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碧桃此言一出,整間屋子裡的人都靜了下來,小林氏眼底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大聲呵斥道:「碧桃,休得胡言亂語!你要知道,攀咬主子會罪加一等!」
碧桃無視小林氏的威脅,罪加一等?反正都是死罪,罪加一等難道還能讓她死兩次不成?她指著布紋說:「侯爺不信,可以問布紋!布紋,你快告訴侯爺真相。」
定南侯回眸瞪了欲開口阻攔的小林氏一眼:「你給我閉嘴!現在堂上沒有你說話的份兒,再插言,就給我滾回你自個兒的院子去!」
小林氏的心碎了一地。
定南侯心裡翻江倒海,他心裡無比痛悔懷疑了傅凌雲,他必須給傅凌雲一個交代,這個女兒受的委屈太多了。
定南侯坐在主位上,綳著臉問:「你們倒是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傅冉雲站起身要鬧,定南侯給傅老夫人送他的丫鬟丟個眼色,那兩丫鬟迅速將傅冉雲推出永香院,送到壽安堂交給徐嬤嬤看管。小林氏想追出去,卻又擔心永香院的審問再生變故,只能釘在椅子上不動。
跳腳的傅冉雲被送走,永香院安靜多了,布紋這才開始吞吞吐吐地陳述:「兩天前……辛嬤……嬤吩咐碧桃和奴婢在雪中做實驗,看看水灑在雪地里多快……能結冰,然後二姑娘就將昨兒個的安排告訴我們倆。碧桃姐姐故意撞倒韓嬤嬤,拽掉韓嬤嬤的耳環,我們倆從菊蕊院取禮物回來時,將水灑在雪地上做成冰面,然後把耳環扔在旁邊的雪地里,翠雀是給我們望風的。碧桃姐姐在冰面附近做了記號,下雪之後,那冰面上落了薄雪,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我們和宋姨娘從梨蕊院出來時,二姑娘故意和宋姨娘說話,將宋姨娘擠到有冰面的地方,接著宋姨娘就滑倒了。」
布紋越說越順,越說越快,說到後來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聲音滿是悔意,可惜大錯已經鑄成,這世上沒有後悔葯可吃。
小林氏立馬從布紋的話里找出漏洞來:「侯爺,那隻燒紅瑪瑙耳環已經證明不是韓嬤嬤的了,布紋在說謊!」
布紋哭成淚人兒:「奴婢沒說謊,碧桃姐姐的確拽了韓嬤嬤的耳環!奴婢也想不通為什麼韓嬤嬤的耳環會出現在壽安堂!」
恰好這時候韓嬤嬤和辛嬤嬤碰到一起進了永香院,韓嬤嬤聽了這話,撲通跪在地上,僵硬著臉說:「老奴有隱瞞之罪,燒紅瑪瑙耳環和南紅瑪瑙耳環都是奴婢的。」
眾人大驚,傅四夫人糾結著眉頭說:「韓嬤嬤,你們把我繞暈了,你怎麼有那麼多耳環?還都是相似的?」
小林氏神情稍松,眼中閃過冷芒。
韓嬤嬤說道:「大夫人給奴婢的首飾何其珍貴,奴婢怕弄壞了就打了一對相似的燒紅瑪瑙耳環。那天,奴婢先戴的是燒紅瑪瑙耳環,不想,在去壽安堂的路上發現丟了一隻,老奴就將貼身藏著的南紅瑪瑙耳環換上。後來那隻耳環掉在壽安堂,卻是奴婢萬萬沒有想到的,而奴婢更沒有想到,奴婢那天壓根沒從梨蕊院右邊走過,耳環竟掉在了宋姨娘摔倒的地方,奴婢自知無法脫罪,就欺瞞了有兩對耳環的事實。老奴罪孽深重,請侯爺和各位夫人懲罰老奴,老奴絕無怨言!可若是說老奴謀害宋姨娘,讓大姑娘名聲受累,老奴情願以死證明清白!」
傅凌雲起身求情:「父親,各位夫人,韓嬤嬤是為我的名聲著想,而且她也想揪出真正的兇手,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她是我的奶嬤嬤,如果要懲罰韓嬤嬤,我願意代替韓嬤嬤受過!」
小林氏抓住傅凌雲的話柄,嗔怪地說:「凌丫頭別這樣說,你是千金之軀,韓嬤嬤不過是奴婢,你為她接受懲罰,這不是亂了規矩嗎?韓嬤嬤也不敢這樣不分尊卑上下。對吧,韓嬤嬤?」
韓嬤嬤低眉順眼地垂著頭:「夫人說的是,老奴的錯怎麼能讓大姑娘為奴婢受過。」
傅凌雲義正言辭地說道:「那個兇手,不管是碧桃、布紋,還是二妹妹,最終的目標都是我,韓嬤嬤是受了我的牽連!所以,我為韓嬤嬤受過是理所當然的。」
小林氏一噎,還沒下定論誰是真兇呢,傅凌雲這個賤嘴巴,她恨不得給她撕了!
定南侯出聲道:「好了,韓嬤嬤有苦衷,她的行為沒有干擾案子的進展,而且她也是被人陷害的,但是不能因此就說韓嬤嬤完全沒有錯,韓嬤嬤的事先放一放。」頓了下,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威嚴:「辛嬤嬤,布紋和碧桃都說,你和二姑娘密謀謀害宋姨娘,嫁禍韓嬤嬤,你可有話說?」
辛嬤嬤一怔,傅煥雲臉上生了凍瘡,她一大早就被傅老夫人叫去幫傅煥雲的奶嬤嬤給傅煥雲趕製凍瘡藥膏,剛才才回院子就帶著庫房冊子到永香院來,根本不知道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了眼小林氏,小林氏嘴角抿得緊緊的,緊張地看著她,辛嬤嬤惶恐地回答道:「侯爺,老奴糊塗了,根本不知道什麼密謀,什麼嫁禍!」
定南侯冷哼一聲,朝碧桃一點頭,碧桃就將布紋的話重複一遍,辛嬤嬤恨鐵不成鋼地怒視碧桃:「碧桃,布紋,你們兩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連誣陷姑娘這種事都做得出來,你們摸摸良心還在嗎?你們的父母就是這樣教導你們的?」
定南侯怒火衝天,厲聲道:「你個老貨,竟敢在我面前打馬虎眼!布紋和碧桃已經認罪,是你和二姑娘指使她們謀害宋姨娘。哼,你當著我的面威脅碧桃和布紋的家人,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善了,凡是參與其中的人,我會一概將他和他和家人交給官府處置,官府可不會像我這樣只問不打,你們自個兒掂量受不受得住板子!若是官府處置不了,我就交給人牙子,賣到礦場上做苦力去!看你們誰還敢在內院里使幺蛾子!」
辛嬤嬤被嚇得雙膝發軟,咚地跪在地上,頓時大汗淋漓,但是她和碧桃、布紋不同,她奶大了傅冉雲,和傅冉雲相處的時間比跟親生兒女相處的時間還長,所以她絕對不會背叛傅冉雲,依舊嘴硬地說道:「侯爺,老奴冤枉,二姑娘也是被誣陷的!侯爺,您再細細想想,二姑娘不會害宋姨娘啊!」
定南侯冷哼一聲,不自覺地將在戰場上殺敵的氣勢展開,辛嬤嬤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碧桃這時候突然開口道:「侯爺,二姑娘給辛嬤嬤一大包銀子,二姑娘說,那是給辛嬤嬤辦成事情的獎勵。侯爺可以讓人搜查辛嬤嬤的房間,就知道奴婢說的是真是假了。」
辛嬤嬤面色大變,仇恨地瞪著碧桃。
碧桃嘴角諷刺地勾起,她昨兒個看到傅冉雲單獨叫進辛嬤嬤,辛嬤嬤揣了一包銀子出去了,她猜測辛嬤嬤必定是按照傅冉雲的話去收買人手了,但是後來辛嬤嬤又原封不動地揣回來,想必是沒能收買成功。昨兒個晚上辛嬤嬤回來時,傅冉雲已經睡下,今兒辛嬤嬤剛起床就被傳到前院去,所以,那包銀子肯定還在辛嬤嬤的房間。再看辛嬤嬤的表情,碧桃更確定了。
定南侯當即讓人去搜查辛嬤嬤的房間,傅二夫人不僅搜查出一包銀子,還有很多首飾,其中甚至有大林氏的東西。
定南侯臉黑如鍋底,挑出大林氏的鐲子,問道:「你哪裡來的鐲子?」
辛嬤嬤心生絕望,她怕將錢財帶回家裡會被貪財的兒媳婦惦記,索性將東西都藏在她的房間里,沒想到竟被定南侯給搜個底朝天,一時間她面如死灰:「是二姑娘賞給奴婢的。」
定南侯怒火滔天,這個女兒實在太不知輕重了!傅冉雲根本沒將死去的大林氏放在眼裡。頓時,傅冉雲在定南侯眼裡打上了個「薄情寡義」的標籤。再一想,傅冉雲輕看大林氏,根本原因還是小林氏沒有教育到位,上行下效,那是不是說明,小林氏心裡也沒有真正地尊重大林氏?
連番的變故,打擊得定南侯措手不及。
定南侯的心裡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他怒瞪了眼小林氏,忽略死不認賬的辛嬤嬤,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碧桃,我問你,二姑娘為什麼要害宋姨娘?」
碧桃一怔,她迷茫地抬頭說道:「奴婢也不知道,宋姨娘從來沒有得罪過二姑娘,但是二姑娘一直針對大姑娘,大姑娘對宋姨娘好,二姑娘就害宋姨娘。而且,二姑娘經常罵宋姨娘懷的孩子不是福星,而是侯府的災星,是個小……小孽種……」
小林氏怒斥:「你胡說!」
定南侯沉痛地閉了閉眼,對傅二夫人說道:「二弟妹,一會兒我讓人送來我的名帖,你派個老成的嬤嬤拿我的名帖到京兆府去報案,把碧桃、布紋、辛嬤嬤、翠雀以及她們的家人,一起送到京兆府,濱旋和韓嬤嬤、扁豆、蒼耳去作證。至於二姑娘,先關在她自個兒的院子里閉門思過,不許出卧房一步!」
小林氏驚痛地喊道:「侯爺,還沒審問明白,辛嬤嬤也沒有認罪,您不能草率地定下冉雲的罪名啊!」
林家大少爺即傅凌雲的大表哥林魁玉是京兆少尹,把辛嬤嬤他們送去那裡就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案子怎麼定,還不是林魁玉和傅凌雲說了算?
而定南侯考慮的是,有林魁玉把關,他們侯府的面子還能遮掩一二。
定南侯看也不看小林氏一眼:「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麼好審的?我不是把她們交給京兆府去審了嗎?夫人,你教養不嚴,冉雲無狀,絲毫沒有大家千金小姐該有的溫良謙恭讓,整日跟個沒教養的野丫頭一樣,而且她和凌丫頭的院子亂糟糟的,你也有過失,就待在永和院閉門思過吧。」
定南侯甩袖子要走,小林氏乞求地拉住他的袖子,她乞求的不是那幾個下人的命,而是定南侯對她的信任。她什麼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失去定南侯的信任。
定南侯憎惡地看了她一眼:「放開!」
小林氏楚楚可憐地落下晶瑩的眼淚:「侯爺!不是,不是……」那一眼讓小林氏的心碎成玻璃渣子,碎的不能再碎。
不是什麼,她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不是傅冉雲做的?
定南侯懶得去探究,他拽開小林氏的手,經過傅凌雲時,腳步一頓:「凌丫頭,你跟我來。」
傅凌雲應了一聲,將韓嬤嬤和扁豆、蒼耳托給傅二夫人照顧,自個兒帶著鈴蘭跟上定南侯的步子,她走出永香院的時候,先是聽見小林氏崩潰的大哭,接著便看見定南侯挺拔地站在雪地里。
她寒冷的心吹進一絲溫暖,上前輕聲喚道:「父親。」
「父親」這兩個字定南侯覺得沉重,他不是個好父親:「凌丫頭,你是不是對我失望了?」
傅凌雲疑惑地抬頭:「嗯?」
兩人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定南侯乾澀地說:「冉雲陷害你,我卻不能把她像辛嬤嬤她們一樣送去官府。」
傅凌雲微微一笑,說道:「父親,我沒有失望,反而我覺得父親很英明神武。我們都是父親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哪個孩子學壞了,最傷心的都是父親。在父親心裡,我和二妹妹是一樣的,您對我們有同樣的信任,可是因為我們不和睦,硬生生讓父親親手打破那份信任,去懷疑我和二妹妹中的一個,對您來說都是無比艱難的折磨。」
失去定南侯的信任,是對小林氏和傅冉雲最嚴厲的懲罰。
傅凌雲不是不想直接弄死那對噁心的母女,但是她知道,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定南侯是不會殺自個兒的女兒和妻子的,而且她就算要弄死她們,也不會借定南侯的手,因為那樣,她的父親會一輩子活在煎熬里,這並不是她的初衷。
定南侯沒想到這個女兒如此通透,竟然一眼看穿他的心事,他忽然覺得眼角濕潤,傅凌雲的貼心和寬容漸漸撫平他對大女兒的愧疚以及對二女兒的傷心:「你是個好孩子。」
傅凌雲彎起眼角一笑:「父親是第一次誇我呢。」
定南侯心想,他誇過傅凌雲很多次,這一次確實是第一次當著她的面誇她,只是一句普通的「好孩子」竟然讓傅凌雲這麼開心。
傅凌雲也難得地享受與定南侯的獨處,兩輩子加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和定南侯單獨相處。
兩人散漫地走著,最後竟然走到了壽安堂,父女倆相視一笑,進去跟傅老夫人請安,傅老夫人已經知道了審理的結果,笑眯眯地和定南侯說話,鑒於定南侯正在鬱悶,傅老夫人沒有再諷刺他。這讓定南侯鬆了口氣。
傅凌雲吃完晚飯回到梨蕊院不久,韓嬤嬤就和扁豆、蒼耳從京兆府回來了:「辛嬤嬤挨了二十板子不肯張嘴,她兒子被打了十板子,疼得哭爹喊娘,辛嬤嬤就受不住承認了……都判了死刑,明年秋後問斬,侯爺派去的門客將她們家人都發賣了。」
傅凌雲問:「濱旋呢?」
韓嬤嬤說道:「濱旋也回來了,徐嬤嬤把她叫到壽安堂里,老奴聽說,老夫人問四夫人要了濱旋的賣身契,明兒個就會把濱旋送回家,反正之前濱旋就是要嫁到外面去的。」
傅凌雲嘆口氣,當初她們監視著碧桃和布紋,自然看到她們作案的全過程,但是不能由梨蕊院的人出面作證,幸而海棠發現了濱旋,韓嬤嬤便出面說動濱旋作證。
話說,當初濱旋剛賣來府里,韓嬤嬤還沒被小林氏發送到莊子上。濱旋從小膽怯,當時得罪了教導嬤嬤,被罰去廚房砍柴,不砍完一百斤不許她吃飯,她小小年紀連斧頭都拿不穩,哪裡砍得動,差點餓死了,還是韓嬤嬤送她兩個饅頭,才保住一條小命。因為這個緣故,濱旋才冒死答應韓嬤嬤出面作證的請求。
鈴蘭和海棠忙前忙后地為扁豆和蒼耳倒熱茶、送暖手爐子,傅凌雲將自個兒手裡的暖手爐塞進韓嬤嬤手裡,韓嬤嬤連忙推辭:「姑娘自個兒暖著吧,老奴不冷。」
傅凌雲堅決地把韓嬤嬤的手捂在爐子上,嗔怪地說道:「嬤嬤今兒受了傷,差點嚇死我了!我們說好只是做做樣子的,您幹嘛非得下死力往上撞,那會兒我心都不會跳了!」
扁豆等人聞言,都停下了手裡的事,不約而同地看向韓嬤嬤,那一會兒她們是真以為韓嬤嬤要撞死在銅鼎上的。
韓嬤嬤沒有生氣,反而因為傅凌雲的責怪而覺得溫暖,她緊緊將冰涼的手貼在手爐上,嘴角含了一絲笑意:「侯爺在戰場上驍勇善戰,老奴真撞假撞,哪裡能瞞過侯爺的眼睛,而且老奴相信姑娘真心心疼老奴,會拉住奴婢的。」
傅凌雲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輕輕拍了下韓嬤嬤:「我那會兒差點呆了,要是晚個一瞬兩瞬,嬤嬤要怎麼賠我個韓嬤嬤?嬤嬤下次再這麼嚇我,我就不理你了。」
韓嬤嬤語氣軟了下來:「姑娘放心,老奴拼著這條命也會陪姑娘走到底,至少要看見小林氏對姑娘沒有任何威脅,奴婢才走的甘心。」
傅凌雲抿了抿唇,心酸難止,扁豆小聲在旁邊抹眼淚,這場仗打下來真心不容易。
傅凌雲平復了一會兒,又說:「那嬤嬤後來為什麼不找徐嬤嬤作證,要自個兒攬下兩對瑪瑙的事呢?徐嬤嬤是老夫人的人,她說的話,父親肯定會信幾分。」
她們原本的計劃是讓徐嬤嬤出面說和,忍下是幫韓嬤嬤脫身,定南侯是徐嬤嬤看著長大的,肯定不會責怪徐嬤嬤。但是韓嬤嬤卻一個人認下所有的罪狀。
韓嬤嬤無奈道:「姑娘,只有老奴承認有兩對瑪瑙耳環,侯爺才會對姑娘心無芥蒂。否則的話,侯爺便會懷疑姑娘早料到二姑娘的陰謀,二姑娘算計宋姨娘和她的孩子,姑娘早知其意,不阻止,反而任其作為,侯爺面上不說,心裡肯定也會怨怪姑娘的。」
這就是身為親人的為難,知道她恨自個兒,知道她在算計自個兒,你明白她的陰謀,沒去阻止,不僅她有錯兒,你也有錯兒,因為是你的縱容和放任,才讓她的陰謀得以施展。
傅凌雲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傅冉雲和小林氏母女倆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她的親人了,而且,她們從未將她當作親人看待過。
因此,韓嬤嬤的行為雖然冒險,卻是最大限度地保護了傅凌雲在定南侯眼裡的形象,事實也是如此,定南侯事後絲毫不再懷疑傅凌雲。
傅凌雲不甘心地說道:「嬤嬤以後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先說,今兒這兩件事,嬤嬤都做得太冒險了。我情願父親懷疑我,也不願嬤嬤拿命去冒險。」
韓嬤嬤欣慰笑道:「可是老奴不願意姑娘的名聲有一點一滴的損害。」
傅凌雲心裡一熱。
翌日,傅凌雲到壽安堂,親眼看見徐嬤嬤送走濱旋,她朝濱旋一點頭,濱旋也只是朝傅凌雲屈膝行禮,連眼神都不敢直視傅凌雲,更別說交談了。
傅凌雲進門后,發現定南侯也在座,和定南侯聊了兩句,定南侯便去上朝了。
傅老夫人拉著傅凌雲的手,臉上的笑容慈祥而頑皮:「從前兒個出事那天起,我就一直吊著心,幸虧你早早發現二丫頭是壞坯子,幫著她娘使壞。」
傅凌雲含笑道:「老夫人才是最最智慧的人,我只不過學了老夫人的皮毛而已。」
傅老夫人被奉承得哈哈大笑,因為心情好,她今兒看起來格外精神,早飯多吃了半碗粥,飯畢,她想去佛堂念經,多多為兒孫們祈福,傅凌雲卻道:「老夫人,總待在府里也膩了,我這兩天感覺胸口沉悶的慌,趁著老夫人身子骨好,我們去城外的莊子上吃青菜好嗎?」
傅凌雲怕傅老夫人不同意,才謊稱自個兒沉悶的。
傅老夫人站在窗戶邊上瞧銀裝素裹的世界里唯一一抹亮色——臘梅花,忽然就有些懷念綠色了,她起身走了走,感覺今兒身子確實輕省多了,便道:「好吧,就依你的。」
傅凌雲臉上綻開如花笑靨,又說:「我聽人說,要多活動,身子骨才好呢,您瞧瞧老侯爺身子多健朗,就是因為他常年打拳練腳的緣故……」
恰好老侯爺打拳回來,身上就穿著一條直綴衫子,連襖子都沒穿。
傅老夫人就問:「老侯爺,你不冷啊?」
老侯爺一愣,隨手挽了挽袖子,說道:「剛練完一套槍法,身上熱乎著呢,穿襖子熱。」
傅老夫人便道:「還是穿厚些好,免得冷汗帶走身上的熱氣,著涼了。」
徐嬤嬤進來說:「老夫人,大姑娘,馬車準備好了。」
老侯爺奇怪道:「你們準備馬車去哪裡?」
傅凌雲親手擰了熱帕子遞給老侯爺擦臉,回答道:「我們去城西莊子上吃青菜。」
老侯爺撲嗤一笑:「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很窮,平常時候都只有青菜可吃,沒想到如今富貴了,冬天還是只有青菜可吃,早吃厭了,還有那蘿蔔,鄉下人隨便在沙地里種些,人也吃,豬也吃。這就算了,你們還將吃青菜當成個大事來看,專門去莊子上吃它。」
傅凌雲抿唇笑道:「也有溫室種別的蔬菜的,只是老夫人說,逆時蔬菜恐傷天和,我們就還是只吃青菜蘿蔔。」
杜鵑給老侯爺穿了薄襖子,老侯爺盤腿坐在炕上瞧著傅老夫人換上外出的衣服,他突然生了興緻,說道:「我也跟你們一起去莊子上轉轉好了。」
傅老夫人驚喜地扭頭,病了許久的雙眸亮晶晶的。
老侯爺驀地想到當年與傅老夫人大婚時,揭開蓋頭那一瞬間,如花年紀的新娘抬頭嬌羞的那一笑。他得承認,那一瞬,他的心窩像紅蓋頭的顏色那般暖暖的。
老侯爺嘴角噙著的笑容漸漸變得溫和。
傅凌雲站在旁邊將兩老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她覺得當初瞞下劉姨娘死亡真相的秘密是正確的,劉姨娘固然死的冤枉,可劉姨娘的存在不能說絲毫沒有傷害到傅老夫人。
馬車走得很慢,到莊子上差不多將近午時,早有下人打前站,他們到時,庄頭備好農家菜等待主子的來臨。
午飯後,傅老夫人歇晌,傅凌雲這才有跟老侯爺單獨說話的時間:「老侯爺,孫女今兒攛掇老夫人來莊子上,實際上是想給老夫人看病的。就是上次安國公的那位神醫朋友制出狼毒(滴水觀音,因為老侯爺對狼毒更熟悉,所以傅凌雲便叫它狼毒)的解藥,他回來了。我已經請求安國公幫忙請來神醫為老夫人診脈,但是神醫不願意到我們府上,孫女才出此下策到莊子上來。」
傅凌雲露出愧疚的神色,她真不是有意隱瞞。
老侯爺眉梢一揚:「我就說,你怎麼會好端端的讓你祖母出府,原來在這等著呢。好啦,別自責了,你是為你祖母好,一片孝心,我哪裡會怪你。」
自從定南侯府陷在流言的漩渦里,傅老夫人一直不肯好好看太醫,每次老侯爺要請太醫來,傅老夫人都會堅定地拒絕,甚至連燕京里名聲響亮的大夫也不願意看了。老侯爺沒少為此事發愁,傅凌雲此舉甚得他心。
傅凌雲開心地笑道:「那我去叫神醫來。」
方神醫也就是這兩天才到的燕京,傅凌雲已收到安國公的信件,也將此事告訴過海棠,不過,她沒有出府的機會,方神醫又不願意來定南侯府,傅凌雲正好想讓傅老夫人看大夫,順便就將兩人見面的地方挪到莊子上來。至於海棠是去,是留,都看方神醫的。
一到莊子上之後,海棠就打著招待的名頭和方神醫見過了。
傅凌雲朝方神醫行了禮,下意識地看了眼他的身後。
方神醫側過身子避過傅凌雲的禮,他孫女一次沒有發過病,說明在侯府過得不錯,因此,他對傅凌雲也親近了兩分,打趣道:「傅大姑娘在瞧誰?或者,想見誰?」
傅凌雲臉上爆紅,立馬反駁說道:「沒有誰……」
傅凌雲更加尷尬了,她以為安國公也會來的。
海棠怕傅凌雲真羞到了,便打圓場:「姑娘,今兒方便給老夫人診脈嗎?」
傅凌雲聞言,神色恢復正常,感激地看了眼海棠,羞愧地說道:「要方神醫久等了,小女的祖母因為些緣故,不願就醫,所以只能趁她睡著的時候診脈。現在老夫人睡著了,方神醫請跟我來吧。」
傅凌雲當初將海棠留在身邊是對的,否則的話,她要想給傅老夫人看病,可是求不來方神醫這尊大佛的。
方神醫不以為意地說道:「我只是來看診的,你們肯付診金便可。」
意思就是,他不會跟人透露任何有關傅老夫人病情的事。
傅凌雲點點頭,卻覺得壓力很大,因為方神醫說的簡單,實際上能請他出山就好難,她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才有個便利。
傅老夫人的房間里點了安神香,望聞問切,方神醫翻了傅老夫人的眼皮,也沒有驚醒傅老夫人,至於「問」,徐嬤嬤對傅老夫人的身子狀況比傅老夫人自個兒還清楚,問徐嬤嬤就可以了。
診完脈,方神醫的臉色很是凝重,連帶傅凌雲和老侯爺都鄭重起來。
來到外間,老侯爺低聲問:「神醫,內子到底得了什麼病?」
其實,大夫們一直沒診出來是什麼病。但是這段時間,傅老夫人的病反反覆復的,大夫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比脈案卻能發現傅老夫人的腎臟等器官在慢慢衰竭,已有暮年之態。
人年紀大了,總會得些連大夫也無法診治的病症,畢竟大夫可以治病,卻不能治年紀。這就是常說的,人跑不過時間。
方神醫怪異的目光掃過老侯爺和傅凌雲,皺著眉頭說道:「老侯爺,老朽不知道別的大夫是怎麼診斷的,老朽認為,傅老夫人中毒了。」
「中毒了?」
老侯爺和傅凌雲面面相覷,不由得都露出震驚的神色。
方神醫肯定地點點頭:「是中毒了,但是一直以來,她沒有吃過任何解藥。是沒人診出老夫人中毒了嗎?」
老侯爺凝重地點點頭:「是的,那些大夫們都說老夫人的腎臟在衰竭。神醫,內子中了什麼毒?」
方神醫說道:「難怪,這種毒很不常見,老朽也是在偶然的機會才見識過。老夫人中了一種叫作蒲霜草的植物的毒,這種草分雄草和雌草,異性而食不會中毒,同性而食就會導致五臟六腑慢慢衰竭,病人常常憂鬱煩悶,綜合看來,就彷彿因憂鬱而自然死亡一樣。因為毒發緩慢,多則一兩年,少則三兩月才會死亡,很難讓人察覺到脈相的不同。這種草在前朝開朝的時候還不算稀罕,後來漸漸就沒有了,逐漸成為傳說。老朽很奇怪,這種毒居然重現江湖。」
他捋著鬍子若有所思,自顧自地說下去:「若是能讓老朽看看原草長什麼樣子就好了。」
說完,他精光的老眼期盼地看著老侯爺。
老侯爺吸著冷氣說:「難怪我從未聽說過這種毒草。神醫,你知道這種毒草長在什麼地方嗎?可有解藥?」
方神醫被人忽略問題也沒有生氣,說道:「蒲霜草,顧名思義,它長的有些像蒲公英的花,不過它不像蒲公英那樣,風一吹,種子就飛了。霜字的含義則是,它長在有雪無雪的地方,也就是雪山上雪與裸、露的山體相交接的地方,它的生長需要寒氣,因此,非是終年不化的雪山而不可長。」
頓了頓,他才回答老侯爺和傅凌雲急於聽到的答案:「天下的毒都是有解藥的,蒲霜草也不例外,你們該慶幸,它是慢性毒性的草,老朽又正好見過這種毒。」
老侯爺和傅凌雲都鬆了口氣,老侯爺道:「那就請神醫開藥吧,內子忍受病痛日久,唉!」
老侯爺眼裡驀地浮起莫大的悲傷,傅凌雲觀他神色,腦子中的那個想法漸漸成形。
劉姨娘當年是憂鬱而亡,是傅老夫人下的葯,同樣的,依照上次韓嬤嬤模糊的描述,大林氏在死前也常常憂鬱煩悶,所以大家都認為大林氏是因為犯妒而死。
大林氏是小林氏下毒害死的,那麼劉姨娘的死是否也跟小林氏有關呢?
方神醫開完葯叮囑幾句注意事項便回了暖閣里,依舊由海棠「伺候茶水」。
老侯爺的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情緒:「凌丫頭,你讓丫鬟去煎藥,我去看看你祖母。」
傅凌雲點頭,不經意抬頭時發現老侯爺眼角含著淚光,她趕忙垂下頭,快步出了傅老夫人所在的廂房。
老侯爺的愛妾死於蒲霜草,如今他的愛妻也差點死在這種毒草上,他的悲傷和悲痛只有傅老夫人的健康才能慰藉一二。
傅凌雲扇著蒲扇,火爐子里飄出繚繞的煙霧,她拭去眼角的淚痕,不知道該怎麼述說心中的悲痛,她的母親死於最親近的人之手,甚至在死去時絲毫不知情,還真以為是自個兒無法原諒庶妹和丈夫的背叛而亡,恐怕她在死前都在自責自個兒的小心眼。
韓嬤嬤奪過傅凌雲手中的扇子,半摟著傅凌雲僵硬的身子,眼角紅紅地說:「姑娘想哭就哭吧。」
傅凌雲將腦袋埋在韓嬤嬤懷裡無聲地哭泣,她的肩膀輕輕顫抖,半晌才說出一句哽咽的話:「嬤嬤,我該怎麼告訴飛雲這個真相?父親會相信嗎?」
韓嬤嬤有節奏地拍著傅凌雲的背,手中扇子不停地扇著葯爐子,尋思片刻說道:「昨兒個侯爺瞧見二姑娘如此糟蹋大夫人的遺物,臉上的神色很是氣憤,後來小林氏哀求他,也不見他回心轉意,連眼淚都不管用了,可見,咱們侯爺對大夫人未必是無情啊!依老奴的看法,侯爺很可能對大夫人用情至深,也許,咱們揭露真相,侯爺真的能狠下心懲罰小林氏。」
傅凌雲似笑非笑地說道:「懲罰?怎麼算是懲罰呢?小林氏還能給我母親賠命不成?」
韓嬤嬤眉間洋溢著狠色:「姑娘別擔心,只要證據確鑿,抓到小林氏害老夫人的把柄,順理成章地牽扯出大夫人的死,林老夫人必定會出手,小林氏是林老夫人的庶女,她想要小林氏的命,又有證據,小林氏想不死都不成!」
傅凌雲吸了吸氣,拳頭捏緊,嘴角抿得死死的:「是,嬤嬤說的對,不僅有我,有老夫人,還有外祖母,父親狠不下心也得狠下心。」
老侯爺以為傅凌雲不知道當初大林氏死時也是這些病症,在沒有證據之前,他不想增加孫女的痛苦,因此見到傅凌雲時神色如常。
傅老夫人發現換了葯,顰起蒼眉問:「換方子了?」
傅凌雲笑眯眯地說道:「還是上次那個大夫開的藥方,他說老夫人若是病情有起色,就換這個藥方喝。」
這一次,老侯爺全程陪著傅老夫人喝葯,傅老夫人覺得奇怪,卻又覺得溫暖,也就沒有多嘴地過問。
歇晌起來,傅老夫人在杜鵑的攙扶下和老侯爺在莊子里四處轉了轉,著重去看了下長在冰天雪地里的青菜,傅老夫人就笑道:「青菜雖然普通,可是冬天裡就這一抹綠色,妾身瞧著比那些臘梅之流更有風骨呢。」
老侯爺是個粗人,以前最不耐聽傅老夫人說這些風花雪月的事,今兒卻順著她的話細細想了想,卻覺得傅老夫人隨口而出的這句感概是真的有些道理的。
「老夫人喜歡,索性我們就在莊子上多住些日子。」
傅老夫人笑眯了眼,轉念猶豫道:「那府里……」
老侯爺勾起唇笑道:「老夫人,咱們老了,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府里的事自有老大他們去折騰,我們管不了的就不要再管了,是好是歹,是他們的造化。」
傅老夫人豁然開朗,突然就覺得她以前要將事事、人人掌管在手裡有些可笑,她淺笑道:「妾身就聽老侯爺的。」
老侯爺讓杜鵑退開,他親手扶著傅老夫人朝前走去,細細地跟她說著種地是如何種的。傅老夫人以前是不耐聽這些農事的,偏偏老侯爺說的很有趣,漸漸地也聽住了。
傅凌雲站在莊子後門口,看著雪地里兩位老人家蹣跚向前,相扶相持,心窩裡滾動著暖流,她實在不知道,當事實真相揭露的那一刻,這份溫馨是否真的能保得住。老侯爺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既然知道蒲霜草的存在,而且牽扯到他最愛和最尊重的兩個女人,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而追查到底。若是他知道當年他的妻子企圖毒害他的小妾,他又會以怎樣的態度來對待傅老夫人呢?
傅凌雲嘆氣,妻妾之間永遠不能相容,天下的男人想坐擁齊人之福,真是天真到愚蠢!
傅凌雲和祖父祖母在莊子上躲清閑,侯府里的人就沒這份慵懶。
小林氏打的好算盤,想再次借劉姨娘威脅傅老夫人給她便利,至少能讓她見到定南侯,可惜壽安堂的人說傅老夫人和老侯爺帶著傅凌雲出府了,氣得小林氏用剪刀絞爛了一張傅凌雲綉給她的帕子。
小林氏不甘心,她人不能出門,問候得照舊送到定南侯面前,就讓海桐帶上她親手做的靴子去見定南侯。
定南侯正在重新審問府中下人這兩年來侯府發生的所有事,包括傅冉雲落水、太子大婚之宴、賞菊宮宴、小林氏和皇貴妃以及恪親王妃的交情等,前後對比、琢磨,越往深里看,越覺得小林氏可怕和可惡,越覺得傅冉雲愚蠢得無可救藥。曾經他矢口否認的那些人的供詞現在全部變成真相,這令定南侯大發雷霆,他生氣自個兒是混蛋,沒有看清小林氏的真面目,白白讓自個兒捧在手心裡疼的女兒受委屈。
所以,海桐來了之後,定南侯直接拒絕見面,他甚至讓紅桑傳話給永和院的婆子說,不許永和院的人出入。
小林氏聽聞后,痛哭失聲,一把推倒海桐,哭喊道:「是不是你話沒說清楚?」
海桐連連否認,不敢躲避小林氏的打罵。
等她搓著手臂出來后,看見安祖驚懼的眼神,不由得心生悲涼,又有些後悔,她將安祖送到小林氏身邊,是否害了安祖呢?
安祖卻沒有別的異色,只一心一意照顧海桐,千求萬求求到梅婆子面前,好容易要了一管膏藥來。海桐更加覺得安祖親近。
當晚,海桐著涼,咳嗽不止,安祖愁眉苦臉,喂她喝了薑湯,裝作不知內情地說道:「海桐姐姐,你這副樣子沒法子去守夜了,不如今晚我替姐姐上夜吧?」
海桐蹙眉,她喉嚨里一直癢,止不住咳嗽,這副樣子去了小林氏面前肯定又是免不了一頓打罵的,但是讓安祖去守夜?她想起永和院以前莫名死掉的丫鬟,渾身汗毛倒豎,忙說:「不行!守夜的人夫人有規定,你壞了規矩,夫人肯定會生氣的。這事,你別管了,我自有法子。」
安祖暗地裡著急,面上卻半信半疑:「哦。」她在心裡斟酌,若是將海桐生病的事悄悄透露給小林氏,不知是利大,還是弊大?
當晚,海桐果真去守夜,而且她也沒有咳嗽。
安祖暗嘆這個大丫鬟的倔強,可正因海桐的倔強,她才有空子可鑽。海桐不咳嗽,是因為她在去正房前喝了三碗安神茶,睡得人事不省,當然不會因為喉嚨癢就咳嗽。
安祖將全身裹在厚棉襖里,摸到門口梅婆子那裡。
梅婆子聽完安祖的話,暗中竊喜,笑說道:「這海桐姑娘,也忒大膽了!」
海桐這樣做,一來是因為永和院的下人都知道規矩,夜半熄燈后不許靠近正房,除了早些年不聽勸告莫名死掉的丫鬟,海桐從未見過誰半夜跑來永和院,所以她才敢冒險讓自個兒睡死過去;二來,海桐怕她生病耽誤上夜,小林氏會徹底厭棄她,而她現在跟那王二賴子有婚約,她絕不能出府,絕不能失去小林氏的庇護。
如今的小林氏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但是呢,她能仰仗的人只有小林氏而已。
梅婆子和安祖躡手躡腳地摸到正房,此時正值午夜子時,兩人躲在小林氏廂房後面聽了一個時辰都沒動靜,梅婆子便在背風的窗戶上用長長的指甲摳了個小洞,瞪大眼瞄了半天沒看見裡面的人影,正要離開,突然借著雪光窺見炕上的帘子撥開,一個人影出來。
梅婆子心口「咚」地一跳,差點驚呼出聲,剛才那一瞬間嚇死她了,她以為看見了鬼影呢!
安祖扯她袖子,示意她離開,梅婆子連忙給她打手勢:小林氏出現了。
安祖意外地一怔,湊到梅婆子讓開的小洞上往裡瞧。
小林氏果然半夜裡不睡,她走到西洋鏡前,在昏暗中摸了摸自個兒的臉,低低喃語:「我的皮膚保養得更嫩了,得想個法子讓侯爺來永和院……」
說著,小林氏脫掉褻衣,解掉肚兜,全身上下不著一縷……
安祖腦子裡嗡地一聲一片空白,接著她臉色爆紅,面紅耳赤,忙躲開小洞。
梅婆子湊到小洞上再一看,恨不得戳瞎自個兒的眼睛!呸,難怪半夜裡不許人靠近永和院,原來是想漢子了!
梅婆子移開視線,和安祖面面相覷,兩人不約而同難為情地別過視線。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裡面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梅婆子再去瞧,就見簾帳輕動,小林氏光著屁股上了炕。
梅婆子有些後悔,她應該死死盯著小林氏的,那些婆子丫鬟們伺候主子沐浴,還不是把主子看光了,她彆扭個什麼勁兒啊!白白浪費這個好機會。
梅婆子給安祖打手勢:小林氏睡覺了,我們走吧。
安祖伺候過小林氏沐浴,可卻沒見過這副神態的小林氏,這時候也有些後悔,她朝小洞看了最後一眼,只看到地上靜靜躺著的褻衣和肚兜。
梅婆子反而鬆了口氣,她日日盯著小林氏,自然知道小林氏是有些不妥的,生怕自個兒守著的是個妖怪,現在知道了小林氏不許人靠近正房的理由,她反而安定了心思。
人,總比妖怪更讓人放心啊!
安祖回去后因為沒能全程監視小林氏而覺得不自在,她反反覆復地琢磨看到過的情景,她還是覺得被她忽略掉了什麼。
最後,她終於記起一個被她忽略掉的畫面。起初她的眼睛不適應室內昏暗的光線,後來小林氏又做出那種羞人的事,安祖只顧得震驚與羞臊,哪裡還敢看得太仔細,可最後那一眼她卻看到地上小林氏褻衣與肚兜旁邊有一灘明亮,那不是雪光,不是月光,而是水光!
安祖心臟撲通撲通跳,她什麼都不能想了,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灘水光,小林氏從炕上出來之前,地上本來沒有水光,那些水肯定是小林氏後來弄上去的,而那灘水跟小林氏的褻衣和肚兜離得那麼近,有九成九的可能小林氏的褻衣和肚兜本就是濕的。
可是,小林氏明明是從炕上下來的,她的褻衣和肚兜怎麼可能是濕的呢?這太不合常理了!
安祖越想越覺得詭異,她彷彿看到小林氏,雙手伸出掐著她的脖子將她拖到水裡摁下頭……
安祖呼吸困難,大聲呼救卻喊不出任何聲音,大力掙扎卻掙不脫小林氏的魔手……
「啊——」
安祖猛地從炕上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氣,黃嬋嫌棄地在外面喊:「安祖,你作死啊!大早上的鬼叫什麼,嚇死人知道嗎?還有啊,你晚上別蹬牆,蹬得我們這邊以為地震了呢!」
安祖捂著胸口,臉色蒼白,這才發現被子被她蹬到地上去了,想起那個噩夢,她渾身發寒,原來她真的喊出了聲,還在掙扎的過程中蹬了牆。
原來是一場夢!安祖抹了抹額頭的冷汗,歉意地說道:「真對不住,黃嬋姐姐,我做惡夢……」
話未說完,黃嬋冷哼一聲:「行了,別跟我解釋,我不是海桐,你跟我撒什麼嬌呢?」
安祖無言,喘了兩口氣,飛快地穿上衣服,收拾好自個兒,冰涼的水撲到臉上,她精神一振,神采奕奕地去正房伺候小林氏起床。
黃嬋撇嘴:「看你這副雀躍的樣兒,哪像是做了噩夢,你晚上是故意蹬牆,讓我們睡不好的吧?」
安祖咬唇說道:「不是,我真的做了噩夢,夢到淹了水裡,才會掙扎的。」
黃嬋諷刺地笑道:「我看你啊,就是水鬼投生的!」
若非想在小林氏面前留兩分顏面,安祖根本懶得跟黃嬋多解釋,進了正房,兩個丫鬟都規規矩矩的,黃嬋也不敢再跟安祖大小聲。
安祖先端了熱水來給小林氏洗臉,然後去拿桌子上的茶壺,茶壺很沉,桌面上的茶杯沒有動過的跡象,安祖心一沉,目光瞥過炕頭籃子里的褻衣和肚兜。
是乾的。
到了茶水房,安祖打開茶壺,裡面的茶水滿滿的,再一想,正房燒了地龍,那褻衣和肚兜放在地上半夜,肯定是被烘乾了。安祖雙手顫抖,看來昨兒個晚上不是她做夢,小林氏從炕上下來時,衣服的確是濕的。
她心裡吹過一陣涼風,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當初安國公告訴她小林氏可能是個妖怪時,她只當玩笑來聽,只當小林氏是個多厲害的陰險小人,這個妖怪的說法是比喻,可現在小林氏的陰險她已經見識過了,但是小林氏妖氣的一面她是才有感覺。
這一天,安祖都有些心不在焉。
海桐勉強伺候完小林氏,趁著空隙回到房間才敢小聲咳嗽,問道:「安祖,你怎麼了?今兒恍恍惚惚的。」
安祖忙打起精神扯了扯嘴角,憂心地說道:「我擔心海桐姐姐的病,黃嬋總往夫人身邊湊,我怕她……」怕她去告狀。
海桐苦笑:「她真的去告狀,我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安祖則想,小林氏明確有留下海桐繼續當管事嬤嬤的意思,隔壁的黃嬋二人目前沒告狀,可能也是在權衡利弊,權衡小林氏對海桐的信任程度。
安祖奇怪地問:「我昨兒個聽說,一直都是姐姐上夜。難道以前姐姐就沒有生病的時候嗎?」
海桐嘆口氣說:「我又不是鐵打的,當然會生病。以前我生病時,是楊嬤嬤上夜,不過前幾年楊嬤嬤去莊子上榮養了,只在我生病的時候進府伺候夫人。她年紀大了,我也不好讓她大冷天地來回折騰受這份罪。」
「楊嬤嬤?」
海桐笑意暖了些,解釋說道:「楊嬤嬤是我老娘,我老子姓楊。」
安祖笑道:「原來姐姐姓楊啊!」
海桐抿唇笑了笑:「嗯。」
這一天的太陽好,安祖扶著海桐在院子里轉了轉,聽到婆子們竊竊私語,安祖大聲問:「嬸子們在說什麼啊?」
那群婆子看見有海桐,殷勤地湊上來,神神秘秘地說:「今兒早上前院傳來的話,侯爺書房裡伺候的桂竹姑娘昨兒個晚上一根繩子弔死了!」
安祖駭然,海桐驚懼:「好端端的怎麼就死了?」
婆子說:「誰知道呢,許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話音剛落,小林氏推開窗子皺眉說:「大白天的你們說這種話就不嫌晦氣?都去做事去!」
婆子們一鬨而散。
海桐和安祖也忙散開了。
小林氏望著後花園里開得嬌艷燦爛的臘梅花,心頭一陣煩躁,往年的順風順水一去不復返,這大半年來發生的凈是些晦氣事。
她懷疑自個兒是不是老了,否則的話,定南侯怎會對她的身子不感興趣了。以前定南侯哪一次回來不是天天晚上要她要到筋疲力盡,那股子狠勁恨不得跟她融為一體,讓她化在他骨頭裡。她要什麼,定南侯給什麼,她說什麼,定南侯信什麼。現在呢,傅老夫人一句挑撥離間的話,定南侯就不再踏進永和院。
小林氏攬鏡自照,她的皮膚比二八年華的姑娘還要水嫩,不是她的身子讓那個男人厭倦了,而是傅老夫人以生病為借口阻攔定南侯來她的院子。
她有些後悔,要是不對那個死老太婆下藥就好了,那麼,定南侯只要一直在她炕上,她這枕頭風就能不斷地吹。小林氏暗自琢磨,是不再下藥讓那個老女人沒有倚仗,還是下重葯乾脆弄死她算了?
反覆思考後,小林氏捶了一把炕,眸間閃過厲色,前兩天的事,她一直懷疑中了傅凌雲的奸計,卻苦於沒有證據,現在她被軟禁更是束手束腳,找證據更是難於登天。而且傅凌雲只比傅冉雲大一歲罷了,她小小年紀哪有那麼深的心計?要說這個幕後的人是傅老夫人,那就說得通了。
既然傅老夫人不義,就別怪她無情,小林氏冷笑連連,招來安祖問:「你去跟守門婆子說,我要見二夫人,有關老夫人的小佛堂事務。」
安祖應諾,不禁懷疑起小林氏在耍什麼花招,傅老夫人和老侯爺去了莊子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個時候提傅老夫人的小佛堂幹什麼?
傅二夫人在小半個時辰後過來:「大嫂有什麼吩咐?」
小林氏很想譏諷兩句,嘴上卻覥著笑臉道:「我們妯娌間還提什麼吩咐!我是有事托你辦。」
傅二夫人意外地顰眉,難得小林氏能給她笑臉。誰都看得出來,這次小林氏落馬被定南侯嫌棄不是偶然,傅老夫人和傅凌雲在聯手對付小林氏,傅二夫人多年來受小林氏的氣,跟小林氏還有筆爛賬沒算清,口吻自然不會客氣:「大嫂也知道,府里事務多,丫鬟們還要準備出府、出嫁,我忙得腳不沾地……」
意思就是沒空給小林氏跑腿。
小林氏心底冷哼,若非想弄死那個老太婆,她哪裡會低三下四地跟傅二夫人說話,微微一笑,說道:「是老夫人小佛堂的事。我現在不能出院子,只能交給你打理我才放心……」
接著交代了小佛堂平常用的東西都放在哪裡,什麼時候上香,什麼時候打掃,條分理析。
傅二夫人瞭然,打理小佛堂是一件取得傅老夫人歡心的方式,也就認真聽進心裡,不過她半點沒有感激小林氏,因為她不幫忙的話,小林氏耽誤了傅老夫人念經,看傅老夫人不整治她!
安祖在帘子外聽了半天沒聽出名堂,不知小林氏打什麼主意,只是將事情一一記下來,準備傳給梅婆子,同時讓梅婆子停止給海桐下咳嗽藥。她權衡之後認為,小林氏最信任的人仍是海桐,而她不得小林氏信任,卻得海桐的心,所以,海桐才是她在永和院立足的靠山,當然不能讓海桐這顆棋子作廢。
許是那天晚上睡得好,海桐的咳嗽漸漸好轉,心情也好了起來。但是海桐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幾天。
這日,也就是傅凌雲不在侯府的第四天,梅婆子給海桐塞了個荷包,別有意味地笑道:「海桐姑娘,這是你未來婆婆給你的。」
海桐大驚,霎時面無血色,趕忙將荷包扔回梅婆子身上,任那荷包滾落在地,惱羞成怒地說道:「什麼腌臢物件你就往我懷裡塞?打量我們夫人暫時不得出院子,你就當我好欺負了是吧?」
海桐這半年來心地柔軟許多,但她本性還是個彪悍的姑娘。這一刺激,那彪悍的一面又露出來了。
梅婆子斂起笑容,說:「喲,海桐姑娘別惱我,也不是我要送你,我不過跑趟腿罷了。」又斜眼看著海桐,輕蔑道:「姑娘也別瞪我,你現在是黃花閨女還金貴,趕明兒個嫁了人還不是跟我們一樣當腌臢婆子,誰又真能金貴一輩子。王婆子還有句話讓我帶給姑娘,她兒子等著姑娘送定親信物回去,過兩天,她就來問你拿荷包。姑娘自個兒掂量著,賞錢我也不要了,就當我白跑了趟腿。」
海桐跺腳,在那荷包上踩了一腳,腳底被硌了下,她低頭一瞧,只見荷包上綉著兩個光溜溜的小人兒在打架。海桐的眼淚唰地落下來,把那王婆子罵了一萬遍,她個清白姑娘被人這般羞辱,真想拿刀剁了王婆子和王二賴子!
哭了一場,海桐還是將那荷包撿起來拿回房,悄悄填進火盆子里燒了,免得被人看見又是一場禍事。她自個兒則鬱悶半天,一會兒怨怪王婆子母子人模狗樣,一會兒怨怪小林氏不肯拉她一把出火坑,最後,腦海里居然只剩下安祖曾經羨慕那些姨娘、通房丫鬟的話了。
海桐獃獃的,臉上的淚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乾的。
安祖站在房間外面,瞄了一眼海桐,又瞄了一眼火盆里旺旺的火苗,唇角輕輕勾起。
隔了兩日,王婆子果真來找海桐了,兩個人在牆角嘀嘀咕咕說了一盞茶的話,安祖只聽見一聲響亮的耳光聲,然後王婆子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王婆子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也不瞧瞧自個兒是個什麼破鞋,我兒子看中你,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真以為自個兒身份高貴,脫了衣服還不是一樣!」
安祖氣憤地現身:「海桐姐姐,那無賴婆子打你?我去打回來,咱們長房的人豈是她能作踐的!」
海桐一手狼狽地捂著臉頰,一手拉住安祖,滿面羞紅:「好妹妹,別去找晦氣,跟那些婆子有什麼道理可講!」說完,她凄苦一笑,定南侯不許永和院的人進出永和院,那些在她們眼裡低賤的人竟然也能跑進永和院來作踐她,可見,永和院是真的沒落了。
安祖嘟嘟囔囔,罵了王婆子一頓,轉眼看見小丫鬟們躲在牆后伸頭縮腦,她忙拉海桐回房。
海桐哽咽地啜泣,一個王婆子,就把她十幾年來的體面打沒了,就是小林氏打罵她,也是背著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