上了,這又愛又恨、又甜又苦、又疼痛又舒服的感覺不正是她看周遠澤時的寫照啊。她賊心不死,偷眼看周遠澤,他坐在稍遠的位置,靠近院子里的一盞氣死風燈,正低頭擺弄自己手腕上的小玉豬,獃獃地想著什麼。
溫情浪漫的憶苦思甜之後,武媽媽指揮大家回房洗澡休息,養足精神,明天回城。她還特別叮囑一句:「孩子們,不能忘記,有硬仗等著你們打呢!」
家長終究是家長,考試永遠是主旋律。幸好翦博謙從來不給翦墨做考試動員令,他只是囑咐她以後不許再喝那麼多啤酒,然後就呼呼大睡。
很多年,翦墨不曾與父親睡在同一個房間,上一次還是童年那間破舊的筒子樓單間里。那時,她五歲多,媽媽要跟爸爸離婚,爸爸從遙遠的B市請假回到K城,卻沒能攔住妻女離開的腳步。記憶由於久遠和稚嫩而變得模糊不清,斑駁不全。但是她總記得爸爸眼中明亮的淚光。被拋棄一定很心痛吧,形單影隻的日子裡,他肯定也有過失眠或者爛醉的日子吧。
大概是下午睡多了,翦墨睡意全無。伴著父親輕微的鼾聲,她翻來覆去想到很多年代久遠的事。綿羊數到第一百五十四隻,她忽然癔症一般翻身坐起,雙手捂住了突突猛跳的心臟。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夜晚啊,這是與周遠澤共度的夜晚啊。沒錯,周遠澤和冉鋒,就睡在隔壁的房間。這個後知後覺讓她瞬間止住了呼吸。
輕手輕腳,她翻身下了床。打開房門時,她回頭看看爸爸,他睡得很沉。她悄悄溜出去,把門關好,用腳尖沾地,慢慢走到冉鋒周遠澤的門口,把耳朵貼近門縫,渴望聽到些動靜。他會不會跟冉鋒問起她的種種?可惜,什麼聲音都沒有。
翦墨覺得自己有點可笑,這樣下去真就變成偷窺狂了。翦墨啊翦墨,你怎麼這麼沒出息,這麼賤骨頭?你那「公主的傲骨」哪兒去了?一定要周遠澤當面生硬拒絕你你才罷手嗎,難道下午他那個動作還不能說明問題?自己賤兮兮地去抓他的手,他卻……她忽然想起了高二的那個冬夜,校外長街,公交站旁,熱戀中的周遠澤和俞珏旁若無人地擁抱親吻。說不定人家早就約定了高考考進同一所大學再續前緣呢,自己還做什麼「繼往開來」的美夢?!
一股空前強大的挫敗感和恥辱感迅速吞噬了翦墨。「我怎麼這麼蠢啊,早該想到這一層的!」她抬手在原本就有些凌亂的頭髮上胡亂抓了兩把,提醒自己不能再想了,再這麼想下去,真的連高考的心思都沒有了。快走快走,回房睡覺去,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覺今朝睡,一覺醒來又是女俠一枚,讓周遠澤俞珏什麼的統統都見鬼去吧!
她猛一轉身,卻跟一個火紅的影子撞了個滿心滿懷。
為什麼,每次我決定遠離你的時候,你就靠得更近?
翦墨的記憶力自小就好,後來和周遠澤在一起的很多歡樂痛苦都記得真切,唯獨記不得那天被他牽住手時的心情,唯一殘留的印象就是滿眼的紅。據說人體有一種天然的自我保護能力,會屏蔽那些傷痛的記憶,翦墨覺得她的大腦可能就是開啟了那項功能,有意忽略了那段腦電波信號。因為,若是沒有那一次的開始,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自然也就規避了所有苦澀和悲傷。然而人生沒有假設,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一招命中,無處可逃。
她不曉得他要拉她去哪裡、說什麼、做什麼,他邁開兩條長腿大步往外走,她就緊緊跟上他的步伐。她放任自己變成一個盲且失聰的女子,任由他判定下一步的人生軌跡。
她被一股紅色旋風裹挾著、席捲著,急匆匆奮不顧身就跳進那片風景之中。她不去看頭頂的月影星光,不去聽草叢裡的蛙聲蟲鳴,全然丟掉那空穴來風的自尊和驕傲,只想到那樣一句歌詞:「天地都安靜,唯一不安的是你的決定。」
他一直把她拉到水邊才站定。顯然,他在外面站了很久了,身上有很重的煙味。她還不知道他會吸煙。他注視著她的眼睛,連一句「真巧啊今晚月亮好圓啊」都沒說,直奔主題問:「翦墨,你知道這個農莊以前的主人是誰嗎?」
她不出聲,只點頭,幾乎屏住呼吸眼睛也不捨得眨一下盯著暗戀了兩年多的他。他的頭髮稍長了,微微遮住了眼睛,卻遮不住雙眸中燃燒的熾熱和真誠。
「這裡以前是納蘭性德的家。我最喜歡他寫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翦墨,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情景。那天晚上月色很美,我遠遠看到你,孤零零的,一個人在球場上練習三分遠投,力氣明明不足,卻像一頭不服輸的小鹿,蹦蹦跳跳急急忙忙要證明自己。我看了你很久才鼓起勇氣過去和你說話。」
「你還記得?我以為你早就忘了。」她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
「我記得。那個畫面特別鮮活特別美。我還對你說:『一招命中,就像愛情。』然後我就走了。其實我沒走遠,轉過身來一直看你,你都沒回頭看我一眼。」
「不是的不是的。」翦墨舌頭都要打結了,「我,我站在那裡想你的話,一直想一直想,我不敢回頭,怕你不在了。」
「幸好你沒回頭,要不然我就走不掉了。」他的笑容滿是溫情,但是很快,又摻雜了愧赧,「翦墨,翦老師對我有很重的恩情,我很感激他。這幾年你對我好,我都知道。但是我不敢靠近你,因為我給不了你未來。」
「呵呵,我懂了。」翦墨尷尬地笑笑,極力掩飾著心頭的狼狽,戀戀不捨地把手從他的手心抽離出來,「其實,你不必把事情說得那麼嚴重。我爸爸是個惜才的人,他對你好完全是因為伯樂相中了千里馬。你不用為了感激他就對我如何。我們才多大啊,我不滿十九,你也到不了二十歲吧。大學還沒考呢,有什麼未來不未來的……」
「你的成績好,考國內的一流院校不成問題,甚至申請國際名校也可以。你聰明,漂亮,年級里好多男孩子都喜歡你,以後到了大學會有更多更優秀的男孩子追求你……」
「周遠澤你別說了,」翦墨強硬地打斷他,「你不願意做我男朋友我不怪你。但是我不想聽那些安慰的話,那讓我覺得自己很可笑。你給不了我愛情,就給我點面子吧。」
「翦墨你聽我說,你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風景,真的,但是我沒法做你男朋友。往近了看,就說高考這一關,我相信你可以考上嚮往的名牌大學,我就沒那個把握了,我的美術專業課還可以,文化課成績卻很勉強。如果這次考不上美院,我會再考,直到考上為止。」
「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就算你要復讀,我也等你。」
「這還在其次。往長遠看,我的性格可能不適合做個好戀人。我嚮往古代遊俠那種生活,信馬由韁,笑傲江湖。但是你們女孩子都喜歡穩定長久、朝朝暮暮。我做不到。我不能在身邊陪著你、照顧你,我也不能像對待其他人那樣,隨隨便便跟你談一場戀愛然後就洒脫地說再見。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不能靠近你。你明白嗎?」
「可是,」翦墨抓住他的手追問,「你為什麼一定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呢?我們就像高三那會兒一樣,晚上一起吃飯,周末一起爬山,秋天一起去看紅葉。這不好嗎?以後我們還要一起設計房子。你說你想學建築設計,我早就想好了,高考志願我就報Q大的建築學院,以後去武叔叔的設計院工作,造一棟我們自己的房子。這不好嗎?」
「傻姑娘,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別說我傻。你這個豬頭才傻呢。他們都說,是死是活,高考之前都得問個水落石出。好多人都在畢業之前戀愛了或者分手了,周遠澤,我來不及做你的No1了,但是我不介意做No2。我只要你說清楚,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終於問出來了,憋了這麼久。
「不喜歡。」
他看到她把好看的嘴唇咬得鐵青,雖然拼力忍著,眼淚還是從眼眶奔流出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的樣子。這並不奇怪,因為她總是在他面前努力表現自己最優秀的一面吸引他的眼球,好多出去玩的合影她都藏起來不給他,因為她覺得自己拍得不漂亮。藏了兩年多,這次終於藏不住了,被他看到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糗樣子。
她是抱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問出的,雖然做了最壞的打算認定被拒絕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真真切切聽到他說那三個字還是很難受。那份心痛不是挫敗感,不是滿盤皆輸,感情的事根本就沒有輸贏。那種痛有一個專屬標籤:錯位。翻譯過來就是: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骨頭錯位還讓人疼出一身冷汗呢,心錯了位要痛成什麼樣?那麼痛,還不能哭一哭?
她只顧杵在那裡哭個淚眼朦朧,迷糊間覺得他拉住自己的手。她甩手,他不放。然後,她感覺掌心一絲冰涼。手背用力蹭蹭眼睛,她看到那個紅線穿著的小玉豬被他塞到了她的手中。他說:「戴著我的護身符好好考試,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建築系,以後給我造個房子。」
「我才不要呢。捏死你!」她吸吸鼻子,狠狠揉搓著那隻小豬。
「果然是個暴力分子。AK—47。」
「你再說!」她抬手打他,他早已有防備,輕鬆擒了她的雙手用力一帶,把這個禍害緊緊抱在懷裡:「我是愛你的,傻姑娘,我怕你受傷害。」
「我不怕。周遠澤,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們永遠不分開。」偏要把鼻涕眼淚蹭他滿臉滿身,活該,誰讓他瞻前顧後,害她等了那麼久。
翦墨曾經問過叢家琪,接吻什麼感覺。叢家琪反問,冉鋒沒吻過你嗎。翦墨說呸呸呸冉鋒怎麼可能吻過我呢,你快告訴我武宗岳吻你什麼感覺。叢家琪說,說實話,第一次,沒什麼感覺,就像洗牙一樣,他的舌頭在我嘴裡竄來竄去,很討厭的。翦墨說,哎呀接吻那麼噁心啊。叢家琪卻翻臉說,你才噁心呢,其實,呃,還是很甜蜜的啦。
終於,在這個「表白」的晚上,在隱匿的心事統統爆發的晚上,翦墨品嘗到了周遠澤帶來的甜蜜的「洗牙」服務。他的嘴唇軟軟的,濕濕的,混著淡淡的煙草味道。由於他先吻了她臉上的眼淚,他的嘴唇還有一點咸澀。她像一塊糖被他含在嘴裡用力吮吸著,真怕下一秒自己就要軟綿綿地融化掉。這麼長久地膠著在一起是會窒息死人的呀,不過,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如果命運如此安排,死在他的懷裡豈不是一件至高無上的榮譽?
由於是偷跑出去,翦墨的身上是睡覺穿的小T恤和運動短褲,胳膊和長腿都光溜溜地露著,這就便宜了水邊那些潛伏已久的瘋狂的蚊子。吸血鬼們發起一波又一波狂轟濫炸,她能感覺到腿上迅速腫起無數大包。可是在周遠澤的懷抱里,她一動也不想動,就讓蚊子們咬她好了,真疼,真癢,可這提醒她這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發生了!周遠澤不再是遠方的一處風景,而是她身邊切切實實的存在,他擁著她,吻著她,就像她無數次憧憬過的一樣。這才是「翦公主」應有的幸福,讓蚊子們去感激駙馬爺周遠澤帶來的恩典和福祉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