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我是貓》(10)

第六十六章《我是貓》(10)

「欸,已經七點啦!」女主人隔著隔扇喚道。主人不知是醒了,還是正在酣睡,他背著臉也不答話。不回話是這人的習性,只有不得不開口的時候,他才會「嗯」上一聲。就連這一聲「嗯」,也是輕易不出口的。人如果懶得連答話也嫌煩,就總覺得別有一番情趣,只是這種人並不招女人喜歡。現在,就連一起生活多年的妻子對他都不大敬重,至於其他人,說是「可想而知」也不為過吧。見棄於親兄弟者,又怎可能得到傾城美人的憐愛?主人是連自家妻子都不待見的,自然更入不了世上一般淑女們的青眼。我原本沒必要藉此時機故意爆料主人不受異性青睞的事兒。然其本人的想法卻意外地走偏了,硬是編派理由,說自己之所以不招妻子待見,全是上了年紀的緣故,由於他這糊塗的根源,我出於幫他清醒的熱心,所以才在此略提上一提。

女主人在指定的時間提醒主人時間已經到了,可主人不僅無視了妻子的提醒,還背著臉連「嗯」一聲也沒有。女主人斷定即便有錯也在丈夫而非自己,便露出一副「遲到了也與我無關」的神情,扛著掃帚和撣子往書房去了。

不多時,書房中便響起了啪嗒啪嗒胡亂拍打的聲音,表示慣常的打掃工作開始了。打掃的目的究竟是為了運動,還是為了遊戲呢?這與不負責打掃的我無關,我只需假作不知就行了。不過,像女主人這種打掃方法,卻不得不說是毫無意義的。為什麼說它是毫無意義的呢?因為她只是單純地為了打掃而打掃。撣子在隔扇上大略地一拂而過,掃帚在榻榻米上大體上一劃拉,這就算打掃完畢。至於掃除的原因及結果,她是不擔絲毫責任的。因此之故,乾淨的地方每天都很乾凈,堆著垃圾和積滿灰塵的地方照舊垃圾成山、塵埃遍布。古時有個典故叫「告朔之餼羊」(1),說的就是敷衍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些。不過,即便是打掃,也並非是為了主人才打掃的,偏偏還每日不辭勞苦地堅持打掃一番,這正是女主人了不起的地方。妻子與掃除,作為多年的習慣,已經形成了固定的聯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結合在一起。至於打掃的實際效果,便如同女主人尚未出生之前一樣,又像笤帚和撣子還沒發明的往昔一樣,絲毫不見成效。想來這兩者的關係,就如形式邏輯學命題中的名詞一樣,不管內容如何,便被結合在一起了。

我和主人不一樣,生來就愛起早。此時,早已是腹內空空受不住了。怎奈家中的人尚未用膳,就憑一隻貓的身份,無論如何我也是不可能得到早飯的,這正是貓的可悲之處。一想到熱氣騰騰的湯汁說不定正從我的餐具鮑魚殼裡散發出濃香呢,就坐立難安。明知是虛幻無望之事,卻還要心存僥倖,此時只將那丁點兒僥倖在心中想想便罷,沉著不妄動方為上策,但我卻做不到這一點,非要親身實踐試試,看心中的願望是否與實際情形相符。即便這嘗試註定要失望,最終的失望也應該來自自我實踐后的認知。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便爬進了廚房。先向灶台後面陰影里的鮑魚殼裡瞄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依舊是昨日傍晚吃干舔凈的樣子,在從天窗漏進來的初秋陽光下靜靜地閃著奇異的光彩。

女傭已將剛煮好的飯倒進了飯桶中,現正在炭爐上的鍋里攪拌。飯鍋周圍溢出的米湯流成幾條被粘住烤乾了,像粘上了吉野紙。既是飯和湯都做好了,我覺得也該可以給我東西吃了。這種時候就沒必要瞎客氣了,就算不能如願以償,反正也沒什麼虧吃,便決定催她快給我備上早飯。我再怎麼是個吃閑飯的,也一樣會餓。想到這裡,我便嬌聲嬌氣地喵喵叫起來,叫得如嗔似怨、如泣如訴。女傭卻一副完全無視的樣子。她生來就是犟脾氣,我早就知道她不通人情了,但還是婉轉嬌啼,想喚起她的同情,這可是爺的拿手本事。這回,我又試著喵嗚——喵嗚——地叫,帶上了幾分悲壯之音,自信這叫聲連天涯遊子聽了也要被勾得肝腸寸斷。女傭卻恬然處之,全不理睬。這女人莫不是個聾人吧?可聾人也幹不了女傭活兒啊,也許她只是單單聽不見貓叫聲吧。世上有一種人是色盲,其本人自覺視力良好,但叫醫生一說便成了殘廢。而這位女傭,大約就是聲盲吧?聲盲當然也屬殘廢之列。明明是個殘廢,還那麼傲慢不可一世。夜裡不管我多麼尿急求她開門,她都是絕不給開的。偶爾也放我出去過,卻又再不放我進來。即便是夏日,那夜露也傷人,更遑論秋霜了。在那屋檐下蹲一宿,等待日出,是何等凄苦啊!簡直不敢想象。前些日子,我吃了個閉門羹,甚至遭到了野狗的襲擊,危急時刻,幸而爬上了一家倉房的屋頂,在那裡哆嗦了一整夜。這一切都是女傭的不通人情造成的不幸。面對這麼個女人,就算哭給她聽,她應該也會無動於衷沒反應吧?不過,餓則抱佛腳,窮則盜,愛則寫情信,世間之事莫不如此,逼迫到極致,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出來。

「喵——嗷——嗚——喵——嗷——嗚——!」叫到第三遍時,為了喚起女傭的注意,我特意試著用了複雜的叫法。我確信自己的叫聲美妙可媲美貝多芬的交響樂,但似乎對女傭沒有產生絲毫影響。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塊活動地板,從裡面拿出一根剛好四寸長的生炭來,然後在炭爐角上咔嚓咔嚓將那長傢伙敲成了三截,周圍被碎炭屑弄得黑乎乎一片,似乎還有些許碎屑飛進了湯里。女傭不是個拘泥於這等小事兒的女人,直接將三段炭從鍋屁股後面扔進了炭爐中,反正就是對我的交響樂充耳不聞。沒奈何,我打算悄悄回餐室去。路過浴室的時候,三個女孩正在裡面洗臉,非常熱鬧。

說是洗臉,上面兩個大的是幼兒園的學生,排行第三的小囡囡還是個只會跟在姐姐屁股後面打轉的小不點兒,所以她們根本不會正確地洗臉和靈巧地化妝。最小的竟從水桶里拖出濕抹布在臉上來回亂抹。用抹布洗臉肯定是不會舒服的,可對一個每當地震搖晃時就大叫:「好好玩呀」的孩子來說,用抹布洗臉這種小事兒也就不足為奇了。也許她比八木獨仙看得還要更通透呢。長女不愧是長女,她擔負起了姐姐的責任,嘩啦啦洗漱完畢,倒掉了漱口杯里的水:「小寶!這是抹布呀!」她劈手奪下了抹布。

小寶也是個極其自負的孩子,不會輕易就聽姐姐的話。「不要——啊!巴不!」一邊說,一邊搶回了那條抹布。這「巴不」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什麼語種,誰都不知道。只知道是這個小傢伙發脾氣時經常說的話。

抹布此時在姐姐和小傢伙之間左右來回拉扯,水從正中間含水的部位滴滴答答流下來,毫不留情地滴落在小傢伙的腳丫上。若只是濕了腳還好,連膝蓋也濕漉漉的了。小傢伙身上穿的是件元祿(2)衫子。您要問她什麼是元祿,聽來聽去才慢慢弄明白,原來但凡帶有中型圖形花樣的衣服,都被她叫作元祿,也不知道是誰教給她的。

「小寶!元祿都濕了,別鬧啦!嗯?」姐姐還會說俏皮話。可這位博學的姐姐最近卻常把「元祿」和「雙六」(3)說混了。

由「元祿」我聯想起一件事來,順便啰唆幾句。這孩子經常說錯詞兒,有時說錯的話叫人哭笑不得。例如,「著火啦,蘑菇(火星)(4)飛來啦!」「到御茶醬湯(御茶水)(5)女子學校去上學!」把惠比壽(6)和廚房弄混。還有一次說:「我可不是桔梗店的孩子。」細細盤問后才明白,原來是把「桔梗店」和「陋巷裡的出租屋」搞混了。主人每回聽到孩子說錯話都會發笑,可他自己到學校去教英語時,可能會把比這更荒唐的錯誤認真地教給學生們呢!

小寶並不叫自己做小寶,她總自稱為寶寶。發現元祿衫濕了,便哭叫起來:「元綠娘(元祿涼)!」

元祿又濕又冷,那可不得了!女傭急忙從廚房裡跑出來,拿起抹布給她擦拭衣服。

在這場混亂中比較安靜的是二姑娘澄子。澄子小姐轉過身去,打開從架上滾下來的香粉瓶,不停地塗塗抹抹化妝。她先用伸進瓶里的手指在鼻子上一抹,便出現了一條白色的豎道,使鼻子的部位格外明顯。接著蘸有白粉的手指抹上了臉頰,將白色帶到那裡,臉蛋上也出現了一團白。剛化好這麼點兒地方,碰巧女傭進來給小寶擦衣服,順手連澄子的臉也給擦了。澄子看起來便有些不滿了。

我從旁觀看了這番情景,便從餐室溜到主人的卧室,打算悄悄看看主人起床沒有,卻到處尋不見他的腦袋,只看見被子下伸出的一隻腳背厚約十文半(7)的大腳丫子。他大概是怕頭露在外面被叫起床的打擾,所以才把頭縮進被子里,真像個縮頭烏龜。正在此時,已打掃完書房的妻子又扛著笤帚和撣子過來了,和之前一樣,在隔扇門處喊:「還沒起來嗎?」

她站了一會兒,盯著那個腦袋縮得看不見的被窩,這次依舊沒有回應。妻子兩步跨進門來,把掃帚咚地往地上一戳,「你還不起來?喂!」喊完,又再次等主人的回應。

主人這時其實早已醒了。正因為是醒著的,為了防備妻子的襲擊,他才事先把頭縮進了被窩裡固守陣地。他覺得只要不探出頭來,就能躲過去,仰仗著這種可笑的想法還打算繼續睡,妻子卻絕不肯放過他。第一次妻子喊他起床的聲音還在門檻處,他覺得起碼隔著六尺遠,感覺還比較安心。當妻子咚的一聲把掃帚往地上一戳時,距離就已經逼近在三尺左右了,把他嚇了一跳。不僅如此,特別是第二次問他「你還不起來嗎」,這次的聲音傳進被窩裡來,不論是距離還是音量,氣勢都較前一次翻了倍。他才知道自己的躲避已經到頭了,小聲地「嗯」了一聲。

「你不是說九點以前要出門嗎?再不快起來,可就趕不及了。」

「你不說,我現在也要起來啦。」

回答的聲音從蓋在身上的棉睡衣的袖口裡傳出來,真乃奇觀。妻子常被他這一手矇騙,原本放心地以為他會起床,哪知一轉眼他便又酣然入睡了。所以,妻子覺得不能疏忽大意,便又催促他:「喂!快起來吧!」

明明已經說過馬上就起來了,還要被「快起來!快起來」地呵斥,心情自然是非常不爽的。尤其是像主人這樣任性的人,就更覺得不爽了。下一刻就見主人一把掀掉了蒙在頭上的被子,兩隻眼睛瞪得老大吼道:「嚷什麼嚷呀?我都說了要起床,自然會起來的!」

「你嘴上說起床,可不還是沒起嗎?」

「誰說的,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謊?」

「你哪一次不是在說謊?」

「胡說!」

「還不知道是誰在胡說呢!」咚的一聲,妻子把掃帚一戳,站在主人枕邊的姿態還真是威風凜凜。

正在此時,后鄰車夫家的孩子小八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只要主人一發火兒,小八就必定大哭,這是車夫家的老闆娘對小八下的令。每回主人發火兒,小八就大哭,也許因此她能從金田老闆處得到點兒賞錢,只是小八就不大好受了。有這麼個當媽的,這孩子肯定是要從早哭到晚了。如果主人能察覺到后鄰家的情形,稍微克制一下怒氣,小八的命也許還能活得再長久些。可不管金田先生的委託是怎樣的,車夫老婆竟干出這種蠢事來,由此可以斷定,她比天道公平還要瘋狂得多。

小八如果只是在主人發火兒的時候哭一哭,那也還能歇口氣兒,可金田先生還雇了附近的地痞流氓,每當他們假扮今戶燒的鬼臉時,小八就必定會哭。這是在沒判斷出主人是否生氣的情況下,他們猜測這麼做主人一定會發火兒,於是就提前把小八弄哭了。這麼一來,也就分不清到底是主人弄哭了小八,還是小八氣得主人發火兒了。要想指桑罵槐嘲諷主人也並不費事,只對著小八臭罵一頓,便等於輕而易舉地打了主人的臉。相傳,古時候西方的罪犯在臨刑時逃亡到了國外,不能抓捕歸案時,便製造一個假人作為犯人的替身,代替其受火刑。這麼看來,金田一伙人中也有通曉西洋故事的軍師,給他們傳授過巧計。不管是「落雲館」,還是小八的娘,對一點兒手段不會使的主人來說,都是些難對付的敵手吧。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其他形形色色難纏的敵手,也許街上的每個人都是他的勁敵吧。不過,眼下還與本文暫時沒什麼關係,那就在以後的文章中逐漸穿插介紹給大家吧!

聽見小八的哭聲,主人看來一大清早就要動肝火了,他猛地從被褥上坐起身來。這時候,什麼精神修養、八木獨仙,全都被拋諸腦後了。他坐起身來的同時,兩手在頭上咔咔咔咔地一通撓,幾乎撓下一層皮來。他兩隻手在腦袋上轉著圈地撓,攢了一個月的頭皮屑便毫不客氣地飛落在脖頸和睡衣領上,那可真是非常壯觀呀!鬍子咋樣了呢?我一看,又嚇了一跳,鬢髮竟都豎起來了。鬍子也許是覺得宿主都生氣了,只有自己冷靜淡定沒點兒反應,未免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便也一根根暴怒起來,以迅猛之勢肆意向四面八方挺進,那情景實在是有趣得很。昨日因為面對著鏡子,所以那鬍子都老實服帖很齊整,像是排列在德皇愷撒陛下的臉上一般。但睡了一宿覺,所有的訓練和梳理便都不復存在了,鬍子又恢復了它的本來面目,一根根都各行其是。這就如同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養,第二天起來就被抹得不留絲毫痕迹,立刻將他那生就的牛心左性都暴露無遺。留著這樣粗野鬍鬚的粗野男人,居然至今還沒有被免職,依然擔任著教師的工作。想到這裡,我才明白日本之大。正因為大,金田老闆和金田老闆的走狗們,才能都作為人在社會上行得通吧。既然他們都能算作人在社會上行得通,主人便也確信自己沒有被免職的理由了。若有萬一,便給巢鴨瘋人院寫封信,向天道公平先生請教請教,立刻就能明白了。

此時的主人拚命睜大了咱昨天介紹過的那雙混沌的太古眼,橫眉豎目地瞪著對面的那個壁櫥。這壁櫥高六尺,分上下兩層,每層各鑲有兩扇滑動門。下面那層櫥櫃距離被子的下端很近,幾乎擦著邊。坐起身來的主人只要睜開眼,就會自然而然地將視線投向那裡。主人一瞧,上面糊的花紋紙已斑駁殘破,直接露出了裡面奇奇怪怪的內容。那裡面的內容各式各樣,有些是鉛印版,有些是手寫體,有的是裡子朝外翻,有的是上下顛倒。主人看見了這些內容,立刻想看看上面都寫了些什麼。他本來一直惱怒不已,恨不得捉了車夫的老婆來,把她的鼻尖按到松樹上去蹭樹皮,可現在他突然又想讀讀這些廢紙上的字跡了。這個變化似乎有點兒不可思議,但對一個性情爽朗脾氣暴躁的人來說,卻也不足為奇。就像小孩子哭的時候,只要分給他一個紅豆糯米糕,他就會破涕為笑一樣。

主人過去寄宿在寺院時,曾隔著一重紙隔扇與五六個尼姑比鄰而居。所謂的尼姑這個物種,她們本就是壞心眼兒女人中心眼兒最壞的一群。據說這群尼姑大約是看透了主人的脾氣,她們便敲打著自己的飯鍋合著拍子唱:「剛哭的烏鴉又笑了,剛哭的烏鴉又笑了。」主人特別討厭尼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不過,尼姑雖然討厭,歌兒卻沒唱錯。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情緒激烈倍於常人,但都不持久。要說好的話,那就是不執著,心眼兒活泛。若將此話翻譯成大白話,那他就是個沒深度、膚淺、自負、倔強、任性,被嬌縱壞的孩子罷了。既是個被嬌縱壞的孩子,那他以要干架的勢頭猛然坐起,又突然改了念頭,看起了滑動門裡露出來的內容,這也就沒什麼不能理解的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上下顛倒的伊藤博文(8),上面還印著「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日期。看來這位韓國統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就緊緊追隨天皇政令了。不知大將這段時期任的是何職呢?主人在快看不見的地方,勉強讀到了「大藏卿」(9)的字樣。果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不管怎麼上下顛倒兩腳朝天,那也是大藏卿呀!稍微向左一看,這回大藏卿正橫卧著午睡呢。本來就是嘛,總倒立著是堅持不了多久的。下方只能看到有個木版印刷的「汝等」二字,他很想繼續往下看,可是碰巧沒露出來。下一行只露出了「迅速」二字。這一句他也想看,可只露出了這麼一點兒,自然就看不成了。如果主人是警視廳的偵探,就算是別人的東西,說不定也會被他毫無顧忌地扯掉。偵探這類人,都是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的,他們為了獲取真憑實據,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是很難對付的傢伙。希望他們能稍微客氣點兒,要是不客氣,那不准他們來取證就好了吧。聽說他們甚至羅織捏造罪狀誣陷良民。良民花錢雇的人,竟反過來誣陷治僱主的罪,真是喪心病狂的瘋子。

接著,他目光一轉,看向正中心的位置,那裡的「大分縣」三個字正在翻筋斗。連伊藤博文都玩倒立了,大分縣翻個筋斗也是理所當然。主人讀到這裡,雙手緊緊握拳,高高地伸向天花板。這是他打哈欠的前奏。

主人的這一聲哈欠猶如鯨魚遠嚎,音調變化十分奇特,打哈欠告一段落之後,他便慢吞吞地換上衣服,往浴室洗漱去了。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妻子立刻捲起了被褥,疊好被子,又開始了例行公事的打掃。主人洗臉的方式也和妻子的打掃一樣,都是十年如一日的例行公事。主人的洗漱和前些日子介紹的一樣,依然是「嘎——嘎——嘔——嘔——」地一通鬧騰。片刻后,梳好了分頭,將毛巾搭在肩上,起駕來到餐室,超然地落座在長方形火盆旁。說到長方形的火盆,諸位也許會想到櫸木的魚鱗木紋,或全銅鑲的裡子,當家大姐頭披著剛洗過的長發,支起一條玉腿來,長煙袋桿敲打在柿木的火盆邊上……但說到我家主人苦沙彌先生的長方形火盆,可沒那等氣勢排場。究竟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外行人是難以判斷的,總之是件古雅之物。長方形的火盆本該擦拭得精光鋥亮才能凸顯其優勢,可主人的這物件兒卻原本就搞不清究竟是櫸木、櫻木還是桐木的,再加上幾乎從未擦拭過,所以烏突突的,極不顯眼。要說這東西是從哪兒買來的,可又記得這絕對不是買的。要說是別人送的,可又好像沒人送過。如果那樣,難道是偷的不成?被這麼一追問,不知怎麼的,主人便含含糊糊起來。以前他的親戚中有位老人家,這位老人去世時曾委託主人幫忙看顧家裡的房子。後來主人自己成了家,在從老人家裡搬出去時,有一隻用慣了的像自家東西似的火盆被毫不客氣地帶走了。這品行似乎有點兒不大好。但仔細一想,他雖然品行有虧,可這種事在人類社會中還是很常見的。據說銀行家每天存別人的錢,不知不覺地就把別人的錢看成了自己的錢。官吏本來是人民的僕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委託他們作為代為行使權力的代理人。但他們利用人民賦予的權力每天處理事務,天長日久便漸漸地認為那權力是自身固有的了,囂張狂妄得不容人民有絲毫置喙。人類社會裡到處充斥著這種人,也就不能因為一個長方形火盆的事就斷定主人有賊性了。如果說主人有賊性的話,那天下的人就都有賊性了。

主人佔據了長方形火盆的一面,飯桌擺在他的面前,另外三面分別是剛才用抹布洗過臉的小寶,在「御茶醬湯」學校上學的敦子,和把手指插進香粉瓶子里的澄子,全都到齊了,正在吃早餐。主人依次將三個女兒公平地打量了一遍。敦子的臉有著南蠻(10)鐵刀護手般的輪廓;澄子作為敦子的妹妹,臉上多少帶了幾分姐姐的影子,倒是蠻有刷了琉球漆的朱盆(11)的資格。唯有小寶最獨具異彩,生了一張橢圓長臉。只是,這長臉如果是縱向長,這世間倒是不乏其例,可這孩子的長臉卻是橫向長。不管流行怎樣易變,也總不可能會流行起橫向長的臉形吧!雖說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看得也是心酸不已。即便如此,成長也是必然的。豈止是成長,那成長速度之快,簡直趕得上寺廟裡嫩筍眨眼變新竹的勢頭。每當意識到女兒們「又長大了」,主人就覺得彷彿身後有追兵在逼近,令他惶恐不安。不管主人再怎麼迷糊,三個姑娘都是女孩這一點他還是知道的。既是女子,那遲早必定要出嫁,這一點他也還是清楚的。可清楚歸清楚,他卻沒有安排她們出嫁的本事,這一點他也有自知之明。雖說是自己的孩子,可他還是感到不好辦。既然不好辦,那就不生好了。可這就是人呀!若要說給人下個定義該是什麼,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人就是麻煩的製造者,是自尋麻煩的傢伙」。這麼說就足夠了。

孩子的確是非常麻煩。她們做夢也想不到父親正愁將來如何處置她們,都在快樂地吃著早餐。可最難辦的是小寶。小寶今年才三歲,女主人特別花心思給她準備了一套適合三歲孩子用的小筷子和小碗。可是,小寶堅決不答應,她一定要搶姐姐的碗筷來用,硬要用她拿著都吃力的傢伙什兒吃飯。縱觀整個社會,越是無能無才的庸才,便越是專橫跋扈,越想要爬上與自己的資質不相稱的官職。而這種心性,早在他們的孩童時期就已經完全開始萌芽了。這既是天性,就絕非靠教育和熏陶可以矯正,還是趁早放棄的好。

小寶把從旁邊搶來的大碗和長筷子都佔為己有,不斷肆意發威。因為是勉強使用自己不能掌控自如的東西,所以用起來勢必威勢龐大。小寶先把兩根筷子一起緊握在手裡,噗的一下狠狠地直戳到碗底。碗里盛了八分滿的飯,上面還浮著滿滿的醬湯。筷子的力量傳到飯碗上,剛才還勉強保持著平衡的飯碗突遭襲擊,立刻便出現了三十度的傾斜。同時醬湯毫不留情地溢出來,滴滴答答淌了她滿胸。不過,這點兒小事兒是不會讓小寶退縮的。小寶是個霸王,她緊接著把插進碗底的筷子用儘力氣向上一挑,同時把小嘴湊近碗邊,將挑上來的飯粒塞了滿嘴。塞不下的漏網米粒混合著黃色醬湯呼號著奔涌而上,撲上她的鼻尖、臉蛋兒和下巴頦。飛撲失誤灑落於榻榻米上者不計其數。這吃法真是不管不顧。我要忠告有名的金田先生及天下權貴們:諸公辦事,如若同小寶用碗筷一般,那麼,進入諸公口中的飯粒必會極少。且,並非以必然之勢飛入口中,而只不過是誤入罷了。如何?煩請三思。這般行事與「諳於世故之能者」之名頗不相符呀。

姐姐敦子的碗筷被小寶搶走了,她只好一直用和自己不相稱的小餐具湊合吃,可那碗本來就很小,即使盛得滿滿的,三口兩口也就吃完了。所以她頻頻伸手去飯桶那邊盛飯,已經吃了四碗,現在是第五碗了。敦子打開飯桶的蓋子,拿起大飯勺,盯著飯桶看了一會兒,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來一碗,還是就此算了。最後她下了決心,挑著在沒有鍋巴的地方舀了一勺飯,這動作倒是不難,但當她翻過勺子要將米飯扣進碗里時,那沒能裝進碗里的米飯就一塊塊撒落在了榻榻米上。敦子絲毫不見驚慌,她小心地將撒落的米飯撿起來。我正猜測她撿米飯是要幹什麼呢,就見她把撿起的米飯毫不猶豫地全扔進了飯桶里。這感覺似乎有點兒臟吧。

小寶大顯身手挑起筷子的時候,恰好是敦子盛好飯的時候。姐姐不愧是姐姐,見不得小寶一臉亂七八糟的樣子:「哎喲!小寶,了不得了,臉上全是飯粒啦!」她邊說邊急忙去收拾小寶的臉。首先是要清除寄居在小鼻頭上的飯粒,我本以為她會將取下的飯粒扔掉,卻不想她竟立刻將飯粒塞進了自己嘴裡,頓時叫我吃了一驚。緊接著,她又開始收拾小寶的臉蛋。這裡的飯粒成群結夥,看數量,兩邊加起來約有二十粒吧。姐姐專心地取下一粒吃一粒,終於把妹妹臉上的飯粒全吃光了。

這時,剛才一直老實吃著鹹菜的澄子,突然從舀起的一勺醬湯中發現了一塊煮爛了的紅薯,便一口送進了嘴裡。諸位想必也都知道,再沒有比煮在湯里的紅薯更燙嘴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小心也會被燙傷的,更何況是澄子這麼個孩子,缺乏吃紅薯的經驗,自然就更加狼狽了。澄子「哇」地大叫一聲,把嘴裡的紅薯吐在了飯桌上,其中有兩三塊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一下子就滑到了小寶面前,停在了距離恰到好處的位置。小寶本來就很愛吃紅薯,見最愛吃的紅薯飛到了眼前,馬上就扔了筷子,用手抓起紅薯,吧唧吧唧地給吃了。

從剛才開始主人就一直看著,縱觀了整個狼狽場面,卻一言不發,只專心吃自己的飯,喝自己的湯,現在正在用牙籤剔牙。

看來,主人對於女兒們是打算採取絕對放任的教育方針了。即便現在三位姑娘立刻變成「海老茶式部」「鼠式部」(12),不約而同地找了情夫私奔,主人大約也就是冷眼看著,照常吃他的飯,喝他的湯吧。這是「無所作為」的表現。不過,看看現在社會上那些號稱「有為之士」的人,除了撒謊騙人的,就是暗地裡使絆子坑人的,還有虛張聲勢嚇唬人的,以及用話套話誣陷人的,除了這些手段之外,他們似乎就什麼都不懂了。連中學里的青少年也有樣學樣,誤以為不這樣做就在社會上吃不開,只有揚揚得意地干那種本該感到羞愧的勾當才算得上是未來的紳士。這不叫「有所作為」,這叫「流氓無賴」才對。爺我也是只日本貓,多少也有點兒愛國心。每當看見這種所謂的「有為之士」,我就想胖揍他們一頓。這種人多一個,國家相應地就會減弱一分。有這種學生存在的學校,是學校的恥辱;有這種人民存在的國家,是國家的恥辱。可不管是怎樣的恥辱,這種流氓無賴還是源源不斷地湧向社會,真叫人難以理解。看來,日本的人還不如貓有氣魄。真是可悲可嘆呀!和這種流氓無賴的人一比,主人這樣的人就可算得上是極上等的好人了。他的窩囊、無能、不抖機靈玩小聰明,這些地方都可謂是上等。

主人以毫無作為的方式順利地用完早餐,迅速換上西裝,便要乘車去「日本堤」警察分局等候傳喚了。他拉開格子門時,順口問車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裡,車夫嘿嘿地笑了。「就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車夫的這種確認,還真是有點兒滑稽。

主人少見地乘車出門了,之後妻子如常地用過早餐,催促孩子們:「好啦,快去學校吧!要遲到啦!」

孩子們卻若無其事,沒有一點兒要準備出門的樣子:「啊,今天放假呀!」

「放什麼假?快走吧!」母親呵斥道。

「可,昨天老師說,今天放假呀!」姐姐一動不動地說。

到這時候女主人才覺得有些奇怪,便從壁櫥里拿出日曆來反覆察看,上面果然明確地用鮮紅的字體印著「節日」二字。主人大概也不知道今天是過節,還向學校遞交了請假條吧。女主人也不知道今天是節日,所以可能是把請假條扔進郵箱了吧。不過,說到迷亭,他是真不知道今天過節,還是知道卻裝不知道呢?這可就難說了。竟然真是放假,被這一發現驚得「哎呀」了一聲的女主人道:「好啦,那就都好好玩吧!」說著,她又如平常一樣,拿出針線籃子開始做起針線來。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家裡都很平靜,沒有發生可以給爺做創作素材的事件。但突然卻來了位奇怪的客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穿著一雙鞋跟歪了的皮鞋,一條紫色和服裙拖拉到地上,頭髮卷得像一堆算盤珠子,連招呼也不打就從廚房的後門擅自闖了進來。

這就是主人的侄女,據說還是在校生,有時候星期天會過來,常和她叔叔吵上一架便告辭回去。這位大小姐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雪江」,不過模樣兒確實不如名字漂亮,是那種上街走個幾百米,就肯定能碰上一張相似面孔的大眾臉。

「嬸子,你好!」一邊打著招呼,就直接進了客廳,一屁股坐在了針線籃子邊兒上。

「哎喲!來得這麼早呀……」

「今天過節,我就想趁著早上的工夫來看看,八點半就出門趕忙著過來的。」

「是嗎,有什麼事嗎?」

「沒事。只是好久沒見了,就過來瞧瞧。」

「既是好不容易來一趟,就多玩一會兒吧!你叔叔一會兒就回來啦。」

「叔叔出門啦?去哪兒啦?真是少見呀!」

「哦,今天呀,去的可是個特別的地方。……他去警察局了。覺得奇怪吧?」

「啊?為了什麼事?」

「聽說今年春天闖進家來的那個小偷被逮住了。」

「所以,是被叫去做證?真麻煩呀!」

「哪裡!是歸還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來通知失竊的東西找回來了,叫去認領呢。」

「哦,是這樣呀。要不是有這麼個事兒,叔叔可從來沒這麼早出過門呢。這要是平時,他現在還在睡覺呢!」

「就沒見過像你叔叔那麼能睡懶覺的。你要叫他起床,他還生氣。他讓我今天早上七點以前一定要叫他起床,所以我才去叫醒他的。哪知,他竟鑽進被窩裡一聲不吭。我擔心他晚了,又第二次去叫他,他卻把頭捂在睡衣袖子里,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真是叫人驚詫到無語!」

「他怎麼那麼能睡呀?一定是神經衰弱吧?」

「你說什麼?」

「他真是愛亂髮脾氣。就他那樣,還能在學校工作呢。」

「什麼呀,我聽說他在學校可謙恭有禮了。」

「那就更糟了。簡直就是個窩裡橫嘛!」

「怎麼說?」

「甭管怎麼說,反正就是個窩裡橫!不像嗎?」

「他可不光是發脾氣呀!你叫他往右,他就偏向左,叫他往左,他又偏向右,凡事都不肯聽別人的。真是太頑固了。」

「他就是脾氣彆扭。叔叔就愛跟人擰著來,所以您以後想讓他幹什麼,就說反話,他一準兒就照您的意思辦了。前幾天我想讓他給我買把晴雨兩用傘,我就故意說不要、不要。結果叔叔說:『哪兒能不要呢?』立刻就給我買了。」

「哈哈哈哈……這辦法好。以後我也這樣對付他。」

「您就這樣做吧!不然要吃虧的。」

「前些天有保險公司的人來,一定要讓他買保險,給他講了一大堆道理,這麼好,那麼好的,差不多說了得有一個鐘頭,可他說什麼也不肯買。家裡沒有存款,又有三個孩子,要是買個保險,也能安安我的心。可在這種事兒上,他一點兒也不關心。」

「是啊!這要萬一有點兒什麼事,可叫人多擔心啊!」這話說得世俗氣十足,全不像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我在後邊偷聽他們的交涉,真是太有意思啦。你叔叔說:『當然,我也承認買保險是有必要的。正是因為有必要,所以保險公司才能存在嘛。』可他又倔強地說,『但我既不死,那不就沒有買保險的必要了嗎?』」

「叔叔這麼說?」

「是啊。於是保險公司的人就說了:『人要是能不死,就不需要保險公司了。可人的生命是既堅強又脆弱的,趁著你還沒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危險就找上門了。』然後你叔叔說:『沒關係,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堅決不死!』哎喲,這簡直是蠻不講理!」

「就算下定了決心,死也是避免不了的呀。我還下定決心一定要考試合格呢,可結果還不是不及格嘛。」

「保險公司的人也是這麼說的呀!人家說:『壽命可不是由人自己決定的。要是那樣的話,大家都只要下定決心長壽,那就沒人會死了。』」

「保險公司的人說得太有道理了。」

「說得有道理對吧?可你叔叔聽不懂哇。他就跟人家胡攪蠻纏說:『不,我決不死!我發誓不死!』」

「他真是個怪人!」

「就是怪嘛!太怪了。他說:『交保險費,遠不如在銀行存款呢。』」

「有存款嗎?」

「有什麼呀!他自己一死了之,身後事壓根兒沒想過!」

「太叫人操心了!他怎麼會那樣呢?就說家裡常來的那些人吧,也沒有一個像叔叔那樣的呀。」

「哪兒有像他那樣的!他就是獨一份兒呀!」

「您不如跟鈴木先生說說,拜託他常給叔叔提點兒意見。和那樣穩重踏實的人在一起,凡事就輕鬆多了。」

「可是,你叔叔對鈴木先生的評價可不大好呀!」

「他總是跟人擰著來!那,另一位總可以吧……哎,就是那個安詳穩重的……」

「八木先生?」

「對呀。」

「他對八木先生原本還算服氣,可昨天迷亭先生來了,說了些八木先生的壞話,所以,八木先生也許不那麼管用了。」

「那八木先生還不行嗎?那樣文雅大方,端莊持重……上回還在我們學校演講呢。」

「八木先生嗎?」

「對啊。」

「八木先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

「不,他不是老師。是『淑德婦女會』常邀請他來演講。」

「講得有意思嗎?」

「那個嘛,怎麼說呢,倒也不是多有意思。可,那位先生長了一張長臉吧,還留著一副天父一樣的鬍鬚,所以大家都心懷敬意地聽他講。」

「你只說他演講,那他都講什麼啦?」女主人問道。檐廊那邊的孩子們已聽到了雪江的說話聲,三個孩子便鬧哄哄地闖進客廳來。剛才大約是在竹籬外的空地上玩耍吧。

「啊,雪江姐姐來啦!」兩個姐姐高興地大叫。女主人呵斥道:「都別吵!安安靜靜地坐下來!雪江姐姐正在講有趣的故事呢。」她說著,把針線筐收拾起來,放到了角落裡。

「雪江姐姐,你在講什麼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了。」敦子道。

「還是講《卡唧卡唧山》(13)的故事嗎?」澄子問。

「小寶也港(講)!」小三伸腿從兩個姐姐中間跨到前面去。不過,她說的不是要聽故事,而是說她也要講故事。

「哎呀,小寶也要講故事呀?」姐姐笑著問。

「小寶等一下再講,先讓雪江姐姐講吧。」女主人試著哄她說。

小寶卻怎麼也不肯聽,「不——嘛,巴不!」她大聲嚷道。

「哎,好啦,好啦,就讓小寶先講。你要講什麼呀?」雪江謙讓道。

「那個,我說,喂,小寶畢(貝),小寶畢(貝),里(你)到喇(哪)去呀?」

「真有意思呀,然後呢?」

「俄(我)們向(上)田泥(里)割稻幾(子)去!」

「喲,你知道得還真多!」

「里(你)要系(是)過挨(來),會礙系(事)的!」

「哎呀,不是『挨』,是『來』。」敦子糾正她說。小寶又是一聲大喝:「巴不!」頓時嚇住了姐姐。可敦子的半路插話,也讓小寶忘了下文,講不下去了。

「小寶,你的故事講完了嗎?」雪江問。

「那個,以後別再放屁!噗,噗噗!」

「哈哈哈哈,討厭!是誰教你這種話的?」

「女布(仆)!」

「壞女傭!竟然教你這種話!」女主人苦笑道,「好啦!這回輪到雪江姐姐講啦!小寶也要乖乖地聽哦!」女主人這麼一說,就連小暴君也同意了,之後她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八木先生的講演是這樣!」雪江終於開口了,「據說,從前某個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有一座地藏菩薩的石像。可偏偏那個地方是個車水馬龍熱鬧繁華的場所,石像在那裡很礙事。於是,附近的人都湊到一起商量怎樣把地藏菩薩的石像遷到角落裡去。」

「這是真事兒嗎?」

「是不是真的,這一點上先生什麼也沒說。且說,大家經過各種商議之後,那條街上最強壯的男人站出來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等我收拾了它給你們看看!』他獨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著膀子,汗流浹背,用力又拖又拽,可那石像卻紋絲不動。」

「還真是個有分量的地藏菩薩石像呀。」

「是呀。然後那個男人累了,就回家去睡大覺了。於是,街上的人們就又商量起來。這回是街道上最聰明的男人說:『這事交給我辦,你們就瞧好吧!』他在食盒裡裝滿了小豆年糕,來到石像面前說:『到這兒來!』說著還拿小豆年糕引逗。他以為地藏菩薩也是個吃貨,所以想用小豆年糕引逗其到角落裡去。可石像還是一動不動。聰明人發現這樣做不行,他便又把酒倒進葫蘆里,一隻手拎著酒葫蘆,另一隻手端著酒盅,來到地藏菩薩像前說:『嗨,你想不想喝一杯呀?想喝,那就請到這兒來吧!』他哄騙了整整三個小時,那菩薩像卻依舊巋然不動。」

「雪江姐姐,地藏菩薩不餓嗎?」敦子問。

「好想吃小豆年糕呀!」澄子說。

「聰明人兩次哄騙都沒成功,第三次他又造了許多的偽鈔,掏出假票子誘哄:『想要嗎?想要的話就來拿呀!』可還是一點兒用也沒有。地藏菩薩真是頑固呀!」

「是呀,跟你叔叔有點兒像呢。」

「就是的,簡直和我叔叔一模一樣。最後,聰明人也沒轍了,只得放棄。然後呢,接著呀,來了個大話精。他說:『我一定能收拾了它,大家都放心吧!』他痛快地接下了這活兒,那說話的口氣,像是在說一件極容易的小事兒。」

「那個大話精幹了什麼?」

「那可太有趣了。他呀,一開始是穿了身警察的制服,粘上假鬍子,來到地藏菩薩面前說:『嗨!嗨!你要再不動,可沒你的好!我們警察會把你給扔了的!』他嘚瑟威風了一會兒。可現如今的社會,哪兒還有人會聽警察的那套腔調。」

「就是的啊。那地藏菩薩動了嗎?」

「怎麼可能動?還是和叔叔一樣!」

「可你叔叔很怕警察呀!」

「喲!真的呀!叔叔原來是那樣的人啊?這麼說,那就沒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吧。可地藏菩薩還是紋絲兒沒動,自在得很。因此大話精勃然大怒,他脫下警服,把假鬍子甩進廢紙簍里。這回他換上了一身大老闆的服裝走出來。照當今社會的話來說,就是擺出了一副岩崎男爵(14)的樣子來。很搞笑吧!」

「像岩崎的樣子,那是什麼樣子?」

「就是神氣十足地擺臭架子唄。然後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就叼著大煙捲在地藏菩薩周圍晃過來晃過去。」

「這是為什麼呢?」

「為了用煙霧把地藏菩薩捲走呀。」

「太逗樂了,簡直跟說單口相聲似的。那,菩薩像被煙霧捲走了嗎?」

「沒用啦!他面對的是塊石頭嘛!本來就是糊弄人的花招,差不多就行啦。可是據說他後來又裝起了皇子殿下。真蠢!」

「咦?那時候就有皇子殿下啦?」

「大概有吧。反正八木先生是這麼說的。他確實化裝扮成了皇子。雖然心虛害怕,可他還是喬裝打扮成了皇子。他一個大話精竟敢喬裝成皇子,首先這就是大不敬呀!」

「皇子?是哪位皇子呀?」

「哪位皇子?不管他喬裝的是哪位皇子,都是不敬呀!」

「那倒是。」

「他喬裝成皇子,但還是沒能成功。據說後來大話精實在沒辦法了,只得認輸說:『我就這點兒本事,降伏不了那個地藏菩薩!』」

「活該!」

「是啊,要是能懲辦他一下就好了……街上的人們都心神不定,接著又商量了一番,可是再也沒人願意承擔這樣的風險,大家都沒了辦法。」

「故事就這麼完了?」

「還有呢。最後他們雇了一大批車夫和無賴在地藏菩薩周圍大叫大嚷、奔走呼喝。說是只要欺負得地藏菩薩在這兒待不下去就好了。於是,他們就分成兩撥,晝夜交替輪番不停地吵鬧。」

「真是夠辛苦的啊。」

「可就這麼鬧騰,菩薩還是不理不睬,也是夠頑固的。」

「然後呢?後來怎麼樣了?」敦子熱情地問道。

「然後呀,每天不管怎麼吵鬧,也一點兒不見效,大家都已經感到厭倦了。可是車夫和無賴們不管需要他們吵多少天,他們都是開心的,因為反正每天有日薪拿嘛。」

「雪江姐姐,日薪是什麼呀?」澄子問道。

「日薪嘛,就是錢呀!」

「領了錢,做什麼呀?」

「領了錢呀……哈哈哈哈,澄子可真討厭。嬸子,那些人每天從早吵到晚。當時街上有個叫『傻阿竹』的,他什麼也不懂,也沒人搭理他。這個傻子見了這番鬧騰,就問:『你們鬧什麼呀?不管你們折騰多少年,地藏菩薩不也是不動的嗎?真是可憐……』」

「明明是個傻子,還挺了不起的!」

「是個了不起的傻子呀!大家聽了傻阿竹的話,都說:『反正也是不成了,不如就死馬當活馬醫,讓阿竹試試吧。』然後就拜託了傻子,傻子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對車夫和無賴說:『別再瞎吵吵礙事兒了,都給我安靜!』然後就飄然來到地藏菩薩像面前。」

「雪江姐姐,『飄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嗎?」敦子在關鍵時刻突發奇問,惹得女主人和雪江都笑了起來。

「不是啦,不是朋友。」

「那是什麼?」

「『飄然』呀……哎呀!沒法解釋。」

「『飄然』,就是『沒法解釋』?」

「不是啦。『飄然』呢……」

「嗯?」

「你知道那個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就是那個給我們送山藥的。」

「『飄然』,說的就是那個多多良三平先生似的人啊。」

「多多良三平先生是『飄然』?」

「嗯,可以這樣說吧。……於是,傻阿竹就來到了地藏菩薩面前,抄著手說:『地藏菩薩,街上的人都想請您挪個窩兒,就請您挪一挪吧!』他話音剛落,地藏菩薩立刻就回答了:『是嗎?那早些說不就好了。』說完,石像便慢吞吞地移動了。」

「真是個奇怪的地藏菩薩呀!」

「接下來就是演講啦。」

「還有呀?」

「是啊。接下來,就要說八木先生了。他說:『今天開的是婦女會,我卻特意說了這樣一個故事,是因為自己有某些看法。我這樣說,也許有些冒昧,失禮了。女人這種生物有個毛病,做事總不從正面走捷徑,反喜歡採用迂迴兜圈子的手段。不過,這毛病也並不僅限於婦人,明治時代的男子也受到了文明弊端的不良影響,多少有些女性化了,做起事來常多費些不必要的周折和勞力,並誤以此為正途,為紳士做事必為之方針,且這等人尚不在少數,此類人等皆為被文明開化所束縛之畸形兒。這一點,不必再多做闡述。只是,在座的各位婦女同胞,請謹記我方才講過的故事,萬一有事,一定請像傻阿竹一般以最直接的態度去處理。若諸位都是傻阿竹的話,那麼夫妻之間、婆媳之間,必定會減少三分之一的猜忌齟齬。越是有心機的人,那心機便會作祟構成不幸的源泉。大多數婦女都較之男子更為不幸,全賴心機太多之故。諸位,請都變成傻阿竹吧!』這就是八木先生的演說。」

「唔,那麼雪江,你想成為傻阿竹嗎?」

「我才不要!傻阿竹是什麼鬼!我才不想成個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她們都很生氣,說他:『太無禮了!』」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是對面那條衚衕里的嗎?」

「對,就是那個時髦小姐啦!」

「她也在你們學校上學?」

「不是啦,她只是因為開的是婦女會,來旁聽罷了。那打扮真是時髦呀!非常令人吃驚呢!」

「不過,是不是長得很漂亮呀?」

「一般般啦!長相上沒什麼好自得的。要像她那樣化妝,差不多的人都好看了。」

「那,要是雪江也那麼化上妝,肯定比金田小姐還好看得多呢。」

「哎呀討厭!瞧您說的!我不知道啦。不過,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過了,反正就是有錢唄……」

「就算打扮得過頭些,也沒什麼啊,只要有錢不就行了。」

「那倒也是,不過……她要是能變得有點兒像傻阿竹就好了,省得她自以為是。聽說前些時候有個什麼詩人獻給她一本新體詩的詩集,她最近都在大家面前吹噓炫耀呢。」

「是東風先生吧?」

「哎喲,是他獻上的呀?他的喜好還真是與眾不同呢。」

「不過,東風先生可是非常認真的,他自己覺得那樣做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就因為有他這樣的人,那才糟糕呢……哦,還有好玩的事呢!聽說最近有人給她送了一封情書。」

「哎喲,好噁心!是誰呀?竟做出那種事來?」

「聽說不知道是誰。」

「沒寫姓名嗎?」

「姓名倒是寫得清清楚楚,可聽說是個沒人知道的陌生人。而且,那封信寫得特別長,差不多足有六尺長呢!上面寫了好多古怪的話。什麼『我愛你,就如同宗教家對神的崇拜』『為了你,我願變成祭壇上的羔羊,被屠宰是我無上的光榮』,還有什麼『心臟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著丘比特的箭,若是吹箭(15),必定命中……』」

「這些話都是認真的嗎?」

「據說是認真的,現在我的朋友中就有三個人看過這封信了。」

「真是不正經!這樣的東西也能拿出去到處炫耀。她還打算嫁給寒月先生呢,這種事要是在社會上傳開了,那可就難辦了。」

「難辦嗎?她可不覺得,她得意著呢。下次寒月先生來了,你告訴他吧,寒月先生大約還一點兒不知道呢。」

「怎麼辦呢?那位先生光在學校里磨玻璃球,應該是不知道吧?」

「寒月先生當真想娶她?真可憐呀!」

「為什麼?她有錢,萬一有個什麼事兒,她可是能幫上忙的,不是挺好的嗎?」

「嬸子滿嘴都是錢錢錢的,多沒品呀!愛情不是比金錢更重要嗎?沒有愛的話,就不能結為夫婦呀。」

「是嗎?那雪江想嫁給誰?」

「這種事,我哪裡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雪江小姐與嬸子正就婚姻大事進行激烈的辯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聽不懂還努力聽著的敦子突然開口道:「我也想出嫁呀!」

對於這種衝動的期望,就連充滿了青春朝氣、理應深有同感的雪江都愕然了。還是女主人比較冷靜,笑問:「你想嫁去哪裡呀?」

「我呀,說真的,我本想嫁去『招魂社』(16)的,可我討厭過水道橋(17),現在正發愁怎麼辦呢!」

女主人和雪江聽到這樣令人拍案叫絕的回答,已經沒有再細問下去的勇氣了,一起笑得前仰後合。正在此時,二姑娘澄子問姐姐道:「姐姐也喜歡招魂社?我也好喜歡呀!咱倆一起嫁去那裡吧!好嗎?不行?不願意就算了!我自己坐車一下子就到啦。」

「小寶也去!」小寶終於決定也要嫁去招魂社了。假如三人真的一起嫁到招魂社去的話,主人也就輕鬆了吧!

正在此時,忽然有車轍聲從門前傳來,立刻就響起了女傭中氣十足的問候聲:「您回來啦!」看來,是主人從日本堤警察分局回來了。車夫遞過好大一個包袱,主人讓女傭接過去,便悠然進了客廳。

他一邊招呼雪江「啊,來啦」,一邊順手將手裡拿著的一個酒壺似的東西啪的一聲扔在了上述那個有名的長方形火盆旁。說它像酒壺,當然並不是真正的酒壺,可也不像花瓶,只能說是個怪模怪樣的陶器。不得已,暫時只能這麼叫它了。

「好奇怪的酒壺啊!這東西是從警察那兒得來的?」雪江邊扶起那個倒在榻榻米上的東西,邊問叔叔。

「怎麼樣?漂亮吧?」叔叔看著雪江,很是得意地道。

「漂亮?就這玩意兒?沒覺得哪裡漂亮。不就是個油壺還是什麼東西嘛,您把它拿回來幹什麼呀?」

「這能是油壺嗎?言之無趣,真叫人難過!」

「那,您說是什麼?」

「花瓶嘛!」

「就花瓶來說,這口也太小了,肚子卻大得出奇。」

「就是要這樣才有趣呢!你也是個不懂風雅的人,和你嬸子差不多,沒有一點兒出挑的地方,實乃憾事!」他拿起油壺,獨自對著隔扇門的方向欣賞起來。

「我確實是不懂風雅,所以才不會從警察那兒拿個油壺回來。對吧?嬸子!」

嬸子顧不上這些,她打開包袱,正瞪大了眼睛查點被盜的東西。「哎喲!小偷也進步了。所有的東西都給拆洗過了。哎,我說,你來看看呀!」

「誰會從警察那兒拿個油壺回來呀。我是因為等得太無聊了,就在那一帶閑逛了一會兒,這是閑逛的時候淘換來的。你們當然是不明白了,這可是件珍品呀!」

「珍品得過頭了吧,叔叔到底是去哪兒閑逛啦?」

「哪兒?當然是日本堤那一片了。我還進吉原裡面去看了看,那兒可真熱鬧呀!你見過那個鐵制的大門(18)嗎?沒見過吧?」

「我怎麼可能見過?吉原那種操持賤業的女人待的地方,我可沒機會進去。叔叔身為教師,竟去了那種地方,真叫人吃驚呀!是吧?嬸子,嬸子!」

「嗯,是啊。怎麼感覺東西好像不夠呢?這就是全部返還的東西嗎?」

「沒拿回來的只有山藥。說的是讓九點鐘去,可竟讓人等到十一點,真是不像話!所以說日本的警察差勁呢!」

「要說日本警察差勁,那去吉原閑逛就更差勁了。這要是讓學校知道了,可是會被解僱的!對吧?嬸子。」

「嗯,會吧。哎,我的腰帶缺了一面。我就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嘛!」

「腰帶少一面就少一面吧,算啦。我可是等了三小時,白白浪費了半天的大好時光啊!」主人邊說邊換了和服,滿不在乎地靠在火盆邊上觀賞起那隻油壺來。女主人也覺得尋回無望,沒辦法只得算了,將返還的物品規整進壁櫥里,又重新歸座。

「嬸子,叔叔竟說這油壺是珍品呢!您看多臟啊!」

「是在吉原買的?哎呀——」

「『哎呀』什麼呀?一點兒都不了解就……」

「就這麼個玩意兒,一個破壺,你用不著去吉原買呀,不是到處都有賣的嗎?」

「可就是哪兒都沒賣的啊!這可是個稀罕物喲!」

「叔叔真是個石頭地藏菩薩。」

「明明還是個小孩子,說起話來卻張狂得很。近來的女學生都牙尖嘴利得,要不得。讀點兒《女大學》(19)就好了。」

「叔叔很討厭保險吧?女學生和保險,您更討厭哪一樣?」

「我並不討厭保險,那是有需要的東西。凡是為將來考慮的人,都會參加。女學生就是沒用的廢物。」

「就算女學生是沒用的廢物吧,可您也沒有參加保險呀。」

「我計劃著下個月就參加。」

「肯定?」

「當然肯定啦。」

「還是算了吧,您就別入什麼保險啦,還不如拿那錢買點兒別的呢。對吧?嬸子!」嬸子笑眯眯地不作聲,主人卻認真起來。

「你們是都覺著自己能活一兩百年吧,所以才這麼不著急不著慌的。可你們要是能稍微把眼光放遠點兒,就會自然地感到參加保險的必要性了。無論如何,下個月我是一定要入保險的。」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不過,你前些日子給我買晴雨兩用傘的錢,也許買保險更合適呢。人家都說不要、不要了,您還偏要給買。」

「你是真不想要嗎?」

「是啊,我沒想要什麼晴雨兩用傘。」

「那就還回來好啦。正好敦子想要,你就拿來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嗎?」

「哎呀,您可太過分了!是不是太刻薄了?好不容易給我的,又往回要。」

「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兒也不刻薄。」

「我不要是不要,可您也太刻薄了。」

「凈胡說八道!是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的,哪裡刻薄了?」

「可是……」

「可是什麼?」

「可你就是刻薄。」

「蠢材,翻來覆去你就這一句話。」

「叔叔不也是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嗎?」

「那是因為你總重複,我沒辦法才跟著你說的。你剛剛不還說不要嗎?」

「我是說啦。我不要是不要,可也不想還給你。」

「想不到你不懂事又頑固,真拿你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邏輯學嗎?」

「好啦!反正是我沒受過什麼教育,您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送出去的東西還叫人家還回來,就算是外人也說不出這麼沒人情味兒的話。您要是學一學傻阿竹就好了。」

「叫我學什麼?」

「叫您正直和坦率些!」

「你呀,不但是個蠢材,還特別頑固。就是因為這樣,你才留級的。」

「留級也不需要您替我交學費!」

雪江小姐說到這裡,似是心情激憤難抑,不由得潸然淚下,一掬清淚滴落在紫色的和服裙上。主人怔怔地看著雪江的和服裙和她低垂的臉,似乎是在研究那眼淚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心理作用下產生的。正在此時,女傭從廚房裡伸了一雙紅通通的手到門檻處道:「有客人來了。」

「是誰來了?」主人問。

「是學校的學生。」女傭斜眼打量著雪江垂淚的臉道。

主人往客廳走去。我為了取材並研究人類,便悄悄尾隨主人轉到了檐廊下。研究人類,必須選擇某些波瀾迭起的時刻,否則根本就研究不出結果來。平時大部分人都是平常人,我所聽所見皆是與世無爭的平淡無奇。然而,一到關鍵時刻,這種平淡無奇就會突然在某種奇妙神秘的作用下,層出不窮地湧現出一些稀奇的、怪異的、玄虛的、荒謬的情景來。簡而言之,就是如大風刮過般呈現出一些足以供吾等貓輩作為日後參考的事件來。像雪江小姐的紅顏淚,正是此類現象之一。雪江就有著這樣一顆不可思議、不可捉摸的心,在她和女主人閑談的時候,並沒有讓人產生那種感覺,但自主人一回來拋出油壺開始,她頓時便如死龍被蒸汽泵注入了氧氣一般,勃然將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嫵媚揮灑得淋漓盡致。只是,這樣的麗質乃是天下女子共有的麗質,只可惜的是,它輕易展現不出來。不,這展現倒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展現,只是不曾展現得如此彪炳顯著,不曾展現得這般毫無顧忌。所幸的是,爺身處的家庭里有個動不動就喜歡逆捋貓毛的彆扭主人,才能讓我欣賞到這連台的好戲。只要跟在主人身邊,不管到什麼地方,舞台上的演員都必定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表演。能得一個有趣的人做主人,我才能在短暫的貓生中獲得極豐富的經驗,實乃貓生一大幸事,可喜可賀!這回來的客人又是什麼人呢?

我一看,是個十七八歲、和雪江年紀相仿的學生。這娃大腦袋上的頭髮剃得特別短,幾乎露著頭皮,一隻圓鼻頭盤踞在面部中央,肅然坐在屋中的角落裡。他沒有什麼特別的特徵,只頭蓋骨特別大,剃了個禿瓢,腦袋看起來還是那麼大,若是留起像主人那樣長的頭髮來,想必就更惹人注目了吧。按照主人一貫以來的看法,但凡是這種長相的,必定沒有什麼學問。事實上也許這是真的,但乍看起來,他倒像拿破崙似的頗有氣勢。衣著和普通學生一樣,飛白花紋布看不出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產的,或是伊予產的,總之是一種飛白花紋布做的短袖夾襖,穿著很合身,裡邊好像襯衣和汗衫都沒穿。雖說穿空心夾襖和光腳倒也氣勢不凡,可這位學生給人的感覺卻是特別骯髒邋遢。榻榻米上留下的大腳趾清清楚楚的三個腳印子,和上回進來的小偷留下的一個樣,這全是他光腳的罪過。他很拘謹地端坐在第四枚腳印上,一副畏縮的樣子。若他原本就是個拘謹規矩的孩子,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倒也並不特別彆扭。可他一個頂著帶毛楂的和尚頭穿著短打扮的粗魯人,也做出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就顯得很不協調了。這傢伙就算在路上遇見老師都會以不行禮為榮,可現在卻像正常人似的坐著,即便只坐半個小時,對他來說也必定是十分痛苦的。他坐在那裡裝模作樣,彷彿生來就是謙謙君子或德高望重的長者,不管他本人如何痛苦,那樣子從旁看來是相當古怪滑稽的。一個不管是在教室里還是在操場上都能鬧翻天的傢伙,怎麼會有這麼強大的自我約束力呢?讓人覺著又可憐又好笑。

像這樣一對一面對面而坐的情形,不管主人平時多麼獃痴,對學生來說似乎還是有些威壓的。主人定然也很是自得吧!常言道「積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學生,若是聚眾而起,也會成為不可小覷的團體,說不定就會做出抗議或罷課的舉動來。正如膽小鬼灌上幾杯酒就變得膽大包天一樣。不妨把仗著人多勢眾鬧事,看作是喝醉的人失了清醒的結果。若非如此,那緊靠著隔扇身穿薩摩飛白花紋夾襖的學生,與其說他是心悅誠服,還不如說是沮喪莫名。不管我怎樣說主人老朽無用,但既有老師的名頭,就不能被學生輕視,更不容捉弄。

主人推過去一個坐墊,道:「來,墊上吧!」光頭小子緊繃著身子應了聲「是」,卻並沒有動。斑駁褪色的印花布坐墊就擺在他面前,坐墊自然不會主動請他坐到自己身上來,可喘著氣的光頭大腦袋在它後面卻獃獃地不動,那場面真是有趣得緊。女主人從商場買坐墊回來是為了給人坐的,可不是為了讓人盯著看的。作為一個坐墊,要是沒人拿來坐,那便極大地損害了它的名譽,也削了給客人讓座的主人的幾分顏面。光頭小子並不討厭坐墊,卻以誓要削主人面子的架勢盯著坐墊。說實話,除了在他爺爺的法事上,他有生以來罕有在坐墊上端坐的時候,所以從剛才開始他早已坐得兩腿發麻了,腳尖叫苦不迭。可就算這樣,他也還是不肯鋪上坐墊。坐墊雖然抑制住了他手中空空缺點兒什麼的彆扭感,可他就是不肯墊上。主人勸他「墊上吧」,他也無動於衷,真是個難纏的孩子。他要是真這麼客氣的話,那在自己人多勢眾的時候,或是在校園裡、在宿舍里的時候,再多加客氣一些多好。在不該客氣的時候他瞎客氣,在該客氣的時候卻又分毫不讓。不,他這就是耍橫!這光頭小子肯定是個品行惡劣的傢伙。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的紙隔扇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雪江小姐恭敬地給這小子奉上了一盞茶。要是在平時,光頭小子定要嘲上一句:「這種粗茶也好端出來!」然而此時此刻,只面對主人一個人他就已經不勝惶恐了,更不要說是這樣一位妙齡少女用在學校里剛學的小笠原派(20)茶道的別緻手法為他奉茶了,這小子更顯得局促不安了。雪江在將隔扇門拉上的那一刻,便躲在門后輕笑起來。由此可見,在同齡人中,也還是女子更厲害得多。跟光頭小子一比,雪江遠比他有胸襟氣魄得多。特別是剛剛才懊惱地落下了一滴紅顏淚,這一陣輕笑便使她顯得更加驚艷了。

雪江退出去之後,主人和光頭小子雙方一時相顧無言,忍耐了片刻后,主人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老師是主人的身份,方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麼?名字呢?」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的確是個很長的名字呀!這不是當今這個時代的名字,是個古時候的名字呢。你是四年級學生吧?」

「不是。」

「三年級?」

「不是,是二年級的。」

「在甲班嗎?」

「是乙班。」

「乙班,那就是我帶的班上的呀!這樣啊。」主人很有感觸地道。

實際上,這個大腦袋在入學的當天就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所以他是絕不會忘記的。不僅如此,做夢都經常夢到那大腦袋,簡直銘刻於心。可粗心的主人卻沒把大腦袋和這個古舊的名字聯繫在一起,也沒有把這些和二年級乙班聯繫在一起。所以,當聽說這就是那個自己在夢中都讚歎的大腦袋,並且竟然還是自己班裡的學生時,主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拍手叫好。不過,這個取了個古舊名字,且又是本班學生的大腦袋,現在究竟是為了何事登門呢?主人完全猜不透對方的來意。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不管是過年還是過節,學生們幾乎從不上門。上門來的只有古井武右衛門這麼個打頭的稀客,卻又搞不清楚對方的來意,這叫主人應對起來也很為難。這小子不可能只是到自己這等無趣的人家來玩玩,可若是來勸自己辭職的,那他的態度就該更昂然不懼才是,而且武右衛門應該也不是來商量個人的私事的。主人左思右想,還是沒弄明白對方的來意。看武右衛門的樣子,或許他本人也沒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來幹嗎的。無奈之下,主人只好直接問:

「你是來玩的嗎?」

「不是。」

「那,是有事?」

「嗯。」

「是學校的事嗎?」

「是,我想跟您談談……」

「哦,是什麼事?你說吧!」

聽主人這麼一說,武右衛門卻低頭盯著下面一言不發。武右衛門在中學二年級的學生中原本是屬於極能言善辯的,他的腦力雖與他發達的大腦袋不成比例,可口才卻是乙班的佼佼者。前幾天問「哥倫布」用日文怎麼翻譯,讓主人大感為難的,就是這位武右衛門君。這位聲名響亮的先生,從一開始就扭扭捏捏像個口吃的深閨小姐,其中必有什麼緣故,決不能將其僅僅理解成客氣。主人也微微感到有點兒奇怪。

「有話就快說吧!」

「這事兒我有點兒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主人說著,打量了一下武右衛門的臉色,見他依舊如剛才一般低著頭,什麼也看不出來。無奈,主人只得換了一下語氣,溫和地添上幾句:「沒關係啦,不管你有什麼事兒,儘管說吧!沒有旁人會聽到,我也不會對別人講。」

「我真的可以說嗎?」武右衛門還是有些猶豫。

「但說無妨。」主人武斷地下了結論。

「那,我就說啦。」光頭小子猛然抬起頭來,一雙三角眼滿懷希望地看著主人。主人鼓起腮幫子,微微偏過頭去,噴出一口「朝日」牌香煙的煙霧。

「老實說……出大事兒了。」

「什麼事兒?」

「什麼事兒?非常麻煩的事兒,所以我才來的。」

「所以呢?到底是什麼麻煩事兒呀?」

「我從來沒想過干那種事兒,都是濱田,他老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濱田?是濱田平助嗎?」

「是他。」

「你借給濱田房租啦?」

「沒有,不是借房租。」

「那你是借給他什麼了?」

「我把名字借給他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了什麼?」

「寄情書。」

「寄什麼?」

「所以,我對他說:『別用我的名字,我替你送信吧!』」

「學舌都學不清,到底是什麼人幹了什麼事兒?」

「就是送情書呀。」

「送情書?給誰?」

「所以我不好開口呢。」

「那麼,好吧,你是給哪裡的女子送了情書?」

「不,不是我。」

「是濱田送的嗎?」

「也不是濱田。」

「那,到底是誰寄送的?」

「不知道是誰。」

「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那就誰都沒送啦?」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你到底在說什麼?還是說得不清不楚。你說得再有條理一些。情書本來是送給誰的?」

「姓金田的,住對面衚衕里的一個女人。」

「是那個姓金田的實業家嗎?」

「是。」

「那,你說的『借用了我的名字』,是怎麼回事?」

「那家姑娘愛趕時髦又傲慢自大,所以我們就給她送了情書。濱田說沒有署名不好,我說那就寫他的名字吧。他說他的名字太普通,還是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於是,最終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你認識那姑娘嗎?有過交往嗎?」

「根本就沒有什麼交往,連面兒都沒見過。」

「真是胡鬧!給連面兒都沒見過的女子寫情書,你說你們都是怎麼想的呀?居然干出這種事情來。」

「只是大家都說她傲慢自大,自以為是,所以才想捉弄她玩的。」

「鬧得越來越無法無天了!那麼,是公然寫了你的名字送出去的嗎?」

「是,情書的內容是濱田寫的,借用了我的名字,遠藤夜裡到她家投送的。」

「那,是你們仨合夥兒乾的咯?」

「是啊,可事後一想,如果事情敗露被學校開除的話,那可就糟了。我很害怕,兩三天了,一直睡不著,精神恍恍惚惚的。」

「還真是一樁糟糕至極的蠢事兒!那麼,你寫的是『文明中學二年級古井武右衛門』嗎?」

「不,沒寫學校的名字。」

「還好沒寫學校的名字。要是暴露了學校的名字才是糟糕透頂,那可關係到學校的聲譽呢!」

「會怎麼處理呀?開除嗎?」

「是呀。」

「老師,我家老頭子是個暴脾氣,老媽還是後娘,我要是被開除的話,那可就慘啦!我真的會被開除嗎?」

「所以,你就更不該胡鬧了!」

「我沒想那麼干,可不知怎麼就跟著幹了。老師能不能幫忙不開除我?」武右衛門帶著哭腔一再哀求。女主人和雪江從一開始就躲在隔扇門后竊笑不已。主人則是擺足了架子敷衍,「是嗎!是嗎!」真是非常有趣。

我說有趣,說不定有人要問:「什麼那麼有趣?」

這個問題問得好!不管是人還是動物,有自知之明都是一輩子的大事兒。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可以作為人比貓更受尊敬。到那時,我一定會立刻停筆,不好意思再拿你們寫段子了。可就像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似的,人同樣難以認清自己是個什麼貨色,所以才會向素日看不起的貓提出這種問題。人類看似神氣活現,實則愚鈍不堪。自詡是什麼「萬物之靈」,打著萬物之靈的旗號四處招搖,卻連這樣一點兒小事兒都理解不了。更有甚者,還大言不慚地逗人發笑。他們扛著萬物之靈的大旗,嘴裡卻叫嚷著:「我的鼻子在哪裡?我的鼻子在哪裡?請告訴我!請告訴我!」你或許認為,既然如此,他們就會放棄「萬物之靈」這個稱號了吧?可結果,人家就是死不放手。能夠若無其事地身處在這種公然矛盾的境況下,倒的確是天真。而天真的代價,就是不得不甘當蠢貨。

爺之所以在此時會對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產生興趣,並不僅僅是由於外部事件的衝突,以及其衝突的波動傳導向奇異的方向。而是由於這種衝突的反響會在人們的心中挑起各種不同的心態。

首先說說主人吧,他對這件事的態度可以說是極為冷淡的。對於武右衛門抱怨他家老頭子怎樣嚴厲,他後娘怎樣對他區別對待,主人都無動於衷,也根本觸動不了他。武右衛門被退學,和他自己被免職,這兩件事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學校里近千名學生都退學了,教師們也許要衣食堪憂,可如果退學的只有武右衛門一個人的話,不管他命運如何變化,與主人的朝夕生活都幾乎毫無關係。關係淺時,同情自然也淡薄。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皺眉、擤鼻涕、抹眼淚或嘆息,決非自然之傾向。我很難相信人類是那樣仁慈、富有同情心的動物。不過身為人類,作為生來應負的義務,有時為了交際才會掉幾滴眼淚,或是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給別人看。這些表情可以說都是騙人的表情而已,老實說,這也是個非常累人的藝術。這種擅長裝腔作勢的人,被稱為「有強烈藝術良心的人」,在社會上備受重視。所以,再沒有比受世人重視的人更不靠譜的了。您一試之下,便立刻就明白了。

在這一點上,主人就屬於最笨的那一類。因為笨,自然便不被重視。因不受重視,他便出人預料地毫不掩飾地將內心的冷漠表露出來。從他不斷敷衍地對武右衛門說「是嗎」這一點上,就可以了解他內心的想法了。

主人雖說冷漠,諸位卻萬不可因此而厭棄了他這樣的善人。冷漠是人類的天性,不願掩飾這種天性的才是老實人。如果諸位在這種情況下期望主人有高出冷漠的表現,那肯定是高估了人類的品性。在老實人都匱乏的當今社會,若再抱有超出人類品性以上的期許,那除非是瀧澤馬琴(21)小說里的志乃和小文吾走入了現實,從《八犬傳》里搬家出來做你家的對門街坊和左右近鄰,要不然,這種期許就永遠無法實現。

主人的事兒,就先講到這裡,下面再說說兩個在餐室里偷笑的女人吧。她們是在主人冷漠的基礎上又向前邁了一步,跨入了滑稽的領域,對此事只感到好笑。對這兩個女人來說,使武右衛門頭疼的情書事件,恰如菩薩降下福音般令她們高興。沒有理由,就是單純地高興。若硬是要解析這種心理的話,那就是:武右衛門的苦惱,就是她們的歡樂。諸位不妨試試,去問問女人們:「你是拿別人的苦惱當樂子取笑的嗎?」被提問者一定會反說提問者是瞎胡扯,就算不說你是瞎胡扯,也會說是故意拿這樣的問題來侮辱淑女的品性吧。她們也許真的認為這個提問是一種侮辱,但她們拿別人的苦惱當樂子取笑也是事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豈不等同於事先說好:「現在,我要做有辱自己品行的事給你們看,但你們可不許說三道四喲!」便如同強調說:「我要做小偷,但你們決不能說我不道德。如果說我不道德,那就是往我臉上抹灰,是侮辱我。」

女人是非常聰明的,她們的想法怎麼樣都有理。既然生而為人,那就不僅要在挨打受罵、被踩被踹,甚至遭人冷遇的情況下都必須有滿不在乎的心理準備。還必須要在被人吐唾沫、潑糞,並被拿來取笑時,有欣然接受的胸懷。否則,就不能和那些號稱「聰明的女人」的人打交道。

武右衛門先生雖然一時糊塗鑄成大錯,因而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可他心裡也許在想:我如此惶恐不安,她們竟在背地裡取笑,實在太失禮了!看他終歸還是年紀小,以為在別人失禮時發火兒,會被人說自己小氣。不想被人這樣說,那還是老實點兒比較好。

最後,我要對武右衛門的心理活動稍做幾句介紹。他身處極度的憂慮不安之中,那顆巨大的腦袋裡盛滿了憂患,恰如拿破崙的腦袋裡充斥著野心。他的蒜頭鼻子不時地抽動,那是由於不安的情緒傳導至面部神經,如反射作用一般做出的無意識的活動。他像吞下了一顆大鉛丸,肚子里淤積著一團難解的結,這兩天正不知該怎樣處理。極度鬱悶之下,又沒有什麼別的出路,所以便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師家,也許能有點兒幫助。於是,他硬是低下了自己碩大的腦袋,扛著它來到這個討厭的人家懇求。他將在學校是怎樣戲弄班主任、教唆同學給班主任老師出難題的事,全都忘得乾乾淨淨。甚至還堅信,不管怎樣捉弄為難過老師,既然掛著班主任的名頭,老師就一定會花心思替他善後。還真是個單純的孩子。班主任並不是主人自己喜歡的職務,而是由於校長的任命,主人才不得已接受的。可以說,那就像是迷亭的伯父頭上頂著的常禮帽,僅僅是掛個名頭罷了。既然不過是個名頭,那便沒什麼作用。名頭若在關鍵時刻管用,那雪江小姐相親時只掛個姓名即可,親事怕是早成了。

武右衛門君不僅任性,而且還認為別人必須親切地幫助他。他是從過高估計人類的假設出發,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遭人嘲笑。他到班主任家來,肯定會發現一條關於人類的真理。因為懂得了這條真理,他將來也會逐漸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他也會對他人的苦惱冷漠以對,也會在他人陷入困境時高聲大笑吧?長此以往,未來的天下將到處遍布武右衛門吧?將到處都是金田老闆和金田夫人吧?為了武右衛門君的將來,我懇切地希望他能立刻頓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否則的話,不管他如何憂慮不安,如何後悔,向善之心又如何迫切,他也不可能像金田老闆那樣獲得成功。不,甚至過不了多久,社會就會把他放逐到人類的居住地以外去,又豈止是被文明中學開除!

我正這樣那樣想得有趣,忽聽隔扇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門后探出半張臉來。

「先生!」

主人正「是嗎!是嗎」地敷衍武右衛門,忽聽房門處有人喊「先生」。他心裡想著:是誰呢?往那邊一看,隔扇門后斜探出來半張臉,原來是寒月君。

主人坐著不動,只招呼了一聲:「哦,請進!」

「有客人呀?」寒月照舊露著半張臉問。

「哪裡,沒關係,請進吧!」

「其實,我是來邀您散步的。」

「去哪兒?又是赤坂嗎?要是去那地方,就算了。上次你硬拉著我去,我兩條腿都遛成棍了。」

「今天不會啦。您不是很久沒出門了嗎?」

「去哪兒?我說,你先進來吧!」

「我想去上野聽聽虎嘯的聲音。」

「你不覺得無聊嗎?還是先進來吧!」

寒月君大約也覺得離得遠不好商量,就脫了鞋磨磨蹭蹭地進了屋。他依舊穿著那條屁股上打了補丁的灰色褲子。據他本人解釋,那條褲子並不是因為歲月無情或是自己的屁股太沉被磨破的,而是因為近來學騎自行車,褲子的局部過度摩擦所致。他做夢也沒想到,給自己看上的未婚妻寫情書的情敵也在這裡,他對武右衛門微微點頭「嗨」了一聲打招呼,便在靠近廊子的地方坐下了。

「聽虎嘯多沒意思呀!」

「嗯,並不是現在去,要先四處轉轉散散步,到夜裡十一點才去上野呢。」

「咦?」

「那個時間,公園裡古木森森,挺嚇人的吧?」

「是呀,要比白天冷清些吧。」

「然後,我們就專找林木繁茂、大白天都人跡罕至的地方,咱們上那兒去遛遛,於不知不覺中拋卻了萬丈紅塵中的都市情結,定然有一番仿若迷失在山中的別樣心情。」

「有了那樣的心情又怎樣?」

「待有了那樣的心情,我們就靜靜佇立片刻,聽動物園裡偶爾傳來的虎嘯聲。」

「老虎會那麼聽話地叫給你聽嗎?」

「沒問題,一定會叫的。那叫聲,就算大白天也能傳到理學院去。到了夜深人靜之際,四顧無人、鬼氣森森、魑魅撲面之時……」

「魑魅撲面是怎麼回事?」

「不是有這麼一種說法嗎?就是在恐懼的時候。」

「是嗎?好像沒聽說過。接下來呢?」

「接下來,虎嘯聲震得上野的老杉樹幾乎掉光了葉子,非常之可怕呀!」

「那是挺可怕的。」

「怎麼樣?去冒個險吧?一定很暢快。我覺得,不管怎樣,老虎的叫聲,要是沒在深夜裡聽過,那就不能說是聽過虎嘯。」

「是嗎?」就像面對武右衛門的哀求一般,主人對寒月先生的探險邀請也表現出同樣的冷漠。

直到此刻,武右衛門一直默默地、羨慕地聽二人講老虎的話題,聽到主人一句「是嗎」他這才又想起了自己的事,便又問道:「老師,我很害怕,怎麼辦呀?」

寒月疑惑地望向那顆大腦袋。

爺有點兒小心思,便暫且失陪,轉到飯廳去了。

飯廳里,女主人一邊忍不住地竊笑,一邊往京都燒制的廉價茶碗里斟滿了粗茶,然後放在銻制的茶托上道:「雪江!麻煩你,把這個端出去。」

「我?不去!」

「怎麼啦?」女主人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臉上。

「沒怎麼。」雪江立刻端正了臉色,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她垂眸,將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讀賣新聞》上。

女主人又再次同她商量:「哎喲,真是個怪人!是拿去給寒月先生的呀,又沒什麼關係的啦。」

「可是,我就是不想去嘛。」她的目光還是固執地落在《讀賣新聞》上。這時候,她其實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但如果揭穿她並沒有看報的話,那大概又要把她惹哭了。

「這事兒有什麼可害羞的?」女主人這回笑盈盈的,故意把茶碗壓在了《讀賣新聞》上。

「哎呀!你真壞!」雪江道。她想把報紙從茶碗下抽出來,卻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便毫不留情地從報紙上流進了榻榻米的縫隙里。

「你瞧瞧!」女主人話音剛落,雪江喊了聲:「哎呀!糟了!」便跑進廚房去了,估摸著是去拿抹布了吧。

爺覺得這出狂言(22)還算比較有趣。

寒月君對這邊廂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他正在客廳里東拉西扯呢。

「先生,家裡的門窗紙都重新糊了呀?是誰糊的?」

「女人們糊的。糊得不錯吧?」

「是挺好。是那位常來府上的小姐糊的嗎?」

「嗯,她也幫了忙。她還自豪地說:『能把門窗戶紙糊得這麼好,就有出嫁的資格了!』」

「哦,說得沒錯。」寒月盯著紙拉門細看,道,「這邊糊得更平整一些,右邊的紙淤出褶子來了。」

「那邊兒是她一開始糊的,正是最沒經驗的時候干出來的活兒。」

「確實,手藝還有點兒不太嫻熟。畢竟,那個『超越曲線』用普通函數是無論如何難以表現出來的呀!」

寒月不愧是物理學者,主人聽他以一個深奧的術語這麼一說,便隨意地敷衍道:「是啊!」

武右衛門總算明白了,照眼前這種情形下去,不管他再怎麼哀求,都是沒有希望的,便突然將那偉大的頭蓋骨抵在了榻榻米上,在無言中暗表了訣別之意。

「你要回去了嗎?」主人問。

武右衛門頹然地趿拉著薩摩產的木屐走出門去,樣子很是可憐。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的話,說不定他甚至能寫出《岩頭之感》(23),然後跳進華嚴瀑布投水自殺呢。

追根溯源起來,這都是金田小姐的時髦和傲慢惹的禍。如果武右衛門君真的死了,那就化身幽靈去取了金田小姐的性命好了。那種紅顏禍害從這世界上消失一兩個,男人也絲毫不會為娶妻煩惱。寒月君也可以娶個更好的小姐。

「先生,他是學生嗎?」

「嗯。」

「好大一顆腦袋呀!功課好嗎?」

「腦袋夠大,功課可不怎麼樣。就是常常會提些古怪的問題。前些日子還讓我幫他把哥倫布譯成日文,令我非常尷尬。」

「就是因為腦袋太大,才會提出這種無聊的問題吧。先生,您是怎麼翻譯的?」

「啊?什麼呀,我就隨便給他譯了一下。」

「不管怎麼說,您也是翻譯了呀。了不起!」

「小孩子嘛,什麼都不給他翻譯出來,他就再也不信服你了。」

「先生也不簡單,都成政治家了。不過,他剛才的樣子沒精打採的,看不出他還會給先生出難題呀。」

「他今天遇上了麻煩事兒。真是蠢貨!」

「他怎麼啦?看著挺可憐呢。到底怎麼回事?」

「幹了不著調的蠢事兒!他給金田小姐送了一封情書。」

「啊?就那個大腦袋?最近的學生可真了不得呀!太令人吃驚了。」

「你也有點兒不安吧……」

「什麼呀,我一點兒不安也沒有,倒是覺得挺有趣。不管她收到多少情書,我都無所謂。」

「是嗎,你既不在意,那就不要緊了……」

「不要緊,我向來不在意。不過,聽說那大腦袋竟能寫情書,我還真是有點兒吃驚。」

「這事兒呀,是開了個玩笑。因為金田小姐又時髦,又傲慢,他們就想捉弄她一下。是三個人合夥……」

「三個人合夥給金田小姐寫情書?越說越離奇了。這不就像一人份的西餐,三個人分吃嗎?」

「不過,他們是分工合作的。一個寫信,一個送信,一個貢獻名字。剛才來的那個,就是貢獻名字的傢伙。最蠢的就是他。而且,他說他們根本就沒見過金田小姐。沒見過,怎麼還會幹出那種荒唐事兒來呢?」

「這可是近來最有意思的大事件呀!簡直是傑作呀!那個大腦袋,竟然會給女人寫情書,真是太有意思啦!」

「會鬧出大事情的呀。」

「怎麼鬧都沒關係,對方是金田小姐嘛。」

「可是,也許那是你要娶的人呀!」

「正因為是『也許』,所以才沒關係嘛。」

「你是沒關係,不過……」

「什麼呀?金田小姐也沒關係!肯定沒事兒的。」

「但願如此。那學生本人幹完壞事兒后還遭到了良心的譴責,他害怕了,就惶恐不安地跑到我家來討主意。」

「咦?這麼點事兒他就頹了呀。可見是個膽小的。先生,您給他想了什麼辦法?」

「他來問我會不會被學校開除,這是他最擔心的事兒。」

「為什麼會被開除?」

「因為幹了不道德的壞事兒嘛。」

「什麼?這還上升不到不道德的層面吧。不是什麼大事兒呀,金田小姐沒準兒還會當成是榮耀到處宣揚呢。」

「不會吧!」

「總之,那孩子太可憐了。雖說做的這事兒是不太好,可讓他那麼擔心,是會害了那孩子一輩子的。他腦袋雖然太大了些,可長得還是人模人樣的。抽抽著鼻子也挺可愛。」

「你也跟迷亭似的,說得輕巧。」

「不,這就是時代的思潮。先生過於因循守舊啦,所以把什麼事兒都看得那麼嚴重。」

「可是,他乾的這事兒不是蠢事兒嗎?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送惡搞的情書,捉弄人家。這簡直就是沒常識。」

「惡作劇基本上都是缺乏常識的。您就幫幫他吧!就當積功德了。看他那樣子,可是會到華嚴瀑布去自殺的呀。」

「會嗎?」

「您就幫他一把吧,那些年紀更大更懂事的大孩子,可就不只是這種程度的惡作劇了。他們只會幹了壞事兒還裝沒那回事兒。要是把這孩子開除了,那麼不把那些大孩子全部趕出校門,可是不公平的哦。」

「你說得也是啊!」

「那麼,怎麼樣?去上野聽虎嘯吧?」

「老虎?」

「是啊,去聽聽吧!其實,這兩三天內我有事兒必須要回一趟老家,所以暫時有段時間不能陪您出去了。今天是想著一定要和您一起出去走走才來的。」

「是嗎?你要回老家?有什麼事兒嗎?」

「是啊,是有點兒事兒。先不說它了,一塊兒出去吧。」

「好,那就出發吧!」

「好嘞,走吧!今天我請您吃晚飯。然後稍微活動活動,去到上野就恰是時候。」

在寒月的頻頻相邀、不斷催促之下,主人也終於動了心,二人相攜一同出門去了。之後,女主人和雪江再無顧忌,二人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1)告朔之餼羊:古代的一項重要制度。告朔之禮,朔月初。告朔,周朝每年天子在歲末,要頒布來年的曆法確定初一在哪天,各國諸侯從周天子接受曆法,藏在祖廟裡。餼(xì)羊,諸侯從周天子變歷,藏在祖廟每月初一要殺牲獻祭,這個牲就是一頭羊。餼,是對牲的一種處理方式,養著叫「牢」,直接殺了叫「餼」。

(2)元祿:即元祿袖和服。不過,這裡說的元祿花紋,指的是大而艷麗的衣服花紋。甲午戰爭后,日本隨著風俗的改變,開始流行艷麗的服色。明治三十八年(1905),三越地區因元祿舞而在宣傳和戰勝的氣氛中大受歡迎。

(3)「元祿」和「雙六」:日文發音相近。雙六,也稱雙陸,古代博戲用具。是一種棋盤遊戲,棋子的移動以擲骰子的點數決定,首位把所有棋子移離棋盤的玩者可獲得勝利。

(4)蘑菇(火星):孩子錯把著火的火星(hibina),說成了蘑菇(kinoko)。

(5)御茶醬湯(御茶水):孩子讀錯音,應該是御茶水女子學校。

(6)惠比壽:是日本文化中保佑生意興隆的財神爺。

(7)十文半:日本一文錢的標準直徑為24mm,10枚硬幣排列開來,就是24cm的腳長,所以用十文代表鞋碼的24cm。十文半,即25cm。

(8)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首相,長州藩土出身。參加尊王攘夷運動和明治自主新運動。

(9)大藏卿:相當於財政大臣。

(10)南蠻:室町至江戶時代指泰國、菲律賓、爪哇等。從室町時代末期到江戶時代指東南亞諸國,以及通過東南亞來到日本的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

(11)朱盆:日本女妖名(しゅのぼん),妖如其名,滿臉像塗了紅漆般血紅,額頭上有一小角,頭髮如一根根尖針似的直聳著,血盆大口一直裂開到耳根部。據說朱盆經常出沒於福島縣附近,夜幕降臨時就張著大口窺伺行人,一旦有人接近她,她就先噴出一口赤砂,眯住人的雙眼,然後張開大嘴,「吧唧」一口把人吞進肚裡。在《諸國百物語》有寫。

(12)「海老茶式部」「鼠式部」:「海老茶式部」,即紫式部,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的作者。「海老茶」意為絳紫色。大正時期,穿和服裙和皮鞋是時髦女學生的形象,而那個和服裙的代表色就是「海老茶」色,也就是紫色。所以紫式部,也被稱為「海老茶式部」,意指才女。這裡的「鼠式部」是作者信口編造的,「鼠」在日語里代表灰色,也就是「灰式部」,是作者的戲言調侃。

(13)《卡唧卡唧山》:一則日本本土的童話故事。說的是一個村莊里住著一對恩愛的老夫婦。有一天老爺爺抓住了惡作劇的狸貓,而老婆婆放了狸貓,卻反過來被狸貓殘忍地殺害了,而兔子幫助老爺爺報仇的故事。《卡唧卡唧山》的名字來源於兔子為了報仇,騙狸貓說的話。一天兔子在砍柴,狸貓也跟著砍柴,想賣給大戶人家賺錢。於是,在狸貓背柴的時候,兔子在柴上點了火,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狸貓問兔子那是什麼聲音,兔子說是卡唧卡唧山上的卡唧卡唧鳥在叫,狸貓相信了兔子的話,結果狸貓的背被燒傷了。

(14)岩崎男爵:明治時期日本的實業家,三菱財閥的創業者一族的掌舵人。三菱的創始者是岩崎彌太郎和他的弟弟岩崎彌之助。

(15)吹箭:木管或竹筒內放進帶有紙羽的竹質箭頭,用口吹出射小鳥。

(16)招魂社:是日本明治維新前後建立的,用於祭奠明治以來為國殉難的英靈的神社。東京招魂社,在1897年依照明治天皇的命令,改成「靖國神社」。地方上的招魂社,則於1939年改稱「護國神社」。

(17)水道橋:東京都千代田區北端橫跨神田川的一座橋。

(18)吉原的大鐵門:明治十四年(1881)一月,永瀨正吉以鐵鑄門。右邊柱子有「春夢正濃滿街櫻雲」,左邊柱子有「秋信先通兩行燈影」,對聯讚歎吉原如夢中仙境一般。

(19)《女大學》:江戶時期開始,女性教育用書。這裡的「大學」指的不是教育機構,而是「四書五經」之一的「大學」。《女大學》即《女誡》《女訓》《女論語》一類的書籍。

(20)小笠原派:室町時代武士門第的小笠原氏創立了射藝、騎術、諸般禮法等一整套武士禮法。

(21)瀧澤馬琴:(1767—1848)又名曲亭馬琴,江戶人,通俗小說家。曾隨山東京傳學習,初寫諷刺小說,後轉向歷史傳奇小說,作品情節曲折,結構宏大,並多有懲惡揚善的思想。晚年失明。代表作有《月水奇緣》《南總里見八犬傳》《椿說弓張月》。

(22)狂言:是一種興起於民間,穿插於能劇劇目之間表演的即興簡短的笑劇,是猿樂能與田樂能的派生物。狂言和能樂、歌舞伎是日本典型民間藝術。

(23)《岩頭之感》:藤村操(1886—1903)為北海道出生的舊制一高的學生。於華嚴瀑布投水自殺。自殺現場所遺留下來的遺書《岩頭之感》給當時的媒體及知識分子極大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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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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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我是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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