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為什麼……他們會有炸藥?」韓山聽完夏之君的講述,臉上已經沒有了嬉笑之色。
他早該想到,讓對方心心念念的案件,只能是李東瑞的死因,也只會是關於這一切的真相。但是他沒想到這真相如此慘烈,又是如此毫無預兆。
夏之君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他:「你聽說過聖興會嗎?」
韓山一愣,這個名字不算熟悉,因為一般只會在一些新聞報道上看到,但因為它背後所代表的恐怖勢力,也算如雷貫耳了。
「是那個反政府恐怖組織嗎?這件事難道和他們有關?」韓山問。
黑雲壓境,寒風捲起厚實的雲層,裹挾著隱隱雷聲,埋伏著濃濃雨意。
這真是個難得的壞天氣,更糟糕的是,他們誰也沒帶傘。
夏之君道:「陸茜茜綁架案發生前一周,寧市興海公司危險品倉庫失竊,丟了一個含有大量TNT炸藥和爆破裝置的集裝箱……」
危險品進關需要大量審批手續,興海公司為了省時省力,對這批危險品進行了瞞報,以普通貨物方式入境。而正是這樣不負責任的謊報行為,在集裝箱失竊后,公司負責人並不敢第一時間報警,因此也錯失了阻止後來一系列悲劇的最佳時機。
「或許這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夏之君嘴角掀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意流於表面,並沒有浸到眼底。
三名未成年人都是少管所的老客,這樣的少年最易受蠱惑,他們不被社會接納,叛逆又自卑,驕傲又脆弱,急需得到他人認同。衝動而淺薄,熱情而暴力,正是非常好控制的人格。
而曹立柏就是聖興會派出的,蠱惑少年們參與犯罪,控制他們為自己所用的所謂「精神導師」。也是三年前營救陸茜茜時,突然出現的第四位犯罪嫌疑人。
曹立柏學歷高談吐佳,外表非常具有欺騙性,將自己瘋狂的本質完全藏在了儒雅的表皮之下。他就像那些宣揚神聖的極端分子誘騙懵懂的孩子進行自殺襲擊一般,用無比高尚的借口包裝自己丑惡血腥的謊言。
「綁架案根本就是個幌子,他們的目標從來不是陸茜茜,而是前來營救的警務人員。曹立柏在興海公司任職,是他們的爆破工程師,熟知爆破流程。」夏之君的聲線被寒風吹入韓山的耳中,那幽冷的語調讓他止不住打了個寒顫,「上面徹底把這件事壓了下來,只說是半夜廠房爆拆,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恐怖襲擊,意在挑釁政府,引發恐慌。」
幾百公斤的炸藥,上千根雷管,精密的布局,再堅硬的建築都能在三秒內夷為平地。
「怎麼會,我一直以為身邊,或者說江市很安全……」韓山徹底被這殘酷的事實真相給砸蒙了。
若說是綁匪撕票,他還能想象,但現在明顯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對生活在和平年代,和平地區,連槍都沒摸過,煙火鞭炮都有幾年沒見著的韓山來說,這件事有些太不可思議了。魔幻到就算他現在一字不差地轉述給高遠他們聽,對方大概也只會以為他小說看多了,才會相信這樣離奇的事情,說不準還要笑話他,丟下一句:「切,神經,吹什麼牛逼。」然後絲毫不放在心上,繼續各做各的。
事實上,他到現在還沒有什麼真實感。
恐怖分子在江市?就在他們身邊?在這個平靜安寧,不算髮達但是絕對高速發展的沿海小城市?李教授的兒子因此犧牲,那麼多家庭支離破碎……
韓山的臉色有些蒼白,有些怔愣:「這太瘋狂了。」
風越來越大,凌厲的寒風吹拂著夏之君的髮絲,由於不平整的地勢關係,他們一個站在高處,一個立在低處。廢墟之上彼此互望,就像一張構圖嚴謹的黑白照,帶著點頹敗的美學,又流露出繾綣的宿命感,連少年迷茫困惑的眼角眉梢,都充滿蕭瑟的詩意。
「你看不見黑暗,不是因為這世界沒有黑暗。魔鬼在暗處伺機而動,只要光明放鬆警惕,他們就會沖向人群,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有不少案件,出於社會安定因素的考量,和對涉案人員或者辦案人員的保護,只能被掩埋在時光的長河中,鮮少人知。李東瑞執行任務過程中死了,可他的家人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夏之君雙手插袋,面無表情地俯視著韓山,顯得有些嚴厲:「惡意無法被消滅,只能用光明壓制,這就是公檢法存在的意義。不是一時興起,不是和家人賭氣,肩上擔負著人民的信任和不可辜負的誓詞。你做得到嗎?」
雲層中應景地響起一聲悶雷,同夏之君的話一道,振聾發聵般擊打在韓山尚且稚嫩的心頭。
他控制不住地渾身打了個激靈,徹底明白為什麼夏之君會帶他來這邊。
是尋找終點,是懷念舊友,也是對他的敲打警示。
***
沈丘身著一件洗得有些舊的白襯衫,坐在屋子正中。
屋子不怎麼亮堂,窗帘拉得很嚴實,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帶著深綠色的歐式花紋。
正對著他座椅的,是另一張一模一樣的皮質老虎椅。
顧優優雅地兩腿交疊著,膝蓋上擺著一本用來記錄談話重點的病曆本,指間夾著的鋼筆筆身殷紅如血。有別於以往,她盤起了一頭青絲,用髮夾固定成了一個非常職業的髮型。
「最近還做噩夢嗎?」
沈丘背脊筆挺,雙眸黑沉宛如死水:「做,我每晚都會做。」
顧優依舊畫著精緻的妝容,只是雙頰略有些凹陷。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工作繁忙的關係,她瞧著有些憔悴:「夢有什麼變化嗎?描述下吧。」
沈丘閉了閉眼:「我夢到很好的天氣,我帶著戒指,準備向茜茜求婚……她同意了,我送她回家,一直把她送到門口。後來我們結婚了,還有了孩子,我們養了三隻狗一隻貓,一直很幸福……」
夢有多美,現實就有多殘忍。
沈丘再睜開雙眼,裡面已經布滿紅絲,淚水搖搖欲墜。他將臉埋進手掌里,哽咽道:「我應該送她到家門口的,我怎麼可以讓她一個人回家!我怎麼可以讓她一個人回家?!」
顧優安靜地看著他,似乎對他的痛苦已經習以為常。她的目光帶著一種超然,冷靜到讓人感到恐懼。
而與冷然的外在不同,她的聲音還算溫和:「你在鑽牛角尖,沒人責怪你,我們都知道,悲劇的發生並不是你的錯。」
她站起身,踩著高跟鞋,緩緩走向被哀傷與愧疚淹沒的男人。
「沈丘,錯的不是你,我告訴過你的。」
顧優從事宗教心理學方面的研究,對於信仰與精神寄託,以及心理暗示的運用都有著獨到的見解。她知道怎樣讓沉浸在悲痛中的人振作起來,也知道該怎樣轉移怒火。
「錯的是那些沒有盡心儘力營救茜茜的人,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明明你們就要修成正果邁向幸福的未來……」
心理暗示也可以稱為一種心理催眠術,並非一朝一夕就可練成。它需要一遍又一遍構建信任感,找到那把通往對方心靈之門的鑰匙,在合適的時機擊破內心最柔軟脆弱的所在,拉近彼此的關係。要想熟練運用它,不僅要超高的智商,還需要有傲人的情商。
這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攻心戰。通過心理暗示,蠱惑他人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是身為心理治療師的恥辱,有悖職業道德,而顧優卻在做這樣的事。
「為我獻祭吧,只要為我打開天堂之門,你就能再次見到她了。」她跪在沈丘面前,微涼的手輕輕覆在他的膝頭,紅潤的雙唇一開一合,「憤怒,為什麼要壓抑自己呢?」
沈丘含著淚水的眼眸從掌心抬起,牢牢盯著她:「我要讓那些人都付出代價!」他的話里有著刻骨的恨意,表情都微微扭曲,哪裡還像那個平日里老實沉默,對待小動物溫柔親切的沈醫生。
顧優仰著頭,笑道:「你會的。」
她的臉在稍顯暗沉的光線中白得不正常,加之她飽滿鮮紅的唇色,乍看上去簡直就像邪惡的魔鬼在蠱惑愚蠢的人類。
沈丘平復心情后便打算走了,顧優送他到門口,隨後關上門重新回了屋子。
她有些疲累地扯落了頭上的發卡,任一頭黑髮垂落,隨後又甩開了高跟鞋,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
突然毫無預兆地,她開始彎腰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持續了很久,彷彿要把內臟都咳出來一般,並且伴隨乾嘔。
「不不不,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還不能……不是現在……」
她跌跌撞撞沖向廚房,打開冰箱冷藏室,從裡面迫不及待地捧出一隻塑料盒。
毫不顧忌形象地,她抓起盒子里的東西就往嘴裡塞,塞得滿滿當當,兩頰都微微鼓起。她用力咀嚼著,雙唇以及下巴上沾滿腥紅的液體,冰冷的紅色液體滴落在她淺色的衣裙上,綻開一朵朵血色的花,就像一場可怕的異食者的盛宴。
半開的冰箱門沒有完全闔上,晃晃悠悠維持著三十度的角度,從不小的縫隙中,昏黃的燈光下,原本該是儲藏食物的冷藏架上,整齊擺放著一顆顆黑色的動物頭顱。
安靜的室內,只有顧優讓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