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我是貓》(1)

第五十七章《我是貓》(1)

爺是只貓。名字嗎……哦,還不曾起呢。

在什麼地方出生的?完全沒弄明白。反正就記得,是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喵喵叫來著。在這兒,爺頭一回見著了人類這種生物。而且,後來聽聞,所謂的書生就是人類中最粗暴兇殘的族類。據傳這書生時常會抓了吾等來煮著吃。然而,爺當時尚不曉事,所以並不知道害怕。只是被他唰的一下提起置於掌上時,爺覺著有點兒飄飄忽忽的。爺在他手掌心上平靜下來,就看到了書生的臉,這就是爺與人類的初會吧。當時那見鬼的感覺,至今猶存在爺的記憶之中。首先是該裝飾以絨毛的臉,光溜溜的,活像只水壺。後來,爺也碰上過許多貓,但像他這樣殘缺不全的,爺是一次也沒見過。不僅如此,那張臉的中部異軍突起,還時不時地從兩個窟窿眼兒里咕嘟嘟地冒煙,爺的嗓子著著實實被嗆得不輕。近來總算知道了,原來這就是人在吸煙呀。

爺端坐於書生的掌心,心情甚是愉悅,然這舒心的光景只持續了不過片刻工夫,便突然天旋地轉起來。飛快的轉動搞得爺暈頭轉向,也分不清是那書生在動,還是爺自身在動,只覺頭暈目眩、胸悶欲嘔。爺正想著「吾命休矣!」便咚的一聲,被摔得兩眼直冒金星。爺就記住了這麼多,至於後來又發生了何事,便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

猛地回過神兒來一瞧,書生不見了,眾多的貓兄貓弟也都一個不見,就連爺最心心念念的母親大人也消失了蹤影。而且,如今所處之處忒亮堂了,也與爺從前待的地兒大不相同,簡直明亮得刺眼。嗨喲!這情形是怎麼瞧怎麼古怪,爺一邊腹誹一邊試著慢吞吞地爬出來,渾身上下疼得厲害。原來,爺是被從稻草堆上一下子扔進了竹子叢生的曠野里。

爺好不容易爬出了竹叢,就見面前出現了一個極大的池塘。爺在池塘邊坐下來,考慮著如何化解眼下的窘境,然思考多時,終究無果。過得片刻,爺琢磨著要是哭上一番,會不會引得那書生前來迎接呢?便試著喵喵叫了幾聲,卻壓根兒不見有人來。此時寒風唰啦啦刮過池面,眼見夕陽西下行將入暮了。爺的肚子好餓呀,餓得哭都找不著調了。沒奈何,爺下決心不管怎樣要先到有食物的地方去,便慢吞吞悄沒聲地沿著池塘邊開始向左轉去。爺行得實在艱辛,咬牙堅持不懈地前行,終於來到了有人煙的所在。瞧著眼前的一堵籬笆牆,爺心中暗道:若能進得此處,好歹能解燃眉之急吧!心中想著,便從竹籬笆的破洞里鑽進了一戶人家。緣分可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若不是這籬笆牆上有個破洞,爺說不定就要餓死路旁了。這就是常說的「前世因緣」吧。這牆根兒下的破洞,時至今日,仍是爺拜訪鄰家花貓的通道。

且說,爺爬進了人家的院子,卻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就這麼會兒工夫,天黑了。爺肚子餓了,身上又冷,偏又下起雨來,形勢刻不容緩。沒奈何,爺只得朝著那溫暖明亮的地方行去。如今想來,爺那時已經鑽進人家家裡去了。在這裡,爺有幸見到了除那書生之外的其他人。第一個遇上的是女傭,這位比之前的書生還要粗暴,剛一見面就拎起了爺的后脖頸子,直接將爺摔出門外。唉!這回算白費勁兒嘍!爺失望地閉上了雙眼,聽天由命吧!

只是,委實饑寒難耐呀,爺趁女傭不備,又瞅了個空子鑽進廚房。結果,不過片刻就又被扔了出來。爺鑽進去被扔出來,再鑽進去又被扔了出來,爺記著這麼來來回回總得有四五次,爺當時就恨透了那個叫女傭的傢伙。直到前些日子偷了她的秋刀魚,爺才算是報了仇,出了這口惡氣。

最後一次,眼看又要被她扔出去時,「何事喧嘩?」這家的家主踱步出屋來了。女傭倒提著小爺向她家主人回稟道:「這隻小貓崽子,扔它出去多少回了,它還是爬進廚房來,真是煩死了!」主人捻著鼻下的黑毛,打量了一番爺的形容道:「既如此,就留它下來吧!」說完,轉身又踱回房中去了。主人看起來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女傭滿心不甘地將爺扔進了廚房裡。就此,爺便決定把這家當作自己家了。

爺家這位主人聽說職業是教師,他極少與爺碰面,從學校一回來,便終日穩坐書房,幾乎不見出來。家人都以為他是個勤奮的學者,其本人也做出一副勤勉的學者風範來。然而,實際上他卻並非如家人所說的那樣勤研學問。爺常躡足溜進他書房中去窺探,發現他大多數時候都在歇晌覺,剛剛翻過的書頁上時常沾著他流下的口水。他由於胃弱,皮膚缺乏彈性和活力,帶著病弱的淺黃。可他偏偏又貪吃,吃多了之後再吃胃藥消化,吃完葯翻開書讀上個兩三頁就睡著了,口水就流到了書本上,這便是他夜夜重複不輟的活動日程。

吾雖生而為貓,卻也常常思考問題。覺著教師職業實乃一樁美差,若有幸生而為人,吾是必以教師為職業的。以如此酣睡為業,吾等貓類也能幹得來。可這等美差,若要叫主人一說,便成了這天底下最艱辛的職業。每有朋友來訪,他都必要抱怨一番才罷。

爺剛到這個家時,遭到了除主人而外所有人的厭棄。不管到哪兒,都被人一腳踢開,沒人搭理。究竟爺有多麼不招人待見,僅從到現在也沒人給爺起個名字這一點上就能看出來。無奈之下,爺只得盡量傍在主人身邊。早上主人看報紙時,爺必會趴在他的膝上。白天他歇晌午覺時,爺便趴在他的背上。爺這樣做未必就是喜歡主人,實在是沒人搭理的無奈之舉呀。後來,在積累了許多經驗之後,爺選擇了早上睡在飯桶蓋上,夜裡睡在被爐(1)上,天氣晴好的正午睡在檐廊下。不過,最開心的還是夜裡鑽進這家小孩子的被窩裡,同她們一起睡。說到這家的孩子,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夜裡她倆同睡一間屋一張鋪。爺總能在她倆之間覓得一處容身之地,想盡辦法硬擠進去,可若是運氣不好,弄醒了一個小孩的話,那就闖大禍了。小孩子,特別是那個小的,品性最壞,深更半夜的也不管不顧地大聲哭叫:「有貓!有貓!」於是,那位患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必定會被吵醒,從隔壁跑過來。前幾日他還用尺子打了爺一頓屁股呢。

爺和人類同居一處,觀察得多了,便得出個結論:他們都是些自私、任性的傢伙。特別是常與爺同被而眼的兩個小屁孩,更是不可理喻!她們一旦任性起來,就把人家大頭朝下拎起來,或是拿袋子套在人家的頭上丟出去,或是塞進爐灶里。而且,吾稍有要還手的意思,他們一家子就全體出動,四處圍追堵截,對爺橫加迫害。前些日子,爺在榻榻米上稍稍磨了磨爪子,主人的婆娘便勃然大怒,爺自此再難進入卧室了。任爺在廚房的木地板上凍得瑟瑟發抖,他們也無動於衷。

爺素來敬重斜對面的阿白,每回遇見它總是說:「再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了!」阿白前幾日生了四隻白玉似的小貓。但據說在第三日,四隻小貓就被寄居在那家的學生全部拎到房后的池塘邊,扔進了池塘里。阿白流著淚,將血淚史從頭至尾講述一遍,繼而道:「不管怎樣,吾等貓族若要完整地享有父母子女之愛,過上幸福美好的家庭生活,就必須要與人類開戰,徹底將其剿滅!」爺認為這番言論甚是正確有理。

另外,隔壁的三花君等對於人類不懂所有權的問題表達了極大的憤慨。原本,在我們貓類同族之間,不管是成串兒的咸沙丁魚頭還是鯔魚的肚臍,向來都是先發現者先得。若對方不遵守這項規則,便訴諸武力。然而,人類卻毫無這種觀念,吾等發現的美食,必為他們所掠奪。他們仗著自己強大有力,便心安理得地將該屬於我們享用的食物據為己有。

阿白住在一個軍人家裡,三花君家的主人是個律師。只有爺是住在教師家裡的,在對待這種事兒上,比起那二位來算得上是個樂天派。只要這日子好歹能一天天過下去就行。即便是萬物之靈的人類,終究也不可能永享盛世榮寵。且先耐下性子等待吾貓族時代的來臨吧。

因為是隨興而起的一些回憶,那便簡單說說吾家主人因隨興而起招致失敗的事兒吧。吾家這位主人本無何等出眾的本事,卻事事都愛伸伸手。寫俳句給《杜鵑》(2)投稿,寫新體詩投遞給《明星》,又或是寫些錯誤滿篇的英語文章;一時興起又熱衷於弓箭和學唱謠曲,一時又把小提琴拉得吱呀作響,然可悲的是,沒一樣能拿得出手。他這癮頭一上來,便異常痴迷,連胃病也渾然忘卻了。就連上個茅廁都要哼唱謠曲,因而鄰里之間送了他個「茅廁先生」的諢名。不過,他對此毫不在意,依舊自得其樂地反覆吟唱:「某家,乃平家將宗盛(3)是也。」眾人幾欲噴笑出聲,譏諷他說:「瞧!這位就是宗盛將軍呀!」

這位主人一天到晚也不知道瞎想些什麼,爺入住他家一個月後,恰是他發工資的日子,那天他提了個大包急匆匆回到家中。爺正琢磨著不知他買了些什麼,就見原來是些水彩畫具、毛筆和圖畫紙,顯見得是要打今兒起棄了謠曲和俳句,決心學繪畫了。從第二天起,有一陣子他便日日待在書房裡畫畫,白天也不睡大覺了。只是畫的那些東西,誰也鑒別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他自己大約也覺得畫得實在不像樣吧,有一天,一位搞美學的朋友來訪時,便叫爺聽到了底下這番言論:

「我怎麼畫也畫不好。看別人作畫,好像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可自己一動筆,才深感此道之艱難呀!」這便是主人的心聲了。誠然,此言不虛。

他的朋友透過金絲邊眼鏡看著他的臉道:「是呀,不可能一上來就畫得好嘛。首先,就是不能光坐在屋子裡憑空想象作畫。義大利畫家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AndreadelSarto)(4)就曾有言道:『若要作畫,最應描繪的便是自然之物。天之星辰,地之露華,飛之禽,走之獸,池中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便是一幅巨大的畫作呀。』怎麼樣?君若也想畫些像樣的畫作,那就畫點兒寫生畫如何?

「欸?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說過這等話嗎?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呀。不錯,原應如此。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主人感佩萬分。金邊眼鏡后的笑容看起來卻似帶著一絲譏諷。

次日,爺又如往常一般照例去廊子下舒舒服服地睡午覺,主人卻破例走出了書房,在爺身後頻頻搗鼓什麼。爺忽然驚醒過來,不知主人究竟在搞些什麼,便將眼睛睜開了一分寬的一溜細縫查看,卻見他正心無旁騖地以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自居。爺瞧他那副樣子頗為可樂,叫人忍俊不禁。作為他被朋友嘲笑的結果,第一個反應竟是為爺畫寫生畫。爺酣睡已足,忍不住想打個哈欠。可是,主人好不容易有此熱情執筆揮毫,爺怎好意思就動作起來,只得一動不動地強自忍耐。

他現在剛勾畫出了爺的輪廓,正在給臉部一帶上色。坦白講,作為一隻貓,爺確實算不上偉岸出眾。脊樑也好,毛色也罷,還有臉形,爺都決計不敢妄想艷壓群貓。可是,不管生得怎樣砢磣,想來也不至於如主人描繪得那般奇形怪狀。首先,這顏色就不對。爺的毛色乃是如波斯貓般帶點兒黃的淺灰色,中間夾雜著如漆的斑紋。這一點,甭管誰來看,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可是,瞧瞧如今主人塗抹的顏色,黑不黑黃不黃,灰不灰褐不褐,也不是混合了這些顏色的綜合色。只能說,它確實是一種顏色。或者說,是一種難以評說的顏色。更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沒有眼睛。因為這原本就是一幅睡態寫生畫,對於眼睛倒也無須特彆強調。只是連眼睛的部位在哪兒都看不見,可就搞不清是瞎貓還是睡貓了。爺心中暗自腹誹:就他這塊料,甭管怎麼按著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的建議行事,也成不了事!可對於他那股子狂熱勁兒,爺還是不得不佩服的。

爺本想儘可能地穩住身形不動分毫,然適才起便已有的尿意,此時已是迫切得憋不住了。爺繃緊了渾身的肌肉,急不可待,刻不容緩。無奈,只得對不住主人了。兩前腿儘力朝前伸,壓低了脖子一抻,「啊」地打出了老大一個哈欠。這下子,可就維持不住爺那溫良斯文的形象了。反正主人的構思已被打亂,那索性就去房后小解吧!爺尋思著,便慢悠悠地溜達出去了。緊接著,身後就響起了主人夾雜著失望與憤怒的咆哮聲,他在屋裡恨聲罵道:「這個混賬東西!」

爺家這位主人在罵人時有個必定要罵聲「混賬東西」的習慣。因為他並不知道其他罵人髒話的說法,所以實屬無奈之舉。不過,他絲毫不曾體諒人家為他堅忍至今的一片苦心,竟無端責罵人家是「混賬東西」,實在忒無禮了。況且,若是爺平日爬上他後背時,他能給個好臉兒,爺倒也甘心忍了這謾罵。可是,在與爺方便這件事情上,他從不曾痛快地行過一點兒方便。人家不過站起來去小解,倒要遭他罵一聲渾蛋,這也太過分了!原來人類這個物種由於太過相信自己的力量,便越發高傲自大起來。若沒有比人類更強大些的物種出來對他們訓誡一番的話,還不知他們要張狂到何種境地!

倘若人類的恣意橫行不過如主人這般罵聲渾蛋,那吾等忍了便罷。但是,爺卻聽說了許多有關人類的缺德事兒,是較之這個不知要凄慘多少倍的傳聞。

吾家房後有個將約十坪(5)大小的茶園,面積雖不大,卻是個清凈宜人向陽的好去處。家裡小孩子吵鬧得厲害讓爺無法安睡午覺時,又或是煩悶無聊、心情鬱結時,爺便總是到此處來涵養浩然之氣,已然成為一種習慣。

在某個小陽春天平靜安詳的日子裡,午後兩點鐘左右,爺在午餐后一番好眠,起來后四處活動,便溜達到茶園來了。爺一棵一棵嗅著茶樹根,來到西面的杉樹籬笆牆下,就見一大片被壓倒的枯菊上,一隻大貓正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他似乎並沒有察覺到爺的靠近,又好像知道了可並不在乎,兀自鼾聲大作沉眠不醒。偷跑進別人家的院子里,竟能如此滿不在乎地酣然入夢,這份膽氣胸襟令爺不由得暗暗心驚。他是一隻純黑色的貓,剛過午的太陽,將透明的光線灑在他的身上,讓人覺得那耀眼柔軟的毛皮間似乎燃燒著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一副堪稱貓中大王的魁偉體魄,身量是爺的一倍有餘。吾心懷讚賞之意、好奇之心,佇立在它面前,忘乎所以地專心打量,小陽春靜謐的微風輕拂,晃動杉樹籬笆牆上探出頭來的梧桐樹枝丫,邀了兩三片葉兒飄落在茂密的枯菊叢中。貓大王忽然睜開了一雙滾圓的眸子,爺至今記憶猶新,那是一雙熠熠生輝、遠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更加美麗絢爛的眼睛。他身如磐石巋然不動,自雙眸深處射出的炯炯目光聚焦在爺的小腦門上,開口道:「你這傢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身為大王,爺覺著它的言談未免忒粗俗無禮了些,奈何,人家話語聲中充滿了連狗都要退避三舍的力量,所以爺也少不得生出了敬畏之心。想著若不上前見個禮,恐有危險,便強作鎮定淡然答道:「吾乃是只貓,還不曾有名。」只是,爺此時的小心臟的確比平時鼓動得劇烈了些。

它以極其鄙夷的腔調道:「什麼?貓?聽你說自己是只貓,還真叫貓吃驚。你究竟住在哪兒?」全然是一副旁若無人的神氣。

「吾棲身於此處的教師家中。」

「俺琢磨著就是這麼回事,你也忒瘦了點兒吧。」張狂的口氣帶著大王才有的氣焰。爺就它的言談,覺得它不像是個良家貓。不過,瞧它那油光水滑肥頭胖腦的樣兒,倒像是吃著美味佳肴,過的是富裕日子。

爺不由得反問它:「如此口出狂言,你又是何貓?」

它昂然道:「老子就是車夫家的黑子!」

車夫家的黑子在這一帶是家喻戶曉無貓不知的粗魯野蠻貓。不過,也正因為它是車夫家的,所以空有一身蠻力卻毫無教養,所以沒貓和它交往,屬於被眾貓聯合起來敬而遠之的拒絕往來戶。爺一聽說是它,頓時感到有些難為情,同時又生出幾許輕蔑之意。爺想先試試它究竟有多麼不學無術,且請看如下問答:

「車夫和教師,到底誰更了不起呢?」

「自然是車夫更強啦!瞧你家主人,簡直就是皮包骨啦。」

「你也因為是車夫家的貓,所以才如此強壯吧。看來在車夫家能吃上好的呀?」

「說啥呢?老子我甭管到哪兒,吃喝那都是從不發愁的。你這傢伙也別老在這茶園子里瞎晃悠了,不如跟著俺黑子試試。不消一個月,保管叫你肥得讓人認不出來。」

「這事兒回頭再說。可你不覺得教師家的房子要比車夫家住得寬敞多了嗎?」

「混賬!房子再大,它能填飽肚子嗎?」

它一副暴躁惱怒的模樣,頻頻抖動著兩隻如紫竹削成的耳朵,氣洶洶大咧咧地起身離去。爺和車夫家的黑子就此成了知己。

自那之後,爺便與黑子時常偶遇。每回碰上了,它總要為它家車夫大肆頌揚一番。上文說到的「人類的缺德事兒」,其實就是從黑子那兒聽來的。

有一日,爺和黑子如往常一般躺在暖洋洋的茶園裡,正天南地北地海聊。它總喜歡把自己吹爛了的舊牛皮當新鮮事兒翻來覆去地吹。然後,又向爺提出了以下的問題:

「你這傢伙到現在抓過幾隻老鼠呀?」

在知識方面,爺自然是遠勝黑子的。然,若論到力氣和膽量,到底不是它的對手。吾心下雖早已明了,但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面子上究竟還是有些不好看。可事實就是事實,爺絕不會作偽,便答道:「說實話,一直想抓來著,就是還沒動手呢。」黑子聽了爺的話,鼻尖上的長須便猛地翹起來簌簌亂顫,爆笑連連。

原來由於黑子傲慢自大,難免在某些方面有不足之處。只需對它狂妄的氣勢表現出感佩誠服的模樣來,喉嚨里再呼嚕呼嚕幾聲表示洗耳恭聽,它就成了非常容易擺布的順毛貓。爺和它交往後,便立刻摸准了它的脈門。就現在這個場合,若硬要為自家辯解,那情形就會越來越糟,那可就太傻了。不如乾脆任由它大肆宣講自己的豐功偉績,爺且先含糊敷衍它幾句。心下主意已定,爺便順著它的話挑唆道:「似大哥這般年紀,想必抓獲過許多老鼠吧?」

果然,它便對著牆上的豁口嚎叫起來,得意地對爺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也就抓了三四十隻吧!」它又接著道:「俺黑子以一敵百,應付一二百隻老鼠跟玩兒似的。只是,黃鼠狼那傢伙實在不好對付。俺同黃鼠狼交過一次手,那可真倒大霉了啊!」

「咦?竟有這等事?」爺順著它的話捧場道。

黑子二眸子圓睜道:「俺記著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俺家主人拎著一袋子石灰剛跨進廊下的倉庫,媽呀!好大一隻黃鼠狼就倉皇失措地躥了出來。」

「哦?」爺跟著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給它看。

「黃鼠狼這玩意兒,個頭兒不過比幾隻老鼠稍大一點兒。『你這畜生!』俺呵斥一聲,便緊隨其後窮追不捨,直把它趕進臭泥溝里去了。」

「幹得好!」爺大聲喝彩道。

「可是,你猜咋著?到了貼地爬行的路段,那傢伙竟使出了它最後的大招——放屁!你要問臭不臭?反正後來老子一見黃鼠狼就犯噁心。」說到這裡,它似乎又聞到了去年的那股臭味兒,抬起前爪摸了幾下鼻尖。爺也覺著它有點兒可憐,便想給它鼓鼓勁兒。

「不過,要是換了老鼠的話,大哥一瞪眼,它就一命歸西了。您在捕鼠方面可是名人呀!就因為您凈吃老鼠,才能養得如此膘肥體壯顏色鮮亮的吧?」

這本是討黑子歡心的話,豈料,結果卻適得其反。黑子喟然長嘆道:「唉,想起來真是無趣得很呀!咱們貓不管再怎樣賣力地抓老鼠,又有幾個能如人那般厚顏無恥的。咱們抓的老鼠都被人類搶去交給警察局了,警察又不知道老鼠是誰抓的,每交一隻老鼠不是給五分錢嗎?我家主人靠著我賺了差不多一塊五毛錢了,可連像樣點兒的吃食都難得給我。唉,人類呀,不過都是些體面的小偷罷了!」看來,這樣的道理就連不學無術的黑子都明白,它神情頗為惱怒,背上的毛都倒立起來了。爺的情緒有些低落,便隨意敷衍糊弄了一番,告辭回家去了。

自此,爺下定了絕不捕鼠的決心。不過,也沒有成為黑子的部下,不曾去獵捕過除老鼠之外的其他獵物。比起美味佳肴來,爺覺著還是睡大覺來得暢快。看來,住在教師家裡,貓也隨了教師的性子,不注意的話,搞不好早晚也會患胃病呢。

說到教師,我家主人直到近日,看起來終於明白自己在水彩畫方面是沒什麼指望了。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中記下了這麼一件事:

在今日的會議上初次遇見了名曰××的人。人皆雲此公風流放蕩,今日一見,果然是一副花柳巷達人的風采。這等資質的人易招女人喜歡,所以說××風流放蕩,倒不如說他是不得已只能放蕩更為恰當吧。聽說他妻子是個藝伎,實在叫人艷羨。原來說人壞話罵人是浪蕩子的人,其中大部分是沒有放蕩資格的傢伙。另外,自詡為浪蕩子的一幫人中,也是以沒有資格放蕩的人居多。這種人本無須放蕩,卻不自量力地非要放蕩一把不可。就像我在水彩畫方面,到底無須擔心畢業問題。不用管他人的批評,只要我認為自己是行家就行了。去酒館喝個小酒,或是逛逛藝伎茶寮,就能稱得上花柳巷達人,若是這種論調立得住的話,那我也有理由說自己是一名出色的畫家了。我的水彩畫還是封筆為好,因為一個愚昧無知的花柳巷達人,並不比一個剛出山的土包子來得更加高雅。

爺對他這番「達人論」實難苟同。另外,羨慕別人的妻子是藝伎之類的言論,作為教師來說更是不應宣之於口的糊塗心思,唯有他對自己的水彩畫的批評,卻是中肯得很。主人雖有這等自知之明,然那種自命不凡的心理卻終難消除。隔了兩日,他又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記中,記述了這樣的事情: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覺得自己畫的水彩畫到底不成話,便將之棄置一旁,卻不知是何人為那棄畫鑲上了漂亮的畫框,掛在了格窗上。然後,在看到鑲嵌在畫框里的畫的瞬間,連我自己都突然覺得那是一幅好畫。我欣喜異常,覺得這麼一處理還真是幅不錯的佳作,便終日獨自欣賞。不知不覺一晚上過去了,睜眼一瞧,那幅畫作拙劣依舊,隨著朝陽的升起,一切都暴露在陽光下,清晰明了、無所遁形。

看來,主人就連在夢中散個步都念念不忘水彩畫。只是就他的資質而言,莫說是水彩畫畫家,就連他這個教書先生所稱道的花柳巷達人,他也是沒那份資質的。

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那位久違了的戴金絲邊眼鏡的美學家再次來訪。他剛一落座,劈頭第一句話便問:「畫得如何了?」

主人神情淡淡地道:「遵從您的忠告,我正致力於畫寫生畫。的確,一畫寫生畫,過去不曾留意過的物體的形狀和色彩的微妙變化什麼的,好像一下子就都瞭然於心了。如此看來,西洋繪畫就是因為自古便強調寫生,所以才能有今日之輝煌。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果然了得呀!」他隻字不提日記里寫的內容,又一次讚美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

美學家撓撓頭笑道:「其實吧,那個是我瞎編的。」

「什麼?」主人還沒弄明白自己是受了別人的哄騙。

「什麼?就是你推崇備至的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那是我隨口胡編的話。不想你竟如此深信不疑。哈哈哈哈……」美學家樂不可支地道。

爺在廊下聽了這段對話,不由得猜測主人今天的日記又會記述什麼樣的事兒呢,便預先設想了一番。

這位美學家是個把信口胡說、耍弄他人當成唯一樂子的男人。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這件事兒會給主人的情緒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絲毫不曾顧及過,又鼓弄唇舌得意揚揚地講了如下一段事兒:

「哎呀,有時候說幾句玩笑話,就有人當了真,能夠極大地挑起戲謔的美感,真是有趣。前幾天我對某個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6)曾勸吉本(7)別用法語寫他的畢生巨著《法國革命史》(8),因為這本書畢竟是要用英文出版的。』結果,那學生記憶力超好,竟在日本文學演講會上把我說的話原原本本認真地重複了一遍,真是太好笑了。而且,當時現場有大約一百人的聽眾,竟人人認真傾聽。

「接下來,還有更可樂的事兒呢。前些日子,在某個文學家們的聚會上,因大家談起了哈里森(9)的歷史小說《狄奧法諾》(10),我便評論說:『那實在是歷史小說中最出色的作品,尤其是女主人公臨死時的那一段,真是鬼氣森森陰氣襲人呀!』我對面坐著一位據說是無所不知的先生立刻附和說:『沒錯,沒錯,那一段實在是好文章呀!』於是,我立刻就明白了,這男的跟我一樣,壓根兒就沒讀過這篇小說呢。」

患神經性胃炎的主人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問道:「你如此荒唐胡言,若對方讀過這本書,你可要如何是好?」此番言語恰似在感嘆:「你騙人倒也無妨,只是假面具若被揭穿了,那時你豈不難看?」

美學家卻不為所動,道:「有什麼呢,到時候只說是和別的書記混了,反正隨便說點兒什麼混過去就行了唄!」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這位美學家雖然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但那性子卻像極了車夫家黑子。

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默默地吞吐煙圈,臉上的神情分明在說「我可沒你那種勇氣」。

美學家則以一種「就因為你這樣古板沒膽色,所以才連畫也畫不成」的眼神說:「不過,玩笑是玩笑,作畫的確不容易。據說萊奧納多·達·芬奇就曾經讓他門下的學生畫寺廟牆上的污跡。的確,如果走進廁所之類的地方,專註地盯著漏雨的牆壁看,絕妙的好畫就自然地呈現出來了喲!你不若試著畫上一幅寫生畫,定然能畫出精妙絕倫的佳作來。」

「又是忽悠人的吧?」

「沒有,我這回說的可是確有其事。這見解真的很精闢,難道不是嗎?連達·芬奇都是這麼說的呢。」

「確實很精闢呀!」主人多半已經心悅誠服了,可他似乎還不打算進廁所畫寫生畫。

車夫家的黑子後來成了瘸子。它那一身光亮的皮毛也漸漸褪色脫落了,爺曾誇過的那雙比琥珀還漂亮的眼睛上糊滿了眼屎。特別令爺在意的是,它精神萎靡不振,身體也壞了。爺在常去的茶園裡,與它見了最後一面,問它這一向過得可還好。它說:「黃鼠狼的臭屁絕招和魚販子的大扁擔,讓老子吃了大苦頭啦。」

赤松間點綴的兩三處艷艷紅楓已飄零落盡,如往昔舊夢般散去。蹲踞(11)旁紅白二色交替掩映的山茶花也已凋零殆盡。三間半朝南的檐廊下,冬日的太陽腳步匆匆墜入了西山,幾乎日日都是寒風肆虐的日子,感覺連爺午睡的時光也被縮短了似的。

主人每天都去學校,一回家就悶在書房裡不出來。若有人來訪,他便一如既往地抱怨:「當老師真無聊呀,太煩人了……」水彩畫已很少畫了,助消化的胃藥因作用不明顯也停葯了。孩子們都還不錯,一天不落地上幼兒園,回到家裡就唱歌,常把刺球掛在爺的尾巴尖兒上,有時會提著尾巴把爺倒拎起來。

爺沒有美味佳肴可食,所以一直肥不起來。不過,總還算不錯,身體很健康,也沒有瘸腿,能夠一天天悠然度日。爺決不抓老鼠,女傭還是那麼招貓嫌。名字還是沒人給起,可爺也不打算再爭取了。慾望是永無止境的,這一生便打算在這教師家裡做一隻無名貓,度此平生吧。

(1)被爐:炬燵[こたつ]是在冬天裡使用的、日本獨特的生活用品。中文裡稱為「暖桌」或「被爐」。它是用來溫暖下半身的。將炭火或電器等熱源固定在桌下,為了不讓熱量外流,在木桌的上面蓋上一條被褥,可讓一家人坐在被爐裡面取暖。

(2)《杜鵑》:正岡子規1897年1月於松山創辦的俳句刊物,後由俳人高濱虛子主持。《我是貓》第一章就發表在該刊1905年1月號。

(3)平宗盛:(1147—1185),日本平安時代後期的武將。平清盛的三子及繼承人。他的最高官位為行內大臣,因其所領導的平氏一族後來敗退到屋島,一般稱之為「屋島大臣」。

(4)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1486—1530),文藝復興時期歐洲佛羅倫薩畫家。他曾在皮耶羅·德·美第奇的畫室學藝。他因在佛羅倫薩的修道院以灰色模擬浮雕畫法繪製的宗教題材而享有盛譽。

(5)坪:是日本面積單位名,1坪約等於3.3平方米。

(6)尼古拉斯·尼克爾貝:是查理斯·狄更斯的一部幽默小說和教育小說,它原本以連載的形式出版,為狄更斯第三本小說,發表於1839年。

(7)吉本:愛德華·吉本:(1737—1794),英國歷史學家,《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但沒寫過《法國革命史》。

(8)《法國革命史》:作者是托馬斯·卡萊爾(另有翻譯為卡列利)(1795—1881)是蘇格蘭評論家、諷刺作家、歷史學家。他的作品在維多利亞時代甚具影響力。文中說吉本寫《法國革命史》,是玩笑之語。

(9)哈里森:弗雷德里克·哈里森(1831—1923)是英國的法學家和歷史學家。

(10)《狄奧法諾》:狄奧法諾,拜占庭帝國皇后,巴西爾二世之母。

(11)蹲踞:石制的洗手盆,是日式園林的景觀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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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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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我是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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