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愛之傷
第3章愛之傷
他與小蟬的家,只隔著一條街。但這窄窄的街道,卻是讓他們彼此,疏離了許多年。
年少的時候,他在樓前的小巷裡,抱書走過,淡淡地抬頭,總能看到小蟬在後窗的陽台上,邊噝噝地啜著一杯溫軟甜香的牛奶,邊百無聊賴地扶欄看著樓下穿街而過的小孩。偶爾,與他的視線相觸,即刻便散漫地游移開了。他知道小蟬的父母,是這一帶有名的商人,所以她能夠讀學費昂貴的貴族學校,且神態里滿是逸致閑情,也並不奇怪。但他還是有一點不甚明白,為何小蟬如此喜歡這樓后破敗的小巷。他每日從這坑窪的路上走過,看到那小狗隨意拉下的糞便,或是隔壁收撿破爛的陳三,叮叮噹噹地帶著一股怪味,滿載而歸時,總是覺得厭惡;似乎自己,也沾染上深浸其中的一種污穢和骯髒。若是遇到雨天,這條街,被水一衝,更現出那積蓄多年的晦暗落魄來。他在這樣的小巷裡一路走著,無意中抬頭看到衣衫華美的小蟬,氣定神閑地喝一杯草莓的奶昔,心情常愈加地慘淡;冥冥中總感覺,是命運故意派了這樣一個優越的女孩,來將他本就髒亂的生活,襯托得愈發陰鬱黯淡。
所以他不喜歡小蟬。骨子裡的自卑,讓他羨慕小蟬的出身,亦不屑她的孤傲。他的成績,是學校里數得著的,尤其是英文,幾乎是天生地一點就通。據說小蟬從小就是跟了英語家教學習的,所以口語也是流利到無人能敵。從初中時,參加市裡的英語競賽,他總能遇到小蟬。兩個人常一前一後地坐在同一個考場里,名次,也是緊緊地挨著。上台去領獎,在下面的掌聲里,他略略緊張,餘光里看到小蟬的從容和自如,突然地便恨自己,連帶地覺得那獎,都比小蟬的要卑微;儘管,其實小蟬只有一次領先於他。
17歲之前,他們彼此只說過一句話。是一天他急匆匆地趕回家,打算做好了飯給在醫院的母親送去,慌忙之間,就將一本書丟在地上。然後便聽到小蟬在樓上朝他喊:嗨,你的書!他猛地停下來,沒有回頭,卻是揚臉向三樓上的小蟬看過去。第一次,他注意到,笑起來的小蟬,竟是有幾分調皮。他記得那天小蟬穿了淡紫色的棉布裙子,配了溫潤的一塊翡翠,腕間,有雕花的銀鐲在叮噹作響,黑亮的眼睛里,溢著一抹溫柔。他呆愣了片刻,才在後邊一個人催促讓路的鈴聲里,朝小蟬點頭一笑,撿起書本,就跑開了。
此後他們依然是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直到高中最後一年,小蟬轉到他們這所升學率很高的中學,且不偏不倚地,插入他們班裡。
小蟬的到來,使班裡的高考氣氛,在緊張中帶了些許的清爽。班裡的女孩子,皆裹在肥大素淡的校服里,日日行色匆匆地早出晚歸。本應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卻像一株秋日霜打的雞冠花,那紅,帶了灰暗和慵懶,益發地沒了生機。而小蟬,卻是隔幾日,便有驚喜帶給他們這些眼睛倦怠的男生。一枚橙黃的髮夾,一串碧綠的手鏈,一件妖冶的衣裙,甚至只是裙角的一絲點綴,都讓人在看到的時候,會覺得周圍的空氣,都連帶地清香潔凈起來。所以男生們喜歡在課間時,改掉先前俯桌而睡的習慣,有意無意地在狹窄的走道里,穿來梭去。他在後排的座位上,看到小蟬周圍說笑打鬧的男生,不知為何,總是覺得微微地難過。有幾次,他很想走過去,將那些惡俗的男生,趕走;就像,趕走一群嗡嗡叫著的蒼蠅一樣。
他和小蟬,都是走讀。只是他騎了破舊的自行車,一路趕回家去吃飯;小蟬,卻是有專車來接。有時候,他的自行車,會與高傲的轎車,擦肩而過。常常是他聽見後面的鳴笛聲,自動地讓開,而後車裡的小蟬,將手按在玻璃上,用目光向他問好。這樣的一份情誼,他從來不願意領。儘管他知道小蟬的示好,是單純善意的,但他還是無法接受,這樣一種猝然而至的差距。
但還是結伴同行過幾次。是小蟬父母沒有時間來接,小蟬便在最後一節課上,寫紙條給他,問能否載她回家?他微紅著臉,顫抖著寫下一個「好」字;而後便胡亂地記著筆記,寫著寫著,才發現,滿張紙上,竟全是「好」字。小蟬是個有些瘦弱的女孩,所以每次她輕巧地跳上後車座,他都要遲疑地回頭看看,見她安然無恙地坐在後面,這才放下心來蹬車前行。這樣的擔心,讓他有次竟是做夢,夢見自己騎車載著小蟬歡欣行駛,穿越了許多個城市后,才頹然發現,他沒有來得及等小蟬跳上去,就欣喜地駛遠了;他以為可以載著她飛越千山萬水,卻是在那起點處,便將她丟掉。
這樣一份同行的情誼,在現實里,真的是沒有維繫太久,便嘎然而止。那時高考剛剛結束,在等待成績的煩躁里,小蟬約他到家裡來玩,為了排遣不安,所以沒有思索,他就徑直去了。
這一去,他才知道錯了。小蟬的父母,並不怎樣地歡迎他。看他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校服,先就把他看輕了。又聽小蟬介紹說家住小巷的對面,神情更是淡漠。他看牆上貼的一張張小蟬在貴族學校里,與許多家境闊綽的同學的合影,還有在家裡給小蟬慶祝生日時的照片,終於明白小蟬父母的冷漠。但他並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安靜地隨著小蟬,來到她常佇立的陽台上。
推門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尖銳地疼痛起來。他一直不知道,原來自己家中的一切,都在這個三樓的陽台上,一覽無餘地呈現出來。院子里晾曬的濕漉漉的衣服,年久失修的一道圍牆,一隻瘦弱孤單的小貓,晾台上堆積的白菜,父親幫人拉貨的三輪,每一件東西,在這樣居高臨下的注視里,都像一件穿了許多年的農人的棉襖,只是輕輕一扯,便瞬間現出它們尷尬破損的內里。而小蟬,就在這時,無意地插入一句,說:好多年前,我就站在這裡,開始注意你了。他當下便冷冷回道:哦,我從不知道,原來你還有窺視別人傷痛的癖好。
他離開的時候,就知道,以後,再也不會來了。而小蟬的眼裡,是憂傷還是歉意,他,也早已不再在乎。不在乎,那麼同報北京的大學,便也沒有了意義。他就這樣,懷著深深的憂怨,離開了故鄉,也離開了小蟬,去了與北京相距很遠的廈門。
這一去,便是四年。為了節省路費,他只回過家兩次,而且,每次都是來去匆匆;甚至走過小巷時,連抬頭看一眼的習慣,都淡忘掉了。所讀的經濟學,讓他的思維,也變得數字般簡單直接。四年的時光,他除了想著努力賺錢供自己讀書,便是四處實習,積累經驗,以備畢業的時候,可以找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而那些繁花似錦的愛戀,則是於他,毫無價值的事情。至於那個曾在年少記憶里,痕迹濃重的小蟬,則也不過是一朵標本,鮮亮倒是鮮亮,但,終歸是死去了的。
但小蟬,卻是間或地給他寫信來,並不奢望他能夠回復,只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偶爾簡短地回復,語氣里滿是帶了距離的客氣,像給一個與己無關的人,留的輕描淡寫的字條。卻有一次,是例外的。
那時即將畢業,小蟬在沉寂了幾個月後,突然打電話給他,說,我明天就去你的城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那邊便掛斷了,而且關機,不給他絲毫解釋的機會。去網上尋她,頭像亦是灰的。他只好懷了僥倖,打開信箱,試圖做最後一次的阻擋。那封2千字的信,是他所給過小蟬的文字里,最長的。他絮叨地講起自己年少時所受的苦痛,講起作為長子,應當擔負的責任和付出的犧牲,講起一個人在城市裡打工,歷經的諸種嘲弄與鄙薄。而關於小蟬,他只提到一句話,說,北京比之於廈門,當是對你,更合適的吧。
這封信,發出去后,他的心,便在一陣尖利的疼痛中,緩緩地,靠了岸。
小蟬的回信,出乎意料地淡定,說,何必那麼緊張,我不過是一時興起,想要散心罷了;現在,心情已經大好,不必掛慮。這樣的一句,卻是不知為何,讓他落了淚。他與小蟬,在時間的流里,終究,是長大的人了。
他很快地在廈門找到了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此後一心一意地賺錢,像許多外地人一樣,渴盼著能夠買一個房子,將自己的父母接過來,而後再娶一個溫柔的妻子,將那根,堅實地扎進水泥地里去。而小蟬,則聽說,放棄了做口語翻譯的外企,回了家鄉的城市,在他們一起就讀過的中學里,做一名普通的英語老師。
一年後他回家,走過那條熟悉的小巷,下意識地抬頭,向三樓上看去。竟是空無一人,不知誰在欄杆上寄了一串風鈴,在風裡,叮叮噹噹地響著,似乎叩擊著一扇記憶的門扉。他悵惘了片刻,便低頭繼續前行,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熟悉的女子的聲音。扭頭去看時,便呆住了。他看到小蟬,像年少時那樣,握著一杯牛奶,淺淡啜飲的聲音,如一隻小獸,悄無聲息地穿過寂靜的草叢。依然是那樣散漫不經的表情,依然是斜倚在欄杆上,若無其事地低頭看著。那一瞬間,時光迅速地倒流,回到多年前他們視線頻繁相遇的午後。
他顫抖著,喚道:小蟬。而後他看到小蟬送往唇邊的手,倏忽定住了。他們就這樣彼此對望著,隔著千重萬重的光陰。然後,小蟬的背後,探出一個陌生的高大男人,在她憂傷的臉頰,習慣性地,印上一個淺淺的吻。那一刻,他聽見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心裡,掙扎著碎掉了。他終於艱難地扭頭,走開去。
也只有走開了。因為,他已經沒有勇氣,再去撿拾這段踉蹌結束的時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