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看就停不下來的中國史》(3)
歷史的犟勁兒,去文化圈找
能留名千古的,都是有個性的
金聖嘆:大明最後一個狂士,死於順治十八年
順治十七年(1660年),二月。一個叫「三耳生」的人,突然找到徐增,說:「我要見金聖嘆先生。」
徐增是金聖嘆的好友。當時,妖魔化金聖嘆的聲音很多,來人不會也是一個「思想打手」吧?於是問他:「你這麼急切要見聖嘆,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三耳生說:「我見世之貶聖嘆者,不但欲殺之,而必使之入十八地之下而後已;間又見稱聖嘆者,若恐形容之不盡,而非推之到三十三天之上而不快。夫一人能使人極其贊、極其貶,必非常人也!」
原來,是一個對金聖嘆的傳說感到好奇的人。
徐增本人也曾對金聖嘆由憎惡轉為敬仰,憶起當年,就喃喃地講起往事—
我呀,最初跟著人家罵,罵金聖嘆是妖魔,罵了許多年。後來,見了金聖嘆,才知道他不是妖,不是魔,這才開始替他在世人面前辯解。朋友聽到我開始說金聖嘆的好話,紛紛與我絕交,說我著魔了,沒救了。
在這個世界上,你認誰作偶像都沒關係,但認金聖嘆作偶像,是需要勇氣的。
所以,朋友,你還敢追金聖嘆嗎?
1
金聖嘆是個鬼才。即便放在他的家鄉—人才濟濟的蘇州,他也是永遠特立獨行的那一個。
他出生在萬曆三十六年(1608年),一個略顯尷尬的年代。此時,他的同鄉前輩唐伯虎等「江南四大才子」已經故去數十年,晚明風流,凋零近半。
這是一個政治比文化吃香的年代。江南士人抱團結社,不是為了風流耍酷,而是為了權斗黨爭。金聖嘆20歲的時候,看到了魏忠賢的垮台,也看到了東林黨人的雄赳赳氣昂昂。但他似乎對眼前的政治大事件無感。20歲的他,選擇了一條詭異的職業道路—扶乩,開始做降神附體、神鬼溝通的工作。
幾年之後,金聖嘆憑藉這項特殊本領,已經打進了當時的主流文化圈。東林黨的一些領袖和成員,比如錢謙益、姚希孟等紅人,都曾請他到家中扶乩降神。
時人記載,金聖嘆聲稱慈月宮陳夫人附靈於他,他因而能通神靈、知宿因。他在扶乩過程中,「無意識」寫下的詩文「長篇大章,滔滔汩汩」,連有道行、有地位的士人大佬看了都很佩服,對他的這一套神神鬼鬼深信不疑。
現在,我們普遍認為,金聖嘆的出名是因為評點《水滸傳》等「才子書」,但他在晚明的名氣,更主要是源於他的靈媒身份。
28歲那年,他給當時執文壇牛耳的錢謙益舉行扶乩降神儀式。通過附在他身上的天台泐法師,徹底征服了錢謙益。
金聖嘆為錢謙益示因緣,是有附加條件的。他請求錢謙益為他「作傳一首,以耀於世」。事後,錢謙益很誠懇地照做了。
通過錢謙益的詩文,主流文化圈都知道了金采(金聖嘆原名)這個人。
視科舉如兒戲,因而在科舉路上毫無成就的金聖嘆,卻以這種方式博得大名。他的頭腦構造確實異於常人。
很多人說金聖嘆的靈異附體體驗,是他憑藉個人文學才華的一種裝神弄鬼。這種事,的確不好評價。只能說是老天爺給他賞飯,一般人吃不來。
當時,另一位江南名士葉紹袁,也曾多次把金聖嘆請到家中扶乩。1634年左右,葉紹袁向附體在金聖嘆身上的泐法師問到對時局的預測。泐法師說:流賊必不渡江,蘇州兵火,十年之後,必不能免。
11年後,即順治二年(1645年),病中的葉紹袁想起泐法師的預言一一應驗,不覺心驚。
2
胡適說,金聖嘆是17世紀的一個大怪傑。
他的怪,怪在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金聖嘆早年參加過多次科舉考試,而每次去,都不好好發揮,都是抱著做「張鐵生」的心態去的。清人筆記說他,「每遇歲試,或以俚辭入時文,或於卷尾作小詩,譏刺試官」。所以,每考一次,就被除名一次。他倒也有耐性,換個名字,再來一次。
視人生出路,如同遊戲。
很多人據此稱讚金聖嘆的反叛精神,但是你反叛一次也就夠了,反叛這麼多次,不嫌無聊嗎?
如果真的痛絕於仕途功名,那就徹底做個優遊林泉的讀書人,為何還要參加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呢?
只有一種解釋:他確實無意於科舉功名,但卻想成名,想走捷徑,所以屢屢以科考上的特立獨行之舉來引起時人的矚目。
就像他一度熱衷扶乩降神,也是如此。在錢謙益作文寫詩「稱頌」他之後,金聖嘆逐漸退出了扶乩的行當。反過來說,他當初進入這個行當,或許只是為了圖名。
金聖嘆是一個極其自負的人。他後來追憶早年志向,說兒時自負大才,常常自我感覺良好,總是覺得「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才,只我一人獨沉屈」。
有才能卻不見用,這是任何時代一個讀書人最大的悲哀。金聖嘆對此尤其敏感。他在《西廂記》張生唱「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願」一句后,批道:「哀哉此言,普天下萬萬世才子同聲一哭!」
可見,對於時運不濟的怨艾,他是感同身受的。這種「自負」和「沉屈」的感慨,成為他一生的基調。
最後一次遊戲科舉考場被除名后,金聖嘆曾笑著對人說:「今日可還我自由身!」
人家就問他,什麼是「自由身」?
他炫技式地解釋說,「酒邊多見自由身」,這是張籍說的;「忙閑皆是自由身」,這是司空圖說的;「世間難得自由身」,羅隱說的;「無榮無辱自由身」,寇準說的;「三山雖好在,惜取自由身」,朱熹說的。
展示完他搜索引擎般強大的記憶力后,他不再做進一步的解釋。
但從他特意檢索出來的這些詩句,我們大致也可以拼貼出他心目中的「自由身」,其實就是一個無拘無束、無榮無辱、詩酒自娛、珍惜自由的人。
說到底,金聖嘆是有聖人情結的。他雖然推崇,卻不想學陶淵明做個隱者,否則他就沒必要做出那麼多帶有表演性質的、吸引輿論關注的舉動,他也不會因為有才不見用而深感鬱悶沉屈。
他原本可以過得更簡單,更快樂,而不僅只是在文字里意淫「不亦快哉」的種種快感。
3
金聖嘆的悲劇,在於生不逢時。不甘心空抱才華而無所用於世,又不願意為了博取功名而放棄底線,犧牲自由,最終只好犧牲了自己大半生的好心情。
他要是早生一百年,趕上晚明嬉笑怒罵、歌哭無端,人皆不以為意的時代,或許仍是一個落魄的才子,但至少不用活得那麼辛苦。
偏偏他生活在朝代鼎革之際,政治、民族矛盾取代個性解放的潮流,成為社會的風向標。金聖嘆的江南才子氣質,一下子就顯得與世俗格格不入。
時代擠壓了才子的生存空間,金聖嘆感覺到疼痛,終其一生,卻可能連痛在哪裡都不知道。
他一生孤高傲世,放言無忌,到頭來落落寡歡,成為時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他還在世的時候,同郡的名士歸庄就曾公開說,看了他的書,聽到他的所作所為,恨不得將他掐死。歸庄有強烈的反清思想,後來對「哭廟案」中被害的17名文人表示哀悼,但獨獨對金聖嘆之死拍手稱快。
尤侗,一個暗自以金聖嘆為模仿對象的才子,在公開場合卻不斷詆毀他,罵他「狂放不羈」。他顯然更懂得與時代妥協。
更多人站出來,罵他「迂」,笑他「愚」,甚至在人生觀、價值觀上對他進行了全面的否定。
一個人的思想若與時代錯位,領先時代愈多,所受痛苦就愈烈。
在時人看來,金聖嘆的罪大惡極是為《水滸傳》《西廂記》等誨淫誨盜的「邪書」唱讚歌。他們編排段子,說施耐庵寫《水滸傳》,導致子孫三世皆啞,金聖嘆評《西廂記》,導致人頭落地,這都是報應啊。
其實,金聖嘆的個性,很多是跟前輩李贄學的。他對《水滸傳》《西廂記》等通俗文學的推崇,也是延續了馮夢龍等人的識見。但他生前死後所受到的毀謗,一點兒也不比那些前輩少。
金聖嘆多次無奈地說:「我輩一開口,便疑謗自興。」只要我一說話,甭管說啥,人家就先誹謗一通;只要我的書一出來,甭管寫啥,人家也是一頓痛毀。
從這一點看,明末清初的思想氛圍,較之前反而有了不小的退步。
只有少數人,比如徐增,才透過金聖嘆堅硬的軀殼,看到了他的可愛與溫情。
在徐增的眼裡,金聖嘆有著隨和的性格,可愛的脾氣。他說:「聖嘆無我與人,相與則輒如其人。如遇酒人則曼卿轟飲,遇詩人則摩詰沉吟,遇劍客則猿公舞躍,遇棋客則鳩摩布算,遇道士則鶴氣衝天,遇釋子則蓮花繞座;遇辯士則珠玉隨風,遇靜人則木訥終日,遇老人則為之婆娑,遇孩赤則啼笑宛然。」
這樣的金聖嘆,很會與人打交道,也很能融入、順從別人的愛好與個性。與他在書中展示出來的離經叛道,判若兩人。
難怪徐增說金聖嘆是「魔」的話,那他願意為他「著魔」。
4
朱光潛說,豁達者在悲劇中參透人生世相,他的詼諧出於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裡沉痛。
金聖嘆給人的幽默感,臨死前都不忘調侃獄卒的幽默感,在這個時代往往被理解成了骨氣與勇氣,但有多少人懂得,這僅僅是他骨子裡的沉痛。
歷史,終究沒有給予金聖嘆大展宏圖的機會。
在他37歲壯年之時,大明亡了。
很多人來不及準備,就要站隊。有的人,比如顧炎武、歸庄,至死不與清人合作;而有的人,迅速變換頭臉,迎接新主,甚至不惜坑殺同胞,獻上投名狀。
不管是否願意,金聖嘆也要做出選擇。
他在明朝的日子過得並不如意,除了有點兒名氣,其他一概全無。而這名氣,一大半還是罵名。
但他還是守住了一個讀書人的底線,未曾因為現實的不如意而猴急猴急地投奔新主。相反,他對戰爭感到厭惡,因為戰爭的殘暴而對清人缺少好感。
他在評論唐人鄭谷的詩時說,「我讀此言,而不覺深悲國破家亡又未得死之人,真不知其何以為活也」。又評吳融的詩句「咸陽久已變荒原」時說,「所謂劫火終訖,乾坤洞然,雖復以四大海水為眼淚,已不能盡哭」。
一個自負的文學評論家,時常帶著哭腔,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感受。
在滿目兵戈之際,他的小外甥降生了。他寫詩說:「造物真輕忽,翻歡作淚零。」本當歡喜的事,反而悲哀落淚,那是多麼沉痛的歲月。
清人入關這段歲月,顯然是他很不好的記憶。他後來說,他的記憶中只有少年和老年的時光,壯年這一段,好像遺失了,不知道丟在哪裡,想找都找不回來。
他唯一的一次失態,是在死前一年。順治十七年(1660年)二月,朋友邵點從北京給他帶來一個消息,告訴他,順治皇帝讀到他的文章,囑咐詞臣說:「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
53歲的金聖嘆登時失態,向北望空而拜,叩頭謝恩。
緊接著文思如泉湧,寫下了《春感八首》,甚為得意地自誇:「何人窗下無佳作,幾個曾經御筆評?」他甚至在詩中幻想,自己去做呂尚、諸葛亮那樣身系國家安危的賢相,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很多人因為金聖嘆的這次狂喜,說他「醜態畢露」,喪失民族氣節,老狐狸終於露出了尾巴。
我倒覺得,這是金聖嘆真性情的體現。他一生主張、貫徹真性情,推崇「一片天真爛漫到底」,要喜便喜,要哭便哭。他要真是一隻擅於掩藏的老狐狸,他才不會在此時露出尾巴,自己躲在被子里笑就好了。
他一生自負大才,卻命途多舛,理解者少,嫉恨者多。一個人孤獨地走著,走了很久很久,突然聽到有個聲音,還是來自最高統治者的聲音,要加入他一起走。知音已難求,這麼位高權重的知音,更可遇不可求。他的感激之情,他的熱淚涕零,也都可以理解了。
更何況,金聖嘆連抱大腿都來不及,他的命運很快就翻轉直下。這陣狂喜,終究只是他內心的一段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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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這個終生懷才不遇又滿是幻想的窮秀才,再次見識了人生的黑色,一點兒也不幽默。
欣賞他的順治帝,竟然駕崩了。
皇帝之死,對金聖嘆來說,就像之前撿到一張彩票,一對開獎號碼,還是特等獎,欣喜若狂來不及兌獎,又掉到水裡,泡湯了。
夢醒的時候,才是最殘酷的時候。
說起來,金聖嘆之死,與順治之死也有一些勾連。「哭廟案」的發生背景,正是吳縣諸生在追悼順治帝的儀式上,要求撤換魚肉鄉民的新縣令任維初。
多種證據表明,金聖嘆並未參與「哭廟」,他也不在最初被捕的11人名單內。
不過,「哭廟案」次日,出於正義感的金聖嘆寫了一篇名為《十弗見》的雜文,聲援諸生的抗議活動。這才被牽連進去。
他有一段時間擔心被捕,藏匿了起來。兩個多月後,他還是被押解到了南京。
金聖嘆等人原本罪不該死,但是經手辦案的江蘇巡撫朱國治害怕被牽進知縣貪污案脫不了身,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一場和平請願的「學生運動」,辦成了謀逆案。
辦案官員要求,「謀逆案」的首犯必須要有相當的名氣。金聖嘆於是首當其衝。
恰好此時,朝廷指派的滿族大臣正在江南調查並處理江南士紳投奔鄭成功事件,金聖嘆和其他17名諸生成了高壓政策的犧牲品。
一生追逐名聲,到頭來反為名聲所累。金聖嘆的人生,總是跌落得讓人唏噓。
而這一切,他本人或許自始至終都蒙在鼓裡。臨刑前,他還大惑不解:「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聖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
順治十八年(1661年)七月,金聖嘆被斬首,死於莫須有的「叛逆罪」。這一年,他54歲。
曾給他帶來好消息的友人邵點,後來解釋過金聖嘆的罹禍。他說,金聖嘆做過一個夢,夢裡有高人警示說,你什麼詩都可以批解,但切記不可說《古詩十九首》。金聖嘆畢生引以為戒,但後來醉酒中縱談「青青河畔草」,未守警戒,終成絕筆。
這種解釋,早年熱衷扶乩降神的金聖嘆,若死後有知,會作何感想呢?
也許,有些時代,可以誕生金聖嘆,卻不配擁有金聖嘆。
他在最後時刻,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正應了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做事業要挺身出去,了生死亦要挺身出去。
一輩子落魄,半輩子被罵,金聖嘆終於沒有變成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這或許才是他最應獲得尊敬的原因。
金聖嘆死後,「康雍乾盛世」來了。盛世之下,文人的毛髮被捋得服服帖帖的,紀曉嵐、劉墉、袁枚,那些個時代的才子們,一個比一個精緻,一個比一個油膩,不狂傲、不狂喜,但也無個性、無底線。
那樣的盛世,如罵金聖嘆者所願。
陸遊:他的詩你肯定背過,他的苦你未必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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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偉大的人物,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受難,或者兩個都在受難。
蘇軾給我們的印象很樂天,很豁達,那是他用有趣的靈魂去對沖身體的苦難,硬把悲情的人生經歷活成了段子。
有比較,才知道陸遊比蘇軾慘得多。他的身體和靈魂都很苦。蘇軾,坐過牢的人,都沒他苦。
苦到什麼程度?
就說科舉吧。陸遊考了很多次,很多次都不行。總體上看,不是能力不行,是運氣不行。
不是朝廷突然改變考試範圍,從詩賦轉向經術,就是他父親在「不恰當」的時候去世,使得他準備了四五年無法應試。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考了個頭名。倒霉的是,秦檜的孫子也參加了那場考試,還發誓要拿頭名。然後,複試的時候就沒陸遊什麼事了。
踏上仕途后,他大半生也是被閑置的。
官做不大倒罷了,還動不動因言獲罪,時不時被彈劾,經常性捲鋪蓋回鄉下。
朝廷不給他機會上前線抗金,那他就諫言讓有能力的人領兵出征。結果,他的官職直接被擼掉,罪名是妄議朝政,有不臣之心。
人一倒霉,多喝兩口都會丟官。52歲那年,他剛被重新起用沒多久,就因其他官員舉報他工作期間愛喝酒、態度不積極(燕飲頹放),只好回家喝個夠了。
人生稍微得意的時光,陸遊也不是沒有,只是短暫到可以忽略。一般人的人生經歷是起起落落,呈波浪曲線,而陸遊的人生是,起落落落落落落……
他最美好的職業經歷,是應四川宣撫使王炎之邀到南鄭去做幕僚,經歷了一生中唯一一次軍旅生涯。
但僅僅幾個月,王炎被弄走後,陸遊無奈回撤。鐵馬金戈化成了一首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過劍門。
他的理想是做將軍,做戰士,生活非把他逼成了一個詩人。
從此,那些「鐵馬秋風大散關」的生活只有在夢中做做,在酒里找找了。
幸運的人千篇一律,不幸的人萬里挑一。陸遊,這是在說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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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張茶几,上面擺滿了杯具。這句話也是為陸遊量身定製的。
但是,他為什麼就這麼苦呢?
這裡面有個性的因素。性格決定命運,比如蘇軾,他的人生彈性很大,生活的拳頭打在他身上,就跟打在美味的東坡肉上面一樣,軟糯可口。而陸遊不一樣,他總體上是一個嚴肅認真、苦大仇深的人,難得寫一下愛情詩,也是苦得很。生活給他一拳,就像打在鐵上,彼此都很疼。
但也有時代的因素。
每個人都是時代的鏡子,你身處時代中不覺得它對你的影響有多大,但跳出來就照得一清二楚。五○后一代想著法子多生娃,九○后一代只想著佛系「養蛙」,這不是時代的印記是什麼?
陸遊所處的時代,國家存亡的緊張感,是蘇軾那個年代的人無法體會的。中原正統與偏安一隅的強烈落差,無疑會反映到每個人的心性中,只要他是一個家國觀念強烈的人,肯定會感到苦痛。而且終其一生,隨著國家的沉淪,這種苦痛不僅無法解脫,還會持續加劇。
我們讀晚清史,心裡都會憋屈難受。陸遊就是在類似晚清的年代里,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大局觀的人,他倒是想豁達,問題是豁達得起來嗎?
不心塞至死,就算豁達了。
真的,陸遊活到了84歲,超過世界最長壽國家日本目前的人均壽命。這簡直是奇迹。
他一生熬死了多少仇人,就是等不來國家的崛起。人家都說他,長命而短運。倒霉透頂。
你看他死前給兒子的詩: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都會背吧?這就是上教科書的作用啊,哪天萬一真從教科書里刪了,我們的孩子就無法感受800年前這位老人家的悲哀與情懷,無法構建共同的歷史記憶了。
3
有些人的苦難是沒得選,有些人則是出於信念。陸遊屬於後者。
他明明可以選擇更舒服的活法,但他不願,更不屑。
南宋的官場,沒有左派和右派,但有主戰派和主和派。主戰的聲音大,但多數時候,主和的權勢高。
哪怕心裡有過一絲政治投機的念頭,陸遊的選擇或許就會不一樣,仕途肯定會完全改變。
比如,秦檜權勢最熾熱的時候,跟隨他高喊幾句「和平萬歲」的口號,得到官職與升遷的機會就會大得多。陸遊有一個老同事,就因為彈劾過二十多位主戰派,連連陞官,做到了諫議大夫。
這無疑也是一種活法,卻是陸遊最不屑的活法。
秦檜當年在關鍵時刻排擠、打擊陸遊,不僅僅是要為孫子秦塤爭個狀元,主要原因是在於陸遊喜歡發表「恢復中原」的意見。明知與權相的政見相左,仍然高聲表達出來,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呢?
陸遊就是這樣真實的一個人,即便他再渴望做官獲得重用,實踐他的匡時救國理念,他也不能背叛或出賣他的根本立場。
日常生活中,陸遊的人緣很不錯,這得益於他為人的寬厚。秦檜倒台後,秦家後人的日子並不好過,包括奪了陸遊狀元的秦塤,生活一度也很潦倒。陸遊有次路過南京,專門去看望秦塤,並不記恨當年仇。
但他始終有一條底線,不拿原則換權位。用現在的話說,油膩的事,不幹。
宋孝宗曾問,當今詩人中,有李白這樣的大咖嗎?左丞相周必大說,有啊有啊,他叫陸遊。
皇帝由此格外欣賞陸遊的詩文,曾當面誇獎他,說愛卿筆力甚勁,非他人所及。
哪怕心裡有過一絲向現實妥協的念頭,陸遊就會立馬領會皇帝的意思—聖上雖然不喜歡北伐,但他喜歡我的才華呀。
如果你是陸遊,你會怎麼選擇?
我想,我要是陸遊,我就是專門開個公號,只給皇帝一個人寫詩,小日子也可以過得很滋潤啊。我不作惡,不趁勢附和皇帝,不攻擊異見分子,不就行了嗎?
人家陸遊是怎麼選擇的?他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裡很誠實—皇帝欣賞我的詩文,我不稀罕,他要採納我的救國主張,我才稀罕呢。
苦難與黑暗,給了他一顆強大的內心。
4
然而,這麼自甘受苦的一個人,卻總有人說他在裝相。
從陸遊在世的時候起,直至今天,在對他的評價上,一直存在兩個對立的維度。
一個當然是說他是愛國詩人。錢鍾書有段話說得很好,雖然他可能是在反諷陸遊,但不妨用在這裡:
「他不但寫愛國、憂國的情緒,並且聲明救國、衛國的膽量和決心……愛國情緒飽和在陸遊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讎、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衝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
另一個是說他成天在詩里吹牛,空談愛國,只是為了博個好名聲,堪稱愛國賊。
與陸遊同時的宰相湯思退,政治主張跟他的名字一樣,天天想著對金國讓步議和。他曾經上奏說:「群臣皆以利害不切於己、大言誤國以邀美名,宗社之重,豈同戲劇?」這是在罵陸遊這樣的主戰派。
清代史學大師趙翼譏笑陸遊「十詩九滅虜,一代書生豪」,意思是陸遊只能天天在詩里意淫吊打侵略者。他做過一個假設,說開禧北伐那年,陸遊要是年輕十歲,肯定會上戰場,然後成為「帶汁諸葛亮」。
「帶汁諸葛亮」諷刺那些才幹自比諸葛亮,但一上戰場就落淚而逃的人。趙翼認為,陸遊就是這樣的人。
錢鍾書對趙翼的看法照單全收,說陸遊整天激情澎湃,鼓吹愛國,不過是在打官腔。還說陸遊愛國詩中「功名之念,勝於君國之思」,意思是愛名勝過愛國。
這樣的聲音當下尤其盛行,流毒之下,就連我一些教書育人的朋友,也會這麼看陸遊。5
這些人嘲笑陸遊的理由很簡單。用一句流行的懟人的話就能概括:你行你上啊,不行別亂說。
好像你滅不了敵國,就連愛國的權利都沒有了。
好像除了打過仗的軍人,其他人的愛國都是虛偽的。
我不知道陸遊再世,會怎麼跟這些人互懟。或許以他的性格,他根本就懶得搭理他們,有這個時間不如再寫兩首愛國詩呢。
那我借用一句名言先幫陸遊同志噴回去吧:我評論個電冰箱,自己還得會製冷啊?
宋金對立的形勢下,發動北伐確實需要衡量很多現實問題:該不該打?為什麼打?為什麼不能打?為什麼打不過?
韓侂胄開禧北伐失敗,結果搭上了性命,連類別都成了「奸臣」。似乎就是主和派對主戰派的教訓,讓你們天天喊愛國,就這下場。
陸遊的悲劇更深一層,他並不想做個空談家,但朝廷不給他機會上戰場,逼得他只好做空談家。
他的意義,就是以他的悲劇告訴時代,告訴歷史—面對強敵壓境,舉國噤若寒蟬,舉國歌舞昇平,沒有憂患意識,沒有陽剛之氣,這個國家大概沒什麼希望吧。
需要有人站出來,喊出來。批評也好,打雞血也好,才能保證年輕人有血性,不在所謂盛世中淪為軟蛋。
在經濟文化繁盛的幻影里,在暖風熏得遊人醉的晚上,沒有陸遊這樣的人,不合時宜地一再提醒當權者,不加強國防,不消滅腐敗,不磨礪鬥志,估計南宋撐不了那麼久,四五十年內就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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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年代,喊打喊殺是容易的,也是有利可圖的。君不見,多少人把愛國變成了一門生意。
但在求饒議和成主流的年代,你上街喊打喊殺試試看,不被打被殺算你走狗屎運。陸遊那樣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不僅不吃香,還有很大的風險。隨時有被不願醒來的人抓去一頓飽揍的危險。他又不傻,憑什麼要這麼干?
以他的文筆和詩才,寫一寫做鬼也風流的詩句,歌頌領導人體恤民情,鐵定不成問題。他又不傻,憑什麼不這麼干?
人與人最大的差別從來不是金錢或地位,而是思想境界。
思想境界低的人,總是認為別人的境界跟他一樣低。想來想去,都想不出陸遊握有一手好牌,卻打得那麼爛的原因。最後,就連好名都成了罪狀。
陸遊好名,這是肯定的。他跟屈原、文天祥這些人一樣,都有「青史意識」,就是願意用一生砥礪名節,百折不撓,以求在歷史上留個好名聲。
所以他最苦悶的兩件事,一件就是南宋沒有戰鬥意識,另一件就是怕後人不懂他的苦心:「此心炯炯空添淚,青史他年未必知。」
問題是,好名難道錯了嗎?
一個社會還是應該在世俗的成功、庸俗的事物之外,標懸更高的標準,不然這個社會也是無望的。陸遊為了青史留名,寧可一生受苦,難道不是在踐行更高的標準嗎?
陸遊的聲音,顯然跟南宋朝廷的主體思想是對立的,但他在當時沒有遭到封殺,在後世卻受到莫名的譏笑,這到底是誰的悲哀?
這不是南宋的悲哀,南宋有這個肚量容納異見,儘管堅持異見的陸遊一輩子失意。
這也不是陸遊的悲哀,陸遊並不需要去迎合那個時代的主流,儘管堅持邊緣意味著要失去更多。
這是譏笑者的悲哀,悲哀到只能靠踩著陸遊的肩膀,宣告自己的庸俗,從而擠進嘩眾取寵的主流。
歷朝歷代,如果沒有這些世俗的譏笑者,歷史的車輪照常滾滾前行;但如果沒有陸遊這樣甘受其苦的人物傳承支撐,中華文明難免受到毀害。
李贄:明朝第一思想犯,人過中年為自己而活
一個人到了什麼時候,才能夠為自己而活?
李贄的答案不是18歲,也不是36歲,而是5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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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0年,李贄54歲。此時,作為雲南姚安知府,他的三年任期屆滿。
上級領導對他在這個偏遠之地的工作和貢獻相當認可,要向朝廷舉薦他。
沒想到,李贄一聽到陞官的消息,拔腿就跑。他要求他的上級領導一定替他遞交辭職信。
與他在學術上針鋒相對的駱問禮,得悉李贄辭官的消息,在給友人的信中對李贄作出了極高的評價,把他當作士人的榜樣:
「士類中有此,真足為頑儒者一表率。近世儒者高談仁義,大都堂奧佛老而支離程朱,至於趨炎附熱,則無所不至,視此老有餘愧矣。」
但這個士人的榜樣,在辭官之前,內心卻是煎熬而痛苦的。
李贄是一個真實的人,真實得把科舉做官當成謀生的手段,當成社會職業的一種,而從不去夸夸其談治國平天下、為人民服務的大道理。
嘴上不說,他卻比空喊口號的官員清廉得多,口碑和實績也都好得多。不願同流合污,堅守內心孤傲,是他20多年官場生涯痛苦的根源。
1527年,李贄生於福建泉州一個「航海世家」。26歲時,在鄉試中考中舉人。
中舉這麼大的幸事,他則認為不過是兒戲。他說,中舉秘訣無外乎每天背誦幾篇範文,等到肚子里有三五百篇範文了,在考場上審對題目,根據題目默寫一篇上去,保准高中。
簡單得讓蒲松齡聽了落淚,范進聽了要再發瘋。
有個舉人頭銜,足以糊口謀生。李贄對進士沒有什麼欲求,所以未再參加會試。
四年後,他遠離家鄉,開始宦海生涯:在河南共城任儒學教諭3年,在南京和北京國子監任教官各數月,在禮部任司務5年,調任南京刑部員外郎又近5年,最後被任命為雲南姚安府知府。
在就任知府以前,他的官俸極為微薄,甚至不足糊口。
這期間,他做官並不順利,處處與上級領導「觸」。這種抵觸未必是行動上的抵牾,但其內心有稜有角,與現實格格不入,卻是不爭的事實。
合群是合群者的通行證,孤獨是孤獨者的墓志銘。
為了承擔家庭與家族責任,20多年裡,他不得不收起觸角,摸黑前行,孤獨痛苦,難以言表。
一個中年人,肩上有太多的重擔,內心有巨大的壓力,他只有默默忍著,不敢出聲,尤其不敢順從自己的個性,好好任性一把。
再苦再累,再泯滅個性的光輝,也只有咬牙堅持。哪怕牙斷了,只能和血吞。
他始終清楚,一個中年人活著的意義—為妻子而活,為子女而活,為父母而活,為家族而活,唯獨不曾為自己而活。
這期間,中年李贄經歷的苦難一點點磨礪他的本性,也一步步釋放他的枷鎖。因為清貧,他有過極其深刻的挨餓體驗。他的至親,包括他的父親、祖父、兒子和兩個女兒,在幾年內陸續去世。
那段時間,他說與妻子黃宜人「秉燭相對,真如夢寐」。
生命中有太多無法承受之重。連李贄都只能把這一連串的重擊當做夢一般,以此麻痹自己的內心。
2
54歲那年,李贄辭官,逃離體制。
之所以做出這個任性的決定,是因為此時,他認為加諸其身的家庭責任已經完成。大半輩子為他人而活,現在是時候為自己活一次了。
所以,54歲,在絕大多數人一眼望到死亡的年紀,李贄重新出發了。
去尋找他渴望了大半輩子的獨立、自由與個人主義。
從選擇落腳的地方,他就表現得與眾不同。一般官員都是告老還鄉,還有說發達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成功了也沒意思。
而李贄,去了湖北黃安,寄居在耿氏兄弟家裡。
他的理由貌似很純粹,因為這裡有朋友,生活不用發愁。「我老矣,得一二勝友,終日晤言以遣余日,即為至快,何必故鄉也?」
事實上,他不願回老家泉州,也與他的個性有關。他平生不愛被人管:
「人生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入官,即為官管矣。棄官回家,即屬本府本縣公祖父母管矣。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則禍患立至,其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寧漂流四外,不歸家也。」
這個理由,與他辭官時所說「怕居官束縛」是同樣的道理,都表達了一種對獨立、自由與個人主義的渴望。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說,按照當時的習慣,李贄一旦回到泉州,他所需要照顧的決不能僅止於自己的家庭。他是族中有名望的人物,又做過知府,那就一定會陷入無數的邀勸糾纏之中而不可自拔。
然而當時的李贄,已歷經生活的折磨,同時又研究過佛家和道家的思想。他在重新考慮生命的意義,重建人生觀之餘不能再墨守成規。
也就是說,他不能把讀書、做官、買田這條生活道路視為當然,也亟待擺脫由於血緣關係而產生的集體觀念。
可以看出,李贄的思想已經遠遠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他標榜個人價值,企圖掙脫一切宏大意義,既不能受縛於官僚體制,亦不能被傳統的家族觀念困住。
他選擇了一個遠離故鄉、遠離宗族的地方,作為終老之地。
然而,他的親族對他這種背離傳統的行為,並不能理解和原諒,也不能善罷甘休。他沒有了兒子,於是他的家族強行指定一個侄子作為他的繼承人,這引起他的不滿。
在事先寫好的遺書中,他提到這個侄子說:「李四官若來,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決不可遣人報我死。」
他早看透了基於血緣關係的親族之間的感情虛偽,在世人面前假哭以維繫所謂倫理或爭奪財產繼承權。總之,假戲做足,沒有一個真字。哪怕他死了,他也不願意讓他的族人知道,免得上演如此醜陋的戲碼。
他的妻子後來獨自從黃安返回泉州老家,並在老家去世。他很思念,也很痛苦,但還是沒有還鄉處理妻子的後事,只是留下了一些催人淚下的回憶妻子的文字。
他說,他沒有一夜不夢見她。
62歲那年夏天,他在寄居地湖北麻城維摩庵剃去頭髮,卻留下鬍鬚,成了個亦僧亦俗、不僧不俗的模樣。
朋友見了,都很驚訝。他淡定地解釋說,天氣太熱。
不過,他剃髮的真實想法,在另外一些場合,坦率地表達了出來。
他在一封信里說,之所以落髮,是為了對抗家族俗事,讓家族中人徹底死心,不要指望他還能回去。
在給知交焦竑的信里,他說得更決絕:「今世俗子與一切假道學,共以異端目我,我謂不如遂為異端,免彼等以虛名加我,何如?」
反正世人都說我是「異端」,我乾脆就剃個光頭成全他們,怎樣?哈哈。
3
在這個萬物冥冥之中皆有秩序的世界上,李贄就是一位生命可以蒼老,思想絕不蒼老的歌者。
他的狷狂性格,是對世俗人生的反叛,也是對傳統禮俗的抗爭。為此,他不憚與整個社會的絕大多數為敵。他說,幸好我天生膽大,不然自己都要被自己嚇死—
「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以忻艷以為賢也,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於用;其所鄙者、棄者、唾而罵者,余皆以為可托國托家而託身也。」
晚明,一個走向沒落衰頹的時代,竟是這名執著的老者,為帝國塗抹了一筆最有力的青春色彩。
他做的第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是把孔子請下神壇。
他告訴世人,「聖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他否定孔子、孟子的聖人地位,認為孔孟非聖人,也和常人一樣,兩者沒有高低之分,所以人人皆可成聖,沒有必要以孔孟的是非觀作為自己的標準。
他說,道路不只有一條,心性也不只有一種,怎麼可以強求同一?
他的主張,本質上是在崇尚個性。
現在的年輕人對這一點估計沒什麼感同身受,覺得彰顯個性是與生俱來的,還用得著去爭取和追求嗎?但集體主義年代的過來人,應該都深深懂得,李贄的勇氣與不易。在只有一種聲音、一種是非的年代,你去崇尚個性試試?
他批判程朱理學,指出所謂正統人士都是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他極其痛恨那種「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的偽道學家們。
他認為「人必有私」,人人都有私心,孔子也不例外。
他其實是一位真正尊崇孔子的儒生,所以要讓孔子回歸到人本身,拒絕程朱理學對孔子的神化,更反對統治者利用孔子來鉗制人性,禁錮思想。
他說得很直白:「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以此,將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慾」那一套束縛性的禮教擊得粉碎。
不僅如此,他還公開挑戰男女大防,給男權社會難堪。
他為女性說話,說頭髮有長短,但男女的見識無長短。他公然招收女弟子,無拘無束地跟女弟子唱和交往。
晚明性靈派作家袁中道說,李贄晚年多病寡慾,但為了反對道學的虛偽面目,不惜在言語中故意表現出很放縱情慾的樣子。
每次講學,有人拿著道學家的書來求問,李贄就很氣憤,說與其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還不如攜歌姬舞女,淺斟低唱。然後,看到有學生攜妓來聽課,則破顏微笑說,這也比跟道學先生做伴強。
李贄幾乎把人們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徹底翻了個個兒。
他干過的事兒,300多年後,五四時代那些反傳統的知識精英照著又幹了一遍,然後一個個成了啟蒙大師。
而這些啟蒙大師們,都離不開一個重要的啟蒙老師,那就是李贄。
4
啟蒙者,被稱為盜火的人,時常要冒著「身敗名裂」乃至付出生命的危險。
從李贄決定為自己而活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危險的迫近。
他的文字都是那樣純凈,讓人一眼見底,卻有一股穿越時代的力量。他信步走著,同時代人打馬都追不上。
他不過是那個永葆童心的孩子,說出了大實話,但所有人都警告他,閉嘴,那是皇帝的新衣,多漂亮。
他晚年的困境始於與耿定向的論戰。
由於與耿定向的二弟耿定理是知交,李贄辭官后選擇寄居黃安耿家。他的理念雖與耿氏兄弟截然不同,但耿定理的包容心態與柔和個性,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思想對立背後的緊張。
耿定理去世后,彼此失去緩衝的耿定向與李贄反目,雙方開始長達十年的激烈論戰,且由學術爭辯發展到現實敵對。
耿定向認為李贄的思想是在「殺人子弟」,李贄則認為,以「存天理,滅人慾」相標榜的耿定向跟常人沒什麼兩樣:
「人盡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屬官而求尊顯,博求風水以求福蔭子孫。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及乎開口講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我憐東家之飢矣,又思西家之寒難可忍也……」
跟常人一樣有私心,講學卻又這公那公,儘是口是心非,或心是口非。這正是李贄平生最鄙視的偽道學。
李贄還寫過一篇文章,說僧徒二人探討怎樣罵人合適。他們說,世人喜歡罵人為禽獸,為強盜,這些都不合適。因為禽獸是有情有義的;強盜是被逼的,只要給他效力的機會,也能殺身圖報。兩人繼續討論,世人罵人,說枉披了一張「人皮」,徒弟建議,可以罵「枉披了一張狗皮」。但和尚覺得還不妥,狗尤重義性,守護家主,忠心耿耿,比人強多了,以狗罵人,反而變成以人罵狗了。結果,兩人商量到半夜都沒有一個結果。
這篇文章對假道學家的諷刺,簡直絕妙到無以復加。
然而,衛道士們也開始行動了—
1590年,耿定向看到公開刊行的《焚書》后極為惱火,認為《焚書》是李贄對自己的攻擊和誹謗,於是寫了公開信《求儆書》,指斥李贄的異端思想。而後,又聯合官府,驅逐李贄。
1591年,李贄在袁宏道的陪同下游武昌黃鵠磯,被一些人誣為「左道惑眾」,又遭驅逐。同年秋,耿定向及其門生蔡毅中再次攻擊李贄。
1594年,耿定向卧病著書,對「異學」和李贄再作攻擊。同時,麻城一些人揚言要拆毀李贄居住的芝佛院。
1595年,耿定向的學生史旌賢調任湖廣僉事,揚言要「以法」懲治李贄,麻城又掀起一場迫害李贄的風波。
與此同時,李贄與澹然等女弟子間的通信談道,被誣為「男女混雜」,甚至有人揚言「欲殺」李贄。
總之,同時代的士大夫,絕大多數被李贄甩開幾條大街。他們的思想跟李贄不在一個層次上,所以完全不接受他的主張。他們只能通過否定的形式來與李贄劃清界限,說他「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說他「專以黑為白,以蒼為素」。
面對這些挑釁與威脅,李贄明言自己本心貴無事,但也不怕事,表現出了孤膽英雄般的氣魄:
「平生所貴者無事,而所不避者多事。貴無事,故辭官辭家,避世避地,孤孤獨獨,窮卧山谷也。不避多事,故寧義而餓,不肯苟飽,寧屈而死,不肯幸生……無事固其本心,多事亦好度日。」
5
1601年春天,李贄居住的芝佛院被一場人為的火災燒得乾乾淨淨。
儘管案情的真相未能水落石出,但沒人懷疑,一張迫害李贄的天羅地網已經張開。
初春寒意侵人,75歲的李贄,衰老貧病,亡命黃柏山中。
此時,萬曆十七年(1589年)的一位進士—馬經綸,仰慕李贄的盛名,冒著風雪,跋涉三千里,去救援李贄。
馬經綸最終把李贄帶到了順天通州的家中,以避楚難。
不幸的是,僅僅一年後,李贄又大禍臨頭。
1602年,又是春天,禮科都給事中張問達上疏參劾李贄邪說惑眾,罪大惡極。其中最聳人聽聞的話莫過於此:
「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於庵,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一境如狂。」
實際上,不同於那些表面守禮而暗中縱慾的假道學,「異端之尤」的李贄在個人生活上是個自覺的禁慾者。他同女弟子的交往,乃基於正常的人性人情,但偏偏就招來了風言風語。
衛道士們的虛偽正在這裡:縱情聲色也罷,男盜女娼也罷,只要不公開化,就是許可的。相反,李贄公開向這種虛偽性挑戰,卻變得十惡不赦。
張問達在奏疏最後不忘強調現實的危險性,說李贄現在已經移居通州,通州離帝都僅四十里,「倘一入都門,招致盡惑,又為麻城之續」。
結果,萬曆皇帝朱翊鈞下令,李贄應由錦衣衛捉拿治罪,他的著作應一律銷毀。
當逮捕李贄的錦衣衛到來時,正在病中的李贄急問馬經綸:「他們是什麼人?」
馬經綸答道:「是錦衣衛的衛士到了。」
李贄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不想連累好友,強撐著爬起來,走了幾步,大聲說:「是為我也。為我取門片來!」於是躺在門片上,說:「快走!我是罪人,不宜留。」
被投入詔獄的李贄,沒有受到肉體的折磨。根據審訊結果,他應該可以出獄,由地方看管就是了。
然而,這名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的鬥士,晚年才過起了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怎能忍受即將到來的管束?
1602年,農曆三月十六日,一名侍者在監獄中為李贄剃頭。趁侍者離開的間隙,他拿起剃刀,朝自己的脖子上割下去,頓時鮮血淋漓。
侍者大急,問老犯人:「和尚痛否?」
李贄已不能出聲,用手指在侍者掌心中寫字作答:「不痛。」
侍者又問:「和尚為何自割?」
李贄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
根據袁中道的記載,李贄在自刎兩天後才死去,永遠告別這個「世不我知,時不我容」的世界。
他曾說過,人生在世為客,以死為歸。何況活了七八十歲后「歸家」,是值得喜而相慶的事。
為了自由,他從棄官、棄家、棄發,到最後一刻的棄命,一切選擇都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無悔。
誠如他自己所說:「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盡磨難,一生坎坷,將大地為墨,難盡寫也。」
也許,在歷史上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自身可以省卻許多煩惱與苦痛。然而,李贄註定是個失敗的孤膽英雄,賣命的自由捍衛者,痛苦的先知先覺者。
尼采說,他沉淪,他跌倒。你們一再嘲笑,須知,他跌倒在高於你們的上方。他樂極生悲,可他的強光緊接你們的黑暗。
今天,我們重溫李贄的一生,就像在攀登一座思想與人格的高峰。
致敬,李贄!
辜鴻銘:近代最有趣的人,嬉笑怒罵為自己壯膽
辜鴻銘,說起這個名字,估計德國人會比我們先笑。
辜鴻銘是晚清民國年間人,生前就極有名。西方人說,不去看紫禁城也不要緊,但不可不看辜鴻銘啊。
這麼多國家中,辜鴻銘在德國的名氣最響。不苟言笑的德國人竟然成了辜鴻銘的迷弟迷妹,你說很不可思議吧?
但辜鴻銘在我們的印象中評價一般,甚至接近負面。經常貼在他身上的標籤不外乎:拖長辮,小腳癖,老怪物,好罵人,頑固守舊,尖酸刻薄,與封建殘餘沆瀣一氣……
事實上,這些標籤都把辜鴻銘片面化了。
辜鴻銘比我們想象的有趣得多。他把玩世不恭、嬉笑怒罵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甚至針砭時弊、表達政見也是這種態度,藏得太深,以至於我們只知道他的怪誕和保守,不懂得他的幽默和激進。
1
在民國,有三條辮子最出名,一條是張勳的,一條是王國維的,還有一條是辜鴻銘的。
如果說,張勳留的是政治野心的辮子,王國維留的是文化象徵的辮子,那麼,辜鴻銘留的就是刻意搞笑的辮子。
周作人寫文章說,辜鴻銘頭上一撮黃頭毛,卻編了一條小辮子,連他的車夫也是一個背拖大辮子的漢子,和主人正好一對。
當時辜鴻銘在北大教書,被稱為該校最古怪的人。
羅家倫上過辜鴻銘的英詩課,看不慣他的辮子,曾對同學開玩笑說:「有沒有想要立刻出名,只要在辜先生上樓梯時,把他的辮子剪掉,明天中外報紙一定競相刊載。」當然,這個名並沒有人敢出。
這條辮子這麼礙眼,辜鴻銘卻引以為豪。他留著辮子,但從不說一堆死忠的話,而時常以幽默化解人們對他辮子的好奇。
學生們嘲笑他的辮子,他平靜地懟了回去:「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
在一次飯局上,辜鴻銘主動跟胡適聊到,去年(1920年)張勳過生日,辜送了他一副對子,上聯是「荷盡已無擎雨蓋」,他讓胡適猜下聯是什麼?胡適一時想不出好句,只好問他:「想不出好對,你對的什麼?」他說:「下聯是『菊殘猶有傲霜枝』。」
他又問:「你懂得這副對子的意思嗎?」胡適說:「『菊殘猶有傲霜枝』當然是張大帥和你老先生的辮子了。『擎雨蓋』是什麼呢?」他說:「是清朝的大帽。」
辜的日本友人薩摩雄次說,若有人問及辮子的事,辜就會搖頭晃腦地說:「這是我的護照。」
辜老先生,你這麼愛調侃你的辮子,有考慮過辮子的感受嗎?
2
辜鴻銘是一個狂傲的人。老實說,這種人不大好相處,但他的幽默個性恰好彌補了性格乖張的不足。所以他的同時代人,無論踩他也好捧他也好,都承認他是一個擅長搞笑的怪咖。
一天晚上,胡適的老同學王彥祖請法國漢學家戴彌微吃飯,陪客中有辜鴻銘。
入座之後,戴彌微的左邊是辜鴻銘,右邊是徐墀(北大教授,綽號「徐顛子」)。大家正喝酒吃菜,忽然辜鴻銘用手在戴彌微的背上一拍,說:「先生,你可要小心!」
戴先生嚇了一跳,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你坐在辜瘋子和徐顛子的中間!」大家聽了,哄堂大笑。
那晚的飯局,辜鴻銘講了很多段子。有些段子,他還在不同場合反覆講,每次總添上新花樣,搞得胡適暗發牢騷:哥,這段子我都能背誦了。
辜鴻銘在飯局上大講他最得意的安福國會選舉時他賣票的故事。
安福俱樂部當權時,規定一部分參議員須由中央通儒院票選,凡國立大學教授,凡在國外大學得學位的,都有選舉權。於是許多留學生有學士、碩士、博士文憑的,都有人來兜買。
辜鴻銘說,有個留學生小政客來運動他投一票。他稱文憑早就丟了,小政客不依不饒,說:「誰不認得你老人家?只要你親自來投票,用不著文憑。」
雙方討價還價,敲定了辜鴻銘現場投他一票可得四百元。
選舉前一天,錢和選舉入場證都送來了。辜鴻銘立馬跑去天津,把四百元花在了妓女身上,逍遙了兩天才回北京。
一回到家,小政客追上門大罵他無信義。辜鴻銘拿起棍子,指著小政客,說:「你瞎了眼睛,敢拿錢來買我!你也配講信義!你給我滾出去!從今以後不要再上我門來!」
說完這個故事,辜鴻銘對胡適說:「你知道有句俗話:『監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我上回聽說的孔教會要去祭孔子,我編了一首白話詩:
監生拜孔子,孔子嚇一跳。
孔會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胡先生,我的白話詩好不好?」
辜老先生,你這麼愛聊天,還不漏機鋒地把白話詩譏諷了一下,有考慮過胡先生的感受嗎?
3
像辜鴻銘這樣的耿直之人,確實能控制住場面,反客為主,但也經常把天聊死。
1902年,辜鴻銘在湖廣總督張之洞幕府做秘書。是年慈禧生日,湖北各機構懸燈結綵,鋪張揚厲,費資鉅萬。張之洞邀請各國領事大開筵宴,並招致軍界、學界參加,奏西樂,唱新編愛國歌。
辜鴻銘在座陪宴,忍不住對兩湖書院院長梁鼎芬說:「滿街都是唱愛國歌,未聞有人唱愛民歌者。」
梁鼎芬心想,這個聊天的開頭有檔次,就說:「要不你編一個試試?」
辜鴻銘想了一下,說:「余已得佳句四句,君願聞之否?」梁鼎芬說:「聽啊。」辜鴻銘說:「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
當眾搞怪諷刺大領導,這個天別人沒法接啊,於是就聊死了。
在北京的一次宴會上,座中都是一些社會名流和政界大咖。有一位外國記者問辜鴻銘:「中國國內政局如此紛亂,有什麼法子可以補救?」
你猜,他怎麼回答?他說:「有,法子很簡單,把在座的這些政客和官僚,拉出去槍決掉,中國政局就會安定些。」
這……好吧,今天天氣哈哈哈。
辜鴻銘後來雖然被視為保皇黨,但他從不諂媚權貴,即便是總理、省長,只要看不順眼,照噴不誤。
人家說,中國將亡於外交失敗,或亡於無實業。辜鴻銘說,中國之亡,不亡於實業,也不亡於外交,而實亡於中國督撫之好吹牛也。「今日欲救中國之亡,必從督撫不吹牛做起。」
有人對辜鴻銘說:「你所發的議論,皆是王道。為什麼在世上行不通呢?」辜鴻銘回應:「天下之道只有二端,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孟子所謂『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
藉機諷刺社會實行的是「王八蛋之道」,在清末不正一針見血嗎?
林語堂說,辜鴻銘是一塊硬肉,不是軟弱的胃所能吸收。
辜老先生,你這麼犀利,難怪在官場混不好。
4
都知道魯迅罵人厲害,文風似匕首。其實,辜鴻銘罵人的藝術一點也不比魯迅弱,而且更加形象、幽默。
辜鴻銘罵袁世凱,那是一如既往地罵,哪怕袁世凱權勢正炙。
1907年,袁世凱與張之洞以封疆大臣同入軍機。一次,袁對德國公使說:「張中堂是講學問的,我不是講學問的,只是辦事的。」
辜鴻銘後來聽說了,對袁的幕僚說:「這話說得很對,但要看所辦的是什麼事,如是老媽子倒馬桶,自然用不著學問。除倒馬桶之外,我不知道天下有什麼事,是無學問的人可以辦得好的。」
這境界,罵人真不帶髒字。我每讀這段軼事,總是忍不住笑場。
辜鴻銘在洋人面前也罵袁世凱。一個洋人跟他討論西方人分貴種、賤種,辜鴻銘借題發揮說,對,人說袁世凱是豪傑,在辜某人看來,袁就是一個賤種。
這是近乎不留口德地罵了。辜老先生,你跟袁世凱什麼仇什麼怨啊!
後來,當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凱,還真的在罵聲中死去了,辜鴻銘尤為高興。北洋政府要求舉國上下哀悼三日,停止一切娛樂活動,辜鴻銘專門請來戲班子在家中唱戲三天,邀請中外友人一起開心。
辜老先生,我就欣賞你這股到老依舊叛逆、不與紅人妥協的精神。
5
辜鴻銘的幽默不用來罵人,用來干點別的,效果也是很好的。
比如,用來向洋人宣傳中國傳統。
辜鴻銘在英國讀書時,每屆冬至,必在他住的房間內備陳酒饌,遙祭祖先,表示不忘本。
他的英國房東太太等他叩拜祖先完畢后,必定笑嘻嘻地問他:「你的祖先什麼時候來吃喝你為他們備的這些酒饌?」
你猜,辜鴻銘怎樣回答?他說:「就在你們的祖先來聞你們所獻鮮花的時候。」
一次,辜鴻銘到一洋人朋友家中參加飯局,就他一個華人,眾洋人就推他居首座。席間,洋主人問辜:「孔子之教有何好處?」
辜鴻銘逮到發揮的機會了,說:「頃間諸君推讓,不肯居首座,此即是行孔子之教。若行今日所謂爭競之教,以優勝劣敗為主,勢必俟優勝劣敗決定后,然後舉箸,恐今日此餐,大家都不能到口。」
你看,幽默、會說話的人就是不一樣,這廣告無縫植入,堪稱完美。放在今天,辜鴻銘絕對是海外孔子學院首席形象代言人吶。
其實,這種幽默手法正是辜鴻銘的長項。無論日常生活還是教書著述,他憑藉淵博學識,都能就近取譬,博人一笑,又有所得。
他在北大教英詩就是這樣。據羅家倫回憶,辜講英國詩總是說,這是「外國大雅」,這是「外國小雅」,這是「外國國風」,這是「洋離騷」。
傳播新的知識思想需要就近取譬,實現語言的本地化讓人產生天然的熟悉感。辜鴻銘做到了。
今時今日,假如讓辜老先生來解釋「共享經濟」,他會怎麼說?
以他老不正經的性格,肯定會說:共享經濟古已有之,青樓妓院是也。
6
我為什麼要寫辜鴻銘?
林語堂說過,辜鴻銘是一個怪物,但不令人生厭,因為他是具備一流才智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有見識和深度,不是這時代中的人能有的。
辜鴻銘學識足夠淵博,做人足夠幽默,閱歷足夠豐富,這些都是他的資本。但這些東西,終其一生,他都沒有拿來變現,比如變成一個滑頭的投機派,保皇興就頂保皇黨,共和旺就走向共和。他沒有這麼做,而是固執地做那個最保守的人,簡直笨得可以。
但這一「守」,守住了真性情。
保守,就是不隨大流。這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艱難的選擇。堅持終生不隨大流,則是難上加難。想想看,你一個人在路上走,往前走,往後走,都沒有壓力,但是,當你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往你相反方向跑,這時候你心裡不發毛?不想掉頭拔腿跟著他們跑?
近代以來,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即便鴉片戰爭打了敗仗,舉國上下仍然堅定地認為洋人不過是炮艦做得好,要論文化和制度還是咱中國牛。大背景如此,做一個守舊的人是很容易的,趨新就很難了。
這時候,有勇氣離隊自己走的人就值得敬佩。比如徐繼畲,一個地方政府官員,在《共產黨宣言》問世的同一年出版了《瀛寰志略》,告訴國人要正視西方制度優點。
到了清末民初,辜鴻銘主要活動的那個年代,整個社會風氣倒了過來,連最頑固的慈禧都開始搞新政了。
這時候,趨新是很時髦的,守舊就很難了。辜鴻銘的難得之處就在這裡,整個社會都往一個方向跑了,他自己給自己壯膽,偏偏選擇了反方向。
如果我們不開啟上帝之眼來評價歷史人物,僅就當時的社會情境來衡量一個活生生的個體,那麼,辜鴻銘無疑就是另一個維度的徐繼畲。他們的選擇都把他們推向了最難的處境,但他們都不在乎。
內心這麼強大的人,多少要有點偏執症才頂得順吧。
做一個幽默、有趣、嬉笑怒罵無所忌諱的人,或許也是辜鴻銘為自己壯膽的一種方式。
寫到這裡,我彷彿看到一個清瘦的老人拄著杖子走過,戴著標誌性的瓜皮帽,留著小辮子,但他的背影那麼長,那麼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