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白鹿原
第101章白鹿原
王子虛坐在醫院的床上,窗外的天空從湛藍到深紫。《昆蟲記》也逐漸進入尾聲。
「……它倆用尾巴溫情地撩撥一番,然後往前走去。雄蠍用每把鉗子牢牢攥住雌蠍對應的雙指,並努力夾緊,除非它鬆開鉗子,否則雌蠍無法掙脫。雌蠍成為了俘虜,勾引者為它戴上指拷……」
天可憐見,他看完蠍子們是怎樣談戀愛的,深深感受到了自卑。他居然可以因為一個猝不及防的名字抑鬱整整一小時。他都不夠蠍子洒脫。
他抄起手機,在寧春宴的聊天框上回復:「不認識。」
總的來說,王子虛是個很誠實的人。或者他自認為自己很誠實。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當下由衷相信的大實話。
他說他不認識陳青蘿,其實並沒有在說謊。他只是沒說出真相的全貌。如果他更加誠實一點,會告訴寧春宴:「我曾經認識過陳青蘿。」
王子虛曾經認識的那個陳青蘿,總是扎著馬尾辮,生氣的時候會故意甩頭將發梢揚到他臉上;會用流利的英文問路,還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翹掉體育課;籃球比賽時會坐在樹蔭下,撐著臉頰幫他數籃板。
而後來王子虛見到的陳青蘿,有著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在《面對面》上一臉冷傲,露出彷彿遭到整個世界背叛的表情;她在雜誌上穿著露背長裙,露出白璧無瑕的背影;她藏在書封後面的扉頁上,照片里若隱若現、仙氣飄飄,令人遐想無限。
這個陳青蘿就是那個陳青蘿。但這個陳青蘿不像那個陳青蘿。在看到那個陳青蘿時,他每每嘗試將兩種形象結合起來,卻就像分開太久的斷瓷,無法安到一起。
那時他才沮喪地想到:也許,他從來沒認識過陳青蘿。
陳青蘿已經註定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此生或許無法再見,比起辨析「認識」還是「曾經認識」,王子虛更關心一些現實上的問題。
王子虛給寧春宴發消息:「《昆蟲記》看完了。」
寧春宴抬頭看了眼鍾,又趴回瑜伽墊上,給他回消息:「看得真快。」
王子虛說:「要看的書太多,不得不快。不說這個,你家裡有沒有那種,國內作家的,語言特別有風格的作品?」
寧春宴說:「我家裡的作品語言都很有風格。」
王子虛說:「那你如果明天過來的話,挑幾本跟我文筆差別比較大的書吧,我總覺得,我還缺乏一點觸類旁通。」
寧春宴讀完,整個人直了起來,回復道:「誰說我明天要過來!」
「啊?那你不把《昆蟲記》拿回去嗎?」
「不要了不要了!」
「79塊錢呢。」
「你別蹬鼻子上臉哦,今天給你送書不過是順手,沒代表我明天還會來哦!」
王子虛沒回復了。寧春宴得意一哼。
想來他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西河文協都不敢指使我送書!王子虛怎麼這麼大的臉!但是過了會兒,王子虛還不回她,她就開始覺得對方有點可憐了。寧春宴在手機上摳字:
「算了算了,我明天剛好要去編輯部監督審稿,路過你那兒順便給你帶吧。帶哪本你就看哪本,不許挑!」
王子虛秒回復道:「謝謝伱,你真是個好人。」
「……」
寧春宴懷疑他根本沒有愧疚。他只是拿自己當送書的工具人。
但都已經答應了,她也只好履行諾言。她起身回到自己房間。陳青蘿正盯著電腦發獃。
她在陳青蘿周圍轉來轉去,挑選書櫃里的書,終於引發了對方的不滿:「你不要像個蒼蠅一樣。」
寧春宴大怒:「你才像個蒼蠅!你堂而皇之坐在別人家卧室,對別人家主人說的這是什麼話呢!」
「你在幹什麼?」
寧春宴仰頭看書櫃:「那哥們兒求我給他帶書過去看呢。」
「你那個哥們兒是你今天去醫院看的那個嗎?就是那個……叫什麼來著?」
「王子虛。」
「哦。」陳青蘿面無表情地說,「你還挺體貼的。」
寧春宴叉腰:「那是。我主打一個仗義。」
說完,她又低頭找書:「他說要跟他文風相差比較大的。話說,他到底什麼文風?」
「這本。」
陳青蘿起身,從書架上摘下一本《白鹿原》,遞給了寧春宴。
寧春宴皺眉:「這本書他不可能沒看過吧?」
「這本跟他文筆差異大。」陳青蘿若無其事地玩弄著鬢角頭髮。
「你不是不認識他嗎?」
「不好意思,」陳青蘿指了指電腦,「他給你發的新稿子,我又看了。」
寧春宴問:「寫得怎麼樣?」
「還行吧。」
寧春宴露出狐疑的眼神。她感覺陳青蘿表情有點傲嬌。陳青蘿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她從來不說別人還行。
如果她說別人還行,那往往對方的真實水平要比「還行」要超出許多倍。
「還行是有多行?」
「他很特別。」
寧春宴看著她。她感覺陳青蘿說這句話時,表情格外認真。
「你是說王子虛特別,還是王子虛的作品特別?」寧春宴問道。
「你自己看。」
「看呢。我明天就去看看他哪裡特別。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見見?」
陳青蘿將《白鹿原》塞到寧春宴懷裡:「帶書去。別煩我。」
……
寧春宴將《白鹿原》扔到王子虛的小桌板上。
「某人說,這本書跟你文筆差異很大。所以我就帶來了。除此之外,我還帶了本王朔的《動物兇猛》,跟你文筆差異也很大。」
「謝謝。」
剛剛得到《白鹿原》,王子虛就低頭埋進了書里。就好像跳水運動員一頭扎進游泳池。
他並不知道,他手指捏著的地方,曾留下過陳青蘿的指溫。
「你還真沒看過《白鹿原》啊?」寧春宴吃驚地盯著他。
她吃驚的地方在於:那可是《白鹿原》啊。王子虛怎麼可能沒看過?但王子虛確實沒看過。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沒有。書太多了,來不及看。我承認我的閱讀量有些偏。」
寧春宴想起他賴以成名的「報菜名」,說道:「你也是有盲區的嘛。」
王子虛直言不諱:「是的。所以我現在正在努力補,但是書太多,補也補不完。」
他嘆了口氣,彷彿一個漁翁第一次見到海洋,望洋興嘆。學海無涯,書總是越讀越多。
寧春宴背著手:「對了,我接收你的稿子《前路無恙》后,沒忍住,還是打出來看了。」
「怎麼樣?」
寧春宴嘴角撇出一抹微笑:「我是評委,我就不提前發表意見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爸媽,還有某人,都覺得你這一篇寫得很精彩,甚至進步很大。」
王子虛終於注意她話里的盲點:「『某人』是誰?」
「不告訴你。」
寧春宴也沒有說全部的真相。
實際上,根據寧家以及陳青蘿的判斷,王子虛這篇文章最後拿個名次都不在話下。拿第一可能還需要一些運氣,但拿前五肯定是手到擒來。
但她不想讓王子虛過早地抱太大的期待,讓他保持平常心就好。何況她現在是官方的身份,有些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就不一樣了。
王子虛如饑似渴地閱讀了一會兒陳忠實的文字,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本書很適合他,特別是很適合此時此刻的他。這些文字如同一些小小的拼圖,正好能嵌合上他所缺失的部分。
如果,能在徵文前讀到這本書就好了。王子虛貪心地想。
讀了會兒,他忽然回過神來,看向寧春宴,發現她一直笑吟吟地盯著自己,他意識到自己將她冷落了,略有歉意地問道:
「你的雜誌籌備得怎麼樣了?」
寧春宴用招呼一條狗吃飯的語氣說:「不用假裝關心我的雜誌,你快看吧快看吧。」
「我真的關心。」「可以這麼說:除了錢,其他一切都不是問題。」寧春宴將《昆蟲記》塞進自己的包包里。
「那你準備怎麼解決錢的問題?」王子虛問道。
寧春宴嘆了口氣,並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錢永遠是世間的終極問題。
「我要去文協了。」
「祝你前路無恙。」王子虛在身後幽幽道。
寧春宴回過頭來:「光是無恙可還不夠。」
「那祝你的雜誌辦得順利。」
……
寧春宴將包包掛在座椅靠背上,長桌排開,一道綠布鋪平桌上,她座位前的立牌上,楷體字工整寫著「寧春宴」。
除了她,長桌上還有幾位頗有名望的作者,在西河文壇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除了文學界,宣傳部、文旅局、文協的領導都端坐在桌上。電視台的攝像機被推進來,閃光燈時不時響起。
寧春宴腰背挺直,下頜收緊,努力顯得體態端莊。每次照片里她總是會出現在緊要位置,她不想留下個黑歷史。
正對著她的方向,寫著「沈清風」三字的立牌對面,油頭粉面的男人滿臉笑容地沖她打了聲招呼。
「寧才女,記得我那天跟你說的嗎?」沈清風說,「承諾一直有效,終生質保。」
寧春宴雙臂環繞在胸前,優雅地說:「感謝質保,但是這邊暫時沒有購買意向。」
「只是『暫時』。你遲早有一天會用上的,而且會愛上我的產品。」
李庭芳走進屋內,敲了敲桌子:「安靜。」
寧春宴鬆了口氣。讚美李庭芳老師!去油效果一級棒。
李庭芳在主位上坐下,銀髮在空中搖晃。調試好話筒后,她的聲音響徹全場:
「各位領導、各位作家朋友,西河文會有著悠久的歷史,我一共主持了5屆,今年可能是我主持的最後一屆了……」
眾人正襟危坐,寧春宴的眼皮卻忍不住開始耷拉。
她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我果然……還是不適合開會……
「咔嚓。」
眼前一白,輕微的響聲,她趕緊直起身,視線越過沈清風的肩膀,看到遠處正對著自己的黑洞洞的鏡頭。
寧春宴伸手輕輕捂住自己的嘴巴,烏黑的眸子微微瞪大。
沈清風本來正在把玩著一支施耐德鋼筆,看到她這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手一個不穩,鋼筆掉到了桌上,發出「啪嗒」一響。
寧春宴卻一門心思地想:剛才抓拍的這張,應該不至於登報吧?
……
手指劃過報紙上的照片,黑底照片上,微微垂著眸子的寧春宴看上去十分可愛。
刁怡雯暗暗想到:在文學方面,真的很少見真正意義上的大美女,寧春宴可以算一個。不知道這次文會過後,自己能不能也算一個?她姿勢端方地捧起茶杯,恭敬地端到紅木茶几對面的人手旁。那男人看上去四十五歲上下,身穿一件寬鬆的米白色中式外套,頭髮烏黑濃密,但刁怡雯懷疑那是假髮。
茶室內窗明几淨,加濕器熏蒸著水霧,裊繞盤旋而上,刁怡雯坐在某種樹根做成的茶台上,剛剛露了一手點茶手藝,獲得了一致稱讚。茶台對面是一張紅木方桌,父親和男人坐在太師椅上,神情悠哉。身穿紅色旗袍雙腿很長的服務員侍立一旁。
她的目光集中在父親身旁的男人臉上,毫不掩飾眼中的崇拜意味。這男人是雁子山,這個名字的含金量,在西河整個文壇,除了李庭芳,無人有資格評論。
甚至坊間有這樣的評價:雁子山比起李庭芳,恐怕就只剩下年齡沒有超越了。
刁怡雯父親拍著腿說:「畢竟是李庭芳主持的最後一屆,排場是上去了,連雁子山老師都請來了,足以說明重視程度。有雁子山老師坐鎮,文會上其他的嘉賓都要黯然失色啊!」
雁子山低頭喝茶,眼瞼微垂,對於這直白的馬屁,他沒有給出任何評價,也沒有謙虛,只是說:「你不要低估沈劍秋的人脈。我也是沖著他的關係才過來的。他如果肯再放下一點身段,恐怕還有更恐怖的存在都會被請過來。」
刁父一愣:「沈劍秋關係這麼廣?那他為什麼還沒升上去呢?」
雁子山說:「我不是混官場的。但是據我所知,他是自己不願意上去的。可能是沒有更好的位置吧。另外,他也多少有點情懷。」
刁父小聲說:「他在西河呆得有點久了,感情肯定是有的,但是在任何一個地方呆久了,風險都會很大啊。」
雁子山說:「是有風險。但是他在西河的這些年,從文化、旅遊入手,盤活了西河的經濟,現在正是西河文化產業的衝刺期,你讓他丟手去別的地方,他肯定捨不得。換個人過來,未必搞得有他好。」
刁父點頭,嘆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兩人聊的都是刁怡雯無法涉足的領域,她努力想把話題拉回到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上:
「雁老師,寧春宴這個人,是怎樣的文風,偏好什麼風格?」
雁子山抬了抬手:「不用在意。寧春宴也好,陳青蘿也好,評委可以很多,但是最終決定文章檔位的,只有李庭芳一人。她這個人的作風,我清楚得很。一言堂,霸道,有限民主。你看著評委很多,最後決定文章名次的就她一人。」
刁怡雯說:「那我的文章……」
刁父插嘴道:「怡雯你就不用擔心了,有雁老師操刀斧正,你的文章還怕什麼?」
雁子山搖頭道:「我只是在她原有的底子上修改,沒說一定能拿名次。我之前也說了,這次能進前5就行。能進前5,就能被沈劍秋看到、關注。」
刁父道:「對,能被他看到,目的其實就已經達到了。」
雁子山伸出手指:「比賽就三輪,初選、甄選、排名。到第三輪,只留10份稿子,10取其5,我可以說,你的肯定在裡面。」
說完,他猛然起身,離開了房間。
好在這兩天幾次相處下來,刁怡雯已經習慣他的行事風格了。他總是這樣,不打招呼,斷崖似的離開,留下一句未完的話。等到他回來,會重新換一個話題。
刁父走過來,拉著刁怡雯的手道:「怡雯,雁子山老師雖然說得比較隱晦,但實際上從他手裡過了手的文章,他都不會掉以輕心的,他那麼說,只是因為這種等級的人,都不會把話說得太滿。」
刁怡雯搖了搖頭:「我沒有擔心我文章的名次問題。」
「那你是在擔心什麼?擔心規則?女兒,告訴你一個道理,規則是強者為弱者制定的。你不要總看著那些弱者,你的對手,永遠是那些和你一樣,有著自己一套遊戲規則的強者。」
刁父說完,冷冷一笑,又道:「難道,你以為李庭芳、沈清風他們,就會好好遵守規則嗎?」
刁怡雯搖了搖頭。她也不是在擔心這個。具體她自己在擔心什麼,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最後,她輕輕說道:「明天,入圍成績就出來了。」
「不用擔心,」刁父說,「有雁子山老師在,前面這兩輪,都和你沒關係。你只用在乎第三輪。」
……
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
白色的床單上,王子虛反覆咂摸這句話,越品越嫉妒。
他嫉妒陳忠實的才華,也嫉妒陳忠實的直覺,身為作家的直覺。
《白鹿原》的故事很龐大,白鹿原也很大,或許和馬孔多一樣大。
《百年孤獨》用一塊冰開始了整個故事,《白鹿原》則是用一條帶毒的鉤子。
這條鉤子帶走了白嘉軒的女人們,也揭開了時代的大幕,開啟了這塊土地的風雲變幻。
這條鉤子堪稱偉大,毒汁四溢,牢牢釘在白鹿原的原野上。
這就是作家的直覺。作家應該敏銳地覺察到,什麼才是最好的切入時機,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段落,最大程度地激發出聽眾的興趣。
王子虛讀完一半《白鹿原》后,回過頭研究自己的文曖腳本,又發覺自己還有很多地方可以改進。
或者說,不是他自己可以改進,是他可以讓語療員們改進。
他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輕言也用了他的腳本,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增長。葉瀾覺得這是一件幸運的事,他卻覺察出了危機。
這說明他的腳本距離所有人來說,還有一層門檻。他現在不知道這層門檻在哪裡,但一旦解決了這個技術問題,語療員們的水平會突飛猛進。
他相信,只要自己讀完《白鹿原》,一定會獲得一些新的靈感。
他會創造出更多濃厚稠密、汁水淋漓、漿液迸裂的力比多。
他感到一股力量在心頭涌動。以前他一直是個不自信的人,或者說他不敢自信。埋頭在《白鹿原》里時,他突然感覺自己身處一片廣袤無際的原野之上,他看到了連綿群峰——那是過往閃耀在文學史長河上的先驅們。回過神來,自己也已然成為一座山峰。
「叮。」
手機響起,王子虛敲醒手機,提示收到了一條新簡訊。
他才驀然想起,今天就是徵文初選出結果的日子。
手機簡訊如此寫道:
【感謝您的參與,西河文會·夢想徵文初選已結束,您的稿件沒有入圍,請再接再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