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我是貓》(3)
三
三花小姐已逝,黑子也不搭理我,爺不免生出幾分寂寞之感。所幸人類中得逢知己,倒並不覺得怎樣煩悶無聊。
前些日子有人寄了書信給主人,索要爺的玉照。近日又有人特意將爺作為收件人,寄來了岡山的名產——黍子麵糰子。隨著日益受到人類的憐愛,爺已漸漸忘卻了自己是只貓。較之貓類,不知何時開始,爺在心理上更親近人類了。本想糾集貓族與兩條腿的人決一雌雄的,近來這念頭早已點滴不剩了。不僅如此,爺甚至常以為自己也是人類世界的一分子,進化得前途無量。
爺這等情形未必就是蔑視同胞,實乃大勢所趨,只不過是在性情相投之地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罷了,若將這一切指責為變節、輕薄或背叛,那爺的罪過可就大了。倒是那等玩弄語言、詆毀謾罵他人之人,才多半是些不懂變通心胸狹隘之徒。
既已脫了貓的習性,就不該再滿腦子凈想著三花小姐和黑子這些心中的負累。爺想以與人類同等的氣度去評論它們的思想與言行,這並非不可行。可主人卻仍把爺這等有見識的貓當作那些生著貓毛的普通貓看待,連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黍子麵糰子當成他自己的東西吃了個精光,實在令人懊惱。看樣子,照片也還沒給爺拍,自然也還沒寄出去。在這一點上,爺雖確有不滿,但主人有主人的立場,爺有爺的想法,相互間的見解自然不同,那也是無可奈何的。爺處處以人自居,便再無與貓交往的舉動,關於它們的事兒也就再難訴諸筆墨了。只得暫且將迷亭、寒月諸公評述一番。
今兒是個天氣極好的星期天,主人慢悠悠踱步出了書房,將筆墨紙硯擺放在爺身邊,接著就往旁邊一趴,口中念念有詞,這古怪的腔調大約就是為了撰寫文章草稿的序章而發吧。爺定睛觀瞧,不過片刻工夫,主人已濃墨重筆寫下了「香一炷」(1)三個字。欸!這是詩呢,還是俳句呢?竟能寫出「香一炷」三個字,這於主人而言未免過於風雅了吧?爺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他又將「香一炷」三個字撂在一旁,另起一行,筆走龍蛇揮毫寫道:「方才一直想寫篇天然居士(2)的故事。」就寫了這麼點兒東西,突然便停筆不動了。主人執筆歪著頭,看來是沒想出什麼好點子,便吮了吮筆尖,嘴唇被染得一片烏黑。這次便在句尾畫了個小圓圈,圈裡點了兩點當眼睛,正中畫了個鼻孔大張的鼻子,又筆直地橫畫了個一字當嘴。這麼一來,這東西既非文章,亦算不得俳句,連主人自己看著都唾棄,便慌忙塗抹掉了。主人又另起一行。據他想來,只要另起一行大約就能寫出詩、贊、語、錄什麼的了吧,只是他的思考似乎是漫無目的的。片刻后,文言夾雜著白話,他大筆一揮一氣呵成,寫出了:「天然居士,乃研究空間、讀論語、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總算寫出了篇亂七八糟的文章。接著,主人又無所顧忌地大聲誦讀,一反常態地哈哈大笑,連叫「有趣」,卻又說「『流鼻涕』這詞兒有點兒苛刻,去掉吧」。便只在這個詞上畫了一道。畫一道本已足夠,他卻又畫了第二道、第三道,畫出了漂亮的平行線,越界侵入了另一行,直到畫出了第八道平行線,後續的句子還是沒想出來,這下乾脆扔了筆,捻起鬍鬚來。文章好像能從鬍鬚里捻出來給人看一般,他上上下下地猛捻著鬍鬚。
正在此時,女主人從餐室走出來,一屁股緊貼著主人的鼻尖兒坐下,道:「我說,老公!」
「什麼事?」主人發出在水中敲銅鑼般的聲音。
這回答看來不中女主人的意,她便又重複道:「我說,老公呀!」
「幹什麼呀?」主人這回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進了鼻孔里,使勁兒拔掉了一根鼻毛。
「這個月,錢有點兒不夠用……」
「不夠用?不應該呀!醫生的醫藥費已經付過了,書店的費用上個月不是也還清了嗎?這個月肯定有盈餘才對。」主人一邊說著話,彷彿觀賞天下奇觀般,專註地欣賞起那根拔掉的鼻毛來。
「就算是那樣,可您不吃米飯,要吃麵包,還要蘸果醬。」
「共吃了幾盒果醬?」
「這個月買了八盒呢。」
「八盒?我記得沒吃那麼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們還要吃呢。」
「甭管怎麼吃,也不過是五六元錢罷了。」主人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神情,將拔下的鼻毛一根根細心地移植在稿紙上。由於沾了鼻肉,那鼻毛根根如針般站得筆直。主人有了意想不到的發現,心情激動起來,「噗」地吹了口氣。但由於鼻肉的黏著力太強,那鼻毛竟紋絲未動。「真夠頑固的呀!」主人又拚命地吹起氣來。
「不光是果醬,還有好多必須要買的東西呢!」女主人滿臉怒意,氣鼓鼓道。
「可能吧。」主人又把手指伸進鼻孔中拔起鼻毛來。有紅的,有黑的,五彩紛呈中竟摻雜著一根純白色的。主人大吃一驚,眼珠子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用指尖拈著鼻毛伸到女主人面前。
「哎呀,噁心死了!」女主人皺著眉,把主人的手打回去。
「你就看一下嘛,我這鼻毛中的白髮。」主人萬分激動道。
這下連肅然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邊笑邊回了餐室,似乎對談經濟問題死了心。主人又著手研究起「天然居士」來。
主人用鼻毛驅離了女主人,暫且安下心來。他面對稿紙拔著鼻毛,干著急卻遲遲不能動筆。
「『吃烤芋』也是蛇足,割愛吧!」下一刻便把這一句抹去了。「『香一炷』?太突兀了,棄之!」他毫不留情地進行了墨誅筆伐。所余者僅一句:「天然居士,乃研究空間、讀《論語》之人士也。」主人又覺得這樣似乎過於簡單了,「唉,真是麻煩!文章便不作了,只作一篇銘文吧。」言罷,他揮筆在稿紙上划拉了一通叉叉,一株拙劣文人畫中的蘭草便躍然紙上。適才好不容易字斟句酌寫就的句子便被一字不落地刪了個乾淨。接著,他又把稿紙翻到背面,寫下一連串兒什麼「生於空間,研究空間,死於空間。空也,間也。天然居士耶」等意味不明的話。
正當此時,迷亭先生又如往常一樣,不期而至。迷亭約莫是把別人家當成了自己家吧,既不用人引路,也不要人請,便大搖大擺地入了門來,甚至有時還會從後門飄然而至。這人打從生下來,就不懂得什麼叫不安、客氣、顧忌、辛苦,等等。
「還在寫《巨人引力》呀?」迷亭站著問主人。
「是啊。也不能光寫《巨人引力》呀,現正在為天然居士題寫銘文呢。」主人吹噓道。
「所謂的天然居士,就是和偶然童子一樣,都是戒名吧?」迷亭照舊信口開河。
「還有叫偶然童子的嗎?」
「哪裡。怎麼可能呢。不過是想當然罷了。」
「偶然童子是何人?我是不知道。不過,說到天然居士,倒是你認識的。」
「究竟是何許人?竟起了『天然居士』這麼個假正經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呂崎呀。畢業後進了研究生院,研究『空間論』的課題,但因為用功過度,患腹膜炎死了。要說起來,曾呂崎還是我的至交密友呢。」
「說是你的至交密友也可以,我絕不會說不對。可,曾呂崎是怎麼變成天然居士的?這到底是誰幹的呀?」
「我呀,是我給他起的名號。再沒有比原來和尚們起的戒名更俗氣的了。」彷彿「天然居士」是個多麼風雅的名號,主人甚是自得。
迷亭笑道:「好吧,那就讓我看看那份碑銘吧。」說著拿起原稿,高聲吟誦道,「那個……生於空間,研究空間,死於空間。空也,間也。天然居士耶。」讀罷又評論,「寫得確實好。稱得上『天然居士』這個名號。」
主人歡喜道:「不錯吧?」
「這個銘文該刻在鹹菜缸的壓缸石上,再像扔『試力石』一樣拋到寺廟正殿的後面,既雅緻,又為天然居士超度了。」
「我也正有此意呢。」主人極認真地回答,又說,「我暫且失陪,去去就來,你且逗貓玩玩吧。」言罷,不待迷亭答話,便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不想竟受命接待迷亭先生,爺總不好擺個冷臉子待客,便「喵喵」討好地叫著,試圖爬上他的膝頭。「嘿喲!挺肥的嘛!過來!」迷亭粗魯地一把揪住了爺的頸毛,將爺提溜在半空里又道,「後腿這樣被倒提著,你就是想捉耗子也不成了……怎麼樣?嫂夫人,這貓抓老鼠嗎?」看來光爺一個陪他還不夠,竟又找隔壁的女主人攀談起來。
「它不抓老鼠,倒是會吃年糕跳舞呢。」這娘兒們竟向個外人曝爺昔日的短處。就算我做的是空中特技表演,可面子上也有些掛不住了。
迷亭還不肯放過爺,他道:「原來會跳舞呀,怪道像是會跳舞的樣子呢。嫂夫人,對這貓的相貌可馬虎不得,它很像從前江戶時通俗繪圖小說里描寫的貓妖呀。」他不斷信口開河與女主人攀談。女主人似乎不勝其擾,只得放下針線,步出客廳來。
「讓您久等啦,他就快回來了吧。」女主人說著,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不知仁兄哪裡去了?」
「他去哪裡,事前從無交代,所以我也不知道。不過,多半是去醫生那裡了吧。」
「是甘木先生嗎?甘木先生被這樣的病人纏住,可真是災難呀。」
「嗯。」女主人看來是不知該如何回答,便簡單地虛應了一聲。
迷亭卻無所謂地繼續問:「近來怎樣?仁兄的胃病可好些了嗎?」
「好不好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不管他怎麼找甘木先生瞧病,就他光吃果醬那樣兒,他的胃病也好不了。」女主人竟向迷亭傾吐起剛才的滿腹牢騷來。
「他那麼愛吃果醬嗎?簡直像個孩子。」
「不光是吃果醬,最近還大量地吃起了蘿蔔泥,還說是什麼治胃病的良藥……」
「我暈哪!」迷亭驚嘆道。
「好像是因為在報紙上讀了篇文章,說什麼蘿蔔里含有胃藥。」
「怪不得,他是想用蘿蔔泥來彌補貪吃果醬造成的虧空呀。難為他竟想得出來。哈哈……」迷亭聽了女主人的傾訴,樂得眉飛色舞。
「最近,他還讓孩子們吃呢……」
「吃果醬嗎?」
「哪兒呀,吃蘿蔔泥。他說:『乖寶,爸爸給你好吃的,來呀!』我還以為他偶爾也會疼孩子呢,哪知乾的全是些蠢事兒!前兩天,他把二姑娘抱起放到了衣柜上……」
「他這是何用意?」迷亭不管聽說什麼,總要問問其中的用意。
「哪兒有什麼用意,什麼用意也沒有。他只是為了讓女兒從高處跳下來給他看,才三四歲的小女孩,哪能做得來那樣瘋癲的舉動!」
「確實,這也太胡鬧了呀。不過,他倒是個心腸不壞的好人喲。」
「要是再加上一副壞心腸,那日子可就沒法過下去了。」女主人怒氣沖沖地說。
「算啦,您也無鬚髮那樣的牢騷啦。能天天這般一應俱全地過日子,已是好福氣啦。苦沙彌君這種人,既沒甚嗜好,又不講究穿戴,質樸無華,就是個天生過日子的人呀。」迷亭語氣歡快地進行著不合身份的說教。
「那,您可大錯特錯了……」
「莫非他私下裡還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兒不成?這可是個大意不得的世道呀。」迷亭給了個飄忽不定含糊其詞的回答。
「他倒沒什麼特殊的嗜好,只是愛亂買些根本不看的書。要是量力而行也好,可他總是去丸善書店,不管不顧地一拿就是好幾本,到了月底就裝糊塗。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們非常拮据,就是因為每月賒欠的書款,最後弄得可狼狽呢。」
「什麼呀,不就是拿點兒書嘛,他要拿多少就拿多少好啦。若是有人上門來要賬,你只說『馬上付,馬上付』,那人自然就走了。」
「就算人家走了,可也不能總拖欠下去呀。」女主人黯然道。
「那就跟他說明緣由,讓他削減書費嘛。」
「怎麼辦?就算說了,他又哪裡肯聽。前些日子還說我:『你這種女人哪兒配做學者的妻子!一點兒也不了解書籍的價值。從前羅馬有這樣一個故事,為了你將來能有些進益,就講與你聽聽。』」
「這倒有趣,是什麼故事?」迷亭大感興趣。與其說他是同情女主人,倒不如說是受了好奇心的驅使。
「據說是從前羅馬有個名叫踏路金的王……」
「踏路金?這名字還真是古怪有趣。」
「我記不住嘛!外國人的名字太難記了。據說,好像是第七個王……」
「哦,原來第七個王叫踏路金,有趣呀!那麼,那第七個王踏路金又如何了?」
「哎呀!連您也來取笑我,真叫人無立足之地啦。您若是知道,告訴我不就好了。真是壞人!」女主人排揎了迷亭幾句。
「取笑您?那等可惡之事,我可不做。只是聽您說第七個踏路金,覺得新穎有趣罷了……欸?等等,是羅馬的第七任君主嗎?這個嘛……記得不是太清楚,但,應該是塔奎·傑·布拉伍德(3)吧。好啦,是誰都無所謂啦,那個王怎麼啦?」
「據說有個女人西比拉(4)拿了九本書去那個王那裡,問他買不買。」
「原來如此。」
「王問她多少錢可以賣,她說了個極高的價錢。王嫌太貴,問能不能便宜點兒。那女人就突然從九本書里抽出三本,扔進火里燒了。」
「真可惜呀。」
「據說那三本書里記載著預言什麼的,世所罕見。」
「哦——」
「王認為九本書只剩下六本了,應該能便宜些了吧,就又問了價錢。結果,價錢照舊,一文錢也不讓。王才說了一句『你這是漫天要價』,那女人就立刻又抽出三本書扔進了火里。王看來還有些不舍,又問剩下的三本書要多少錢。那女人說,還是和九本書一樣的價錢。九本變成六本,六本變成三本,可是價錢卻還是分文不少。如果再講價,說不定剩下的三本書也要付之一炬了。所以,王最終花了大價錢,買下了剩餘的三本書……我家那位問我:『怎麼樣?聽了這個故事,你多少知道點兒書籍的寶貴价值了吧?』甭管他怎麼強詞奪理,可對我來說還是沒覺得有什麼好寶貴的。算啦,反正我是無法理解呀。」
女主人說完了自家的見解,便催迷亭回答。這下精明如迷亭,看起來也有點兒沒轍了,便從和服袖子里掏出塊手帕來逗弄爺。
「不過,嫂夫人。」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高聲道,「就是因為他那樣大量地買書,又填鴨式地博聞強記,這才得人尊稱一聲學者哦。前些日子,我看到某個文學雜誌上刊登了一篇評論苦沙彌兄的文章呢。」
「真的?怎麼寫的?」女主人又轉身向他問道。她對主人的評價如此關心,可見,畢竟是夫婦呀。
「啊,那個,就寫了二三行哈。說苦沙彌兄的文章『宛若行雲流水一般』哦。」
「就這些?」女主人露出些許喜色問道。
「接下來呢——還有什麼『忽隱忽現,逝而不返』。」
女主人面色古怪地問:「這是誇他呢嗎?」語氣里流露出幾分不信任來。
「那個,應該是誇他吧。」迷亭敷衍完女主人,又將手帕垂落在爺眼前。
「書是營生用的工具,這沒辦法,是少不得的。只是他也太固執了些。」
迷亭心中暗道:「她竟另覓蹊徑捲土重來了。」他便做了個模稜兩可的絕妙回答:「固執是固執了些。可做學問的人嘛,反正基本上都是那樣兒。」這話說得看似是迎合女主人,實際上卻又像是為主人開脫。
「前些日子他從學校回來,說馬上還要出門,嫌換衣服太麻煩了,就連外套都不脫了,在飯桌旁一坐就吃飯。他把飯菜放在腳爐架上,我抱著個飯桶坐在一旁,你說那情形可笑不可笑……」
「怎麼感覺像新式的『驗明首級』(5)呢。不過,那也正是苦沙彌兄的特色嘛……總之,他並非平庸之輩。」迷亭的恭維還真叫人膩味。
「平庸不平庸的,我們女人不知道,不管怎麼說,他也太胡來了吧。」
「可,總比平庸好呀。」
「平庸平庸的,這話大家常說,可究竟什麼樣的叫平庸呀?」因迷亭過度地維護偏袒主人,女主人的態度突然一變,滿臉不忿地質詢起平庸的定義來。
「平庸嗎?所謂的平庸就是……那個,要說明白還真是有點兒困難……」
「如此含糊不清的東西,平庸想必也沒什麼不好的吧?」女主人以女流特有的邏輯步步緊逼。
「平庸並不是什麼含糊不清的東西,我是很清楚的啦,只是說明起來有點兒困難罷了。」
「反正就是把自己討厭的事物稱為平庸吧?」被女主人無意中說中了真相,迷亭也就被逼得不得不對「平庸」做些交代了。
「嫂夫人!這所謂平庸嘛,一則有種人,他一見『二八佳人』『二九嬌娃』便不言不語,只在心中暗自玩味,以至輾轉反側;再則,還有一種人,但凡這一日天氣晴朗,他便必要攜一隻酒葫蘆去墨堤(6),嬉遊玩樂。」
「竟有此等樣人?」女主人不懂此道,只得含糊答道,「總覺得亂糟糟的,我是不明白的了。」最終,她還是敗下陣來。
「便好似將彭登尼斯(7)上尉的頭安在了曲亭馬琴(8)的脖子上,再浸潤在歐洲的空氣中待上一二年。」
「這樣做就會成為平庸嗎?」
迷亭並不回答,只笑了笑,後來補充道:「無須那樣大費周章也能辦到。初中生加上『白木屋』(9)掌柜的,然後再除以二,就能得出平庸了,而且還是最標準的平庸。」
「是嗎?」女主人歪著頭,樣子看起來迷茫不解。
「你還在呀?」主人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在迷亭身旁坐下來問。
「『你還在呀』,這話說得可太刻薄了呀,不是你叫我等你,說『馬上回來』的嗎?」
「他做事就是這個樣子。」女主人扭頭對迷亭說。
「你不在家這段時間,有關你的趣聞,我可都聽說了。」
「女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多嘴這一點!若是人也能像這隻貓似的保持沉默就好了!」主人撫摸著爺的頭道。
「聽說你還給孩子們吃蘿蔔泥呢?」
「呵呵。」主人笑了,「別看是小孩子,如今的小孩子們可聰明了。自從給她們吃了蘿蔔泥,一問她:『寶貝,哪裡辣?』她定會把舌頭伸出來。太有趣了!」
「你這簡直是訓小狗呢,也太狠心了。已是這般時候了,寒月也該來了呀。」
「寒月也要來嗎?」主人一臉疑惑問道。
「他也來。我給他下了帖子,邀他下午一點到苦沙彌家來。」
「你也不問問人家是否方便,就擅自決定,真是個自私的人。你叫寒月來幹什麼?」
「什麼呀!今兒這事兒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自己要求來的。這位先生說了,他要在物理學協會發表演講,需要事先排練,叫我替他聽一遍。我說那正好,叫苦沙彌兄也聽一聽吧。這麼著,才決定邀他到你家來的。怎麼啦?你一個閑人,這不正好嘛。他也是個正經靠譜的人,聽聽也好嘛。」迷亭自說自話道。
「什麼物理學的演講,我可不懂!」對於迷亭的獨斷專行,主人似乎有點兒惱了。
「不過,他要講的,可不是關於磁化噴嘴兒之類枯燥乏味的問題,而是『上吊力學』(10)這個超凡脫俗的講題,所以還是有一聽的價值的。」
「你是有過上吊經歷的人,聽聽還有些益處。可我……」
「你不會得出個結論,說『去看歌舞伎都會發惡寒打擺子的人聽不得演講』吧。」迷亭照舊說著俏皮話調侃他道。
女主人呵呵笑著瞄了丈夫一眼,自顧自地回隔壁去了。
主人默不作聲地撫摸著爺的頭,只有此刻的撫摸,才顯出無限的溫柔來。
此後,約七分鐘左右,寒月君果然來了。因今夜要去演講,史無前例地穿起了漂亮的禮服,漿洗過的雪白襯領峭然聳立,為他平添兩分男子風采,他從容上前寒暄道:
「我來遲了……」
「叫我二人好等。拜託你快開始吧!老兄!」
迷亭說著望了主人一眼。主人只得「嗯」了一聲,算應下了。寒月並不著急,慢條斯理道:「給我倒杯水來!」
「喲嗬,動真格兒的呀?接下來是要求我們鼓掌了吧?」迷亭獨自叫嚷得歡。
寒月從里兜里掏出草稿,徐徐道:「這是排練,二位不必客氣,請多多批評指正。」
開場白說完,演講排練終於開始了。
「對罪犯處以絞刑,這主要是流行於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中的一種刑罰。相較而言,追溯至古時進行思考的話,上吊,主要是用作自殺的方法。據說,在猶太人中,他們習慣以投石擊斃的方式處死罪犯。查閱研究《舊約全書》,我們發現,所謂的『吊刑』一詞,其被公認的原意是:將罪犯的屍體吊起,作為餌食投喂野獸或食肉的猛禽。按希羅多德(11)的學說,猶太人在出埃及之前,最忌諱的是夜裡暴屍。而埃及人,據說在罪犯被斬首之後,他們會將其軀體釘在十字架上,使其在夜裡暴屍於野。至於波斯人……」
「寒月兄,這離『上吊』的主題似乎越來越遠了吧。無礙嗎?」迷亭插言道。
「接下來就要進入正題了,請再稍微忍耐一二……那麼,說到波斯人又是怎樣的呢?他們採用的似乎是磔刑(12),行刑方式也是把犯人綁在柱子上。不過,是活著時被釘上十字架呢,還是死後再釘呢?此處便不得而知了……」
「那種事兒,不知道也沒關係。」主人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因尚有許多前情要講,也許要給二位增添煩擾,所以……」
「要給我們增添煩擾,不若『會給我們增添煩擾』聽起來順耳。對吧?苦沙彌兄。」迷亭又挑剔道。
「反正就那麼回事。」主人卻興緻缺缺道。
「好,終於要進入正題了,且聽我分說道來。」
「『分說道來』?這是說書人的說法吧。我認為演說家的語言還是應該高雅一些才好。」迷亭又在中間摻和道。
「倘若『分說道來』此言粗鄙的話,那迷亭兄且說說,該如何說才好呢?」寒月語氣中隱含怒氣問道。
「迷亭,不知你是在聽呢,還是在瞎攪和?寒月兄,不必理會他的瞎起鬨,你快些講你的就好了。」主人想儘快破此難關。
「怒上心頭,分說道來,卻見庭中柳。」(13)迷亭照舊拋出個不知所云的笑話,寒月也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
「據我調查的結果,真正在處刑中動用絞刑,見於《奧德賽》(14)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瑪科斯(15)絞死珀涅羅珀(16)的十二名宮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臘語朗誦原文,但是難免有賣弄學識之嫌,所以只得作罷。第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的內容,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希臘語云雲,那幾句最好還是略去的好,聽起來好像在對人誇耀自己會希臘語似的,對吧?苦沙彌兄。」
「這一點,我也贊成。還是把那種惹人艷羨的說辭去掉,顯得更加文雅妥當。」主人不知不覺間又成了迷亭的擁護者,原因只為他二人都是壓根兒看不懂希臘文的。
「那麼,今晚我就把那兩三句刪去。下面,請聽我繼續道來……哦,不,請繼續聽我的演講。
「這種絞殺,在今天的想象中,有兩種執行方法。其一,大約是那位忒勒瑪科斯在歐邁俄斯(17)和菲羅提俄斯(18)的幫助下,先將繩子的一端綁在柱子上,然後再在這根繩子上挽一排活扣,在扣上留出繩圈,把宮女的頭一個個套進圈裡,再猛地一拉繩子的另一端,人就吊上去了。」
「也就是說,將西方洗衣房裡晾襯衫看作是把宮女吊起來就對了,對吧?」
「正是如此。接下來,我們再說第二種。同第一種一樣,先將繩子的一端綁在柱子上,然後繩子的另一端從一開始就要高高地掛在頂棚上。並且,從掛在高處的那根繩子上另外垂下幾根繩子來,挽好繩套,套在宮女們的脖子上。只待一聲令下,就撤掉宮女們腳下的凳子。」
「好比說,就像繩簾上頭吊著的那些燈籠球似的。我這情景設想得對路吧?」
「你所說的燈籠球的球,我沒見過,所以無以作答。倘真有那種燈籠球,那情景料來是相似的……那麼,接下來,我就拿出證據來為大家說明,從力學的角度來說,第一種情況是無論如何不可能成立的。」
「有意思。」迷亭道。
「嗯,有意思。」主人也表示贊同。
「首先,假定宮女們是被等距離吊起來的,再假定套在距地面最近的兩名宮女脖子上的繩索是呈水平狀的。所以,我們可以把a1、a2……直至a6看作是繩子構成的地平線,把T1、T2……直至T6看作是繩子各個部位的受力點,把T7=X作為絞繩最低部位的受力點。W當然就是已知宮女的體重了。怎麼樣?明白了嗎?」
迷亭和主人互相看了看對方,都道:「基本上明白了。」不過,這個「基本」的程度是二人自己隨意定的,所以也許不適用於其他人的情況。
「好,正如各位所知,根據多角形的平均性原理,可以成立以下十二個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
「列了這麼多方程式,應該夠多的了吧?」主人毫不客氣地指出道。
「實際上,這些公式都是我演講中的精髓呀!」寒月看起來非常遺憾地道。
「那麼好,精髓部分是否可以先放在一旁,以後再請教。」迷亭看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若是省去了這些方程式,那我好不容易做的力學研究,可就全都糟蹋了……」
「有什麼呀!何須那般顧慮,你就爽快地往下刪吧……」主人說得輕而易舉。
「那我就悉聽尊意,勉為其難都刪了吧。」
「這就對了嘛。」迷亭竟在這微妙時刻啪啪鼓起掌來。
「下面,我們的論述將轉向英國方面。在史詩《裴歐沃夫》(19)中出現了『絞刑架』一詞,由此可見,絞刑從這個時代起就開始實施了。根據布拉克斯頓(20)的說法,被處以絞刑的罪犯,萬一由於繩子的緣故死亡被中斷時,那麼罪犯必須再次承受同樣的刑罰。而有意思的是,在《農夫皮爾斯》(21)這部著作中,卻有這麼一句話:『再兇悍的惡漢,亦不應承受二度絞刑之苦。』我們暫且不辯這二者的真假,但從中可以看出,受刑未亡者實際上並不少見。
「一七八六年,惡名遠揚的菲茨傑拉德這個惡棍曾被推上過絞刑架。然而,他第一次雙腳剛剛離開台階,在那神奇的一瞬,繩索竟然斷了。再一次調整好絞刑架,又對他執行了第二次行刑,但這次因為繩索太長,他雙腳沒有離開地面,又沒死成。最後,第三次是在圍觀者們的幫助下,才得以送他上路。」
「嘿喲嗬!」一到這種時刻,迷亭就突然來了精神。
「他死得可真不容易呀。」主人的勁頭兒也上來了。
「還有更好玩的呢。據說,上吊一次,個子就會拉長一寸左右。這確確實實是經醫生親自測量過的,肯定沒錯。」
「這可是新辦法!怎麼樣?苦沙彌兄也來稍微吊一下,你拉出一寸長來,也許就能進入普通人的行列了呢。」迷亭轉頭看向主人道。
不想,主人竟格外地認真,問:「寒月兄,把身體拉長一寸左右的人還是活的嗎?」
「這,肯定是活不成了呀。一弔起來,脊椎骨什麼的就被拉長了。我就直說了吧,那不是身材長高了,是脊椎骨拉折啦。」
「這麼回事兒,那就算了。」主人對長個兒的事兒斷了念想。
演講的後續部分還很長,寒月本來還要論及縊死的生理作用,但迷亭總是沒正形地插科打諢,說些奇談怪論,而主人又毫無顧忌地哈欠連天。最終,寒月中止了演講,回家去了。那天晚上寒月究竟採用了何種姿態,又是如何雄辯的,因是發生在遠方的事,爺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來的二三日間,都太平無事地過去了。那日下午兩點左右,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個了無牽挂的偶然童子似的飄然而至。
他剛一落座,便立刻問道:「苦沙彌兄,越智東風君的高輪事件,你聽說了嗎?」他那副架勢彷彿是來報告攻克旅順的號外新聞一般。
「不知道,我們最近沒見面。」主人還是那副沉悶的樣子。
「我今天就是為了跟你說東風君慘敗的事兒,這才在百忙之中專程上門的喲!」
「又來說那些不著邊兒的話,你呀,就是個不正經的傢伙。」
「哈哈哈……你說我『不正經』,還不如說我『沒正經』,區別雖不大,可也關係著本人的名譽呢。」
「還不是一回事兒。」主人佯作不知,全然便是天然居士再生。
「聽說上個星期天,東風那小子去了高輪的泉岳寺。這大冷天兒的,誰上那兒去呀。不說別的,此時前去泉岳寺,豈不是和對東京完全不了解的鄉巴佬兒一樣了嗎?」
「那是人家東風的自由吧,你無權阻止。」
「是呀,我確實沒有權利。權利,隨便怎樣都好啦。不過,那座寺里有個展覽場,叫作『烈士遺物保管會』,這你知道吧?」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麼,你去過泉岳寺吧?」
「沒有!」
「沒去過?這可太令人吃驚了。我說你怎麼那麼維護東風呢。身為江戶人,竟不知道泉岳寺,太丟人啦!」
「不知道也照樣當教師嘛。」主人越發向天然居士靠攏了。
「那好吧。聽說,東風前腳進了那個展覽場去參觀,後腳就來了一對德國夫婦。一開始,對方好像是用日語向東風詢問了幾句。可東風這人吧,像平常一樣,總是忍不住要說幾句德語。於是,他就嘰里呱啦地說了兩三句。沒想到說得還挺流利挺好,可事後想來,這恰恰就埋下了禍根呀。」
「後來怎麼樣?」主人終於被勾起了興緻。
「聽說那德國人看見了大鷹源吾(22)的描金印盒,就問:『我們想買下這個,可不可以賣給我們?』東風當時的回答不可謂不妙呀。他說:『日本人凈是清廉君子,肯定是不會賣的。』直到此時,他的精神狀態還很不錯。然後,德國人以為遇到個不錯的翻譯家,便開始頻繁地發問。」
「問些什麼?」
「這個嘛,要是就問些都是他知道的也就沒啥可擔心的了,可那德國人語速飛快地什麼都瞎打聽,東風聽得不得要領,簡直不知所云。偶爾剛覺得自己聽懂了一言半語吧,被問到的居然是消防鉤和掛箭。德國人問:『先生能給翻譯一下嗎?』東風沒學過德文中的這兩個辭彙,一時不知該怎麼翻譯,這下可麻煩了。」
「的確如此呀。」主人聯想到身為教師的自己的境遇,相比之下深表同情。
「偏偏一些閑人還都好奇地慢慢聚攏過來,最後把東風和德國人圍起來瞧熱鬧。東風頓時面紅耳赤張口結舌,全沒了剛開始時的精神派頭兒,糗大發了。」
「最後到底怎麼樣了?」
「最後,東風實在受不了了,只得用日語說了句『哉見』,便匆匆逃回來了。德國人問圍觀的人:『哉見,有點兒怪呀。你們這地方是把再見說成哉見嗎?』圍觀的人解釋說:『哪裡,還是說再見呀。不過,說話的對象是西洋人,是為了配合西方的發音,才說成哉見的。』東風這小子,在如此窘迫時刻還不忘配合,實在令人欽佩呀。」
「『哉見』可以到此為止了。那西洋人又怎樣了?」
「聽說那西洋人驚愕得愣在那裡,呆住了。哈哈哈哈……太逗了!」
「好像也不是多麼有趣的事兒。你就為報告這個專程跑一趟,這倒是很有趣呢。」主人邊說,邊將煙灰磕進火盆兒里。恰在此時,門鈴聲以直插天際之音響了起來。
「打擾了!」有女人尖細的聲音傳來。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覷,一時沉默無言。
主人家竟有女客上門,這可是稀罕事兒。爺急忙展目觀瞧,那尖細嗓音的主人身著縐綢二重和服,底襟擦著榻榻米步入屋中。年約四十齣頭,禿髮直達後頸髮際,劉海兒卻在前額髮際處高高聳立起來,如同築起一道大壩,起碼有半張臉那麼長,向上直衝天際。
眼睛的傾斜度很像鑿開的山路上的峭壁,呈直線上吊,左右對稱。之所以說是直線,是因為那眼睛比之巨鯨的眼睛還要再細一些。
唯有鼻子出奇地大,像是偷了別人的鼻子硬安在自己的臉中央,又好似搬了招魂神社的石燈籠移置於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院兒里,儘管唯我獨尊佔地廣闊,卻總有些扎眼。那鼻子就是傳說中的鷹鉤鼻。頂端竭力高聳,中途自己也覺得這樣太過分了,又謙虛起來,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頂端那麼趾高氣揚,開始懸垂,窺視著鼻子下的嘴唇。因了這顯著的鼻子,這女人說話時,總讓人以為說話的不是她的嘴巴,而是她的鼻孔。爺為了向這顆偉大的鼻子表示敬意,決定從此稱她為「鼻子夫人」。
鼻子夫人先說了一套初次見面的客套話,寒暄完畢,仔細打量了一番室內,贊道:「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心裡卻暗道:「扯謊!」
迷亭望著天花板道:「老兄,那是漏雨的水印子,還是木板的花紋呀?竟呈現出這等奇妙的圖案來!」又暗示催促主人接話茬。
「當然是下雨漏的。」主人道。
「真漂亮呀!」迷亭裝模作樣道。
鼻子夫人心中憤懣,在心中腹誹:「真是不懂待客之道的人!」一時三人對坐,默默無言。
「有事相詢,特來拜訪。」鼻子夫人再次開口道。
「哦。」主人回應得極冷淡。
「這樣僵持下去可不行。」鼻子夫人想著,便又開口道:「其實,我家就在這附近,就是對面街角的那棟宅子。」
「莫不是那個帶倉庫的西式洋房?怪不得,那裡的門牌上寫的是金田吧。」主人似乎終於了解了金田的洋房和倉庫。但對金田夫人的尊敬程度卻還與之前一樣,絲毫沒有變化。
「本來,是應該由我家先生出面來請教一些事情的,可是因為他公司里太忙了,所以只好由我代勞了。」鼻子夫人的目光中透出「這次該好使了吧」的神情。
主人卻依然不為所動。鼻子夫人自剛才以來的措辭,作為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來說,未免過於粗魯無禮,早已使主人心生不滿了。
「你應該知道吧,這公司呀,還不止一個,他是兼著兩三個公司的銜兒,還都是董事之類的……」她的神情彷彿在說,「都這麼提點你了,還不知道恭敬些嗎?」
可我家這位主人生來的脾氣,你要說是博士或大學教授,他必定會敬佩得五體投地。怪的是,對實業家們的尊敬程度卻極低。他堅信,和實業家們相比,中學教師要偉大得多。好吧,就算他不那麼堅信,可是以他那不知變通的臭脾氣,是怎麼也不可能招實業家和大財主們待見的,因而絕望。他不管對方多麼有權有勢,也不管對方是何等的家財萬貫,反正知道自己是沒希望得蒙蔭庇的,對不抱希望的人的利害自然就極不關心了。所以,除了學者的圈子之外,他在其他方面的事情上都表現得極其無知,特別是對於實業界之流,連誰在什麼地方從事何等事業,他都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絲毫引不起他的敬畏之意。
而鼻子夫人這一方,是連做夢也想不到,這天底下的一個小角落裡,竟然還有這等怪人和她共同沐浴在同一道陽光下生活。一直以來,她也接觸過社會上的許多人,只要報上金田夫人的名頭,對方莫不立即另眼相待。不管出席什麼樣的聚會,也不管是在身份多麼高貴的人前,「金田夫人」這塊招牌都是暢行無阻的,更遑論是眼前這個悶居斗室的老學究。照她的預想,只要說一聲「我家就是對面街角的那棟宅子」,都不用介紹自家職業等,老學究剛才就該驚訝萬分了。
「你知道金田這個人嗎?」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
「當然知道。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日子還去參加遊園會了呢。」迷亭卻認真地回答道。
「欸?你伯父是哪一位?」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發認真地回答道。
主人慾言又止之際,鼻子夫人扭頭看向了迷亭。迷亭身著大島捻線綢的衣裳,外罩一件古渡更紗(23)還是什麼的衫子。
「哎呀,原來您是牧山先生的……那個什麼來著?我竟一點兒不知,這可真是太失禮了。我家先生總是念叨,說一直承蒙牧山先生的關照呢。」她突然滿口敬語,甚至還躬身施了禮。
「啊?哪裡!哈哈哈哈……」迷亭大笑起來。
主人怔愣一旁,無語地看著那二人。
「真的,就連小女的婚事,也要請牧山先生多多費心呢……」
「啊——是嗎?」聽到這種說法,連迷亭也覺得有點兒過於唐突了,語氣中不覺帶了絲訝異。
「其實,各方前來求娶的踏破了門檻兒,可我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家,不能隨隨便便地就胡亂許出去,所以……」
「原該如此。」迷亭這才放下心來。
「就是關於此事,想問問你,才來拜訪的。」鼻子夫人望向主人,那說話突然又變得粗鄙起來,「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人常到你們家來,那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呀?」
「你打聽寒月幹什麼?」主人極不痛快地問道。
「還是與令愛的婚事有關吧?您是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性情為人?」迷亭機智地把話挑明了。
「若能就此打聽些消息,那就太好了……」
「那麼,您的意思是,您想把令愛許給寒月嗎?」主人問。
「許給他,還沒到那一步。」鼻子夫人突然將了主人一軍。接著說:「其他來求娶的人也絡繹不絕,寒月先生不必勉強俯就,我們也並不為難。」
「既是如此,就不必打聽寒月的事了吧。」主人也急了。
「可是,你也沒什麼理由要替他隱瞞吧?」鼻子夫人也擺出一副要吵架的架勢來。
迷亭坐在雙方之間,手裡拿著銀桿煙管,彷彿是拿著相撲裁判員手裡的指揮扇,心裡不停吼叫著:「上呀,上呀……」
「那麼,寒月可曾說過一定要娶令愛?」主人正面重拳出擊。
「他倒還不曾說過要娶,可是……」
「是您認為他有意要娶吧?」主人似乎悟出來了,對這女人就得出重拳。
「雖還未到談婚論嫁那一步……可寒月先生也未必不喜吧。」鼻子夫人在賽場邊緣滿血復活。
「夫人可有什麼寒月戀著令愛的事實依據?」主人氣勢洶洶挺起胸脯,讓她若有事實就說出來聽聽。
「哎呀,估計是沒跑了吧。」
這一次,主人的鐵拳未奏寸功。之前,迷亭一直在旁充當裁判的樣子看熱鬧,鼻子夫人的一句話,似乎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便放下煙管,探身過來八卦道:「寒月兄給令愛寫情書了嗎?這太叫人高興了!到了新年,又是一樁逸聞佳話呀,真是絕好的談資。」他獨自在一旁竊喜不已。
「不是情書,可是比情書熱烈多了。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嗎?」鼻子夫人別有意味地道。
「你知道嗎?」主人一副被狐狸迷住了的迷糊表情問迷亭。
迷亭也同樣迷糊地回道:「我不知道呀。要知道的話,也是老兄你吧。」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他倒謙虛起來了。
「不,這可是二位都知道的事兒哦。」只有鼻子夫人揚揚得意道。
「哈?」二人不約而同都深感欽佩。
「二位如果都忘了的話,那就由我來說說吧。去年年底,向島的阿部先生府上舉辦音樂會,寒月先生不是也曾出席嗎?那天晚上歸家途中,在吾妻橋上發生了點兒什麼事兒吧……詳細情形我就不多說了,因為也許會給當事人添麻煩。我認為,只光是這些證據就已經足夠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她戴著鑽戒的手指整齊攏放在膝頭,拿著架子調整了一下坐姿。她那偉岸的鼻子越發大放異彩,迷亭和主人都渺小得被徹底無視了。
莫說主人,就連迷亭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砸蒙了,一時目瞪口呆坐在那裡,彷彿剛得了瘧疾的病人一般。待從驚愕中脫離出來,逐漸恢復常態后,一種滑稽感便驟然湧上心頭。
「哈哈哈哈哈……」二人不約而同笑得前仰後合。只有鼻子夫人目的落空,有些出乎預料,怒視著二人,心中暗道: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太失禮了。
「那就是令愛呀?確實沒錯,正如您所言。哎!苦沙彌兄!寒月一定是戀上金田小姐了……此事已無須隱瞞,還是都坦白了吧。」
「嗯哼。」主人哼了一聲算答應了。
「真是的,這也不是能隱瞞的事兒呀,畢竟已經有了足夠的證據嘛。」鼻子夫人又得意上了。
「既是如此,那也沒辦法了。不管怎樣,我們也要把有關寒月的事實交代一番,以供夫人參考。欸,苦沙彌兄,你可是主人,不說話光在一邊笑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確實,『秘密』可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呀,不管怎樣遮掩,也總會從什麼地方暴露出來。……不過,要說離奇,還真是離奇呀。金田夫人,您是如何探知這個秘密的?實在叫人吃驚。」迷亭獨自嘮嘮叨叨。
「要說我呀,那就是做事滴水不漏!」鼻子夫人一副一切盡在掌控中的神情道。
「您這做的,真是一絲疏漏也無,太過全面了。究竟,您是聽誰說的呀?」
「就是聽這房后的那個車夫的老婆說的。」
「就是有一隻大黑貓的那個車夫家嗎?」主人瞪圓了眼睛問道。
「是呀,為了寒月先生的事兒,我可是花了一大筆錢呢。寒月先生每次到這裡來,我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就委託車夫的渾家事後一一向我彙報。」
「這也太過分了!」主人大聲呵斥。
「哎喲!至於您幹了什麼,說了什麼,我是一點兒興趣沒有,我只打聽有關寒月先生的事兒。」
「甭管是寒月的還是別人的事兒,反正那個車夫的渾家就是討人嫌!」主人一個人氣哼哼的。
「不過,人家只是來到你家院牆根兒下,在那兒站站而已,難道這不是人家的自由嗎?若是說話怕被人聽見,那就小點兒聲,或是乾脆搬到寬房大屋去住,不就太平無事了嗎?」鼻子夫人說這些話,一點兒臉紅的跡象都沒有,「不只是車夫家,衚衕那邊的二弦琴師傅那兒,我也打探到不少消息呢。」
「是有關寒月的事兒?」
「可不光是寒月的事兒。」這話說得有點兒意味深長。她以為主人必定會驚慌,可沒想到他卻罵道:「那琴師故作清高擺架子,一副天下只有她是個人的樣子,其實就是個渾蛋!」
「真不湊巧,她可是個女人喲,『蛋』?她哪兒來的那東西,差得太遠了吧。」鼻子夫人說的話越發露骨了,使她漸漸露出本色來。她似乎就是為了專門找碴兒吵架上門來的。
不過,即便身處這等局面之中,迷亭到底還是迷亭,他在一旁聽這場交涉聽得興緻勃勃,活像鐵拐李看鬥雞似的,泰然自若。
主人意識到,惡言相向的罵戰,自己終非鼻子夫人的對手,不得已被迫暫且保持沉默。但,他最後還是想出了好主意:「你口口聲聲說的,似乎是寒月戀慕追求令愛,可我聽說的版本,卻和您的說法略有不同。對吧?迷亭。」主人向迷亭請求支援。
「是啊,我們那時候聽說的是,令愛玉體欠安……好像病重,還說過胡話呢。」
「什麼?根本沒有那種事!」金田夫人果斷直接否認了。
「可是,聽寒月講,他確實是聽××博士夫人說過的呀。」
「那是我使的手段,我拜託了××夫人去引起寒月的注意。」
「××夫人是因為知道內情,所以才接受託付的嗎?」
「是的,她答應了。不過我也不能讓人家白幫忙,左一件右一件,可是沒給她少送禮。」
「您是不是一定要刨根問底不把寒月的情況查個水落石出,就絕不肯走?!」看來迷亭也有些惱了,說話一反常態地粗暴。「好啦,你。反正說了也不吃虧,咱們就說說吧。夫人,我和苦沙彌兄,對於有關寒月的事,只要是不會給當事人帶來困擾的,都可以相告……對了,您最好按順序一一提問,說起來也比較有條理些。」
鼻子夫人總算接受了建議,開始提問。她雖一時使用了過激言辭,但在面對迷亭時,卻又變得恭謹如初了。
「聽說寒月先生是個理學士,那麼他學的到底是什麼專業?」
「他是在大學研究生院研究地球磁力的。」主人認真答道。
不幸的是,這介紹鼻子夫人根本就聽不懂,「哦」了一聲,卻還是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神情,問:「學習這個,就能當上博士嗎?」
「您的意思是說,他若非博士便娶不得令愛嗎?」主人不悅地反問道。
「那當然呀。若只不過是一般的學士,那還不是要多少都有。」鼻子夫人理所當然地說。
主人望著迷亭,神情越來越難看。
「寒月能否成為博士,我們也無法保證。所以,您還是問其他的問題吧。」迷亭也沒了與她周旋的心情。
「寒月先生最近還在研究地球的……那個什麼嗎?」
「前兩天,他在理學協會作了名為《上吊力學》的研究成果演說。」主人不帶任何情緒地說。
「哎呀,真是討厭!居然研究什麼上吊,還真是個怪人呀。這研究上吊什麼的,怎麼也不可能成博士吧?」
「要是他本人上吊了,那要做博士自然就無望了,但研究上吊力學,卻不一定當不成博士。」
「是嗎?」鼻子夫人這次轉而看向主人,對其察言觀色。可悲的是,她不懂力學是什麼意思,所以總感覺心裡有些不踏實。可又覺得若連這點兒小事也要請教,關乎她金田夫人的顏面問題,因此便只能靠察言觀色來揣測了,可主人卻偏偏一直綳著個臉兒。「除此之外,他是否還研究什麼簡單易懂的學問呢?」
「是啊,前陣子他寫過一篇《論述栗子安定性與天體運行關係》的文章。」
「就連栗子什麼的,也是大學里要學習的課程嗎?」
「這個嘛,我也是外行,不太懂。不管怎樣,寒月既然研究這個,那可見得是有研究價值的。」迷亭假裝正經地嘲弄道。
鼻子夫人意識到,在學問方面她自己不熟悉,便放棄了這方面的打聽,斷然改了話題道:「談點兒別的吧。聽說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崩掉了兩顆門牙。可是真的?」
「是呀,缺了牙的地方緊緊地粘著空也年糕(24)呢。」迷亭突然來了興緻,他心想:「這下子你可撞在我手心裡了。」
「是個缺乏魅力的男人吧?要不他怎麼不用牙籤呢?」
「下回見到他,我們提醒一下吧。」主人竊笑道。
「吃香菇都能把牙崩掉,他的牙齒也太糟糕了。對吧?」
「算不上結實。是吧?迷亭。」
「雖算不上結實,倒也挺可愛的。後來,他一直不肯把牙補上,才逗樂呢。現在,那兒已然成了空也年糕的安樂窩,實乃一大奇觀呀。」
「他是因為沒錢補牙,所以先留著那個豁牙洞呢,還是就喜歡這麼豁著呢?」
「安心啦,他不會總這麼留著個『豁牙』做標誌的。」迷亭漸漸又恢復了好心情。可鼻子夫人又提出了新問題。
「府上若有他的翰墨書箋之類,我想拜讀一二。」
「明信片倒是很多,請看吧。」主人自書房中拿來三四十張明信片。
「不用看那許多,只需看兩三張就好……」
「哎哎,讓我來給您挑幾張好的。」迷亭道,「這張吧?這張怎麼樣?很有趣吧?」他說著從中揀出一張來。
「哎呀!還畫了畫呢,挺有才的嘛!讓我瞧瞧。」可她才瞅了一眼,便驚道,「哎呀,討厭!是狸貓子呀!畫什麼不好,幹什麼要畫狸貓。不過,畫得還不錯,居然讓人一眼就看出來是狸貓,真是不可思議!」她忽又感佩道。
「請夫人讀一讀那文字。」主人笑道。
鼻子夫人用女傭讀報的腔調念道:「除夕大年夜,山狸舉辦遊園會,熱烈歌舞。歌聲唱道:『今日良宵,大年夜,巡山之人不上山喲!嘭嚓嘭嚓,嘭嚓嘭!』」
「什麼呀這是?這不涮人玩的嗎?」鼻子夫人極為不快。
「這張天女的,您瞧著可還順眼?」迷亭又抽出一張。一看,畫的是一名身著羽衣彈著琵琶的天女。
「這天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點兒。」鼻子夫人說。
「哪裡,很正常嘛。且先不必管鼻子的問題,您還是讀一讀上面的文字吧。」
只見上面有這麼幾句:從前,某個地方有位天文學家。一天晚上,他如往日一般登上高台,正在凝神觀星,天空中忽現一位美麗的天女,彈奏著這世間從未聽過的美妙音樂。天文學家聽得入了迷,渾然忘卻了周遭的刺骨嚴寒。翌日清晨,就見那位天文學家的屍身上落了一層白霜。一位慣愛撒謊的老者說,這個故事是真實的。
「什麼呀這都是。這不是毫無意義地胡寫嗎?就這水平,還能成為理學士?哪怕讀一段《文藝俱樂部》也比這個好呀。」寒月被狠批了一頓。
迷亭又半開玩笑地揀出了三張明信片,道:「您再看看這幾張如何?」
這次的是鉛版印刷,上面印了一隻帆船,在畫面的下方依舊胡亂地寫著幾行字:昨夜招得俏麗小佳人兒,年方二八,自幼失卻了雙親,宛如波濤洶湧的海濱畔一隻千鳥(25),千鳥夜間驚醒,哀哀涕泣,言道爹娘乘船,雙雙赴了海底。
「寫得真好呀!多麼感人的故事。他這不是挺能寫的嗎?」
「能寫嗎?」
「是呀。這水平都可以用三弦琴伴唱啦。」
「能用三弦琴伴唱的作品才夠地道。您再看看這張如何?」迷亭又信手拈來一張。
「不必了。看這幾張便足矣,其他方面了解得也挺多,我已經清楚了,他並不是庸俗的山野村夫之流。」她自以為是地道。
至此,鼻子夫人關於寒月的一般性調查看來已經結束了。她又擅自提出要求道:「今日實在失禮,打擾了二位。關於我來訪一事,還望二位對寒月先生保密。」
看來,她的方針是:寒月的一切事務務必要查問得清清楚楚,而自己這一方的情形卻絲毫不許透露給寒月知道。
迷亭和主人都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改日定當奉上謝禮!」鼻子夫人加重語氣,邊說邊站起身來。
送客回來后,二人落座,迷亭和主人都不約而同地來了句:「她是個什麼東西!」忽聽內室傳出女主人忍俊不禁的悶笑聲。迷亭高聲喊道:「嫂夫人,嫂夫人!『平庸』的典範適才來過啦。平庸到那種程度,也算得上奇葩了呀。好吧,無須顧慮,且請盡情地笑吧!」
主人用不滿的口氣,滿腹牢騷惡毒地道:「最倒胃口的還是那張臉。」
迷亭立刻接著話茬補充道:「鼻子雄踞中央,架構奇偉。」
「而且是帶彎的。」
「有點兒駝背。駝背的鼻子,真是太出奇了。」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可是克夫相。」主人好像還有些惋惜似的說。
「她那副相貌,十九世紀沒賣出去,二十世紀又成了滯銷的陳貨。」迷亭凈說些怪話。
女主人恰從內室出來,到底是女人,她提醒二人注意:「壞話說得太多,車夫的渾家又要去打小報告啦。」
「有人打點兒小報告才好呢,對那位夫人來說,這可是良藥呀。」
「不過,背地裡詆毀人家的容貌,這未免流於下等。誰也不想長那樣一隻鼻子,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你們也太過分了些。」她在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的同時,也間接地為自己的長相辯護。
「哪裡過分了?她那種人也算不得女人,不過是個愚人,是吧?迷亭兄。」
「是愚人也許沒錯,只是,卻是個不好惹的人。你我二人不是被她牽著鼻子走了嗎?」
「她到底把教師當成什麼了?」
「當成和房后的車夫差不多的人吧。要想被那種人尊敬,就只有當博士了。誰讓你沒能當上博士呢,只能怪你自己不爭氣了。對吧?嫂夫人。」迷亭笑著扭頭回望女主人。
「博士什麼的,他這輩子是不可能啦。」看來,是連妻子都瞧不上他了。
「就我這樣的,也許眼下就能當上博士呢,可別瞧不起人。爾等哪裡知道,古時候有個叫伊索克拉底(26)的人,九十四歲寫出了鴻篇巨製;索福克勒斯(27)的傑作問世,世界為之震驚時,他已是近乎百歲的高齡;西莫尼德斯(28)八十歲才寫出了美妙的詩篇。我也……」
「凈瞎說!像你這樣患胃病的,能活那麼大歲數嗎?」女主人已經把主人的壽命算好了。
「休得無禮!你去問問甘木醫生!原本就是你的錯,總讓我穿這身皺巴巴的黑布長袍和滿是補丁的破和服,所以才被那種女人恥笑捉弄了去。打明兒開始,我也要穿像迷亭那樣體面的衣裳,你去給我拿來!」
「給你拿來?那麼體面的衣裳,你有嗎?金田夫人對迷亭先生客氣,那也是在聽了迷亭家伯父的名頭之後,可不要錯怪了衣裳。」女主人巧妙地擺脫了自己的責任。
聽到妻子提到迷亭家的伯父這話,主人才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問迷亭:「你有伯父這事兒,我今日還是頭回聽聞,之前你從不曾提過,你真有個伯父嗎?」
迷亭頓了頓,左右看看主人夫婦,這才說:「哦,你說的那位伯父呀。那位伯父就是個混賬的老頑固,不愧是從十九世紀一直活到今天的老不死呀。」
「哈哈哈哈……你凈逗悶子。他在哪兒?」
「在靜岡。他的生活可不僅僅是生活。頭頂上留著髮髻,令人心生敬畏。叫他戴個帽子,他卻誇口說:『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沒老到要戴帽子禦寒的程度。』跟他說天太冷,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他就會說:『人一天睡四個小時足矣。睡四個小時以上,那就是浪費。』他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而且,他還說:『我之所以能夠把睡眠時間縮短成四個小時,乃是由於長年修鍊的結果。』並且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總貪睡,直到近來才進入了隨心所欲的佳境,感覺十分快活滿足。他都已經是六十七歲的人了,睡不著那不是常理嗎,跟修鍊哪兒有絲毫瓜葛?可他本人卻堅信,這完全是自己苦練自制力的結果。另外,他出門的時候,必定要帶一把鐵扇子。」
「幹什麼用的?」主人問。
「不知道他做什麼用,反正只要出門就要拿著。也許是當作文明杖用吧。不過,前些時候還是鬧出了笑話。」迷亭這次卻是對著女主人說的。
女主人不便接他的話茬,便只「咦?」了一聲作答。
「今年春天,他突然來了一封信,叫我儘快給他寄圓頂硬禮帽和燕尾服過去。我有點兒吃驚,便寫了信去問,他回信說:『是我老人家自己穿的。』還命令我,『要速速寄來。二十三日在靜岡舉行祝捷大會(29),所以務必要趕在那之前寄到。』更搞笑的是,命令中還有這樣的話,『帽子給我買頂大小差不多的。西裝的話,你估量著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定做……』」
「大丸和服店最近也開始做西裝了?」
「哪兒呀,是他老人家把白木西服店給弄混了。」
「讓你估量著尺寸去定做,這不是難為人嗎?」
「這正是伯父的個性呀。」
「那你怎麼辦的?」
「沒奈何,就估量著做了一身給寄過去了唄。」
「你也是胡來呀。那這麼著,時間趕上了嗎?」
「還好,不管怎麼著,緊趕慢趕地最後總算是趕上了。一看家鄉的地方報紙,說當天牧山翁罕見地身著燕尾服,手持一把鐵扇……」
「可見,只有那把鐵扇是怎麼也不可離身的呀。」
「嗯,等他歸天的時候,我就打算把那鐵扇子給他放進棺材里。」
「就算是估量置辦的,這帽子和禮服竟也能穿著合體,實在難得。」
「這話可是錯得離譜了。我原本也以為事情辦得挺漂亮,然才過不久,便收到一個小包裹,我還以為是送給我的禮物呢。打開一瞧,竟是那頂圓頂硬禮帽,還附信一封,說:『好容易煩你定製的,可尺寸略大了些,還要差你前去帽鋪改制,將尺寸改小些。定製用款,將如數匯去。』」
「真是迂腐呀。」主人發現天下間竟有比自己還迂腐的人,神情頓時愜意非常。隔了一會兒又問:「後來如何了?」
「如何?沒辦法,只好歸我戴了。」
主人竊笑道:「就是那一頂?」
「就是那位男爵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哪位?」
「那位手持鐵扇的伯父呀!」
「什麼呀!他是漢學家。年輕時熱衷於在聖堂(30)里學習朱子學之類的,即便在燈光下,頭頂上也畢恭畢敬地梳著一個髮髻。真拿他沒辦法。」說著,他胡亂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
「可是,你剛才好像對那女人說是牧山男爵吧?」
「您確實是那麼說的。我剛才在餐室里也聽見了。」女主人僅在這一點上,是完全贊同主人的。
「是嗎?哈哈哈……」迷亭不由得大笑起來,「那是我瞎說的。要真有個男爵伯父的話,我肯定也是個局長什麼的啦。」他說得倒是渾不在意。
「我就覺得奇怪嘛。」主人的神情似喜還憂。
「嗨喲,我說,你撒謊時裝得一本正經的,看來也是個大話精。」女主人十分欽佩道。
「比起我來,那個女人更高明。」
「您一點兒也不輸她,無須介懷。」
「可是,嫂夫人,我的大話就只是單純地說大話而已,那女人的謊言卻處處都是算計,句句都有企圖,性質惡劣。小聰明中生出的無數權謀算計,若與天生的幽默趣味混為一談,那可是連喜劇之神都不得不慨嘆世人的有眼無珠了。」
「難說呀。」主人低首垂眸道。
「就是一回事兒嘛。」女主人笑道。
爺至今不曾踏足過對面那條巷子,自然也就不曾見識過拐角處的金田家是怎樣的一番氣象光景。今日尚屬頭回聽聞。主人家中從不談論實業家的話題,以至於連爺這等食主人家飯的貓,也不僅與這方面毫無關係,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鼻子夫人剛才突然來訪,爺也從旁聆聽了夫人的談吐,想象著她家小姐的美艷,並對她家的富貴與權勢浮想聯翩,爺雖是只貓,可也在檐廊下閑躺不住了。更何況,爺對寒月頗為同情。對方已收買了博士的夫人、車夫的老婆,就連與天璋院有親的二弦琴師傅都被一網打盡了,悄無聲息間,便連他崩掉顆門牙的事兒都被打探了個一清二楚。可寒月這邊兒,卻還只顧羞答答笑著擺弄自己外褂上的衣帶,即便是個剛畢業的理學士,也未免太過無能了些。
話說,有那樣一隻偉岸的鼻子盤踞在臉中央的女人,定然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主人對於這種事兒,自然是漠不關心的,況且他窮得叮噹響。迷亭在金錢上雖然沒有什麼不便,可他就是個「偶然童子」,所以也不大可能主動幫助寒月吧。如此看來,最可憐的,就只有作「上吊力學」演講的那位先生了。若連爺也不豁出去,潛入敵營,偵察動靜,那就太不公平了。
爺雖說是只貓,卻也是棲身於學者府上的。儘管這位學者在閱讀愛比克泰德的大作時,不過是將書隨手翻翻便扔在了桌上。可爺畢竟非這世間的痴貓、蠢貓可比,素來就存有冒險迎上的俠義心腸。爺這番舉動不是為了報寒月的什麼恩情,也不是逞個人意氣的莽撞行為。往大處講,這是將「講求公正、愛好中庸」之天意化為現實,乃是令人欽佩之壯舉。那鼻子夫人在未經本人許可的情況下,便到處宣揚「吾妻橋事件」,還派了走狗來聽牆根兒,並揚揚得意地逢人便吹噓那些偷聽來的消息,在此基礎上又利用車夫、馬夫、無賴、流氓書生、臨時工婆子、產婆、妖婆、傻婆、盲人,乃至愚傻痴獃等,無所顧忌地給國家的有用之材製造麻煩。凡此種種,連貓都有了找她拚命的決心。
所幸天氣晴好,雖冰霜消融,道路難行,然,為了伸張正義,爺便是拚卻一命又何足惜。即便腳底下沾了泥,也不過是在走廊上留下幾個梅花印,最多給女傭添點兒麻煩罷了,爺卻談不上什麼痛苦。「不等明日,即刻出發!」下定了勇往直前的偉大決心,爺躥進了廚房裡。「且慢!」爺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作為一隻貓,爺不僅在進化程度上已達頂峰,且若論智力發達,也決不輸於初三的學生。但可悲的是,喉嚨構造永遠是貓的,說不得人言。好吧,即便是順利地潛入了金田家的府邸,徹底查明了敵情,我也無法告知此事的關鍵人物寒月先生,也無法說與主人或迷亭先生聽。既說不出來,那便如鑽石埋於土中一般,雖有烈陽高照,卻發不出光來。我縱智計無雙,也無用武之地。這是一樁蠢事,還是就此作罷吧。」想到此處,爺便在門檻兒上蹲了下來。
然而,既是決定了要做的事,一旦半途而廢,便猶如渴望陣雨降臨時,烏雲卻飄向了鄰邦,總覺得令人扼腕。而且,若是錯在己方,自然另當別論,可如果是為了正義與人道,那就該不畏犧牲勇往直前,如此方顯見義勇為之男兒情懷。白忙活一場也好,白跑一趟也罷,這些於貓來說皆屬分內。爺生而為貓,無法以三寸之舌與寒月、迷亭、苦沙彌等人交流思想。但也正因為生而為貓,爺偷渡潛行的本事也自非那幾位先生所能企及的。能他人所不能,本身便是一大快事。就算知道金田家內幕的只有爺一個,也比無人知曉要令人高興。即便爺不能將內情公之於眾,可只要叫金田家意識到事已敗露,便足以令爺高興了。這等開心不斷的快事,爺怎能不去,於是,終究踏上了征程。
來到對面的巷子一看,果如所聽說的一樣,有一幢洋房傲然盤踞街角。想來這家的主人也同這幢洋房一樣,是一副傲慢德行吧。爺進門上下一打量這整棟建築,就覺得它除了能給人製造點兒壓迫感外,建成兩層的建築矗立著毫無意義,在構造上沒有絲毫用處。迷亭所說的「平庸」,大約指的就是這樣的吧。
進大門向右,穿過繁茂的花草叢,就轉到了廚房門口。廚房確實很大,比苦沙彌家的廚房起碼要大上十倍。就算和前些日子報紙上詳細介紹過的大隈伯爵(31)府上的廚房相比,爺覺得也毫不遜色,一樣的井然有序,光亮整潔。
「真是廚房中的樣板房呀!」爺感嘆著從此處潛進去。一瞧,灰泥夯實的二坪左右的門廳里,那個車夫的渾家正站著與金田家的廚子和車夫談論著什麼。這傢伙可危險,爺心中暗道,便藏身於水桶之後。
「那個教師,聽說竟然不識得我家老爺的名號呢?」廚子說。
「還有不知道金田家的大名的?這一帶不知道金田公館的人,除非是瞎子聾子之類的殘廢啦。」拉包車的車夫說。
「沒法說呀。說起那個教師來,那就是個除了書本啥也不懂的怪物。但凡他知道點兒金田老爺的身份,說不定也要敬畏有加呢。可他就是那麼不中用呀!連自家孩子幾歲了都不知道!」車夫的渾家說。
「連金田老爺都不怕呀,真是個難纏的榆木疙瘩。沒事兒,咱們嚇唬嚇唬他怎麼樣?」
「那敢情好呀。說什麼夫人的鼻子太大啦,臉不招人待見啦……反正他說了好些刻薄話兒呢。明明他自己長了一副今戶燒(32)的狐狸臉,就那副尊容還覺著自己人模人樣兒的呢。不整整他都不行!」
「不光是臉,你們瞧他拎著毛巾上澡堂子那副德行,簡直傲慢得討人嫌。他自己還真以為沒人比他了不起了呢。」看來苦沙彌就算在廚子中也是沒人緣的呀。
「甭那麼多廢話,咱們索性一齊殺到他家牆根兒底下,臭罵他一頓吧。」
「這麼著,他肯定就老實了。」
「可咱們要是被他看見了,那就沒意思了。剛才夫人不是囑咐過了嗎?讓他光聽見叫罵聲,攪和得他不能讀書學習,儘可能地叫他干著急上火。」
「這點兒事兒,咱們還是曉得的呀。」這表示,車夫的渾家可以擔負起三分之一罵人的任務了。
「原來如此,這幫傢伙是要去嘲弄苦沙彌先生呀!」爺心中暗自琢磨著,嗖地從三人身邊躥過,溜進了室內。
貓的腳步悄無聲息,走到哪兒都不會發出笨重的腳步聲。宛若騰雲駕霧,水中擊磬,洞里鼓瑟,又如「言詮醍醐灌頂之妙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論是平庸的洋房,還是樣板間廚房,也不管是車夫的渾家、家僕、廚子,還是小姐、丫頭,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爺,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聽誰的閑話兒就聽誰的,伸伸舌頭,搖搖尾巴,豎起鬍子,爺優哉游哉地打道回府。在這方面,爺的能耐堪稱全日本第一。是否是繼承了江戶繪本子里描述的貓妖的血脈?這一點連爺自己都懷疑。傳說癩蛤蟆的額頭裡藏有夜明珠,而爺的尾巴里藏著的滿天神佛、痴愛無常等自不必說,就連糊弄了滿天下人的祖傳妙藥,也無不囊括其中。在金田府的走廊上,爺神不知鬼不覺地橫行無阻,較之金剛力士踏爛涼粉還要容易。值此之際,就連爺自己都不得不由衷地欽佩自身的能力。爺意識到,這全賴素日所珍愛的尾巴所賜,決不可等閑視之,日後定要對尊敬的尾巴大明神頂禮膜拜,祈禱貓運長久。想到此處,爺稍低下頭試了試,卻總是差了那麼一點兒,找不準尾巴的方向。必須要看著尾巴行三拜之禮方能奏效。為了看見尾巴,爺轉過了身體,可尾巴也自然地隨著轉了過去。爺扭過頭去追尾巴,尾巴又保持原有的距離跑到了前面。果然厲害!不愧是將天地玄黃盡數納入其中的三寸靈物,爺到底不是對手,追逐尾巴七圈半便力竭而止。
眼前有些昏暗,一時辨不清方位,不知身處何處。管他呢,爺繼續轉悠著到處亂闖。忽聽紙拉門後傳來鼻子夫人的說話聲。爺立刻穩住身形停下了腳步,兩隻耳朵同時傾向一側,屏氣凝神細聽。
「一個窮酸教師而已,有什麼好囂張神氣的!」鼻子夫人的聲音依舊尖厲。
「哼!囂張的傢伙!要給他點兒教訓,先修理他一通。那個學校里有咱老家那邊兒的人。」
「都有誰?」
「有津木品助、福地喜佐古,就讓他們去教訓他一頓。」爺不知道金田兄家鄉何處,可那裡的人儘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還是叫爺小小驚訝了一番。金田兄又繼續問道:「那個傢伙是英語教師嗎?」
「哦,聽車夫家的說,是專教什麼英語Riedl(33)的。」
「反正巴(不)會素(是)什麼重要的教員。」他老兄把「不會是」說成「巴會素」,又讓爺樂和了一陣兒。
「上回我和品助見面,他說:『學校里有個古怪的傢伙。學生問:老師,粗茶用英語怎麼說?那老師認真地回答說:粗茶就是savagetea(34)。』這事兒已在教師圈子裡傳為笑談了。品助還說:『有這麼個老師,凈給其他老師添亂子,弄得大家很困擾。』他說的大約就是那傢伙吧。」
「極有可能是那傢伙。他長的就是一副會說蠢話的面相,還噁心巴拉地留了鬍子。」
「真是個蠢貨!」
若說留鬍子的就是蠢貨的話,那吾等貓族可就沒有一隻不是蠢貨了。
「還有那個叫迷亭還是『酩酊』的傢伙,突然發瘋地跳出來說自己的伯父是牧山男爵。呸!就憑他那副德行,我都覺得他不可能有個男爵伯父。」
「你呀!那是個什麼來歷不明的人呀,他說的話你還真信,你傻呀!」
「罵我傻?你也太瞧不起人了?!」鼻子夫人懊惱萬分道。
奇的是,關於寒月的事,他們卻半句話也未曾涉及。是在爺潛入之前就結束那篇《評論記》了呢,還是他已經落選,不值一提了呢?在這一點上,爺雖也有些擔憂,但卻毫無辦法。呆立了片刻,忽聽隔著走廊的那邊客廳里傳來了鈴聲。那邊似乎也有事情發生,不能落後,爺急忙忙奔著那廂去了。
到那兒一看,一個女子正在獨自大聲說話。那聲音與鼻子夫人頗有幾分相似,爺據此推斷,她便是這家的小姐了,那位騙得寒月投河自殺未遂的美人吧。可惜呀,隔著紙屏,未能一睹芳容,因而不知道她的臉中央是否也供奉著一隻碩大的鼻子。不過,從她說話的腔調和粗重的鼻息綜合來看,那絕不會是一隻不引人注意的蒜頭鼻子。那女子喋喋不休,這邊廂卻聽不到對方絲毫的回應,想必這就是傳說中的「打電話」吧。
「是大和(35)嗎?明天我要過去,給我預訂鶉三(36)……好了嗎?……明白嗎?……什麼?不明白?哎呀,不是!是叫你訂一張鶉三號的座位呀!……你說什麼?……訂不了?不可能訂不了,你給我訂上……你『嘿嘿嘿』什麼?誰開玩笑了?……有什麼好玩笑的?!……少拿人尋開心!你到底是誰?長吉?長吉是個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去叫你們老闆娘來接電話……什麼?一切都由你解決……你太失禮了!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金田小姐!……你『嘿嘿嘿』笑什麼?你什麼都知道?你這個蠢貨……一提金田……什麼?……『多蒙惠顧,謝謝!』……謝什麼謝?我不要聽你的道謝呀……哎呀,你還笑!你簡直愚不可及!……什麼?你說我說得對?……你別太過分了!再耍弄人,我可要掛電話了!怎麼樣?你不怕嗎?……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倒是快說話呀!……」
長吉那邊似乎掛斷了電話,根本沒有回應。小姐頓時發作起來,把電話鈴搖得嘩啷嘩啷響,腳下的哈巴狗受了驚,突然汪汪大叫起來。爺知道,這可大意不得,便嗖地躥出去,鑽到了椽下。
不多時,走廊上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拉門聲。是誰來了?爺拚命凝神細聽。
「小姐!老爺和夫人有請。」似乎是丫鬟的聲音響起。
「你可真沒眼色!」小丫頭被呵斥了一聲。
「老爺和夫人說有點兒事,讓我來請小姐過去。」
「煩死了!你是一點兒眉眼高低都不懂呀!」小姐二次辱罵道。
「聽說是關於水島寒月先生的事兒……」小丫鬟挺機靈的,想讓她家小姐消消氣。
「什麼寒月、水月的,我不知道啊!……最討厭啦!窩囊得像絲瓜一樣的臉。」小姐第三次發飆,可憐的寒月君不出門也無端端招了頓罵。
「嘿呀!你什麼時候梳起西式髮髻了?」
「今天。」小丫頭鬆了口氣,盡量簡單地回話。
「還挺臭美的嘛!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她第四次找碴兒從另一方面罵丫鬟,「而且,還戴上了新襯領?」
「是啊。是前些時日小姐賞的,我覺得太漂亮了,不捨得戴,想先放在箱籠里。可因為舊襯領全都髒了,今日方才找出來換上。」
「我什麼時候賞過你那個襯領?」
「這是正月里,您去『白木屋』商號時買的,一直閑置一旁。因是鶯茶綠色的,上面還附印了力士名次表。您說:『對我來說太土了,賞了你吧。』這就是那條襯領了。」
「哎呀,討厭!戴著還挺合適的嘛。真是太可恨啦!」
「不敢當。」
「我不是在誇你,是在恨你呀!」
「啊?」
「這麼相稱的東西,當時為什麼不客氣一下就收下了?」
「啊?」
「你用都那麼相稱,我用就更加出彩了吧。」
「肯定稱您的。」
「你明明知道我用著好,為何不提醒?竟然還悄悄地戴上了?心眼兒真是太壞了!」辱罵毫不留情地連番噴出口來。
就在爺專心聆聽、靜觀局勢發展之時,對面客廳忽然傳來金田老爺大聲召喚小姐的聲音:
「富子!富子!」
「來啦。」小姐不得已,答應一聲,出了電話室。
一隻哈巴狗,個頭兒比爺稍大點兒,眼睛嘴都擠在臉中央,它也跟著小姐走了出去。爺照舊躡手躡腳從廚房躥到了大街上,匆匆趕回主人家中。此次探險,獲得了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中一看,從漂亮的豪宅乍然到骯髒的陋室,心情頓時便如從日光普照的秀麗山峰突然跌進了烏漆墨黑的洞窟里。探險過程中,因為被別的事情奪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所以對金田府上的室內裝飾、隔扇、拉窗等都未曾留意,可依然覺得爺的居所未免太寒酸了些,並且對他們所說的「平庸」留戀不已。比起教師來,爺覺得還是實業家了不起。自己覺察出這想法有些不對頭,便依慣例豎起尾巴,向它求教,然後尾巴尖兒便降下神諭:「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進客廳一看,爺驚訝地發現,迷亭先生居然還沒回去,煙屁股插得像蜂窩似的在火爐中立著,他盤腿坐著,正說什麼說得起勁兒。不知什麼時候,寒月先生也來了。主人枕著胳膊,專註地盯著天花板上漏雨的地方。這裡依舊是太平盛世里逸民的聚會。
「寒月,當日那個連說胡話都念叨著你的女人,從前你保密,如今總可以公開了吧?」迷亭促狹道。
「若只關係到我個人,我便說了也無妨。只是,此事卻會給對方帶來困擾。」
「還是說不得?」
「更何況,我與××博士夫人也已經有約在先了。」
「你們的約定,就是絕不可告訴他人吧?」
「正是。」寒月依舊擺弄著和服上的衣帶,那衣帶是市面上壓根兒見不到的一種紫色。
「這衣帶的顏色,有點兒像『天保調』(37)呀。」主人躺著說,對於「金田事件」,他並不是很放在心上。
「是呀,反正不是日俄戰爭這個年代的貨呀。若不戴上草笠戰盔,穿上帶有德川家蜀葵紋章的打裂羽織(38),可扎不得這條帶子。當年織田信長當倒插門女婿時,據說頭上梳了個寡婦髮型,扎的確實就是這樣的腰帶。」迷亭的話依舊又臭又長。
「實際上,這是我爺爺征長州時所用之物。」寒月認真地說。
「夠年頭了吧?捐給博物館如何?您可是『上吊力學』的演說家、理學士水島寒月先生啊!如果打扮得像個過時的江戶武士,那可於體面有礙呀。」
「本應聽您建議照辦的,但怎奈也有人認為我扎這條腰帶是最合適的,所以……」
「是誰呀?竟說出如此沒品的話來?!」主人邊翻身邊大聲喝問。
「那人您不認識,所以……」
「不認識也沒關係,到底是誰呀?」
「一位分了手的女性朋友。」
「哈哈哈哈……果真是風流人物呀。讓我猜猜看,應該又是隅田川河底喊你名字的那位女子吧?你再穿上那件外褂,扮一次韋馱(39)的樣子如何?」迷亭忽從旁插言道。
「嘿嘿嘿嘿……她已不在水下喊我了,早往西北方的清凈世界去了……」
「好像不大清凈吧,她可有一隻刺眼的鼻子哦。」
「嗯?」寒月露出疑惑的神情。
「對面巷子的鼻子夫人剛才上門來啦,著實嚇了我二人一跳。對吧?苦沙彌兄。」
「嗯。」主人躺著一邊喝茶,一邊應了一聲。
「鼻子夫人,你說的是誰呀?」
「就是你親愛的永恆戀人的令堂大人呀。」
「啊?」
「自稱金田夫人的女人來打聽你的事兒啦。」主人認真地為他解惑。
爺偷偷觀察寒月的神情,看他是驚是喜,還是羞怯。然而,都沒有,他竟毫無異色,依舊是那副不慌不忙的腔調,道:「反正就是讓我娶她家女兒嘛。」說著又擺弄起他那紫色的衣帶來。
「不過,賢弟可是大錯特錯了。那位令堂大人可是一隻偉大鼻子的所有者……」迷亭的話才說了一半,主人卻轉移了話題道:「對了,自方才起,我便一直在構思,作了一首有關那個鼻子的俳體詩(40)。」這話說的,彷彿是在木頭上面接竹子,完全的兩碼事兒。隔壁屋傳出女主人哧哧的笑聲來。
「你可真閑呀,那麼構思好了嗎?」
「已經有了兩句。第一句是:『為臉獻雄鼻。』」
「然後呢?」
「為鼻供神酒。」
「下一句?」
「眼下只得了這兩句。」
「有趣!」寒月笑嘻嘻道。
「底下接『雙孔深幽幽』怎麼樣?」迷亭立刻便得了一句。
寒月緊接著道:「『幽深不見毛』如何?」
他們這裡正胡說八道湊句子,離籬笆牆不遠的道上有四五個人胡亂嚷嚷著:「今戶燒的狐狸!今戶燒的狐狸!」
主人和迷亭俱是一驚,透過籬笆上的縫隙向院外望去,只聽幾人哈哈大笑著,腳步聲向遠方散去。
「今戶燒的狐狸是怎麼個意思?」迷亭神情怪怪地問主人。
「誰知道呢。」主人答道。
「倒是很有朝氣嘛。」寒月評論道。
迷亭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站起身來,道:「在下年來從美學的角度對鼻子進行過研究,現披露其中的一部分,有勞二位兄台耐心聆聽。」這說話的方式倒像要演講似的。
這番話突如其來,主人尚有些回不過神兒來,他沉默不語地望著迷亭。
寒月先生低聲道:「一定洗耳恭聽。」
「我雖做了許多方面的調查,但仍未搞清鼻子的起源。第一個疑問便是,若它屬於實用器官,那麼只需有兩個孔便足矣,根本沒必要讓一個鼻子傲慢地挺立在臉部中央嘛。但是,正如諸位所見,為什麼鼻子會漸漸地越來越高了呢?」說著,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給二人看。
「也不是太高挺嘛。」主人說話一點兒沒奉承。
「反正也沒有塌下去吧。為免將我的鼻子同一對窟窿混同起來以至產生誤會,在此先提請注意。……依在下愚見,鼻子之所以發達,乃是我等人類擤鼻涕這一細微行為積年累月的結果,從量變到質變才呈現出如此顯著的形象。」
「果然是貨真價實的愚見。」主人又插入一句短評。
「正如諸位所知,擤鼻涕時必定是要捏住鼻子的,而鼻子被捏的部位就會受到刺激。依照進化論的基本原理,鼻子被捏的部位會對刺激做出相應的反應,這就導致了此處比其他部位更加發達,皮膚會自然變硬,肉也逐漸變硬,最終凝結為骨。」
「這可有點兒……肉怎麼可能隨隨便便一下子就變成骨頭了呢?」只有寒月作為一個理學學士提出了異議。
迷亭卻若無其事地繼續他的論述:「哦,您有此疑問是對的。不過,事實勝於理論,沒法子,正如您所見,骨頭就擺在這裡呀。鼻骨雖已形成,可也還是要流鼻涕的,一流鼻涕就非擤不可。由於擤鼻涕的作用,鼻骨的左右兩側被削薄了,便逐漸隆起,產生了又細又高的變化……作用實在是驚人呀。猶如水滴石穿,仿若伏虎羅漢頭頂自放光明,又如異香異臭之喻,如此鼻樑便變得高挺堅硬了。」
「那麼你呢?依舊是胖墩墩軟乎乎的呀?」
「對於演講者的局部構造,因有自我辯護之嫌,故特不加以討論。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所擁有之鼻相最是偉岸雄奇,堪稱天下之珍品,下面我就想為二位做一番介紹。」
寒月毫不猶豫地連聲附和。
「只是,事物一旦達到極致,雖不失其壯觀之處,但總有令人不敢接近之感。她的鼻樑的確高聳挺拔,然,稍嫌險峻。古人蘇格拉底、高德史密斯(41),或是薩克雷等人的鼻子,從構造上來說雖然長得相當抱歉,可,正是因為那些瑕疵才格外討人喜歡。正所謂『鼻子不是因高而顯貴,而是因奇才顯貴』,約莫也是這個緣故吧。俗語有云:『舍名求實。』我認為,就美學價值而言,在下的鼻子是最標準的。」
寒月和主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迷亭自己也甚是愉悅。
「那麼,就此告一段落……」
「先生,『告一段落』有點兒像說書人的用語,忒不入流,您還是刪去了吧。」寒月藉機報了前日之仇。
「那好,我就重新粉墨登場吧。……嗯……接下來,我想談論一下有關鼻子與臉龐的平衡問題。若是不論其他,只說鼻子的話,那位令堂大人長了一隻走遍天下也定然毫無羞慚之色的鼻子,即便在鞍馬山開個展覽會,那鼻子也必定能斬獲頭獎。但遺憾的是,那鼻子並不曾同口、眼等其他部位的幾位先生商量過,而是擅自單單突出了它自己。尤里斯·愷撒的鼻子無疑是非凡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將愷撒的鼻子剪下來,安放於貴府的貓臉上,那將是怎樣的一副形象呢?在貓的額頭那麼小一塊兒地上突兀地聳立起一隻英雄的鼻樑,那就好比在棋盤上擺了尊奈良寺的大佛像,比例極其失調,其美學價值定然喪失殆盡吧。那位令堂大人的鼻峰和愷撒一樣,必定是英姿颯爽拔地隆起的,但圍繞在鼻峰周圍的面部條件又是怎樣的呢?當然,還不至於像貴府的貓臉那麼差。不過,肯定是同患了癲癇病的烏龜似的,八字橫眉,吊梢眼,這是不爭的事實。諸位,這樣的臉配這樣的鼻子,怎不叫人感嘆啊?」
正值迷亭的演講告一段落,其間稍有停頓時,忽聽房後有人說道:「又在說鼻子呀,真是死心眼子。」
「是車夫的渾家。」主人告訴迷亭。
迷亭便又開始了他的演講:「出乎預料地發現,在背地裡還有新的異性旁聽者,我認為這是演講者的崇高榮譽呀。特別是那婉轉的嬌音,給枯燥的演講平添了一絲風流艷韻,實乃意想不到的福氣。本當儘力講得通俗易懂些,以期不負佳人淑女之眷顧,奈何下文略微涉及了些力學方面的問題,因此女士也許會聽不懂,還乞多多包涵。」
寒月聽到「力學」一詞,又無聲地笑了起來。
「我想證明的是:這張臉和這隻鼻子是無論如何都不搭調的,違背了蔡辛(42)的黃金比例定律。我可以用力學公式嚴謹地為諸位演算一番。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子與臉平面交叉的角度,W當然代表的是鼻子的重量。怎麼樣?大致懂了嗎?」
「懂什麼?」主人問。
「寒月兄如何?」
「我也完全沒搞懂哦。」
「這可太不應該了。苦沙彌不懂也就罷了,我還以為你這個理學學士一定懂呢。這條公式可是我演講的主旨,若是刪掉,之前所講的就全無意義了……唉,沒辦法。略去公式,只談結論吧。」
「有結論嗎?」主人吃驚地問。
「當然有啦。沒有結論的演講,便如同沒有餐后甜點的西餐……好啦,二位且聽好了,接下來就是結論了。那麼,若以以上公式參照菲爾紹(43)、魏斯曼(44)等諸家學說來考慮的話,鼻子無疑是先天形態的遺傳。伴隨此形態而產生的精神現象,縱然有力學說認為與遺傳並無關聯,而是後天的產物,但不可否認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受到了遺傳的影響,此乃公認的必然結果。因此,擁有個與其自身條件不相稱的超大鼻子的主人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那鼻子也必不尋常。寒月君還年輕,也許還沒認識到金田小姐的鼻子構造有何異樣,但這種性質的遺傳潛伏期很長,不知什麼時候,伴隨著氣候突變就會突然迅猛發展起來,鼻子也許會在瞬間膨脹隆起,變成像她的母親大人那般。因此之故,這門婚事根據我迷亭的學術性論證,你還是趁現在就絕了念頭,方能保你平安。關於此事,不僅這家的主人,就連睡在那邊兒的貓妖大人,都不會有異議吧。」
主人翻身坐起,非常熱情地強調說:「那是當然。會娶那種人家女兒的笨蛋,上哪兒找去呀?寒月,可娶不得哦!」
爺也喵喵地叫了兩聲,表達贊成之意。
寒月並無何驚慌之色,道:「既然二位先生都是這個意思,要我絕了此念也並無不可。只是,若小姐因此而生起病來,我豈不是罪孽深重……」
「哈哈……可謂『艷罪』(45)不淺呀!」
獨有主人極其認真,自言自語地嘀咕:「有那樣的笨蛋嗎?那傢伙的女兒,定然不是什麼好貨。第一次到人家裡來,就敢駁主人的面子,猖狂的東西!」
於是,圍牆邊兒又傳來三四個人哈哈大笑的聲音。一人道:「傲慢的糊塗蟲!」另一個人說:「妄想住更大的房子吧!」接著一人大聲說:「可憐呀,再怎麼張狂,也只是個窩裡橫!」
主人跑到檐廊下,不甘示弱地大聲吼道:「吵吵什麼!幹什麼跑到我家牆根兒下來?」
「啊,哈哈……Savagetea(46),Savagetea……」牆下人破口大罵道。
主人被觸了逆鱗,大發雷霆,突然抄起手杖便向馬路奔去。迷亭拍手道:「有趣!有趣!上啊,上!」寒月則在旁笑眯眯地擺弄著那條衣帶。爺跟在主人身後,穿過斷壁來到馬路上。
主人手持文明杖站在街道中間,大街上連一個人影都不見。他卻像被狐仙迷住了似的,有點兒魂不附體的茫然。
(1)香一炷:宋代黃庭堅《賈天錫惠寶薰乞詩多以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詩句:隱几香一炷。
(2)天然居士:日本圓覺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贈給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號。
(3)塔奎·傑·布拉伍德:指的是盧基烏斯·塔奎尼烏斯·蘇培布斯,羅馬王政時代第七任君主。這裡的名字錯誤,應該是迷亭記得不太清楚之故。
(4)西比拉:西方傳說中之女巫,善做預言,曾作書九卷獻給羅馬王,索重金。羅馬王拒絕。西比拉燒掉了三冊,仍索原價。羅馬王感到奇怪,讀其書發現所預言之事極為重要。因而買其書,但已不全。
(5)驗明首級:日本古時殺了敵方將領時,必由一人端盤,面對主人,驗明首級。這裡拿女主人端飯盆站在苦沙彌身前的情景比附驗明正身。
(6)墨堤:東京都墨田區隅田川大堤之別稱。
(7)彭登尼斯:《彭登尼斯》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著名小說家薩克雷(1811—1863)創作的長篇自傳體小說,彭登尼斯是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物。
(8)曲亭馬琴:(1767—1848)日本江戶時代最出名的暢銷小說家。他本姓瀧澤,名興邦,曲亭是他以巴陵曲亭所取的筆名,此外他常用的筆名還有「笠翁」和「著作堂主人」等。雙目失明后,用28年寫成《南總里見八犬傳》。1814年,其著作《南總里見八犬傳》的讀本小說在日本刊行,據說是「書賈雕工日踵其門,待成一紙刻一紙,成一篇刻一篇。萬冊立售,遠邇爭睹」。他成了日本歷史上第一個靠稿費生活的職業作家。
(9)白木屋:東京的一家大百貨商場。
(10)上吊力學:19世紀的英國人塞繆爾·霍頓(SamuelHaughton)神父在物理學學術雜誌《自然科學會報》(1866年第32卷)上發表了《關於絞刑,從機械和生理學角度》一文。以下出現的寒月的演講,就是忠實地基於這篇論文而創作的。
(11)希羅多德:公元前5世紀的古希臘作家,他把旅行中的所聞所見,以及第一波斯帝國的歷史記錄下來,著成《歷史》一書,成為西方文學史上第一部完整流傳下來的散文作品。
(12)磔刑:古代一種酷刑,把肢體分裂。
(13)怒上心頭,歸來時刻,卻見庭中柳:江戶中期俳人大島的俳句,意思是心中惱怒,待要爭執一二,歸來卻見園中柳枝低垂,俳人頓悟:如柳枝般萬事無爭,平靜地避開就好。這裡是迷亭仿製的俳句,有些不倫不類,不知所云,不像俳句,倒像個無聊的笑話。
(14)《奧德賽》:荷馬敘事詩。
(15)忒勒瑪科斯:古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和珀涅羅珀之獨子。
(16)珀涅羅珀:奧德修斯忠貞的妻子。丈夫遠征特洛伊失蹤后,拒絕了所有求婚者,一直等待丈夫歸來,出自《奧德賽》一書。
(17)歐邁俄斯:歐邁俄斯俄底修斯的忠心牧人,被稱為牧豬人。見希臘神話中《奧德賽》一書。
(18)菲羅提俄斯:俄底修斯的忠心牧人,被稱為牧牛人。見希臘神話中《奧德賽》一書。
(19)《裴歐沃夫》:這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史詩,七、八世紀之交開始在民間流傳,十世紀出現手抄本,全詩三千餘行,分上下兩部,是流傳至今的最早的英語文學作品之一。
(20)布拉克斯頓:(1723—1780),英國著名法學家,其所著《英國法註釋》成為近代最重要的普通法權威著作。
(21)《農夫皮爾斯》:由威廉·蘭格倫(1330—1400)所著,是英國14世紀的一首長篇宗教議論詩。
(22)大鷹源吾:應為大高忠雄(1672—1703),江戶時代前期的武士,日本赤穗浪人四十七武士之一。此處是迷亭說錯了一個字。
(23)古渡更紗:指的是室町時代,或更早時期,從國外傳入的花布。
(24)空也年糕:一種糙米做的裹著豆餡兒的年糕,圓形的日本點心。據說是上野池之端一家名叫「空也」的點心店創製的。
(25)千鳥:日本一種鳥的名字,身體小,嘴短而直,只有前趾。
(26)伊索克拉底:(前436—前338),是希臘古典時代後期著名的教育家。
(27)索福克勒斯:古希臘劇作家,古希臘悲劇的代表作家之一,和埃斯庫羅斯、歐里庇得斯被認為是古希臘最偉大的劇作家。
(28)西莫尼德斯:古希臘科奧斯的抒情詩人之一,他是詩人巴庫利德斯的叔父。
(29)祝捷大會:這裡指的是日本人舉辦的日俄戰爭、旅順陷落的慶祝會。
(30)聖堂:指的是湯島聖堂,德川幕府研習儒學的所在。
(31)大隈伯爵: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武士,政治家、教育家。從一位大勛位侯爵成為日本的參議兼財務大臣、外務大臣、農商務大臣、內閣總理大臣、內務大臣、貴族院議員。早稻田大學的創立者。
(32)今戶燒:於東京台東區今戶區起源的素陶瓷器名稱。生產日用雜器、茶道具、土人形、火缽、植木缽、瓦等。天正年間(1573—1592)開始生產。
(33)Riedl:這裡是金田夫人發音錯誤,應為reader,教科書、讀本的意思。
(34)savagetea:粗茶的英文是coarsetea,此處教師誤譯為savagetea(粗魯野蠻的茶)。
(35)大和:是名為「市村座」的歌舞伎劇場里的堂號。「市村座」是江戶時期的歌舞伎劇場,是江戶三座之一。
(36)鶉三:觀賞戲劇的座位名稱之一。「鶉」是最上等的座位,特別是從前開始數第3號,是最好看的座位。
(37)天保調:在俳句界,指的是江戶末期,天保時代因循守舊的作品風格。另外,特別是指,對於突然的文明開化難以適應的老一輩,或者說是生於天保年間的天保老人。有落伍、陳腐、過時之意。
(38)打裂羽織:一種短外褂,脊縫的下半部不縫合,裂著,便於帶刀。是武士騎馬、旅行用的。
(39)韋馱:在婆羅門教中,被認為是濕婆神之子;是傳說中跑得飛快的神。
(40)俳體詩:使連句變化,具有俳句的意境的新體詩。夏目漱石自己也作此詩,並且為這種體裁起了俳體詩的名字。日俄戰爭前後,曾盛行於《小杜鵑》上。
(41)高德史密斯:奧立佛·高德史密斯(1730—1774),愛爾蘭的詩人、作家與醫生。
(42)蔡辛:(1810—1876)德國美學家,著有《美學研究》。
(43)菲爾紹:魯道夫·路德維希·卡爾·菲爾紹(1821—1902)德國醫學家、人類學家、公共衛生學家、病理學家、古生物學家和政治家。
(44)魏斯曼:弗里德里希·利奧波德·奧古斯特·魏斯曼(1834—1914),德國的進化生物學家。恩斯特·邁爾將他列為19世紀第二個最顯著重要的進化理論家,僅次於查爾斯·達爾文。魏斯曼曾任弗賴堡動物學研究所主任和第一動物學教授。他的主要貢獻是提出種質學說。
(45)艷罪;日文發音與「冤罪」相同,即冤枉的意思。
(46)Savagetea:針對前番苦沙彌先生誤譯粗茶之事的嘲諷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