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門》(23)
二十二
踏進家中門檻時,宗助的模樣簡直連他自己看了都覺得非常凄慘。過去這十天里,他每天早上只用冷水沾濕頭髮,從沒用梳子梳過一下,至於臉上的鬍子,就更沒空去颳了。每天三餐雖然都是宜道好心招待,還準備了白米飯請他享用,但副食卻只有水煮青菜,要不然就是水煮蘿蔔。宗助的臉色原就蒼白,現在又比他出門前益發消瘦。而在「一窗庵」養成了整日沉思的習慣卻還沒有改掉,宗助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隻正在孵蛋的母雞,腦袋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樣海闊天空地自由馳騁了。而另一方面,坂井的事也讓他牽挂不已。不,應該說,是坂井嘴裡那個「冒險家」弟弟,還有弟弟的朋友,也就是那個曾經讓他坐立不安的安井,他們倆的消息才是宗助現在最放心不下的。直到現在,「冒險家」三個字還在他耳中不斷迴響呢。儘管心裡放不下,宗助卻沒有勇氣到房東家去打聽,更不敢旁敲側擊去問阿米。他在山上那段日子,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擔心這件事,生怕阿米有所耳聞。
「火車這玩意兒,也不知是否因為我的心理作用,才坐了這麼一小段短程,也覺得好累啊。我不在家這段日子,沒發生什麼事吧?」宗助回到長年住慣的家中,在客廳坐下后,向他妻子問道。說這話時,宗助臉上同時露出了一副實在無福消受的表情。阿米雖然在丈夫面前永遠不忘露出笑容,今天卻笑不出來了,但她立即意識到,丈夫好不容易才從療養的地方回來,總不好在他一進門就說:「你看起來好像比去之前更不健康了。」所以阿米只能佯裝輕鬆地說道:「就算是休養了一陣,回到家來,還是會疲累。不過啊,你現在看起來太蒼老了吧,原本出發之前還是個年輕後生呢。先去休息一下,再出去洗個澡,剪個頭,然後把鬍子刮一下吧。」阿米說著,從桌子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交給丈夫,讓他瞧瞧自己的面容。
聽了阿米這話,宗助這才感覺「一窗庵」的氣氛終於被一陣風吹走了,雖說是上山修行一趟,回到自己家來,他還是從前的宗助啊。
「坂井先生那兒,沒來說過什麼?」
「沒有啊,什麼都沒說。」
「也沒提起過小六的事?」
「沒有。」
小六這時到圖書館去了,不在家。於是,宗助抓著手巾和肥皂走出家門。
第二天到了辦公室,同事都來探問宗助的病情。有人說:「你好像變瘦了一點。」宗助聽在耳里,覺得同事有意無意地正在譏諷自己。那位閱讀《菜根譚》的同事只問了一聲:「怎麼樣?修行有成果嗎?」但是這種問法也令宗助難以承受。
這天晚上,阿米和小六你一言我一語,輪流追問宗助在鎌倉的生活情形。
「你真是好命啊。家裡什麼都不留,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阿米說。
「每天得交多少錢,才能在那兒住下呢?」小六問,接著又說,「要是帶把獵槍,到那兒去打獵,該多有趣啊。」
「但是那裡很無聊吧?那麼冷清的地方,又不能從早到晚都睡覺,對吧?」阿米又說。
「還是得到吃得營養的地方去,否則身體真受不了。」小六又說。
這天晚上,宗助上床后在腦中盤算著:明天一定得到坂井家走一趟,我先不動聲色地打聽一下安井的下落,如果他還在東京,而且依然跟坂井有來往的話,我就離開這兒,搬得遠遠的。第二天,陽光如常照耀在宗助頭頂,又安然無恙地消失在西方。到了晚上,宗助拋下一句:「我到坂井家去一下。」說完便走出家門。他爬上沒有月光的山坡之後,踩著瓦斯燈下的沙石路,腳下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走到坂井家門口,宗助用手推開院門。他有種成竹在胸的感覺,自己今晚絕不可能在這兒碰到安井,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他也沒忘記先繞到廚房門外探聽一下家裡有沒有其他客人。
「歡迎歡迎!天氣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冷。」房東也跟平時一樣,看起來很有精神。宗助看到一大群孩子圍繞在房東面前,他正在跟其中一個孩子划拳,一面劃一面還發出吆喝聲。那個跟房東划拳的,是個年紀大約六歲的女孩,頭上用寬幅紅絲帶系成一個蝴蝶結,緊緊地綁住頭髮。女孩的小手緊握拳頭,用力向前劃出,一副絕不認輸的模樣。看她臉上堅決的表情,還有那小拳頭跟房東的超大拳頭形成的強烈對比,眾人都被惹得大笑起來。房東太太坐在火盆旁觀戰,也高興得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說:「哎喲!雪子這回要贏了。」孩子的膝蓋旁邊堆滿了紅白藍三色玻璃珠。
「結果還是輸給雪子啦。」房東說著離開了座位,轉臉對宗助說,「怎麼樣?還是躲到我那洞里去吧?」說完,便站起身來。
書房的裝飾柱上仍像從前一樣,掛著那把裝在錦袋裡的蒙古刀。花盆裡面居然插著一些黃色油菜花,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宗助望著那個將裝飾柱遮去一半的艷麗錦袋說:「還跟以前一樣掛在這兒啊!」說完,又暗中窺視房東臉上的表情。
「是啊。這蒙古刀是個稀罕的東西嘛。」房東答道,「但我那寶貝弟弟送我這玩具,原來是打算用來籠絡我這個哥哥的,真是拿他沒辦法。」
「令弟後來怎麼樣了?」宗助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嗯,總算在四五天之前回去了。那傢伙還是比較適合住在蒙古。我告訴他,你這種人跟東京不太協調,還是早點回去吧。他聽了也說正有此意,說完,就走了。反正那傢伙是該活在萬里長城以外的人物,要是能到戈壁沙漠去挖鑽石就好了。」
「他那位朋友呢?」
「安井嗎?自然也一起回去了。像他那麼浮躁的人,大概沒法在一個地方安穩地待下去。聽說他以前還上過京都大學呢。真不知他怎麼會變成那樣。」宗助感到汗水正從腋下冒出來。安井究竟變成什麼樣?究竟有多浮躁?宗助完全不想知道。
他只覺得,自己跟安井上過同一所大學這件事,還沒跟房東提起過,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喜事。不過,房東原是打算招待弟弟和安井吃飯的時候,把自己介紹給他們兩人的,自己後來推辭了邀請,躲過了當場出醜的窘狀,但是那天晚上,房東一時說漏了嘴,向那兩人提起過自己的名字也不一定呢。他又想到那些做過虧心事的人,為了在社會上生存下去而改換姓名,這時他才深切體會換個名字的便利。宗助很想問問房東:「莫非你已在安井面前提起過我的名字?」但這句話要從他嘴裡說出來,實在是太困難了。
女傭端來一個扁平的大型果盤,盤裡放著一塊很別緻的點心,是一塊豆腐大小的金玉糖(1),中心部分有兩條糖做的金魚嵌在中間。整塊金玉糖用菜刀直接鏟起,毫髮無損地移放在盤子里。宗助一眼看出這塊點心與眾不同,只是他的腦袋早已被其他事情佔據了。
「如何?來一塊吧?」房東跟平日一樣,說著,就自己先動手拿起一塊。
「這是我昨天參加某人的銀婚紀念典禮帶回來的,是一塊充滿喜慶祝福的點心喲。您也吃一點,沾些喜氣吧。」
說完,房東借著希望分沾喜慶的名義,一連抓起好幾塊甜滋滋的金玉糖塞進嘴裡。吃完了糖,他還能繼續飲酒、喝茶、用膳、吃點心,這房東實在是個難得一見的健康男子。
「老實說,一對夫妻共同生活了二三十年,兩人都變成了滿臉皺紋的老人,實在也沒什麼值得慶賀的,主要還是這點心比較討喜啦。記得有一次,我從清水谷公園前面經過,看到一幅驚人的景象。」房東說了一半,突然把話題扯到完全無關的方向去了。這也是善於交際的房東慣有的做法。為了不讓客人覺得無聊,他總是像這樣東拉西扯地主動改換話題。
據房東說,從清水谷流向弁慶橋那條泥溝似的小河裡,每年早春時節都有無數青蛙在那兒誕生,一群群青蛙擠在一塊兒,呱呱呱地彼此爭鳴,不久就在那片泥淖中配對,分別組成數百或數千對情侶。這些青蛙夫婦相親相愛地沉浸在愛河裡,把清水谷到弁慶橋這段小河塞得滿滿的,然而,許多小孩和閑人經過這裡時,總愛抓起石塊朝蛙群投擲,殘忍地砸死那些青蛙夫婦,死傷數目多到無法計算。
「真是傷亡累累啊!而且全都是一對一對的青蛙夫婦,實在太慘了。而這件事也告訴我們,只要我們在路上走上兩三百米,隨時都有可能碰到各種悲劇。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都算是非常幸福的。也不會因為結了婚,被人用石頭砸破腦袋啊!類似這種恐懼,對我們來說是不存在的。而且你我兩家夫妻都已相安無事地過了二三十年,這當然是值得慶賀的事情。所以說,您也必須吃一塊,大家同喜嘛。」說著,房東特地用筷子夾起一塊金玉糖送到宗助面前,宗助苦笑著用手接過來。
每次聊起這種半開玩笑的話題,房東都能沒完沒了地聊下去,宗助也只好隨聲附和,陪他聊上一會兒,但心裡卻沒有房東這種侃侃而談的興緻。宗助告辭后,走出房東家,重新抬頭仰望沒有月亮的夜空。黑漆漆的夜色里,似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哀和寂寥。
宗助之所以到坂井家去,只因他心中期待避免出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才強忍羞恥與不快,順水推舟地跟好心率直的房東勉強周旋一番。結果他想打聽的事情,卻一個字也沒問出來。而對自己羞於示人的部分,宗助覺得不必也缺乏勇氣告白。
現在看來,那塊擦過頭頂的烏雲,他們總算有驚無險地避開了,但他心中似有某種預感,從現在起,類似的不安還會以不同的規模反覆出現。老天爺將會再三製造這種不安,宗助的任務則是四處逃竄。
(1)金玉糖:用洋菜做成的類似果凍的透明點心,表面撒上粗砂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