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河上的一周》(7)
星期四
「他走在未開荒的林地上,
俯視萬物的太陽已久未光顧那裡;
駝鹿啃食著牧草,粗暴的熊四處遊盪,
啄木鳥在高高的桅杆上飛速奔跑。
他躺在黑暗籠罩的地方愉快地過夜;
紅色的黎明之光將在那裡輕輕地撫摸他。
無論智者將去何方,他始終在自己的家中,
大地是他的地板,蔚藍的蒼天是他的門廳;
無論聖潔的靈魂指引他走向何方,那裡都有他的大道,
由上帝的光芒預示並照耀著。」
——愛默生
清晨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時,聽見雨點打在我們棉布帳篷上的聲音,那聲音聽上去微弱而從容,似乎略帶不祥。這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整個鄉野都像是在哭泣,到處都濕漉漉的。雨滴墜落在河面上、榿木林里和牧場中,天空中沒有彩虹,整個清晨都回蕩著小鳥的清脆鳴叫。這小鳥愉快的叫聲令整個樹林都充滿了生氣。我們剛踏出帳篷時,一群母羊跟在幾頭公羊後面,沿我們身後的一道山澗匆忙衝下,瘋狂地奔跑跳躍著,旁若無人。它們在較高處的一個牧場上過的夜,現在跑到河邊來吃草。當那幾隻公羊透過薄霧看到我們的白色帳篷時,它們驚慌失措,慌忙用前蹄抵地來阻止其身後奔騰而至的羊群。整個羊群靜靜地站立不動,用它們那溫順的頭腦絞盡腦汁地思考著,想要儘力搞清楚這其中的玄機。最後,當他們確定那東西不會對它們造成傷害時,便安心地四散在田野里。後來我們聽說,幾年前的夏天,我們安營紮寨的那個地方曾被一群佩諾布斯科特人佔領。我們可以透過薄霧看到屹立在前方的一座色彩濃重的圓錐體山峰,那是胡克西特峰,對於船工們來說它是個地標,我們還可以看見河流西岸遠方的恩卡努努克山。
這裡是我們今天航程的終點,因為在雨中再航行幾個小時我們就將抵達最後一道船閘,前方出現了許多長長的急流,而小船太重,我們很難將船拖過這些急流。我們沿河岸繼續步行,在陣雨和薄霧中用一根手杖摸索著前進,爬過途中濕滑的原木,心情愉悅得像是沐浴在燦爛的陽光里。松樹和腳下濕潤泥土的香氣撲鼻而來,那隆隆瀑布聲讓我們十分興奮。毒蕈、漫遊的青蛙、雲杉上垂下的苔蘚以及樹葉縫隙中悄悄掠過的畫眉都隨處可見。在這潮濕的天氣中,我們的道路猶如某種信念與我們緊密相連,我們放心大膽地跟隨它的指引。我們確保了自己的思想保持乾爽,只有衣服被雨水淋濕。總之,這是陰雨蒙蒙的一天,雲霧中偶爾能透出幾道亮光,而樹上麻雀歡快的啼叫似乎預示著即將雨過天晴。
「任何自然發生的事情都不會令人類受傷,地震和雷雨也不例外。」一位住在我們前方几英里處的天才如是說。如果突降驟雨,我們被迫到一棵樹下躲避,則可藉此機會好好觀賞大自然的那些傑作。在一次夏日的滂沱大雨中,我曾在樹林里的一棵樹下駐足了整整半天,高興地看著樹皮上的裂縫、腳下的落葉和真菌,觀察如顯微鏡般精準細緻,收穫頗豐。「財富與守財奴形影不離,而上天卻將豐沛的雨水饋贈給山峰。」我能想象在夏日的一整天都站在某一個幽靜的沼澤里,讓水沒過下巴,聞著野生金銀花和越橘花的芬芳,聽著小蟲和蚊子哼唱的催眠曲,那是多麼奢華的享受啊!色諾芬在《會飲》中所描繪的在希臘聖賢的社交圈裡度過的一天,根本無法與這乾枯的蔓越莓藤蔓那毫不做作的幽默以及一片片苔蘚那新鮮而文雅的妙語相媲美。或者,花上整整十二個小時來與青蛙親密交談,也是種享受。太陽從榿木和山茱萸后升起,輕快地爬上那看起來只有兩手寬的正空中,最後又逛到西邊突兀的小圓丘后落下去休息。聽啊,綠色的小教堂中傳出的千百隻蚊子的黃昏聖歌,還有從某個隱蔽堡壘處傳來的麻鴉那如同日落禮炮般的鳴叫!一個人在沼澤的泥漿中浸泡一天,與在乾旱的沙漠上行進一天,都同樣大有好處,這是毋庸置疑的。寒冷與潮濕,難道不是和溫暖與乾燥一樣同為寶貴的經歷嗎?
此刻我們濕漉漉地躺在灌木叢生的山坡上那由一片枯萎的野燕麥形成的床上,水珠不斷地從麥茬上滴落,雲層聚積,隨著風的最後一次勁吹和停息,整個曠野的枝葉上的水珠都整齊地滴落下來,增加了我內心的舒適感和安詳。鳥兒聚集而來,在濃密的枝葉下更顯親密,彷彿站在以陽光為背景的榿木上創作新曲。要是我們的客廳和書房也在這裡,那麼又會帶給我們怎樣的樂趣呢?我們依舊會像以前那樣吟唱:
「我快樂地放下書本,我不能再閱讀;
我的思想翱翔在每一頁的字裡行間,
降落在更為肥沃的草原上,
而且不介意撞到它們獨有的圓盾上。
普魯塔克是位聖賢,荷馬也一樣,
莎士比亞的人生值得再活一次;
普魯塔克的讀物,既不精彩又不真實,
莎士比亞的書籍亦是這樣,除非他的書是活生生的人。
現在我躺在這裡的胡桃樹下舒展四肢,
倘若真正公平的戰爭
正在這圓丘頂上的蟻群中展開,
我又何必在意希臘人和特洛伊城呢?
請讓荷馬等待我弄清楚這個問題,
紅蟻、黑蟻,眾神究竟更偏愛哪個?
或者,埃阿斯是否會在遠方調集軍隊,
向敵軍火力全開,發射石彈?
讓莎士比亞去一邊休閑,
因為此刻我正在與露珠交流,
還不能接待他,而烏雲正在策劃一場陣雨,
等到雨後天晴,我將即刻與他相見。
這牧草和野燕麥的床去年就已鋪好,
比君主們的床榻更加精美,
一簇三葉草是我的枕頭,
紫羅蘭花朵蓋住我的雙腳。
眼下,烏雲籠罩四方,
漸強的風兒坦言一切都很好,
灑落的雨滴飛速墜下,
一些滴進池塘,一些打在花床。
我渾身濕透地躺在野燕麥床上,
只見金蓮花從它的主莖上旋轉飄落,
時而像天際流連的一顆孤星,
時而鑽進我外衣的褶皺里。
田野所有樹木上的雨滴都在滴落,
每根枝條上都懸挂著珍貴的水珠,
唯有風兒奏響各種聲音,
將葉尖上的水晶震落。
太陽萬分羞愧,不再露臉,
因為它沒能用它的光線將我熔化,
我那滴著水的頭髮會化作一隻精靈,
穿著水珠裝點的大衣輕快漫步。」
在胡克西特瀑布的堤岸附近,拔地而起的一座林木繁茂的小山約二百英尺高。同恩卡努努克山一樣,那裡也是俯瞰梅里馬克河河谷的絕佳地點,而那座山峰自己也是這河谷中的一道絕美風景。在晴朗的日子裡,陽光灑滿河谷,坐在這座小山頂上一塊陡峭的岩石上,你能將梅里馬克河上下游幾英里遠的景象盡收眼底。寬闊筆直的河流閃閃發光,生機勃勃,它的瀑布波光粼粼,水花翻騰;一座小島將河流分隔開來;河岸上的胡克西特村就近在咫尺,你甚至可以同那裡的居民交談,或將一塊石頭扔入他們院中;河西面的內陸湖,以及北面和東北面的山嶺,共同構成了一道風光旖旎的景色,即使經歷艱難險阻,旅行者們也應去遊覽一番。
我們在新罕布希爾的康科德受到了熱情款待,為了把這個康科德與我們的家鄉區分開,我們堅持把這個地方稱作「新康科德」。我們聽說此地是因為我們的家鄉康科德而得名的,這裡最早的移民有很多都是來自我們的家鄉。蜿蜒曲折的河流把我們的起點康科德和這個康科德連接了起來,於是這裡本應成為我們航行的終點,但我們的小船卻在其港口下游幾英里的地方拋錨了。
探險家們曾經勘探過佩納庫克富饒肥沃的一片片低地,也就是如今新罕布希爾州的康科德地區。根據黑弗里爾的歷史學家記述:
「1726年,拓居地取得了重大進展,從黑弗里爾到佩納庫克的荒野中開闢出了一條路。1727年秋季,埃比尼澤·伊士曼上尉一家最先來此居住。他的聯畜由原籍為法國的雅各布·舒特駕馭,據說他是第一個駕馭聯畜穿過這片荒野的人。相傳不久之後,一個名為艾爾的十八歲青年駕著一群由十對同軛公牛組成的聯畜蹚過此河,並在這低地上犁出一塊田地來。人們猜測他是第一個在這片土地上農耕的人。幹完活后,他在日出時分踏上歸途,但這一次渡河時淹死了一對牛,抵達黑弗里爾時已接近午夜。當地的第一架鋸木機的曲柄就是在黑弗里爾製造的,由馬匹運送到佩納庫克。」
但我們發現這片邊緣地帶早就不是描述中的那個模樣了。若想成就一番事業,那麼很不幸,這代人降生於世的時間太晚了。無論我們在任何物體的表面上行走至哪裡,總是有人捷足先登。如今我們甚至都享受不到建立起最後一棟房子的快樂,因為很久以前它就已經在阿斯托里亞市的郊區建立起來了,按照陳舊的土地所有證明上的內容,我們的邊界確實已向南海延伸了。雖然人們的生活範圍橫向擴展了,但實質上仍像往昔一樣膚淺。正如一位西方演說家所說的:「人們通常生活在大體相同的表面上,有些人的生活窄而長,有些人則過得寬而短。」但這些都是膚淺的生活。無論蚱蜢還是蟋蟀,都是傑出的旅行家,而且蟲子是更為機智的移居者。它們始終活躍,但既不從乾旱的季節跳開,也不朝夏季蹦去。在躲避邪惡時,我們並沒有選擇逃跑,而是超越它所在的平面或潛入它的平面之下,如同蟲子在躲避乾旱和霜凍時會鑽入幾英尺深的地下。邊界既不在東邊、西邊,也不在南邊、北邊,而是在一個人面對現實時的任何地方,雖然這現實可能只是他的鄰居;也可能在他與加拿大之間,他與落日之間,或更遠些——在他與一片荒無人煙的曠野之間。就讓他在他所處的地方,用樹皮為自己搭建一座小木屋,在屋前發起一場歷時7年或70年的古老的法蘭西戰爭,同印第安人和巡邏騎兵或現實可能出現的一切英勇作戰,竭力保全自己的頭皮,不讓其被剝下。
我們現在已不在河上航行或漂流,而是像朝聖者那樣行走在堅實的土地上。薩迪告訴了我們誰可以去雲遊,在眾多旅行者中,「有個普通的技工,憑藉自己勤勞的雙手自食其力,不像哲學家那樣以自己的名譽為賭注來換取每一口麵包。」能夠在耕種的土地上以野果和獵物自給自足的人才有資格去旅行。一個人可以快速地旅行,也可以在旅途中賺錢謀生。我在旅途中有時會幹一些活,比如背著背包去補鍋或是修理時鐘。有一次在車上,一個人注意到我能輕而易舉地關上其他旅客關不上的窗戶,便邀請我去他的工廠工作,還向我介紹了有關條件和工資待遇。「你聽說過嗎?一個叫蘇非的教徒在給自己的便鞋鞋底釘釘子時,一個旁觀的騎兵軍官抓住他的袖子說:『過來給我的馬釘蹄鐵。』」當我經過農民的田地時,他們曾請求我幫他們晒乾草。還曾有人把我當成了傘匠,讓我幫他修傘,因為我在旅途中即使是晴天也會拎著一把傘。還有一個人在看到我的皮帶上系著一個鐵皮杯、背上又背著一口蒸鍋的時候,便向我購買一隻新的鐵皮杯。最省錢、最便捷的旅行方式就是帶上一個長勺、一個湯匙、一根釣線、一些玉米粉、一些鹽和糖去徒步旅行。你只要遇到小溪、小池塘,就可以捕魚來吃;你也可以煮玉米粉糊,或到一戶農家花四便士買一塊麵包,在橫穿道路的下一條小溪中將麵包弄濕,夾些糖來吃,僅這塊麵包就足夠提供一天的能量了。如果你已經習慣了營養豐盛的飲食的話,你可以花兩美分購買一夸脫牛奶,把掰碎的麵包或冷布丁放入牛奶中,然後用湯匙從自己盤裡舀著吃。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選擇上述這些東西的一種,而並非全部。我就曾這樣旅行了數百英里,從未在室內用過一次餐,方便時就睡在地上。我發現這樣的旅行比待在家中還省錢,而且在諸多方面都令我受益匪淺。因此曾經有人問我為何不永遠這樣旅行下去,那豈不是更好?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把旅行看作一種謀生的手段。我在廷斯伯勒旅行時曾在一位單純的婦女家中討水喝,我認出了她家的那隻水桶,告訴她9年前我也是為了討水喝而在此停留過。於是她問我是否是個旅行家,以為我多年以來一直在旅行,如今又轉回來了。在她看來,旅行或多或少是一種具有生產性的職業,而她的丈夫卻與這個職業毫不相干。旅行最初會磨壞旅行者的鞋底,接著會弄疼雙腳,不久后甚至會令旅行者筋疲力盡,心力交瘁。我留意到,那些有著豐富旅行閱歷的人,到了晚年都會困苦不堪。真正且真誠的旅行並非一種消遣,人類的旅行以及與旅行有關的任何事都是非常嚴肅認真的,需要長時間實踐才能真正融入其中。但我不是指那些坐著出遊的人,他們在旅行時抖動著雙腿悠閑地坐著,實際上他們是純粹慵懶的象徵,這就像我們在談到孵蛋的母雞時,並不是在指那些站著孵蛋的母雞。我所指的旅行者是那些將旅行當作自己雙腿的人,而旅行也最終是雙腿的歸宿。旅行者一定要在旅途中獲得重生,從大自然這有利於他的重要力量中獲取往來護照。他最終將會體驗到他的自然母親所施加的層層威脅使他被活活剝下一層皮的痛。他的傷痛會逐漸滲入到肉體深處並最終在體內癒合,但他一刻也沒有停下旅行的腳步,夜幕降臨時,疲憊便成了他的枕頭,於是他就在這樣艱難的日子裡取得了經驗。我們也是如此。
有時我們會在林中的客棧留宿,從某些城市遠道而來的捕鮭魚的人總會先於我們到達這裡。令我們吃驚的是,儘管通向客棧的路只有一條,而且沿途不見其他房子,但當地居民總會在黃昏時分出現在客棧里閑聊或說說新聞,彷彿他們是突然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似的。我們過去從沒有閱讀報紙的習慣,但在客棧里偶爾也會翻翻舊報紙,聽到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就像聽到了大西洋沿岸的浪濤聲一樣,而不是松林中的瑟瑟風聲。那時的長途跋涉已使我們飢腸轆轆,即使面對最難吃、最沒有營養的食物也能胃口大開。
家中一本用死氣沉沉的語言撰寫的乾巴巴的書,你根本無心閱讀,但由於你對它還懷有幾分敬意,那麼旅行時則帶上為佳。在一家鄉村客棧,或是在馬夫和旅人的無聊社交圈裡,我都可以滿懷自信地談論白銀時代或黃銅時代的作家。我在文學事業中所履行的最後一份職責,可能就是閱讀此人的著作了:奧勒斯·佩爾西烏斯·弗拉克斯。
如果你抱著一種最終能找到並佔有一片美好的領域的希望,那麼你就能想象出一部神聖的作品,以這位詩人展開,而且作者也可以接近,這樣你便會贊同這詩的序言:
我,半個異教徒
把我的詩篇帶到詩人們的聖地。
這裡沒有維吉爾內心的尊嚴,沒有賀拉斯的優雅和活潑,也不需要任何女先知來提醒你佩爾西烏斯繼承了那些古老希臘詩人的衣缽。你很難從這毫無音調的爭論聲中分辨出一個和諧的音符來。
人們發現音樂在思想中佔有一席之地,而在語言中卻完全找不到位置。當繆斯出現時,我們都期待她改造語言,賦予其藝術韻律。迄今為止,詩歌背負重擔,痛苦呻吟,並非一路歡歌而行。最棒的頌詩也有可能被拙劣地模仿,其實它本質上就是拙劣的仿品,朗誦起來聲音單調,如同一個人踏在梯子的橫檔上一直無變換。荷馬、莎士比亞、彌爾頓、馬維爾和華茲華斯只如那森林中樹葉的沙沙聲和樹枝斷裂的噼啪聲,而且沒有任何鳥兒的婉轉啼鳴聲相伴。繆斯也從未放聲歌唱。最主要的是,諷刺詩作無法被吟唱。尤維納利斯或佩爾西烏斯不會將音樂譜寫進自己的詩篇,他們至多被視作吹毛求疵之人。他們小心謹慎地迴避自己所譴責的那些毛病。與其說他們關心自己的美好前程,不如說他們關心已經避開的那些過失。假如他們生活在某一時代,他們必將走出那些問題的陰影及勢力範圍,找到其他思考對象。
只要諷刺存在,詩人實際上就是同犯。人們只看到詩人以惡制惡,而且只與沒有變壞趨勢的事物接觸。倘若你停留在真理最細小的遺迹上,那由全身的重量印下的最模糊的痕迹,連永恆都無法歌頌它。不過,沒有任何邪惡是如此龐大的,而你卻片刻都不願仇恨它。真理從不指責謬誤,它自身的正直就是對謬誤最嚴肅的矯正。若沒有激情賦予其靈感,賀拉斯是寫不出如此傑出的諷刺作品的。在他的頌詩中,愛總是多於恨,以致最犀利的諷刺都依然在歌唱,而且即使愚蠢未被矯正,詩人也依然心滿意足。
聖賢的發展有一種必要的順序:第一,抱怨;第二,悲嘆;第三,愛情。抱怨,正是佩爾西烏斯的狀態,這種狀態,不存在於詩歌領域。一個善良的人的快樂,很快便能將自己的厭惡情緒轉變為悔恨。我們永遠不必對抱怨者懷有多大的同情,因為通過對大自然的仔細觀察,我們得出了結論:詩人一定既是原告又是被告,因此最好不經審訊而直接去解決問題。受到傷害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傷害者的同犯。
或許這樣說更準確:詩人最崇高的詩歌在本質上是令人哀傷的;而聖人的眼淚則是喜悅的。又有誰聽到過天真無邪之人的歌聲呢?
然而,最神聖的詩篇或一個偉人的生平,就是最尖銳的諷刺。它們如同大自然一樣毫無人性,彷彿森林中呼嘯的狂風,向傾聽者傳達著些許斥責。越是偉大的天才,就越是犀利的諷刺。
於是我們的詩作只能具有罕見和零碎的特徵,而這些是最不屬於佩爾西烏斯的特徵,或者我們也可以這樣說:這些特徵是對其詩歌寓意的最恰當的表達,因為他在任何時刻都能說出最好的話語。旁觀者和閑聊者們從未忘記採集一些適於引用的句子,這種語句穿上新裝就能表達出最普遍的真理,因此當我從鄰居口中聽到這些語句時,我們本應把它們當作陳詞濫調忽略過去。從這六篇諷刺詩中,你或許能挑選出二十行,它們具有健康向上的思想,就像一個自然景象浮現在學者的腦海中。儘管它們被翻譯成人們所熟悉的語言后,失去了適合被引用的思想狹隘的特徵。以下這些詩句卻不會被翻譯得無比平庸。詩人將真正的宗教信徒與那些唯恐泄露隱私而被迫與眾神交流秘密的人相對比,說道:
「Haudcuivispromptumest,murmurquehumilesquesusurrosTolleredetemplis;etapertoviverevoto.」
(任何人都不易做到從那聖堂神殿中聽到低聲細語,以及堅守公開的誓言生活。)
對於善良的人來說,宇宙是唯一的神聖場所,而神殿的密室則是它生命中明朗的正午。為何他會去一個地下空間呢?彷彿那是全世界獨一無二未曾被褻瀆過的神聖場所。恭順的靈魂只是發現並讓人們知道更多的事情,它儘力躲藏在光與空氣之中,似乎從此與秘密一刀兩斷,以致宇宙似乎對它緊閉大門。最終,它甚至忽略了真正謙遜的沉默,但它並不因為自己發現了新事物而完全依賴於自信,它所要透露的消息對旁聽者而言如此機密,這使不受侵犯的謙遜被全世界所關注。
對於一個心中懷有秘密的人來說,總有一個更大的不為人知的秘密等待他去探索。對於秘密而言,我們最無關緊要的行為可能也會變得尤為重要,然而凡是我們以一顆真誠正直的心去做的事,一定會因它的純潔而變得像光那樣透亮。
在第三首諷刺詩中,詩人問:
「是否存在著這樣一個事物,你掉轉船頭,徑直駛向它?或者你無所謂雙腳將把你帶向何方,隨遇而安,隨心所至,帶著陶器或黏土,任意追趕烏鴉?」
消極總是位於次要位置。語言似乎從未公平對待它,而是在形容任何卑劣行為時,它的意義明顯受到約束而變得狹隘。最真切的解釋從來不會出現在它身上。通常來說,清白無辜的人總是在最嚴厲的審訊和斥責、譴責和稱讚相混合的喧鬧聲中出現,耳中充斥著模糊不清的頌詞。我們的罪惡總是潛伏在我們德行的那個方向,前者的最佳狀態無非是對後者看似合理的模仿。完全的虛假所具有的威嚴從不會存在於謬誤之上,它不過是一種劣等的真理,倘若它能更虛假一些,便有變為事實的危險。
他步履安穩,就像活在眼前一樣。
於是這成了智者的座右銘。最重要的是正如語言的微妙差異所教會我們:儘管他疏忽大意,但依然安全可靠;懶漢即便處心積慮,也還是岌岌可危。
聰明人的生活大體上都是隨遇而安的,因為他在包含著所有時間的永恆之外生活。機敏的大腦每一刻都比瑣羅亞斯德往回走的路程更遠,然後帶著它的啟示降臨於現在。勤奮的思考從不在生活中給予任何人資本;它對內心世界來說並不具備更好的聲望,資產也並不雄厚。他今天應當同昨天一樣碰碰運氣。所有的問題都亟待解決。時間只計量自己,別無他物。紙上的詞句可以經歷一番思考後再寫下,但嘴邊的話語只能脫口而出。倘若這就是那個場合該講的話,那就這麼說吧。一個衣袋裡沒有揣著任何宗教信條而生活的人,全世界都願意去鼓舞他。
我在最精彩的第五首諷刺詩中讀到:
「理智反對,竊竊私語道:
『去做使人道德敗壞的事是違法的。』」
只有那些凡事都不知道如何辦好的人才會躍躍欲試。甚至技藝高超的工匠都一定會被這種思想鼓舞,他的笨拙令他沒有能力傷害任何人或物,他的技藝可能無法對此做出正確的判斷。確實,我們由於無能而疏忽了許多事情,無法對那些事情進行辯解,經我們手的事情哪一件是絕對完美、毫無瑕疵的呢?只需提出警告以避免把事情搞糟。
佩爾西烏斯的諷刺詩是最不可能產生於靈感的,顯然是已經經過篩選的,而並非是既定的主題。或許為了顯示出超越表面的真誠,我已經讚揚了他,但準確無疑的是,我們唯一能夠稱為佩爾西烏斯的東西是永遠獨立且始終如一的,是莊嚴的,因此贊同所有嚴肅的考慮。藝術家和他的作品不可分離,最固執的蠢人擺脫不掉自己的愚蠢,清晰的事實由行動和行動者共同創造。農夫和演員共用同一個舞台。小丑不能向你行賄,他讓你永遠一看到他的鬼臉就發笑,那些鬼臉被雕刻在埃及的花崗岩上,猶如金字塔一般屹立在他性格的土地上。
太陽升起落下,晝夜交替,而我們仍徜徉在陰濕的林中小路上。這小路沿佩米奇瓦塞特一直延伸,它曾是車輪碾過後塵土飛揚的乾燥小路,而此時此刻它的模樣則更像是被一隻水獺或貂爬過,或是一隻被夾子夾住的河狸曾在此掙扎過。周圍的城鎮呈三角形分佈,將這塊土地牢牢地攬入懷中。野鴿安穩地棲息在我們頭頂上方高大而多松脂的松樹上,樹榦已枯死,而野鴿看起來就像小小的知更鳥一樣。沿途那些旅館的庭院,斜著伸展在山的邊緣,當我們路過時,我們仰頭看到那高聳入雲的楓樹樹枝在風中搖曳。
我們走向鄉野深處,因為我們將坦言自己的經歷。或許是在桑頓,我們在森林裡遇到了一個年輕的士兵,他身穿軍裝前去集合;在這樹林深處,他肩扛步槍,邁著軍人的步伐,腦海中思索著戰爭和榮譽。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以士兵昂首挺胸的姿態從我們面前走過,是比連續不絕的戰鬥更為嚴峻的考驗。可憐的人啊!實際上在單薄的軍裝下面,他像一根蘆葦一樣在不停地顫抖,當我們的步伐趕上他時,他臉上原本屬於一名軍人的剛毅表情全部消失了,他竭力躲閃著我們的目光,彷彿戴著刀槍不入的盔甲而卻在替自己的父親趕羊那般露出窘迫的表情。看來擺動自己天生的雙臂對他來說都很困難,那麼穿戴上額外的盔甲一定更讓他吃不消。至於他的雙腿,就像是在沼澤地里寸步難行的重炮,還不如清除它們留下的痕迹,並把它們扔掉。他同敵人的搏鬥顯然還不夠。但他確實全副武裝地出發了,而且為了新一天的戰鬥存活了下來。當然,我記錄下這些,可不是為了質疑他在戰場上的真正勇氣和榮譽。
「美好的一天,如此涼爽,如此平靜,如此燦爛,
大地和蒼天的喜宴,
甘甜的露珠將為你的今夜落淚,
因為你必將死去。」
——赫伯特
當我們一周之後返回胡克西特時,我們在那個種瓜人的倉庫里將帳篷、野牛皮和其他一些物品掛起來晾乾。那位種瓜人已經在許多婦女和孩子的幫助下開始收割他的蛇麻草了。我們買下了他地里最大的那個西瓜,將其當作我們小船的壓艙物。那個西瓜是屬於內森的,在它尚未熟透的時候便已被轉讓給內森了,它每天都被內森的眼睛觀察著,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賣出。在與他的父親磋商之後,這筆交易做成了。雖然買下那個尚長在藤蔓上的瓜會冒一些風險,但不管它成熟與否,我們都付了「令那位先生滿意的價錢」。事實證明,那個瓜是熟了的,畢竟我們在挑選這種水果方面已經積累了很多經驗。
我們發現自己的小船安然無恙地靜躺在恩卡努努克山山腳的港灣里,風向和水流都有利於我們出航。於是我們於正午時間開始返航,時而愜意地坐在船上聊天,時而靜靜地注視著每個我們所駛過的河段,直到它漸漸消失在河流轉彎處。秋天的腳步更近了,北風持久不變地吹著。我們揚起船帆,有時不必划槳就能輕快地航進。伐木工們正在從離水面三四十英尺高的堤岸上把圓木滾下,使其順流漂至下游,他們停下了手裡的活,觀望著我們歸航的小船。實際上,此時我們在他們中已是眾所周知了。他們認為我們是這條河上的緝私者而向我們歡呼致意。我們在兩座土丘之間飛快地順流而下,那些圓木從河岸上滾下的聲音更加襯托出這個中午的沉寂和幽深。我們想象著,這就是被喚醒的遠古時代的迴音。相比之下,剛剛繞過山岬駛入眼帘的一艘平底船,更為這蒼茫天地增添了一絲孤寂的感覺。
穿越正午時分的喧鬧和聒噪,即使是在一個最東方化的城市裡也可以看到生機勃勃的原始景象,那裡生活著西徐亞人、衣索比亞人和印度人。在那裡,什麼是回聲,什麼是陽光和陰影、白晝和黑夜、海洋和繁星、地震和日食?無論在任何地方,人類的任何勞作都會被大自然的浩瀚無垠所淹沒。愛琴海對於印第安人而言不過就是個休倫湖而已。而且,穿著森林裝束的原始生活也有其獨特的優雅。對於居民來說,即便是最荒蠻的景象也帶有一種家庭生活的溫馨氣氛。當他聽到撲動在林中空地上咯咯叫的時候,他會意識到文明幾乎沒有給當地帶來任何改變。在森林最幽深的地方,科學仍然會受到歡迎,因為那裡的大自然也遵守著同樣悠久的法則。即便是一棵松樹殘樁上的紅色小蟲,也會使風兒為它轉向,使陽光為它穿透雲層。在最為荒蠻的大自然里,不但存在著最文明的生活原料以及一種對最終結果的預期,而且與人類已達到的程度相比,存在著一種更為崇高的文雅。在勤學慎思之人尚未誕生以及字母還未發明的很久之前,河畔早已生長著紙莎草和用於照明的燈芯草,而長著鵝毛筆羽毛的野鵝就在人類頭頂上飛來飛去。紙莎草和燈芯草暗示著一種文明,甚至在這一切發端時便已被粗略地使用了,只是人類尚未用它們來表達文明。大自然隨時歡迎人類藝術中最精緻的作品進入它美麗的風景大堂,因為它自身就是一位傑出的藝術家,而這位藝術家卻從不在自己的作品里出現。
就通常意義而言,藝術未被馴化,大自然也並不野蠻。一件完美的人類藝術作品從褒義上而言是充滿野性而質樸的。人類馴服大自然,僅僅是希望它能變得比他們發現它時更加桀驁不馴,儘管人類從未成功過。
和風吹拂,船槳擺動,我們很快便到達了阿莫斯克亞格瀑布和皮斯卡塔誇格河河口。一路航行,我們認出了許多之前向上游航行時我們流連過的美麗河岸和小島。我們的小船就像喬叟在他的《夢》中所描述的那艘由騎士駕駛著離開小島的船:
「為他的婚姻而遠航,
載著一位主人歸來,
或許他們已結為伉儷……
那駁船猶如男人的思想,
帶給他歡欣快樂。
他的女王已習慣於
在同一艘船上遊戲,
無須桅杆,也不用船槳。
我從未聽說過有另一艘這樣的船,
無人掌控,
依靠思想和快樂遠航。
不必奮力駕駛,東方還是西方,
平靜抑或風暴,凡事最終歸一。」
這個下午我們就這樣順風而行,畢達哥拉斯的一句話不禁迴響在耳畔,雖然我們並沒有刻意將這句話謹記在心——「當幸運與才智一同出現,當航行看似一帆風順,當行為遵循道德時,一切都是美好的,恰如一名宇航員時刻關注星星的運動。」對於一個能在生活中保持平衡、心如靜水、不行暴虐之道的人來說,整個世界都是美妙安詳的;當他順流而下航行時,只需掌舵,使小船保持在河道中央,即可令小船順利繞過瀑布。我們小船的尾波捲起了層層漣漪,猶如孩童的鬈髮,而此時我們正平穩地保持著航向,我們看到船頭:
「輕輕地晃動,
由於前方岔開的水波,
穿行前進在這柔美的環境里,
猶如幻影悄悄滑過無憂無慮的夢。」
美的各種形態自然地降臨在正在從事自己工作的人的道路旁,宛若捲曲的刨花從刨刀上飄落,木屑散落在鑽子周圍。波動是運動中最為輕柔、最為完美的一種形式,它在一股液體流入另一股液體中時產生。漣漪則是一種更為優美的飛行。站在一座山頂上俯瞰,你可以在漣漪中觀察到鳥兒的翅膀在不斷地扇動,而鳥兒飛翔的那兩條波浪曲線,就像是照著漣漪臨摹出來的。
樹木為大地構築了美妙的圍欄,為每一側的地平線都鑲上了邊緣。儘管農民只考慮自己的便利,但他們也要遵從大自然的規劃,因此低地上的樹林和小樹叢顯得錯落有致。藝術永遠無法與大自然的奢侈華貴相比,在前者中,一切都是顯而易見的。藝術從不提供隱藏的財富,而且相對而言比較吝嗇,而大自然卻與之相反,即使是在表面上看起來貧瘠稀疏時,仍在本質上保持慷慨,滿足我們的需要。在沼澤地里,隨處可見的顫動的苔蘚和蔓越莓中只挺立著一棵常青樹,但這種稀少並不意味著貧困。我對花園中獨立的一株雲杉從不會多加留意,但在沼澤這類地方,它卻會引起我的注意,而且我第一次懂得了人們為什麼設法在房屋四周種植雲杉。雖然在房前院子里的空地上可能生長著非常完美的植物,但大多情況下,它們的美麗在那裡毫無用處,因為在它們四周不存在對於這種性質財富的擔保,它們的優勢無法彰顯。正如我們所說,大自然是更偉大且更完美的藝術、是上帝的藝術,儘管在提及大自然自身時,它被人們看作一個天才,大自然的作用與人類的藝術連細枝末節處都存在著某些相似。當低垂的松枝在陽光和水的作用下伸入水中時,微風會吹動它輕拂河岸,於是松枝被打磨成了奇怪的形狀——白亮而光滑,彷彿被車床加工過一樣。人類的藝術能夠聰明地模仿出事物本質所傾向的形態,比如樹葉和水果。一個懸在小樹林中的吊床與獨木舟的形狀完全一樣,更寬一點還是窄一點、兩端更高一點還是矮一點完全取決於吊床上人數的多少。吊床會隨著人身體的運動而不斷搖擺,就像水中漂浮的獨木舟會晃動一樣。我們人類的藝術將它的刨花和粉末散落四方,而大自然的藝術甚至能出現在我們製造出的刨花和粉末里,它通過漫長的實踐使自己日趨完美。這個世界被良好地維持著,沒有堆積的垃圾,時至今日清晨,空氣依然清新,草地上也未積灰塵。且看夜色如何悄悄地降臨在這原野:樹影在草地上越拉越長,爬進草地深處;不久后,這些幽靜的河流湖泊就會沐浴在柔美的星光中。大自然的承諾是永恆的,始終都會兌現。如果我從沉睡中醒來,憑著大自然的景觀和蟋蟀的鳴叫便可知太陽位於子午線的哪一側,然而卻沒有一位畫家能準確地畫出這個區別。大自然的景色中包含著上千個日晷,它們能表明時間的自然劃分,而數千種影子則指示出了時辰:
「不僅在這日晷的刻度盤上,
這日復一日的沉默陰影,
以緩慢、隱形和不停的腳步
將光陰偷走;
從灰白的岩石和古老的大樹上,
從帕爾米拉古城驕傲的腐朽城牆上,
從海上高聳的特內里費島上,
從它飄落的每一片草葉上。」
這幾乎是樹木玩耍的唯一遊戲,它們時而在太陽這邊,時而在太陽那一邊,這是大自然在白晝上演的針鋒相對的一齣戲。在懸崖東側下面的幽谷中,黑夜已站穩腳跟,當白晝退卻時,它便踏入塹壕,悄無聲息地從一棵樹溜到另一棵樹,從一個柵欄鑽到另一個柵欄,直到最後,黑夜完全佔據那片堡壘,從容地將自己的黑暗大軍引入平原。一天當中,有時候上午比下午還明亮,這不僅是因為上午的空氣更加透徹,還因為隨著日光的推移,我們大抵都在自然而然地望向西方,因此在上午看見的物體都是朝陽的那一面,而下午看見的則是事物的陰影。
此刻,下午時光已逝去甚多,一股清風輕輕拂過河面,掀起一道長長的水波。這條河已經完成了一天的使命,此刻看上去似乎已經靜止,不再流動,在午後陽光下平躺著放鬆。樹林上空繚繞的煙霧像是大自然無聲的氣息,或更確切地說,像它微微流出的汗液,從無數個毛孔中慢慢滲出,升入空氣中。
142年前的3月31日,大約也是在下午的這個時候,於天亮前離開康圖庫克河河口小島的兩名白人婦女和一個男孩匆匆划著小船經過這裡。他們身著英式服裝,按當時的季節來說,他們穿得過於單薄,儘管他們的划槳技術很不熟練,卻十分專註而賣力。在他們的獨木舟里放著十個尚在淌血的土著居民的頭皮。這兩個婦女分別是漢娜·達斯頓和她的保姆瑪麗·耐芙,兩人都來自距此河河口18英里遠的黑弗里爾,那個英國男孩名叫塞繆爾·萊納德森,他被印第安人抓住后逃了出來。在當月15日,漢娜·達斯頓剛剛分娩不久,就起床穿衣,衣冠不整並光著一隻腳,被迫和她的保姆一起穿過白雪皚皚的荒野,開始在冰天雪地中跋涉。她曾看著她那七個稍大點兒的孩子跟著她的丈夫一起逃走了,但至今下落不明。她也曾目睹她那剛出生的嬰兒被印第安人狠狠地撞向了蘋果樹,腦漿迸裂,而她和鄰居的房屋也被火燒為灰燼了。當她行進到逮捕者那距離我們此刻位置約20英里遠的梅里馬克河小島上的棚屋時,她被告知她和她的保姆不久后將被轉移到一處遙遠的印第安人聚居地,並在那裡接受裸身酷刑。這個印第安人家庭有兩男三女和七個孩子,後來她在那些孩子中發現有一個英國男孩實際上是他們的囚犯。於是她決定逃跑,她暗中指示那個男孩向其中一個印第安人請教如何以最快的方式殺死一個敵人並剝下他的頭皮。「打他們這裡」,那個男人一邊說一邊將手指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還教給男孩剝頭皮的技巧。31日清晨,天還沒有亮,漢娜便起身叫醒保姆和男孩,用印第安人的戰斧砍向了酣睡中的印第安人,他們被殺死了,只有一個受了傷的女人帶著一個最受疼愛的男孩逃進了森林裡。這個英國男孩正是按照那個印第安人所教授的殺人技巧重擊了他們的太陽穴。隨後他們將能夠找到的口糧、戰斧和槍支全部帶上,毀了多餘的獨木舟,只乘坐剩下的那條獨木舟逃往約60英里以外的黑弗里爾。但在河上划行一小段路程后,她又開始擔心人們不相信她這次逃跑的經過,於是便返回那座寂靜的棚屋裡,把死者的頭皮剝下裝入包中作為他們出逃的證據,然後在黎明的曙光中快速返回河岸,重新起航逃亡。
那天清晨,完成了逃跑行動的他們正從河岸邊的松樹下輕輕駛過。或許那兩名婦女備感疲乏,那個男孩衣服上血跡斑斑,心中的堅定和恐懼交替出現,他們正匆忙地用玉米和駝鹿肉做飯充饑。他們回想著遙遠的河流上游那個孤島上的死屍,想象著追殺而來的殘忍的印第安戰士,惶恐不安。冬季殘留的每一片枯葉似乎都知道他們的故事,在風中沙沙作響,彷彿在出賣他們,在向世人重述那個故事。似乎在每一塊岩石和每一棵松樹後面都埋伏著一個印第安人,就連啄木鳥輕啄樹木的聲音也令他們精神緊張得幾近崩潰。或許他們將自己的危險和這次行動拋在了腦後,正在猜測自己親人的命運以及在逃脫了印第安人的追捕后是否能夠與倖存的親人相見。他們除了停下來拖著獨木舟繞過瀑布以外,沒有停船在岸上或內陸煮飯。這塊偷來的樺木早已忘了它原先的主人,全心全意地為他們服務。湍急的河流載著小舟飛快地行駛,他們只是偶爾控制一下方向或划槳暖暖身體,除此之外幾乎不用親自划槳。河面上漂浮著冰塊,春天來了。麝鼠和海狸已被春潮趕出了洞穴,鹿群在岸上凝視著他們,幾隻歡唱的林鳥飛掠過河面向最北端的河岸飛去,魚鷹尖叫著在他們頭頂盤旋,野鵝發出驚人的叫聲並拍打著翅膀,不過他們卻根本沒有留意眼前的這些春景,或者是他們看過之後便很快遺忘了這一幕。他們一整天都沉默不語。有時,他們會經過河岸上一座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印第安人墳墓,或是遺留著幾塊印第安人煤炭的棚屋;有時,他們會經過低地中印第安人已經荒廢的玉米田,枯萎的玉米稈仍在沙沙作響。被剝了樹皮的樺木,或樹榦已被砍去製成獨木舟的燒焦的樹樁,都在告訴我們,這裡曾是印第安人——那些在我們看來未開化的野蠻人——生活的地方。河流兩岸的原始森林連綿不斷地一直延伸到加拿大,或是延伸至「南海」。在白人眼裡,這是一片沉寂而荒涼的野地,但在印第安人眼中,這卻是適合他們天性的家園,如同聖靈的微笑般令人喜悅。
為了能在這個涼爽的秋夜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我們在這裡久久徘徊,尋找一處足夠幽僻的地方。不過在142年前的那個寒冷的3月傍晚,他們三個人已順風順水地航行了很遠,沒有像我們這樣夜間宿營,而是兩個人入睡,另一個人獨自駕舟前行。急流載著他們駛向了拓居地,或許在當晚就會抵達薩蒙溪畔的老約翰·拉夫韋爾的門前。
根據歷史學家的說法,他們奇迹般地逃脫了四處埋伏的一批又一批印第安人的搜捕,帶著他們的戰利品平安地回到了家鄉,州議會因這些戰利品獎賞他們50英鎊。除了那個被撞死在蘋果樹上的嬰兒以外,漢娜·達斯頓一家重新團聚。後世的許多人說他們曾品嘗過那棵蘋果樹上的蘋果。
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它卻發生在彌爾頓完成《失樂園》的創作之後。不過這件事並不會因此而毫無意義,因為我們並不以英國為標準來校準我們的歷史時間。英國人不曾用羅馬標準來衡量他們自己的歷史,而羅馬人也從未用希臘的標準來調整自己的歷史進程。雷利爵士曾說過:「為了尋找將自己的律法強加給其他民族的羅馬人,以及將他國皇帝和王子用鐵鏈鎖住押解回國的古羅馬執政官,以便去希臘尋找智慧,或是去俄斐尋找黃金,我們必須追溯到很久以前;而如今,留存下來的除了記載他們原先情況的粗劣紙張,再無其他了。」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在梅里馬克河岸尋找使用弓箭和石斧的佩納庫克人和波塔基特人,並不必追溯到那麼久遠的年代。從這個9月的午後,從如今已耕作過的兩岸來看,那個時代彷彿比中世紀更加遙遠。當我注視著一幅古老的康科德圖畫時,彷彿康科德只是出現在75年前,景色秀麗而開闊,森林和溪流沐浴在陽光中,猶如正午時分那般美好,可我卻未曾想到當時光芒四射的太陽或是在明媚日光下生活的人們。我們更未曾想到在菲利普王戰爭時期,晴朗的太陽在夏日裡照耀著教會或菲利普王的征途,照耀著山丘和溪谷,照耀著後來拉夫韋爾或帕格斯的征途。他們一定是在昏暗的微光或黑夜中生活、征戰的。
這個世界的年齡大得足以令我們自由發揮想象,甚至根據摩西的敘述,我們的想象力不必向地質學家借用任何年代。從亞當和夏娃的時代一躍跳到洪水泛濫的時代,接著穿越了幾個古老的君主王國,經由巴比倫和底比斯,再從梵天和亞伯拉罕跳躍到希臘和阿爾戈英雄;從那裡我們或許可以重新開始,從俄耳甫斯和特洛伊戰爭、金字塔和奧林匹克運動、荷馬和雅典來劃分我們各個歷史階段,在羅馬城建立后稍微停歇再繼續我們的旅行,穿越奧丁和耶穌,最終來到——美國。這是一段令人厭煩的漫長歲月。可是,如果一個生命代表一個世紀,那麼把山下那60個老母親的生命連在一起,就足以覆蓋整個大地。她們手拉著手便可以填滿夏娃到我自己的母親之間的距離。僅是一次體面的茶會上的閑談,也會被載入通史。從我自己的母親往前數第四位母親曾哺育過哥倫布;第九位母親是諾曼征服者的保姆;第十九位母親是聖母瑪利亞;第二十四位母親是庫邁女先知;第三十位母親參加過特洛伊戰爭,海倫是她的名字;第三十八位母親是塞米勒米斯女王;第六十位母親是人類的母親夏娃。
「生活在那山下的老母親,
若她沒有逝世,她依然生活在那裡。」
當時間老人去世時,並不需要她的曾孫女陪伴在身旁。
我們永遠無法在我們的敘述中超越事實。正如某些人所設想的那種完美髮明,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撰寫一部真正的小說,也不過是利用閑暇時間隨意去描寫某些事物,使描述比事物本身更為真實。對現實的真實敘述是最罕有的詩歌,因為常識總是草率而倉促地停留在表面。雖然我對歌德的作品知之略少,但我還是要說,他作為作家最主要的優點之一就是他滿足於對展現在他面前的形象和事物的精確描述。大多數旅行家都沒有足夠的自尊來簡單地做到這點,即讓物體和事情以他們為中心環繞而立;但相反,他們只能想象著比現實狀況和關係更令人讚賞的觀點和敘述,因此我們從旅行家那裡根本得不到有價值的報告。歌德在他的《義大利遊記》中寫道,他像蝸牛一樣緩慢地前行,但始終沒忘記留心腳下的大地和頭頂的天空。他的義大利不僅僅是流浪漢和藝術愛好者的聖殿以及那些輝煌遺迹的誕生地,還是一片覆蓋著草坪的堅實土地,白天陽光普照,夜晚月光皎潔。甚至連旅途中的幾場陣雨都被如實地記錄下來。他以一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的角度觀察、寫作,目的是為了忠實地描繪出他所看見的景象,而且多數情況下都是按照他所看到的先後順序加以描述的。甚至他的沉思也不會妨礙他的寫作。在這本遊記中,他談到了自己曾向圍坐在身邊的農民們講述當地的一座古塔,描述得鮮明生動,以至那些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也要轉過頭去看看那座塔,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以至他們迫切地用自己的雙眼看看我對著他們的耳朵所讚美的事物,其實我並沒有添枝加葉,甚至連那幾個世紀以來一直裝點著古塔牆壁的常青藤都沒有提及。」假如這種恰到好處的描述不能證明其優越,那麼無價的經典就有可能由頭腦簡單的人來創作了;因為對自己智慧的尊敬,聰明人並不比別人聰明多少。一些精神貧瘠的人,只是悲哀地記錄著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另一些人則在記錄著他們對世界做了什麼,以及他們對周遭的看法和判斷。最重要的是,歌德對所有人都抱有熱忱的善意,從沒有措辭不當或是在寫作中流露出怨怒。一次,曾有個送信的郵差哭訴道:「先生,請原諒,這是我親愛的祖國,有東西像淚水一樣進入了我這個可憐的北方佬的眼睛。」
歌德的修養與藝術家相同。他缺乏詩人所具備的無意識。在他的自傳中,他精確地描述了《威廉·麥斯特》一書。因為在那本書中,與一種珍貴而沉著的智慧相混合的是對某種瑣碎小事的誇張,這種智慧顯得拘泥、偏頗而且狹隘,只適合那些教養良好的人。戲劇被不斷誇大,直到生活本身變成舞台,因此我們的職責是充分研究我們的角色並準確得體地表演出來。因此,在歌德的那本自傳中,可以這麼說,他在教養上的缺點正體現了他在藝術上的完美。大自然受到了阻礙,儘管它最終成功地給這個男孩留下了不同尋常的天主教印象。那是一個都市男孩的人生,他的玩具是圖畫和藝術品,他嚮往的是熱鬧的戲院、君王的隊列以及盛大的加冕儀式。那個年輕人仔細地研究君主隊列中的等級順序,希望它能在自己身上產生影響,由此可見他也嚮往取得一定的社會地位,以確保自己生活得舒適而體面。然而,他卻被騙走了一個男孩所應具有的許多東西。實際上,當他最終逃入沒有大門的森林時,他自己完全有理由在這本自傳中這樣自述:「毋庸置疑,只有青年和未開化的民族那難以名狀的熱烈情感能適應莊嚴,而這種莊嚴要麼無固定形態,要麼被鑄成了各種難以理解的形態,所以一旦它由外界物體在我們心中激發出來,便會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宏偉氣勢緊緊包圍我們。」他進一步談及自己:「我從小就同畫家們一起生活,我養成了同他們一樣的習慣,那便是以藝術的視角觀察事物。」而這就是他追隨一生的實踐。他的教養太過於良好,以致未能受到全面的培養,他說他從未與鎮上的那些出身卑微的男孩接觸過。這個孩子既有學識,又有無知帶來的優勢,如果他也有過被人忽略或遺棄的經歷,那麼他將是一個幸運兒。
「自然的法則打破了藝術的常規。」
天才人物可能是,實際上也通常是一位藝術家,但兩者不能混淆。天才人物,是指人類,是一個創造者,一位富有靈感或具備魔力的人,他依照尚未研究出的法則創造出完美的作品。藝術家則是通過觀察人類和大自然的傑出作品,發現法則並應用法則。至於工藝師,只不過是那些運用別人已發現的規則的人。世界上不存在純粹的天才,正如世上也不存在絲毫沒有天賦的人一樣。
詩歌是人類的幻想。
詩人的表達是永遠無法被分析的,他的句子可以是一個詞語,他的音節則可能是一個句子。實際上,沒有什麼詞語能夠配得上詩人的樂曲。但即便我們並非總能聽到詞語,而是常聽到樂曲,又有何妨?
許多韻文沒有成為詩歌,是因為它們並不是在恰當的時機被寫下的,即使十分接近那個時刻。唯有奇迹才能寫就詩歌。它不是一種可以重新獲得的思想,而是從一種更深遠的卻漸漸消退的思想中捕捉到的一種色彩。
一首詩是一種完整無缺的、不受任何阻礙的表達,而且它在趨於成熟后就會被那些它為之成熟的人所順利接受。
如果你能說出你聞所未聞的話語,如果你能寫出你見所未見的文字,那麼你就創造了奇迹:
「我們選擇的工作只屬於我們自己,
上帝未曾干涉。」
人類的無意識便是上帝的意識。
深厚才是真誠的基礎,即便是在冰霜之下的石牆亦有自己的根基。
隨意勾勒出的線條令我們著迷,彷彿地衣和葉子的紋理。在我們從未刻意獲得的偶然中存在著某種完美。用一支蘸滿墨水的鈍尖羽毛筆在紙上隨手一畫,然後趁墨水未乾時將紙對摺,橫截這條線,於是一個精美而勻稱的圖案便應運而生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它要比一幅精心繪製的圖畫更精緻。
寫作的天賦是極其危險的,很容易便能擊中要害,就像印第安人剝去頭皮那樣。我感到當我能夠表述自己的生命時,它彷彿成長得更加顯而易見了。
歌德這樣記述他從布倫內羅到維羅納的旅行:「蒂斯河此刻流得更加和緩了,使許多地方都形成了寬闊的沙灘。在陸地近水的山坡上,各種植物被栽種得密密麻麻——葡萄樹、玉米、桑樹、蘋果樹、梨樹、溫柏樹和堅果樹,你甚至會覺得它們一定相互擠得透不過氣來。矮小的接骨木緊貼牆面旺盛地生長著;常春藤樹榦堅硬,攀附著岩石向上伸展,藤蔓覆蓋了整塊岩石;蜥蜴則在植物的縫隙間悄悄爬過,每一處蜿蜒攀爬的植物都令人想起了最有愛的藝術畫面。女人們紮起頭髮,男人們赤裸著胸膛或穿著淺色的短上衣,人們把從市場上買下來的良種公牛趕回家,還有那馱著貨物的小毛驢——這一切構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海因里希·盧斯的風景畫。現在正是傍晚時分,幾朵雲彩停歇在群山之上的溫和天空中,與其說群山看似在空中移動,不如說是佇立在天空。太陽剛落山,蟋蟀便開始高歌,這一切讓你感覺像在家裡一樣舒服,毫無背井離鄉的感覺。我感到心情舒暢,彷彿自己在這裡土生土長。即便是經常飛揚在馬車周圍的故鄉的塵土,也因許久未見而受到了歸來者的致意。蟋蟀發出的那種好似鐘錶鳴響的叮噹鳴叫聲也顯得美妙而悠揚,令人精神愉悅。當調皮的男孩們模仿著蟋蟀的叫聲吹起口哨時,這些田野里的女高音也更加勇敢地與他們高聲對歌。人們可以想象出這兩種聲音互相競爭,相得益彰的場景。這夜晚同白晝一樣無比溫柔。
「倘若一個人居住在南方,而且從那裡來到此地,聽說我因此而感到欣喜若狂,他一定會認為我太幼稚。唉!在此,我所表達的是我很久以前在一片不祥的天空下經受苦難時早已熟悉的切身體會,現在我願首次把這種感覺當作快樂去接受,我們應永遠享受這份快樂,並把它作為我們本能的一種永恆需要。」
於是我們如喬叟所言,「依賴思想和快樂遠航」,似乎世間萬物都在跟隨我們漂流。河岸本身和遠處的峭壁都被純凈的空氣所溶解了,最堅硬的材料似乎與最柔軟的材料遵循著同一法則,實際上從長遠來看,確實如此。樹木只是樹液和木質纖維的河流,大氣則是它的源頭,它通過樹榦流入大地,正如樹根從大地向上吸收水分一樣。天空中的星群和銀河已經開始在我們頭頂隱隱閃爍,微微波動。地球表面覆蓋著含有岩石的河流,地殼深處則翻滾著還有礦石的河流,而我們的種種思緒也在腦海里不斷翻滾湧現,當前這一刻只是時光的一部分而已。讓我們自由自在地漫遊吧,宇宙萬物都將環繞著我們,我們將居於天地中心。倘若我們仰望蒼茫天空,它呈現出凹形;倘若我們俯視無底深淵,它亦呈現出凹形。天空朝下彎曲,在地平線上與大地相連,因為我們站在原野上。我拽下天空的一角,繁星這般低垂,似乎不願離去,但它們在蜿蜒曲折的旅途中會記住我們,並重回自己的軌道。
白天,我們已經路過了我們曾經宿營的庫斯瀑布,最終我們在梅里馬克河北部的西岸紮營,幾乎正對著一個大島。我們溯流而上時,曾經在那個島上度過了一整個上午。
那個夏夜,我們從距離我們小船兩竿遠的河岸石坡上把小船拖上了沙灘,停在河邊一排稀疏的橡樹後面。除了草叢中的幾隻蜘蛛,我們沒有驚擾任何已經歸巢的動物。那些蜘蛛迎著我們的燈光爬出來,爬過了我們的水牛皮。我們從帳篷下往外看,透過薄霧可以看到朦朧的樹影,這美麗夜色中的草地掛滿了冰涼的露珠。潮濕的水汽彌散在空氣中,我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芬芳的氣味。吃完熱可可、麵包和西瓜后不久,我們便在閑聊中感到了疲倦,於是寫完日記,就熄滅了掛在帳篷支柱上的燈,安然入睡了。
可惜的是,很多應當被我們載入航行日誌里的事情都被遺漏掉了,雖然我們立下規矩,必須要在日記中記錄下我們所有的經歷,但施行起來卻非常困難,因為在遇到重要的事情時,我們總是將這個規定忘在了腦後,反而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常常被記錄下來。在一本日記中隨時記錄下那些令我們感興趣的事談何容易,因為我們的興趣可並不是記日記。
每每我們在夜裡醒來,我們總會在迷糊中繼續我們的夢境,直到不一會兒我們帳篷的門被突然猛吹的風掀動得啪啪響。就連固定帳篷的繩索都開始顫抖的時候,我們才記起自己是躺在梅里馬克河的岸邊,而不是安卧家中。我們的頭低枕在草地上,梅里馬克河的迴旋、翻滾、奔涌的聲音紛紛傳入我們耳畔,河水一邊傾瀉而下一邊親吻河岸,有時潺潺流水聲比平時更響亮,有時僅從幹流中傳來微弱的聲響,彷彿我們的水桶有個裂縫,而河水從我們身旁湧入草地。風吹過橡樹和榛樹引起沙沙聲,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失眠的粗心漢,爬起來走來走去,忙亂地整理物品,還不時翻動一抽屜的樹葉,嘩嘩地響。整個大自然好似為迎接某位貴賓的來臨匆忙地準備著,所有的走廊都必須在一夜之間由千萬名女僕清掃乾淨,必須用一千個鍋烹煮第二天盛宴的佳肴——如此忙忙碌碌的嘈雜景象,彷彿一萬名仙女飛針走線,默默地為大地縫製著新地毯,為樹木趕製著新衣裳。隨後風漸漸地平息了,我們也同風兒一樣,再次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