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一個人的遠行》(2)
房東
「房子」一詞含義甚廣,校舍、救濟院、牢房、旅店、公寓都可歸納在這個詞下。即便是人類居住的最簡陋的棚屋和山洞,也都可以用這個詞來概括。然而,世界上沒有一棟房子是完美無瑕的。帕提儂神廟、聖彼得大教堂、哥特式修道院、宮殿、茅舍,也都是對不完美的想法所進行的不完美的實踐。誰願意住在裡面?或許,在諸神眼中,村舍比帕提儂神廟更神聖,因為他們俯瞰世界時,對正式供奉他們的聖殿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偏愛,反而是庇護了在他們看來特別神聖的眾多人類的房屋。最關注人類的神靈肯定負責管理客棧,因為那裡是人們聚集的地方。我想,所有國家都有成千上萬座散發著光芒的聖殿,無論是信奉伊斯蘭教和猶太教的國家,還是信奉基督教的地方,他們的商隊旅店、旅隊客店和小客棧全都殷勤好客,會敞開大門歡迎四方的朝聖者。同樣,如果我們想要找到一位完人,縱覽全世界,恐怕都徒勞無功。人無完人,每個人都只能表現出某些特定的長處。房東的長處在於,他更坦率,富有普世悲憫之心,擁有熱情好客的靈魂,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回報。出於純潔的博愛之心,他為路人提供飲食住宿。誠然,從事這個行業的常常有很多不完美的人,比如某些動機不良的人,但這樣的人不管哪個行業都有,所以並不影響我們真心讚頌那些真誠而可靠的房東。
誰不曾把自己的房子想象成一家鄉村旅店,給來客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在他家中、在他的酒館中、在他的私宅中招待來客,這裡的主人是真正的主人,是土地的莊主,是自認的同宗兄弟。他駕馭天堂之風,以他與生俱來的天分,如同虔誠的牧師佈道,忠誠地執行著旅店主人的職責。他擁有普世悲憫之心,擁有坦率、親切的性情,所以為了在族中建立坦率、陽光、禍福與共的情誼,甘願犧牲脆弱而狹隘的私人友情。他熱愛世人,如同熱愛犬類和馬匹,並非出於哲學家的博愛,也不是出於貧困監督官的慈善之心,而是出於他自己的本性。他敞開大門,站在門前,看著公路上的人絡繹不絕,從早到晚,他都樂此不疲。於他而言,太陽和月亮也不過是過客,太陽在白天旅行,月亮在夜晚旅行,它們同樣會光顧他的旅店。在他心中,除了他的招牌和他自己,一切都在旅行當中。即便你是他多年的鄰人,他也依舊以待客之道相待。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民族和個人都有自私排外之心,但他一視同仁地熱愛世人。如果他把近鄰當作陌生人相待,那是因為他的熱情遍及所有人,最遙遠的旅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被他視為族人,他用家庭的懷抱溫暖著對方。
他開了一家遠近聞名的旅店,旅店的招牌上畫著黑馬或展翅的雄鷹。一年又一年,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所有的街坊都很喜歡那家旅店。如果有旅者來問哪裡有旅店,人們多半會這樣對他說:「這個嘛,先生,從這裡大概往前走三英里就有一家旅店,不過那家的牌子都快要摘了。要是你往前走十英里,就到斯洛科姆旅店了,那可是棟大房子,人和牲口都有地方住。」於是旅者往前走了三英里,看到一塊招牌,招牌下的房子荒涼頹敗,既不是旅店,也不是私宅,一對夫妻因誤入旅店行業而一臉不滿。來到前方十英里處,他看到了那座聞名遐邇的旅店,那裡氣氛融洽,友善好客,只有雨雪被拒之門外。旅店沒有用色彩艷麗的材料修築亭台樓閣,沒有華而不實的裝飾,而是處處透露著樸素和真摯。在塔里敦,你會受到彬彬有禮的款待,然而在這遙遠的鄉野,你會感受到質樸的殷勤,會嗅到剛割下來的乾草和剛成熟的覆盆子散發的陣陣清香。如果是在夏天,牧場深處還會傳來清脆的牛鈴聲。這是一片流淌著奶和蜜的土地,最新鮮的牛奶沿著深闊的小溪繞過旅店的地基。
在這些偏遠的地方,旅店就是居住的房子,溫暖並庇護著住在裡面的人,而別處卻很難或從來都不會給人們帶來居家的感覺。從裡面的生活必需品來看,它質樸無華得如同原始人棲身的洞穴,可它又是坦率而開放的。瞧,旅者一跨過那道門檻,就變成了這裡的主人。他只能被叫作這裡的主人,因為他住在裡面舉止十分講究。在我的想象中,房東反而遠遠地置身於大自然,他以開拓者的熱忱揮舞著斧頭和鐵鍬,砍伐樹木,種植馬鈴薯。他以普羅米修斯般的充沛精力促使大自然提高產量,滿足眾人的需求。可他並未筋疲力盡,他邁開大步,熱情而開朗地走在大路上。毫無疑問,他解決了生活中的一些難題。他扛著剛砍的木柴,從後門跨進旅店,一隻手扶著木柴,一隻手跟剛到的客人打著招呼。
在這裡,我們行動自由,不像在宮殿、別墅或神廟裡那麼拘束,也不會對任何地方造成侵犯。家務的所有秘密,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全都展現在人們眼前。人們承認這是一種重要的生活方式,這些日子,他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藏著掖著嗎?我們又有什麼必要對廚房避之不及?或許廚房才是整棟房子最神聖的所在,那裡有灶台、靠背椅、柴火、水壺甚至蟋蟀。我們對這些都有美好的懷舊情結。它們是房子的心臟,還是至關重要的左心室。我們在街頭巷尾邂逅的那種真實而誠摯的生活在這裡延續。深夜,溫暖的燭光安撫著孤獨的旅者;白天,灶台的炊煙從山谷里冉冉升起,映入他的眼帘。總的來說,人們沒必要為自己的房子感到絲毫羞愧,因為這裡至少體現了他們的誠摯和熱心;也沒有必要頻頻揮舞掃帚打掃,因為落在廚房地板上的灰塵不會比大自然當中的多。
因此,如果房東天性追求精緻是行不通的,他必須避開生活中的種種意外,擁有健康的身體,不受當代任何流行疾病的影響。他的審美標準不需要多高,只需博聞強識。他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對任何事物的感受。這些感受雖然是他的個人感受,但並不含任何私人成分,都是坦誠的,就像他房頂上蔚藍的天空,擁有一種戶外的澄清透明,不存在任何糾結。他做事的風格儘管從理論上來說有些魯莽,但卻不應當受人抱怨,因為這才是人類原本的行事風格,他充分展現了自己種族的本色。吃飯的時候,他是同桌人的肝腸,是食客的全副消化器官,他品嘗過的飯菜才會得到大家的認可。他沒有什麼特質,也沒有這樣那樣的特殊嗜好或傾向,他的發展是常規的、均衡的、健康的,他對任何人都不偏不倚,就如同他那副魁梧的身材。他不是那種出類拔萃、孤芳自賞的天才,也沒有挑剔的審美標準,而是像我們之前說的那樣,和世人有著相似的口味,也從來不會去追求比旅店招牌或風信標更高的目標。天才就像銜著骨頭的狗、吞了鑽石的奴隸,或是患了尿石症的病人,他們常常離群索居,也不會掛出招牌來給人和牲畜提供歇腳的地方,而是通過各種暗示和跡象告訴人們:別來煩我――再見――再會。而房東卻可以過著沒有隱私的生活。他不會默默地陷入沉思,不會留戀獨處的時光,也沒有安息日。他為了維護真理的尊嚴而思考,他和人交談,閱讀報紙。要是有什麼事,他就算不告訴這個客人,也會告訴那個客人。他從來不想獨處,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無論是吃還是喝,他都願意和大家一起,從來不會忘記他的族類。他穿梭於人們的思想,《伊利亞特》和莎士比亞的作品對他而言平淡無味,旅者會給他講述他們旅途中發生的平凡而粗俗的插曲。假如郵車帶來很多消息和乘客,在他獨自一人自言自語的時候,它們就會從他的腦海中穿過。既然後面沒有神殿,也就不存在褻瀆,整個世界似乎就在圍繞著他轉。或許,在落滿灰塵的地方,皺紋已經爬上了他的額角,為了人們的便利,他英雄般地住在十字路口或五岔路口,他的生活崇高而瑣碎。旅途的灰塵吹進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卻清澈而懇切。每半個小時也好,每個小時也好,每天也好,每周也好,旅者沿著老路飛馳而來,圍繞在他的旅店周圍,彷彿他的旅店是球場上的球門,而他安詳從容地坐在那裡,絲毫沒有退避的意思。他的鄰居羞怯地躲在楊柳樹叢后,用樹枝或者尖利的欄杆紮成柵欄,將訪客們溫柔的手掌拒之門外。旅者的車輪轆轆地駛過旅店門口的台階,還在入口的地方抽著響鞭。看到你,他由衷地開心,他的真誠就像大門上的牛眼石。旅者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力圖找一位對自己寬容大方的人,這個人居住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代表著這個地方的性情,正如石頭代表著無生命物質的特性,這個人就是房東!他的畜欄飼餵旅者的馬匹,他的食櫥款待旅者的腸胃,因此,他的話也就成了旅者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他設身處地地為人們著想,儘管他從來不曾遠離家鄉,卻像遠行千里的旅者。他深知自己的需求和命運,他需要吃得飽,住得好,毫無疑問,還需要一位愉快的同伴在短暫的時間裡對他表示關心,需要能夠預知晴朗的好天氣。越是偉大的人,越需要來自老實人的關心,而不是大人物給予的同情。假如他不是最正直的,我們還可以說他是最直率的。他隨時準備和你握手,毫無疑問對你十分關注,就好像他已經承擔起照料你的責任。假如你想弄斷自己的脖子,他甚至會給你提供建議,告訴你怎麼弄斷最方便。
偉大的詩人未嘗不感念他們的房東。《坎特伯雷故事集》1在序言中就讚美了塔巴爾德旅店的房東――我們的房東風度翩翩,因為他曾做過大堂的領班。他高大魁梧,目光如炬,在齊普塞鎮,當屬第一公正之人;他談吐豪爽,聰明且有教養,從不缺乏男子漢氣概,而且還是個樂天派,端來熱湯,他就開了場,一邊給我們結賬,一邊逗我們開懷暢飲。
1《坎特伯雷故事集》是一部詩體短篇小說集,作者傑弗雷?喬叟。
他是真正的家庭紐帶,是大家的焦點,他比任何人都友善,比任何人都有交際天分。正是他提議每個人講個故事,打發去往坎特伯雷的旅途上的漫長時光。他引導著大家把故事講下去,還用自己的故事做了總結――
現在我以家父的在天之靈保證,你們一定會高高興興,否則你們可以取我性命,不必再說,舉手即可。
即便我們不為房東所折服,遇到各種緊急事情的時候,我們也會求助於他,因為他閱歷豐富,機智幹練。他比政客更像公眾人物,他只是一個旅店老闆,不會因自己的角色鑄成錯誤,如果他尚需納稅服役,則應免除他的稅負兵役。
除了和自己交談,和房東交談是最好、最有裨益的,是一種清醒的自言自語。一般來說,要是有聽眾,我們就會試著說些什麼。而他善於傾聽,且十分包容,不需要你事無巨細地闡述清楚。有個房客驚呼:「嗨喲!」是的,我的房東需要隨時應對各種狀況,用他的風度表達最純潔的悲憫。另一個房客說:「熱得像火爐!」他就會說:「天氣真糟糕,先生,這幾天真是叫人提不起精神。」他十分聰明,從來不會反駁客人的話。他讓客人感覺舒服,讓客人繼續踏上旅途。
最晚去睡覺的房客坐到深夜,他就站著陪到深夜。日出日落,他道「晚安」的聲音依然輕快地如同他說「早上好」的聲音。最早起床的房客發現,蒼蠅還沒有開始嚶嚶嗡嗡,他就已經精神抖擻地坐在吧台里,品嘗著他的烈酒,燦爛的笑容如同照耀在沙地上的晨星,沒有一絲熬夜陪房客的倦容。不過,如果聊起睡眠問題,人們就會發現,誰都沒有他的睡眠香甜。
最後,說到他的品德問題,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他沒有任何惡習,沒有卑劣的品性,他的美德恰到好處,令人們喜愛親近,卻又不必心懷敬意。毋庸置疑,他是一個好人,正如他的苦酒是好酒一樣。他的「好」跟我們在評價畫廊和博物館里陳列的藝術品時所說的「好」完全不一樣,他的好令人樂於親近。誰會去計較一個旅店老闆的宗教信仰?誰會計較他是否去教堂,是否吃聖餐,是否做禱告,是否敬畏上帝?毫無疑問,他有自己的閱歷,他感受到了變革,是聖徒精神的堅定信仰者。說到這裡,我們不禁猜度他的宗教信仰到底都有哪些奇特之處。不過,他經營的是旅店,不是道德意識。他每日投身於大眾服務,這其中包含著多少令人愉悅的仁慈施捨和真摯的社會美德!他把良好的祝願送給每個人,給旅者提供善意的忠告,指明前進的方向,和牧師一樣。
總之,旅店與教堂相比更親切討喜。教堂是牧師傳經佈道的場所,而旅店是經義實行的地方。如果前者是好去處,那後者也不會是壞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