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小黃番外
第52章小黃番外
小黃番外: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宮裡中秋夜宴,席間安樂候被眾臣僚多勸了幾杯酒,不由醺然欲醉,皇後娘娘發了話,令宮中內侍扶他離席去發散發散酒氣。
他雖是個無權無勢的國舅,只承個虛爵的候爺,娶的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並無妻家可倚仗,每個月領著些錢糧俸祿,按歲接些宮中的賞賜,但這麼些年過去了,滿朝文武倒再無人敢小覷他。
——皆因著中宮獨獲聖寵,當朝太子正是皇后所出,太子之下尚有一弟一妹,皆是皇后嫡出。
皇后雖不喜攬權,外事不問,本朝興盛,又無外戚專權,這些年也自巋然,地位無人能撼。
陛下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那些往日曾誹謗過皇后的,或者欲將女兒送進宮中承寵的,最後無一個落得好下場。
當朝陛下年輕時候馳馬疆場,殺伐決斷,睥睨縱橫,這些年雖然一力致志於文斗,謝絕武鬥,但不代表他忽然之間心慈手軟了起來。
因此,安樂候的日子正應了他這封號,既安且樂。
他一路信步而行,雖有幾分醺然之姿,但可喜內侍亦步亦趨,緊隨在側,倒不致跌倒。
宮內的道路他是極熟,這些年時常進宮探望皇后,順著這條往御花園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不遠處芙渠水碧波輕盪,形如白練。此刻北地雖是隆冬大雪,但南地卻不見蕭瑟。
他走得累了,見芙渠旁有塊乾淨平整的大石,便倚了上去,略闔了眼,酒意六分也作了九分,且欲眠去。
宮人生怕侍候不周,回頭被皇後知道,連忙勸誡:「候爺,這石上冰涼,候爺又飲了酒,小心生出病來。奴婢且扶候爺去近處的殿里歇一歇?」
他搖搖頭:「且讓本候在此歇息一回就好。」
那宮人無法,只得小心翼翼道:「不如奴婢去尋件大氅給候爺擋風,候爺就歇歇腳,定不能睡了?」
見得他點頭應下,那宮人才飛奔而去。
此刻周圍極是寂靜,他半睡半醒之間,感覺眼前鋪開一條血路來,自己恍若還是個小孩子形狀,四五歲的模樣,趴在宮人的肩頭望過去,長長的宮道之中,朝陽還未升起,那宮人一壁在他耳邊叮囑:「見了皇後娘娘一定要問安!」一壁試圖將他的小身子扭轉過來,好教他認真聽她說話。
他雖是個小孩子,但心智已是成年男子,雖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但心內不由疑惑:怎的我成了姐姐的兒子?
皇后安逸共生了三個孩子,輕君,心蕊,輕毓,這三個孩子與他這當舅舅的都是極熟,如今自己卻乍然變作了個比輕毓還要小的小孩子,這可如何是好?
那種忐忑,令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無論如何掙扎,那宮女只當他淘氣,將他抱的死緊,都不能教他掙脫開來。
他眼睜睜的看著這宮女抱著他往景仁宮而去,不覺極是詫異——安逸自進宮以來,便一直與皇帝陛下居住在重華宮,從不曾別宮而居。今日這宮女抱著他去景仁宮,這卻是何故?
還未到景仁宮宮門口,已聽得院內板子重重的擊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那一剎他彷彿回到了噩夢般的過去,眼前的事情分明是小時候真正發生過的,透過景仁宮半開的宮門,可以看到順著宮階蜿蜒而下的血跡……
然後,他腦中不期然響起一個充滿怨毒的聲音,與耳邊清清楚楚聽到的聲音重合:「徐鳳,你這一輩子都是只不生蛋的母雞,只配抱個宮女的兒子來放在自己膝下充數……」縱然他如今已是個成年男子,再聽一次,也覺神魂俱驚。
然而現實不容人退縮,徐鳳這個名字,揭開了眼前這雲山霧罩的夢,他心臟狂跳,卻又恍然大悟:是了,他的養母,大陳國的最後一任皇太后,正是姓徐名鳳,當初作皇后的時候是住在景仁宮裡的。
但是奇怪的是,他心裡如今是明鏡一般,知道自己非皇后所出,只不過是養在她名下,所以侍候他的宮人才小心翼翼,每日里抱了他前來討好徐鳳。
那宮人本是選好了時辰,哪裡知道聽到了這一出,抱著他轉頭便往回走……
他覺得身上冷,自己一個人躲在東宮寢殿那張寬大到可以睡十來個小兒的床上,鑽進滿床錦被去,卻仍覺得冷得全身哆嗦。
——那日抱著他去的宮人,與那宮人相熟交好的內侍們這幾日都不見了影蹤,整個東宮大殿空曠孤清到了離奇的地步。
就算是夢中,他還是記起了十七弟與慧妃娘娘在景仁宮中母子和樂,向皇后請安時那掩飾不住的得意。
那時候他就坐在母后的旁邊,母后緊緊握著他的小手,快要將他的小手捏碎一般,但面上堆滿了溫柔笑意,輕聲笑語:「……陛下國事繁忙,慧妹妹務必要經心照顧小十七,我們姐妹共同打理好了後宮,也好令陛下少些煩心之事……」
他以自己成年男子的目光來瞧,也覺得慧妃生的極好,鮮妍明媚,正是鮮花初綻的年紀,又得帝寵,眉間難掩神彩飛揚。
——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夢中他還能看到十七弟那小小的身子從宮中太液池裡撈起來時,腫的像個大冬瓜的樣子,恐怖已極。
慧妃瘋了一般要往母後身上撞:「徐鳳,你這個賤人,竟然敢謀害皇子?」
他站在母後身邊,眼前是張牙舞爪狀如瘋婦的慧妃,雙目血紅,恨不得要將眼前的人撕碎了吞下去一般……
他的母后雙目泛出淚花來,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欲墜未墜的淚,對他父皇說:「臣妾不怪慧妃妹妹這般誣賴臣妾,妹妹失了小十七,一時痰迷了心竅,總要發泄發泄的……可憐了小十七這個乖孩子……真是讓臣妾牽心扯肺的疼……」
那站在太液池邊,一身明黃色的男子厭憎的瞧著瘋子一般的慧妃:「原以為她是個懂事的,原來也是個不知進退的。當娘的沒看好孩子,出了事就胡亂攀扯……」
父皇一生子女眾多,他的精力大部分被江山政事牽纏,還有後宮各色鮮花般的美人們,剩下關注在子女身上的目光少的可憐。縱然如此,小十七也算是近兩年兄弟們中間最受寵的一個,如今喪命,不過是得了他親身前來,一聲嘆息而已。
他雖小,這樣的情形,小小的他當時不明白,只是無端覺得心寒,如今重回過去,又豈止是寒涼二字可以形容的?
「也怪臣妾,平日嫌棄輝兒木訥,喜歡小十七機靈可愛,常同慧妹妹開玩笑,情願換了小十七來景仁宮養,這才令慧妹妹生了誤會。姐妹們常在一處玩笑,原是臣妾的不是……」
明黃色的身影移得愈發近了,抬起胳膊來,在他的母后肩上輕輕安慰式的拍了兩下,一聲長嘆,又順帶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輝兒倒是個老實的乖孩子!」
……
清冷的太液池邊,小十七已被抬了下去安葬,慧妃也被宮人拖走,明黃色的身影漸行漸遠,他抬頭去瞧,母后那張從來溫柔淑婉的臉奇異的扭曲著,她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低低的笑了……
他低下頭去,滿心凄冷,寧肯自己從來不曾看懂過這笑。
現實是這樣的孤寒,不過是小小孩童,恨不得一夜長大。
長大了又能如何,他從來沒想過。哪怕是高坐在帝座之上,面對著重臣參拜,也不能教他提起興緻。
他身後的珠簾內坐著的人,才是這個國家生殺予奪的主宰者,他睡著,或者醒著,又有何區別呢?
皇帝的寶座硬邦邦的,睡起來既不舒服,也不能隨意換姿勢,只能坐姿入睡,他極盼望著朝會能夠早早結束,這樣自己就可以回到重華殿去。
自從父皇過世之後,他便搬了進來。母后一躍成為了皇太后,從景仁宮搬到了怡寧殿。
重華殿里,有著溫暖的大床,還有一張溫暖的笑臉。
有著溫暖笑臉的那個人,她叫安逸。
天冷的時候,她會囑咐他加衣,天熱的時候會叮囑他減衣,有宮人怠慢了他,她會想著法子的替他出氣,有一次甚直一狀告到了太后那裡去。
太后是慈母,宮中最賢淑大度仁厚的人,自然不可能讓宮人騎在皇帝頭上……那些暗地裡欺負他的宮人,哪一個落得了好去?
人人都嘲笑他木訥呆傻,拿他當傻子一樣看待,只有她好言好語,從不曾有過厭憎的表情,與暗含機鋒的譏語。
他覺得溫暖,忍不住便要靠過去,像一盆火,靠的近了,似乎連腔子里都要有了暖和氣兒。哪怕後背依舊寒冷,也不能阻止他下意識向這盆火靠近。
那些耳鬢廝磨的歲月,如今像一副畫卷一樣在他眼前緩緩展開,二人在床上玩鬧得厲害了,他偶然看到她清秀玲瓏的鎖骨,那個人大大咧咧欺上身來,在他腋下使勁撓痒痒……
他笑倒在龍床上,由得她眉眼間的得意蔓延……
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是少年的模樣,圓圓像個白胖肉球,兩腮的肉被安逸使勁的扯向兩邊……太熟總有這點不好,她當自己的伴讀當的太久,久到她忘記了所有的戒備,拿他當鄰家弟弟一樣的玩鬧……
她這樣的笑容,多麼的暖。
他緩緩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到她的臉,心中暗暗嘲笑晏平的有眼無珠,卻聽得耳邊一聲輕呼:「候爺……候爺醒醒……」
這惱人的聲音,驚擾了他眼前正揚眉輕笑的臉,他驚叫一聲:「小逸……」乍然從夢中醒來。
內侍見得醉卧在石上的安樂候叫著皇后的名諱醒來,也不以為意,只當國舅與皇后感情深厚,許是夢見了皇后也說不定,當下殷勤相勸:「候爺切莫在石上貪睡著涼,還是去偏殿歇一歇罷?」說著將手上拿過來的大氅侍候安樂候披上。
他這一覺睡的極熟,此刻人尚在懵懂之間,隨著宮侍的攙扶而行,又問了問,那宮侍方說宮中夜宴已近尾聲,各位大人的車馬已在宮門口等候,他被這宮侍攙著一路小心送出宮去,尋得自家車架回家。
他這一路心神恍惚,在馬車之中想起錦繡閣那場大火,想起此後流亡異鄉的日子,後來被保皇黨覓得蹤跡,暗中接洽,那時候年少,總想著有一番功業要建,傻獃獃的小逸此後不必在窮鄉僻壤躬耕勞作。
然後,他從來就是個傻的。
他以為的傻獃獃的小逸,其實足夠曠達,樂天知命,比起他來,聰明了百倍。
是不是要撞的頭破血流了,才能知道當初有多天真?
連翼王收養的一個小小道姑,孤女小五都可隨意將他欺凌,那些明尊暗卑的日子裡,一夜夜睜眼到天亮,身畔清寒,總是令他無比懷念那些有人相伴的日子。
家中燈火已近,房內纖秀的身影映在窗戶之上,他忍不住頓了頓,推開門來,小五正坐在燈下靜靜等待,自嫁作他婦,又誕下子女,如今她已溫柔許多,上孝敬義父,下侍候夫君,許久不曾再摸過兵器。
那一年,與安逸從大陳宮逃出來的時候,他從不曾想過,將來會如何,只是想要追隨著眼前的溫暖,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不知道在哪一個岔路,他不小心走失。
幸好,他回來了。
而她,還在原地,還願意伸出她的手,給他溫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