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復仇者》(6)

第十六章《復仇者》(6)

第六部

他已經沒有感覺了,感覺不到痛苦或寒冷,也感覺不到悲哀或勝利,只有一大片空虛。事情本不該有道理,只是在永恆的不言自明的輪迴中重複——生、死,再度誕生、再生長、死。他把扳機扣到一半,瞄準。

41S2MN

天上一片雲也沒有,風卻冷得刺骨,慘淡的陽光也沒帶來多少暖意。哈利和奧納豎起夾克領口,肩並肩走在長了樺樹的大道上。樺樹的葉子都已脫落,準備過冬。

「我跟我太太說,你說起蘿凱和歐雷克要回家的時候,語氣高興極了。」奧納說,「她問這是不是代表你們三個很快會住在一起。」

哈利用微笑當回答。

「至少她那棟房子里的空間很夠。」奧納還不鬆口。

「房子里的空間很夠。」哈利說,「幫我跟卡羅琳問好,轉述奧拉·鮑爾的話。」

「『我搬到了無憂路』?」

「『但這樣也沒多大幫助。』」

兩人都笑了。

「總之呢,目前我的心思都在辦案上。」哈利說。

「案子哦,對。」奧納說,「你叫我看的那些報告,我全都看過了。怪,真的很怪。你在自家公寓醒來,什麼都不記得,然後忽然就被捲入阿爾夫·古納隆的遊戲里。當然,替死人做心理診斷有點困難,但他的情況的確很有意思。毫無疑問是個聰明、有創意的人,簡直可說是有藝術家氣息了。他盤算出的計劃完美無缺,但我有幾個疑問。我看了他發給你的電子郵件副本,他在其中提到你失去了意識。那不就表示他看到你在大醉的情況下離開公寓,然後推測你第二天什麼都想不起來?」

「要是你連上計程車都要人幫忙,情況就會是這樣。我會猜,他當時就站在馬路外面偷看我,就跟他在郵件里寫到阿爾內·亞布的事一樣。很可能他從安娜那裡得知,我那天晚上會過去。而我離開時會醉成那樣一定是意外收穫。」

「所以,他從拉斯曼登鎖行的製造商拿到鑰匙,用那把鑰匙開了門,然後開槍殺了她。用他自己的槍?」

「大概吧。序號已經被磨掉了,我們在貨櫃轉運站發現古納隆手裡拿的那把,號碼也被刮掉了。韋伯說,從銼痕來看,那兩把槍很可能來自同一個供貨商。看來有人在做大規模的非法軍火進口生意。我們在殺害愛倫的斯韋勒·奧爾森家裡找到的那把格洛克手槍,也有同樣的銼痕。」

「所以他把槍放進她右手,雖然她是左撇子。」

「誘餌。」哈利說,「他當然清楚我遲早會介入這起案子,就算不為其他原因,也會為了要洗清自己的嫌疑。他也知道我會發現其他警員沒察覺到的左右手差異。」

「然後還有亞布太太和幾個小孩的照片。」

「好讓我追查到阿爾內·亞布,安娜最新的情人。」

「然後在他離開以前,拿走了安娜的筆記本電腦和你那天晚上掉在她家的手機。」

「又一個意外收穫。」

「所以這人的頭腦盤算出一個精密、滴水不漏的計劃,懲罰不忠的愛人、趁他坐牢時橫刀奪愛的男人,還有她那復燃的舊愛,也就是金髮的警察。此外,他還開始臨場發揮:再次利用在拉斯曼登鎖行的工作,成功進入你家和你的地下室。他把安娜的電腦放在那裡,連接上你的手機,又通過追查不到的伺服器設定電子郵件賬號。」

「不是完全追查不到。」

「啊,對了,你那個匿名的電腦專家朋友查出來了。但他並沒查出你收到的那些郵件都是事先寫好,然後讓你儲藏室里的電腦在預先設定好的時間寄出的。換句話說,發件人早在把電腦放過去以前,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對嗎?」

「嗯。你看過那些郵件了嗎?」

「看了。」奧納點頭,「現在回想起來,可以看出雖然郵件里提及了某些事件的發展,但同時也顯得模稜兩可。但對事件的關係人來說,看起來卻很像一回事,彷彿發件人從頭到尾都知情,而且消息靈通。但他的確做得到,畢竟從許多方面來看,整場戲都是他弄出來的。」

「嗯,我們還不知道阿爾內·亞布的謀殺是不是古納隆一手策劃的。一個鎖店的同事說,謀殺案發生時,他和古納隆正在老市長酒吧喝啤酒。」

奧納搓著手。哈利不確定是因為冷風,還是因為他很享受這許多可能或不可能的邏輯推論。「假設古納隆並沒有殺亞布,」這位心理學家說,「那他引你去找亞布有什麼用意?為了讓亞布被判刑?但之後還是會被釋放啊。反過來也一樣,同一樁謀殺案不可能有兩個兇手。」

「對,」哈利說,「你必須找出亞布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太棒了。」奧納說,「他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自願或被迫削減事業上的野心。我想應該是家庭。」

「然後,藉由揭露或讓我查出亞布持續跟安娜見面一事,古納隆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

「亞布的太太帶著小孩離開了。」

「『失去生命並非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失去活下去的理由。』」

「這句子引用得好。」奧納點頭表示讚許,「是誰說的?」

「忘了。」哈利說。

「但接下來你要問的問題是,他想從你身上奪走什麼?哈利,什麼讓你的人生值得活下去?」

他們抵達安娜住過的那棟房子。哈利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找出鑰匙開門。

「你說呢?」奧納問。

「有關我的事,古納隆知道的都是安娜告訴他的。而安娜認識我的時候,是我還沒有……除了工作以外就沒啥目標的時候。」

「工作?」

「他要我去坐牢,但主要是想讓我被警方革職。」

他們邊說話邊走上樓梯。

公寓里的韋伯和他手下已經做完鑒識檢驗了。韋伯很高興,說他們在幾個地方都發現了古納隆的指紋,連床頭板上都有。

「他並沒有很小心。」韋伯說。

「他來過這裡那麼多次,就算他很小心,也會被你找到指紋的。」哈利說,「何況,他很確信絕不會有人懷疑到他頭上。」

「說到這個,亞布被殺的方式就很耐人尋味了。」奧納說。哈利打開通往有肖像畫和格里默爾立燈的房間拉門。「頭下腳上地活埋在海灘上。看起來像是宗教儀式,好像兇手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們。你對這點有什麼想法?」

「跟本案無關。」

「我沒問你這個。」

「好吧。也許兇手想告訴我們這位受害者的什麼事。」

「什麼意思?」哈利扭亮格里默爾立燈,燈光照上那三幅畫,「我想起以前念過的法律課程,十一世紀的挪威古代法條集。裡面說,每個死去的人都應該被埋進聖土,除了喪失名譽者、叛徒和殺人兇手,這些人應該埋在海與陸的交界處。從亞布的埋葬地點來看,不像是有人出於嫉妒而殺害了他,也就是兇手應該不是古納隆。有別人想說明亞布犯了罪。」

「有意思。」奧納說,「為什麼要再看一次這些畫?畫得很糟。」

「你真的確定從裡面看不出什麼嗎?」

「當然可以。我看出這是個自命不凡的年輕藝術家,喜歡小題大做而且毫無藝術美感。」

「我有個同事叫貝雅特·隆恩。她去德國的警察會議演講,所以今天不能來。她的演講主題是如何利用電腦圖像調整和梭狀回來識別戴面罩的犯人。她有個與生俱來的特殊天分:能記得她這輩子看過的所有面孔。」

奧納點頭。「我知道這種罕見的天賦。」

「我把這些畫給她看,結果她認出了裡面的人。」

「哦?」奧納揚起眉,「有誰?」

哈利指著畫說:「左邊這個是阿爾內·亞布,中間這個是我,最後一個是阿爾夫·古納隆。」

奧納眯起眼,扶正眼鏡,嘗試從不同距離端詳那些畫。「有意思,」他嘟囔著,「太有意思了。我只能看出三個頭形。」

「我只想知道,你能否以專業證人的身份,擔保這種認知能力的可信度。這樣能幫我們在古納隆和安娜之間建立更多關聯。」

奧納搖搖手。「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這位隆恩小姐只需要極少信息就可以認出面孔。」

到了戶外,奧納說他很希望能在工作時見見這位貝雅特·隆恩。「據我所知,她是警探?」

「劫案組的。我們在偵辦屠夫一案時合作過。」

「噢,對了。那個案子怎樣了?」

「線索不多。他們認為他還會再次作案,但目前還沒發生。說起來也蠻怪的。」

到玻克塔路上,哈利看到風裡有了翻飛的初雪。

「冬天來了!」阿里指著天空,朝對街的哈利大喊。他用烏爾都語對他哥說了幾句話,他哥馬上從他手裡接過水果箱,扛進店裡。然後阿里走過馬路,到哈利身邊。「結束了很棒吧?」他微笑。

「對,沒錯。」哈利說。

「秋天簡直糟透了。總算下起雪了。」

「噢,對。我還以為你是說那件案子。」

「你儲藏室的電腦呢?結束了嗎?」

「沒人跟你說?他們找到把東西放在那裡的人了。」

「啊哈。一定是因為這樣,我太太才會跟我說,今天不必去警局接受訊問了。到底怎麼一回事?」

「簡單講,就是有人想讓我卷進重大刑案里。哪天你請我吃頓飯,我就把所有細節都告訴你。」

「哈利,我早就邀請過你了!」

「你又沒說什麼時候。」

阿里翻了個白眼。「為什麼你一定要有個日期和時間才敢來拜訪?只要敲個門我就會開呀。我們家不缺吃的。」

「謝了,阿里。我一定會用力敲的。」哈利打開門。

「你查出那個女的是誰了嗎?她是助手嗎?」

「什麼意思?」

「那天我在地下室門口看到的神秘女郎啊。我還跟那個叫湯姆什麼的提過。」

哈利站住不動,手還放在門把上。「阿里,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在地下室裡面或附近看到什麼不尋常的事,我就想到那天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在地下室門口。我會記得是因為我本想問她是誰,但後來又聽到門鎖的咔嗒聲,心想如果她有鑰匙,應該就沒有問題。」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長什麼樣子?」

阿里攤手表示抱歉。「我當時很忙,只瞥到她的背影。大概三周還是五周前吧?忘記是金髮還是深色頭髮了?不知道。」

「但你確定那是女人?」

「反正,我當時肯定認為那是個女人。」

「阿爾夫·古納隆是中等身材、削肩、深色頭髮,髮長及肩。這樣會讓你以為是女人嗎?」

阿里沉思著:「對,有可能。但也可能是梅克森太太的女兒來看她。」

「先走了,阿里。」

哈利決定迅速沖個澡,換好衣服,然後就去看蘿凱和歐雷克,他們請他去吃煎餅、玩俄羅斯方塊。他們從莫斯科回來時,蘿凱帶回一盒精緻的西洋棋,有雕刻的棋子和用木頭和珠母貝做成的棋盤。可惜的是,蘿凱不喜歡哈利買給歐雷克的南夢宮G-Con45光槍,立刻就把槍沒收了。當時她解釋說,她告訴過歐雷克很多次,說至少在他十二歲以前不準玩武器類玩具。哈利和歐雷克雙雙羞愧地接受,不再爭辯。但兩人都知道蘿凱會利用哈利照顧歐雷克的時候去慢跑,歐雷克也悄悄告訴哈利,說他知道蘿凱把光槍藏在哪裡。

滾燙的水柱驅走了他體內的寒意,他想把阿里說的話忘掉。不管多簡單多確鑿的案子,都會有啟人疑竇的空間,而哈利是天生的懷疑者。不過,有時候你總得抱持一點信念,生活才會有目標、有意義。

他擦乾身體,颳了鬍子,套上乾淨的襯衫,在鏡子里檢查儀容,歪嘴笑了笑。歐雷克有一次說他牙齒黃黃的,那次蘿凱笑得有點大聲。他在鏡中看到背後牆上釘著S2MN所寫第一封郵件的列印副本。明天他就要拿下來,改放他和妹妹的照片。明天。他端詳著鏡中的郵件,真怪,那天傍晚他站在鏡子前面的時候竟然沒發覺少了自己和妹妹的照片。一定是因為如果你一天到晚看到某樣東西,通常就會變得盲目,對之視而不見。他仔細看著鏡中的那封郵件。然後他打電話叫了計程車,穿上鞋,等待著。他看了看錶,車子現在應該到了,該出發了。但他發現自己又拿起話筒,撥出一個號碼。

「我是奧納。」

「我要你再把那些郵件看一遍,告訴我你覺得寫信的人是男是女。」

42烤串

雪過了一夜就融了。阿斯特麗·蒙森剛從公寓大樓出來,正準備橫穿又濕又黑的柏油路去玻克塔路,就看到對街人行道上的那位金髮警察。她的脈搏跟走路速度一起加快。她目光直勾勾地瞪著前方,希望他不會看見自己。報上登過幾張阿爾夫·古納隆的照片,這幾天都有警探在樓梯上下走動,擾亂她寧靜的工作節奏。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這麼告訴自己。

她小跑步向斑馬線前進。去漢森麵包店。只要到了那裡就安全了。一杯茶,一個甜甜圈,在狹長的咖啡店盡頭、櫃檯後方的餐桌。每天準時在十點三十分報到。

「茶和甜甜圈嗎?」「是的,謝謝。」「三十八克朗。」「給你。」「謝謝。」

多數時候,這就是她跟別人最長的交談了。

但是前幾周,她到的時候都有個老人坐在她的慣用桌旁,雖然旁邊還有幾張空桌,但她只想坐這張桌子,因為……不,她現在不要想那些事。總之,她後來不得不提早十五分鐘到,才能佔到那個桌位。今天非常完美,不然他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就會在家了,而她也一定得開門。自從她拒接電話、拒絕應門兩個月,導致後來警察上門,而院長也威脅要讓她再去住院起,她就答應過院長不能再這樣了。

她沒有欺騙院長。

但是對別人,她會撒謊。她經常騙人。在跟出版社的電話里、在商店和網路聊天室里,尤其是在網上。她可以扮成別人,扮成她翻譯的書里的某個角色,或是以前她當過的一個女人——那個頹廢、濫交、天不怕地不怕的拉夢娜。阿斯特麗小時候就發現了拉夢娜。拉夢娜是一名舞者,有著長長的黑髮和棕色的杏眼。阿斯特麗以前會畫拉夢娜,尤其是她的眼睛,但她只能偷偷畫,因為院長會把那些畫撕成碎片,說不想在院里看到像她那樣的輕佻女子。拉夢娜離開了好幾年,但她回來過,阿斯特麗注意到拉夢娜是怎樣開始取得掌控權的,特別是在她寫信給所譯書籍的男性作家時。她喜歡在一陣有關語言和文化的寒暄后,再寫些沒那麼正式的信。這樣魚雁往返了幾次之後,法國作家就會要求在他們來奧斯陸宣傳書的時候跟她見面;就算不來宣傳書,光是見她這個理由就值得跑一趟了。她總是拒絕,但這樣並沒讓那些追求者死心,結果恰恰相反。她曾經想出版自己寫的書,但幾年前一位出版顧問終於在電話里跟她撕破臉,咬牙切齒地說再也受不了她那「歇斯底里小題大做」的文字,還說沒有讀者會願意出錢分享她的想法,但若是付點錢可能會有心理學家想聽。自這個夢醒來以後,她的寫作活動就靠寫那些信了。

「阿斯特麗·蒙森!」

她感到喉嚨一緊,一時之間大為驚慌。她可不想在大馬路上呼吸困難。她正準備過馬路,紅綠燈卻轉紅了。她原本可以衝過去的,但她絕對不會闖紅燈。

「哈嘍,我正準備去找你。」哈利·霍勒趕了上來,他仍有著那副獵人的表情與布滿血絲的眼睛,「我先說,我看過瓦勒警監跟你談話的報告了。我了解你騙我是因為你很害怕。」

她覺得自己開始呼吸急促了。

「我當下沒把自己在這整件事里的角色告訴你,實在很不應該。」這位警察說。

她訝異地看著他,他的語氣的確像是真心感到抱歉。

「我也看了報紙,有罪的人已經被捕了。」她聽到自己這麼說。

他們站著互看對方。

「我是說,他死了。」她柔聲補充。

「嗯。」他試探性地笑了笑,「但或許你不介意幫個忙,回答幾個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一起坐在漢森麵包店的那張桌子旁。櫃檯後方的女孩對她做出女人之間心知肚明的微笑,好像跟她在一起的這位高大男子是護花使者。由於他一副剛從床上爬起來沒多久的模樣,搞不好那女孩還以為……不,她不想繼續往這個方向想下去了。

他們坐了下來,他遞給她幾張列印的郵件,請她仔細看一遍,問她以作家的身份,能不能看出這些信出自男性還是女性?她仔細看著郵件內容。他剛才說,「以作家的身份」。她該把實話說出來嗎?她舉起茶杯,免得被他看到自己因這個念頭而露出微笑。當然不了,她要說謊。

「很難說。」她說,「這是小說嗎?」

「一半一半。」哈利說,「我們認為郵件是殺害安娜·貝斯森的人寫的。」

「那一定是男的了。」

哈利打量著桌子,她迅速瞄了他一眼。他並不好看,卻有股特別的氣質。她當初——雖然聽起來很不可能——一發現他躺在家門外的樓梯平台時,就注意到這點了。或許是因為那天她比平常多喝了一杯君度酒吧,但她也覺得躺在那裡的他面容祥和,幾乎稱得上英俊,就像有人把一位沉睡的王子放到她家門口。他口袋裡的東西散落在樓梯各處,她逐項撿了起來,甚至還偷看了他的錢包,找到他的姓名和住址。

哈利一抬眼,她就趕緊把目光移開。她有沒有可能喜歡上他呢?當然有。問題是他會不會喜歡她。但她總是歇斯底里大驚小怪,毫無來由的恐懼,突如其來的啜泣。他不會喜歡那種樣子的。他喜歡像安娜·貝斯森那樣的女人,或是拉夢娜。

「你確定你不認得她?」他緩緩發問。

她驚恐地望著他。那時她才發現,他正舉著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他以前也給她看過,照片里的女人和兩個小孩在海灘上。

「比方說,在謀殺案發生當晚。」

「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個人。」阿斯特麗·蒙森堅定地說。

天又開始飄雪。又大又濕的雪花在還沒飄落到警察總署和波特森監獄之間的棕色土地上之前,是又灰又髒的。一段韋伯傳來的留言在辦公室里靜靜等著,證實了哈利的懷疑,正是這個懷疑讓他從嶄新的角度去看那些郵件。不管怎樣,韋伯簡短的留言仍投下了一顆震撼彈。算是預料之中的震撼。

這天哈利一直在打電話,不時在傳真機和電話之間來回。休息時,他皺眉沉思,把一塊塊線索堆砌起來,試著不去想他要找的東西。但一切再清楚不過。這輛雲霄飛車可以隨意爬升、下降、迴旋和轉彎,但它還是跟其他雲霄飛車一樣,最後會回到起點。

等哈利結束皺眉沉思,想通了大部分關節,他靠在辦公椅中往後仰。他不覺得勝利,反而感到空虛。

他打電話叫蘿凱不必等他,蘿凱沒問為什麼。然後他上樓到員工餐廳,走上屋頂露台,幾個站著吸煙的人都在簌簌發抖。午後的昏暗中,城市燈火在他們下方閃爍。哈利點燃香煙,一手沿著牆摸去,捏出一顆雪球。把球滾了滾,壓得越來越緊,用掌心拍打,緊捏著直到融化的冰從指縫間流出來,然後把雪球往市區一丟。他的目光追隨著那顆閃亮的雪球,看著雪球墜落,越來越快,最後消失在灰白色的背景中。

「以前我班上有個男孩,叫作盧德維格·亞歷山大。」哈利大聲說。

那群吸煙者用力跺腳,看著這位警監。

「他很有語言天分,大家都叫他『烤串』,因為有一次在英文課堂上,他竟然笨得跟老師說他喜歡把『烤肉串燒』說成『串烤』,因為倒著念就是『烤串』。後來下了雪,每個課間都有班級互相打雪仗,烤串不想加入,但我們都逼他參加,因為想要他當炮灰。他很不會丟球,頂多只能丟出幾個勁道弱的高拋球。另一個班上有個肥胖的羅爾,是奧普索鄉的手球隊隊員,他經常故意用頭去撞烤串的雪球,之後再狂出下勾拳把烤串打得鼻青臉腫。有一天,烤串把一顆大石頭包進雪球里,使勁丟高。羅爾微笑著跳起來用頭去頂,那聲音就像淺水裡的石頭相撞,軟與硬的聲音同時出現。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學校操場上看到救護車。」

哈利用力吸了一口煙。

「教職員室里,大家為烤串是否該受懲罰一事爭辯了幾天,畢竟他並沒有對人丟雪球。所以問題在於:假若有個笨蛋做了蠢事,是否該懲罰那些不體貼笨蛋的人?」

哈利捻熄香煙,走進室內。

時間是四點半。在奧克西瓦河和格蘭區地鐵站之間空地上的冷風加重了勢道。學童和退休老人讓路給滿臉嚴肅、趕著回家的下班男女。哈利跑下台階去搭地鐵時,撞上了其中一個,咒罵聲在牆壁間回蕩著追了過來。他停在兩間廁所中間的窗前,那個老婦還是跟上次一樣坐著。

「我現在就得跟賽門談談。」

她冷靜的棕色眼眸凝望著他。

「他不在德揚公園。」哈利說,「大家都離開了。」

那女人聳聳肩,一臉困惑。

「就說是哈利找他。」

她搖搖頭,揮手要他走開。

哈利靠著區隔兩人的玻璃。「說日耳曼斯皮歐尼找他。」

賽門的車沒走艾克柏隧道,反而開上了艾納巴卡路。

「我不喜歡隧道。」他們在午後的高峰時段,車子以龜速緩緩上山時,賽門這樣解釋。

「所以那兩兄弟逃到挪威、一起住拖車到長大,後來卻失和,是因為兩人愛上了同一個女孩?」哈利問。

「瑪麗亞來自很有威望的羅伐若家族。他們住在瑞典,她父親是吉卜賽頭目。她十三歲時嫁給十八歲的史帝方,搬去了奧斯陸。史帝方愛她入骨,為她喪命都在所不惜。那時候,洛斯可還在俄國避風頭,他不是躲警察,而是躲德國的科索沃阿爾巴尼亞族人,那些人認為做生意時被他騙了。」

「生意?」

「他們在漢堡附近的高速公路上發現一輛空拖車。」賽門微笑。

「可是洛斯可後來回去了?」

「在五月的一個艷陽天,他回到了德揚公園。那是他和瑪麗亞生平第一次見面。」賽門大笑,「我的天,他們看對方的樣子哦,那時空氣緊繃到我不得不看向天空,看是不是快打雷了。」

「所以他們墜入愛河了?」

「一見鍾情,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些女人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但如果這麼明顯,親戚一定都會反對吧?」

「他們沒想到會這麼危險。你別忘了,我們比你們早結婚。我們無法阻止年輕人。他們墜入愛河,才十三歲,可想而知……」

「也是。」哈利揉了揉後頸。

「但這件事可嚴重了。她已經嫁給了史帝方,卻一看到洛斯可就愛上了他。雖然她和史帝方住在一輛拖車裡,她還是去找一直在那裡的洛斯可,事情自然一發不可收拾。安娜出生時,只有史帝方和洛斯可不知道其實洛斯可才是父親。」

「可憐的女孩。」

「可憐的洛斯可。唯一開心的人是史帝方,他神氣得不得了,說安娜就跟爸爸一樣漂亮。」賽門微笑,眼神卻是悲傷的,「如果史帝方和洛斯可沒決定去搶銀行,或許情況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吧。」

「搞砸了嗎?」

擁塞的車隊朝瑞恩區的路口前進。

「他們一夥有三人。史帝方年紀最大,所以他第一個進銀行,最後一個出來。另外兩人帶錢衝出去開逃亡車時,史帝方舉槍留在銀行內,以防銀行職員按下警鈴。他們都是新手,甚至不知道銀行有無聲警鈴。等另外兩人開車來接史帝方時,才看到他整個人被警察壓著趴在警車的引擎蓋上。一位警察給他戴上了手銬。洛斯可負責開車,他當年才十七歲,而且沒有駕照。他搖下車窗,後座載著三千塊,慢慢把車開到那輛警車旁,看著他哥在引擎蓋上掙扎。然後洛斯可和那位警察四目相接了。我的天,當時的氣氛就跟他第一次見到瑪麗亞一樣緊繃。兩人對視了好久好久,我本來怕洛斯可會大叫,但他什麼都沒說,只繼續開車。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洛斯可和約恩·隆恩嗎?」

賽門點頭。他們出了環島,駛進瑞恩區的彎道。賽門打了方向燈,然後在加油站旁踩下剎車。他們把車開到十二層樓高的建筑前,附近入口處上方的藍色霓虹招牌閃動著挪威銀行的商標。

「史帝方坐了四年牢,因為他只是對空鳴槍。」賽門說,「但是審判過後,發生了一件怪事。洛斯可去波特森監獄探望史帝方,隔天有位獄卒就說,覺得這位新進犯人的模樣好像變了。他上司說,初次入獄的人有這種情況很正常,還說起犯人的太太第一次去探監時,也都不認得自己丈夫的事。獄卒放心了,但幾天後有個女人打電話到監獄,說他們關錯了人。史帝方·巴克斯哈的弟弟跟他掉了包,而他們卻放真正的犯人走了。」

「事情真的是這樣嗎?」哈利邊問邊取出打火機點煙。「對,是真的。」賽門說,「南歐的吉卜賽人讓年輕的手足或兒子替犯人服刑是很普遍的事,尤其如果那犯人有家累,就像史帝方。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種榮耀。」

「但監獄當局很快就會發現錯誤,不是嗎?」

「啊哈!」賽門張開雙臂,「在你們看來,吉卜賽人就是吉卜賽人。如果他入了獄卻沒犯罪,那他遲早會犯下其他事情而入獄。」

「打電話的是誰?」

「他們沒查出來,但瑪麗亞也在同一天晚上失蹤了,後來再也沒人見過她。警察半夜開車把洛斯可載到德揚公園,史帝方則在拳打腳踢、連聲咒罵當中被拉出拖車。安娜當時兩歲,躺在床上大叫媽媽,但不管男女,沒有一個人能讓她停止號哭。一直到洛斯可進去抱她起來才停止。」

他們凝視著銀行大門。哈利看了看錶,再過幾分鐘銀行就要關了。「後來怎樣了?」

「史帝方出獄后,立刻出了國。我們偶爾會通電話,他經常到處跑。」

「安娜呢?」

「她在拖車裡長大。洛斯可送她上學,她交了外地朋友,染上了外地習慣。她不想像我們那樣生活,想像她朋友一樣,自己做主,自己賺錢,住在自己的家。自從她繼承外婆的公寓、搬進了索根福里街以來,我們就跟她毫無瓜葛了。她……嗯,是她選擇要搬的。唯一跟她保持聯繫的就是洛斯可。」

「你想她知道洛斯可是她父親嗎?」

賽門聳肩。「據我所知,沒人提過這事,但我想她一定知道。」

他們沉默地坐著。

「事情就是發生在這裡。」賽門說。

「就在銀行關門前。」哈利說,「就像現在。」

「如果不是非這樣不可,他不會開槍射隆恩。」賽門說,「但他會做非做不可的事。他是一名戰士。」

「沒有咯咯亂笑的宮女。」

「什麼?」

「沒事。賽門,史帝方在哪裡?」

「我不知道。」

哈利等待著。他們看著一位銀行員工從裡面鎖住大門。哈利繼續等。

「上次我跟他通電話,他是從瑞典的某個城市打來的。」賽門說,「歌德堡。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你幫的不是我。」

「我知道。」賽門嘆氣,「我知道。」

哈利找到維特蘭斯路的那棟黃色房子。兩層樓的燈都亮著。他停好車,下來,站著凝望地鐵站。在第一個陰暗的秋天傍晚,那是他們——席格、托爾、克里斯提安、托基爾、愛斯坦和哈利,這是固定班底——第一次約在那裡,要去偷摘蘋果。他們一路騎自行車來到諾斯特朗市,因為那裡的蘋果比較大,那邊的人認識他們父親的概率也比較小。席格第一個爬過圍籬,愛斯坦負責把風。哈利是裡面最高的,可以摘到最大的蘋果。但有天傍晚,他們不想騎那麼遠的車,就在自家附近偷摘。

哈利看著馬路對面的那座院子。

等口袋都已裝滿,他才發現二樓亮燈的窗戶里有張臉盯著他們瞧。一句話也沒說。是烤串。

哈利打開鐵門,來到門口。兩個門鈴下方的陶瓷門牌上,印著約恩和克麗絲蒂恩·隆恩的字樣。哈利按了上面那個門鈴。

他又按了一下,貝雅特才回應。

她問他要不要喝茶,他搖搖頭。於是她走進廚房,他則在走廊踢掉腳上的靴子。

「你爸爸的名字為什麼還在門牌上?」哈利看她端著一個杯子走進客廳,「好讓陌生人以為這棟屋子裡有男人?」

她聳聳肩,坐進一張深椅面的扶手椅里。「我們一直沒空改。他的名字在那上面,已經久到我們都麻木了。」

「嗯。」哈利雙掌互握,「其實我就是想談這個。」

「你說門牌?」

「不是。嗅覺障礙,聞不到屍體的氣味。」

「什麼意思?」

「我昨天站在門廊,看著殺害安娜的兇手寄來的第一封郵件。情形就跟你家門牌一樣,感官雖然察覺到了,大腦卻沒接收到。嗅覺障礙也是如此。列印紙在那裡掛了那麼久,久到我已經對它視而不見了,就像那張有我妹和我的照片一樣。照片被偷之後,我只覺得哪裡不太一樣,卻不知道是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嗎?」

貝雅特搖頭。

「因為我身上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會讓我用不同眼光去看。我只看見自己認定會在那裡的東西。但昨天發生了一件事:阿里說他在地下室門口旁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這讓我忽然想到,我一直不自覺地認定殺害安娜的兇手是男人。只要犯了這個錯,只想著要找的東西,就不會找到其他的。我也因此改用新的眼光去看那封郵件。」

貝雅特的雙眉形成兩個括弧。「你的意思是,阿爾夫·古納隆並沒有殺害安娜·貝斯森?」

「你知道變位詞吧?」哈利問。

「一種文字遊戲……」

「殺安娜的兇手給我一個線索,就像吉卜賽人會在走過的路上用樹葉、石頭或樹枝做記號一樣。一個路標。我在鏡子里看到了。那封郵件的署名是女人的名字,只是倒過來寫。所以我把郵件寄給奧納,他聯絡了一位認知心理學和語言學專家,那人能從匿名恐嚇信中的一個句子看出寫信者的性別、年齡和出生地。針對這個案子,他說寫這封郵件的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年齡大概在二十到七十歲之間,而且可能來自國內任何地點。換句話說,沒多大幫助,除了他認為郵件也可能是女人寫的。原因是四個字,郵件中用了『你們警察』而非『你們警方』[18],或某些非特定的集合名詞。他說,發件人可能是在潛意識中選用了這個字眼,因為這個字眼清楚區分出收件人和發件人是不同性別。」

哈利靠進椅背。

貝雅特放下杯子。「哈利,我不能說我完全信這一套。樓梯間的不明女子、前後顛倒的女人姓名代號和一位認為阿爾夫·古納隆選用女性表達方式的心理學家。」

「嗯,」哈利點頭,「我同意。首先,我要告訴你是什麼讓我開始往這個方向追查。但在我告訴你殺害安娜的兇手是誰以前,我想請問你能不能幫我找一個失蹤的人。」

「當然。但幹嗎問我?失蹤的人又不是……」

「不,就是。」哈利悲傷地笑笑,「找失蹤的人是你的專長。」

43拉夢娜

哈利在海灘上找到薇格蒂絲·亞布。她坐著的那塊平滑岩石就是上次他凝視峽灣、最後抱膝睡著的那一塊。在早晨的霧氣中,太陽就像個蒼白的印子。葛瑞格搖著尾巴跑向哈利。現在是退潮,大海飄散著海藻和油的氣味。哈利坐在她身後的一塊小岩石上,彈出一根香煙。

「當時是你發現他的嗎?」她頭也不回地問。哈利不知道她在這裡等他多久了。

「有很多人發現阿爾內·亞布。」他回答,「我是其中之一。」

她在風中拂去面前飛舞的一撮頭髮。「我也是。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確愛過他。」

哈利點亮打火機。「我為什麼不相信?」

「隨你要相信什麼。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去愛。我們——和他們——或許相信自己能愛,但事實就是如此。那些人學會了動作、說辭和步驟,如此而已。有些人嫻熟到能矇騙我們好一段時間。讓我訝異的並不是這些人的成功,而是他們竟然肯花那個工夫。何必費那麼大力氣,只為了得到對方有同樣感受的響應,而自己卻不了解這個感受呢?你明白嗎,警官?」

哈利沒有回答。

「或許他們只是害怕。」她說著轉向他,「怕看到鏡中的自己,發現自己有殘缺。」

「亞布太太,你在說誰?」

她又回身面對著海。「誰知道呢?安娜·貝斯森?阿爾內?我?還是後來變了的我?」

葛瑞格舔著哈利的手。

「我知道安娜·貝斯森是怎麼死的了。」哈利說,他打量著她的背脊,但看不出任何反應,香煙在第二次點火時點著了,「鑒識組把安娜家中洗碗槽里的四個玻璃杯拿去化驗。昨天下午,我拿到分析報告,上面有我的指紋,顯然我當時在喝可樂。我絕對不會想把可樂跟酒混著喝。一個酒杯被用過了。但有意思的地方是,可樂殘渣里含有鹽酸嗎啡,也就是嗎啡。你知道大量服用嗎啡會怎樣,對吧,亞布太太?」

她細細端詳他的臉,緩緩搖頭。

「不知道?」哈利說,「一吞下那種葯就會昏倒、失憶,醒來時會嚴重嘔吐和頭痛。很容易被誤認是喝醉了酒,是很不錯的迷奸葯,很像羅眠樂。而我們的確被迷奸了,我們所有人都是。對不對,亞布太太?」

一隻海鷗尖聲大叫著飛過他們頭頂。

「又是你。」阿斯特麗·蒙森緊張地輕笑一聲,讓他進門。他們坐在廚房。她踩著小碎步到處走,泡了茶,還端出她在漢森麵包店買的蛋糕,「萬一有人臨時過來就可以吃」。哈利含糊不清地說著一些芝麻小事,如昨天下的雪和大家都以為會跟著電視上的雙子大樓一起崩塌的世界,其實並沒有多大的改變。等她替他倒了茶、坐下之後,他才問她對安娜有何看法。

她嘴巴都合不攏了。

「你恨她,對不對?」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另一個房間里傳來微弱的電子叮咚聲。

「不。我不恨她。」阿斯特麗用雙手捧住超大杯的綠茶,「她就是很……不一樣。」

「怎麼說?」

「她的生活方式,她這個人。能夠像她……這樣真是幸運。」

「你不喜歡那樣嗎?」

「我……我不知道。不,或許不喜歡。」

「為什麼?」

阿斯特麗看著他好一陣子,眼底的笑意忽隱忽現,像只靜不下來的蝴蝶。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我羨慕安娜。我崇拜她。有時候我還希望自己是她。她跟我完全相反,我坐在屋裡,而她……」

她的眼神落到窗戶。「她卻幾乎是赤裸裸地跨入生命,這就是安娜。男人來來去去,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們,卻還是一樣去愛。她畫得不好,但仍展示出作品,好讓世上其他的人自行評斷。她跟人說話的方式,彷彿認定別人都喜歡她。對我也一樣。有時候我覺得安娜偷走了真正的我,覺得這裡的空間放不下我們兩人,而我必須等著輪到自己才能上場。」她又發出緊張的傻笑,「但後來她死了,我發現其實不是那樣,我當不了她。沒人能夠。那不是很悲哀嗎?」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不,我不恨她。我愛她。」

哈利感到後頸一陣發麻。「能不能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在走廊看到我的情景?」

笑容像不太靈光的霓虹燈,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消失,好像有個開心的人偶爾在她眼中出現、探出頭來。哈利覺得水壩就快爆炸了。

「你長得不好看,」她輕聲說,「卻有一種吸引力。」

哈利揚起一道眉。「嗯。你扶我起來的時候,有沒有覺得我身上有酒味?」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好像從來沒想過這點。「不,好像沒有,你身上……沒有味道。」

「沒有味道?」

她的臉漲成深紅色。「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

「我有沒有在樓梯上掉什麼東西?」

「比方說什麼?」

「手機,鑰匙。」

「什麼鑰匙?」

「你必須回答我。」

她搖搖頭。「沒有手機,我把鑰匙放回你口袋了。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因為我知道是誰殺了安娜。我只想先求證細節。」

44線索

第二天,堆積了兩天的雪已經消失無蹤。一早在劫案組的會議上,伊佛森說如果想在屠夫一案上有所進展,唯一的希望就是再發生一次銀行搶劫案。但他又補了一句,說可惜貝雅特預測屠夫遲早會再度犯案的話不準。讓大家驚訝的是,貝雅特似乎沒把這句間接的批評放在心上,只聳聳肩,自信地重複說,屠夫遲早會再作案。

同一天晚上,一輛警車駛進蒙克美術館前方的停車場,停了車。四個男人跨出車外,其中兩名是穿制服的警察,另外兩個穿便衣的,遠看好像是牽著手在走路。

「抱歉這些安保措施非有不可。」哈利說著朝手銬歪了歪頭,「只有這樣我才能得到許可。」

洛斯可聳聳肩。「哈利,我覺得跟我銬在一起,你應該比我還煩吧。」

這群人走過停車場,往足球場和拖車前進。哈利打手勢叫警察在外面等,他跟洛斯可進了那輛小拖車。

賽門在裡面等。他擺出一瓶卡瓦多斯蘋果白蘭地和三個酒杯。哈利搖搖頭,解開手銬,爬上沙發。

「回來很不錯?」哈利問。

洛斯可沒回答,哈利等著洛斯可用那對黑眼睛檢視這輛拖車。哈利看到那對眸子在床上方那張兩兄弟的照片上停頓。他似乎看到那張線條柔和的嘴微微抽動。

「我答應要在十二點以前回波特森,所以我們得快點談正事。」哈利說,「阿爾夫·古納隆並沒有殺害安娜·貝斯森。」

賽門望著洛斯可,洛斯可盯著哈利。

「兇手也不是阿爾內·亞布。」

沉默中,芬馬克街上的隆隆車聲似乎更大了。洛斯可晚上躺在牢房時,是否會想念這種車輛雜訊?是否懷念另一張床、那股氣味和哥哥規律呼吸的聲音?哈利轉向賽門說:「請你讓我跟他單獨待會兒好嗎?」

賽門轉向洛斯可,洛斯可簡單地點了下頭。他出去后,關上了門。哈利雙手交疊,抬起眼。洛斯可雙眼發亮,好像發了燒。

「你已經知道一陣子了,對不對?」哈利沉聲說。

洛斯可合起雙掌,表面上看來這是內心平靜的姿勢,但發白的指尖卻透露出另一種訊息。

「也許安娜也看過孫子的書,」哈利說,「知道所有戰事的第一條規定就是欺矇。但她還是給了我答案。我只是猜不透這個縮寫的意思:S2MN。她甚至還給了我線索,說視網膜會倒轉一切,所以我得透過鏡子才能看出那是什麼。」

洛斯可這時已經閉上了眼。他好像在祈禱。「她母親既美麗又瘋狂,」他輕聲說,「安娜遺傳到這兩種特質。」

「我知道,你早就解開了這個縮寫的意思。」哈利說,「她的簽名就是S2MN,那個2代表另一個S,中間少了三個母音。從左到右應該念成S-S-M-N,但從鏡子里看來就是N-M-S-S,加上母音就變成NeMeSiS,也就是『復仇女神』的英文。她告訴過我。那是她的傑作,是她想流傳後世的作品。」

哈利說話時,語氣里不帶一絲勝利的意味,只是陳述事實。擁擠的拖車似乎在他們周圍縮得更小了。

「把其他細節告訴我。」洛斯可輕聲說。

「我想你應該想得出來。」

「告訴我!」他咬牙說。

哈利看著桌子上方那扇圓形的小窗,窗上已瀰漫了霧氣。一個舷窗,一艘宇宙飛船。他幻想著如果把霧氣擦掉,是否會發現他們置身於外層空間的馬頭星雲,兩個孤單的宇航員正準備登上一輛飛行拖車。就算真是這樣,也不會比他準備要說的話更虛幻。

45孫子兵法

洛斯可挺直身子,哈利開口了:

「今年夏天,我鄰居阿里·尼亞齊收到一封信,寄件人自稱幾年前住在這棟大樓時曾經積欠過房租。阿里在住客名單上找不到這人的名字,就回信跟那人說算了。那人的名字是埃里克森。我昨天打電話給阿里,請他把那封信找出來,結果信上的地址是索根福里街十七號。阿斯特麗·蒙森說,今年夏天在安娜的信箱上,曾有幾天出現過另一個名字的貼紙,名字就是埃里克森。這封信的目的何在?我打電話去鎖店。他們真的接過要求打我家公寓鑰匙的訂單,我請他們把文件傳真過來,上面第一件吸引我注意的,就是文件的日期是安娜死前一周。訂單是阿里簽的,阿里是我們住戶委員會的主席兼負責人。訂單上偽造的簽名字跡難辨,用的是殘舊的筆,可能模仿自她收到的一封信。但對鎖店來說,這樣就已經足夠,鎖店立刻向崔奧芬訂購了一把哈利·霍勒家的鑰匙。而哈利還親自到店裡,秀出證件,簽收那把鑰匙,滿心以為自己簽收的是安娜家的備用鑰匙。真讓人笑掉大牙,對吧?」

洛斯可看起來非常冷靜自持。

「在我們見面和傍晚吃飯的時間中,她辦妥了下面這些事:通過埃及的伺服器安排好電郵賬戶,在電腦上寫好那些郵件,預先設定發出的日期。之後她打開我家地下室的門,找到我的儲藏室,再用同一把鑰匙進到我房間,想找個容易識別的私人物品,拿去放到阿爾夫·古納隆家。她選擇了我妹和我的那張照片。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拜訪她的前任情人和藥頭。再度見到她,阿爾夫一定有點訝異。她想幹什麼?也許是買槍或是借槍?因為她知道他有一款在奧斯陸司空見慣的槍,槍上的序號已被磨掉。他替她找來了一把伯萊塔M92F手槍,然後她去上廁所。他覺得她在裡面待了很久,等她終於出來時,卻忽然急著要走。至少我們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況可能是這樣。」

洛斯可把牙關咬得死緊,哈利看到他連嘴唇都抿了起來。哈利向後靠說:「接下來就是闖進亞布的農舍,把自家的鑰匙放在那裡。這件事很容易,她知道農舍的鑰匙放在屋外的燈里。她在那裡的時候,把薇格蒂絲和小孩的照片從相簿里取出帶走。就這樣,一切布置就緒。她現在只要等。等哈利來吃飯。當晚的菜色是泰式酸辣湯加節朋椒、可樂和嗎啡。後者的成分作為迷奸葯非常受歡迎,因為那是無味的液體,用法簡單,效果無法預測。受害者醒來時記憶里空了一塊,會以為是自己喝醉了酒,因為所有癥狀都跟宿醉很像。從很多方面來看,都可以說我是被迷奸了,我昏得被她從我夾克口袋裡拿走手機,然後把我推到門外都不知道。我離開以後,她也離開家,到我家地下室,把我的手機跟那台電腦連接起來。她回家時,躡手躡腳地上樓。阿斯特麗·蒙森聽到了腳步聲,卻以為是住在三樓的古德森太太。然後她為這場最後演出做好準備,讓剩下的一切順勢發展。當然,她早知道不論於公於私我都會調查此案,因此她給我留下兩個「線索」。她明知我知道她是左撇子,卻故意用右手拿槍,又把照片放進鞋子里。」

洛斯可的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

哈利一手摸著臉。「這個傑作最後的一筆就是扣扳機了。」

「但為什麼?」洛斯可說。

哈利聳肩。「安娜這人很極端。她想向曾經奪走她生活目標的人復仇,那個目標就是愛。有罪的一方是亞布、古納隆和我,還有你的家族。簡單來說,恨意取勝了。」

「狗屁。」洛斯可說。

哈利轉身,從牆上取下洛斯可和史帝方的那張照片,放在他倆中間的桌面上。「洛斯可,在你家裡,恨意不也一直獲勝嗎?」

洛斯可仰頭把酒喝乾。然後他笑了。

哈利事後回想那幾秒鐘的情景,就像快進的錄像帶。他們談完后,他被洛斯可制住頭頸壓倒在地,他的眼底滿是酒精,卡瓦多斯蘋果白蘭地的氣味充塞鼻端,參差不齊的破酒瓶抵在他喉際。

「斯皮歐尼,只有一樣東西比極度高血壓還要危險,」洛斯可低聲說,「那就是極度低血壓。所以你別動。」

哈利咽了口口水,想要說話,但洛斯可壓得更緊,他的聲音變成了呻吟。

「孫子對愛與恨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斯皮歐尼。愛與恨都能在戰爭中獲勝,這兩者就像連體雙胞胎一樣不可分割。憤怒和同情則是輸家。」

「那我們兩個都快輸了。」哈利呻吟著說。

洛斯可捏得更緊。「我的安娜絕不會選擇死亡。」他的聲音發顫,「她熱愛生命。」

哈利掙扎地擠出聲音:「就像……你……熱愛……自由?」

洛斯可鬆開手,哈利猛咳一陣,直往肺里吸氣。他感覺心臟在腦袋裡狂跳,但車外的車流聲又回來了。

「你做了選擇。」哈利嘶聲說,「你去自首以求贖罪。別人不懂,但那是你的決定。安娜也是這樣。」

哈利想動,洛斯可用破瓶子抵住他的喉嚨。「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哈利說,「贖罪跟復仇幾乎是一樣強烈的直覺。」

洛斯可沒有回答。

「你知不知道,貝雅特·隆恩也做了個決定。她發覺無論做什麼,都無法讓父親復活。她已經沒有憤怒了。她要我代她致意,轉告說她已經原諒了你。」玻璃的尖角刮上他的皮膚,那聲音就像鋼筆筆尖寫在粗糙的紙上,遲疑著寫下最後一個字。只剩下最後的句點了。哈利咽了口口水。「現在該你決定了,洛斯可。」

「斯皮歐尼,決定什麼?要你死還是要你活嗎?」

哈利吸口氣,試圖屏除驚慌。「決定你想不想讓貝雅特·隆恩自由。是否肯告訴她,你射殺她父親那天發生的事。你是否願意讓自己自由。」

「我?」洛斯可又發出一聲冷笑。

「我找到他了,」哈利說,「我的意思是,貝雅特·隆恩找到他了。」

「找到誰?」

「他住在歌德堡。」

洛斯可的笑聲陡然止住。

「他在那裡住了十九年,」哈利繼續說,「自從他發現你是安娜真正的父親起。」

「你說謊。」洛斯可大吼,把破瓶子舉高到頭頂。哈利感到口乾舌燥,他閉上眼睛。再度睜開時,只看到洛斯可迷濛的雙眼。他們同時吸氣,胸腔一同鼓起又陷下。

洛斯可低聲問:「那……瑪麗亞呢?」

哈利得試上兩次,聲帶才發得出聲音:「沒人知道她的消息。有人告訴史帝方,說幾年前在諾曼底看到她跟一個巡迴團體在一起。」

「史帝方?你跟他說過話了?」

哈利點頭。

「他怎麼會跟你這種斯皮歐尼說話?」

哈利想聳肩,但身子動彈不得。「你自己問他……」

「問……」洛斯可難以置信地瞪著哈利。

「賽門昨天去接他的,他現在就坐在隔壁拖車裡。警察跟他還有幾件案子沒結,但大家都接到警告,不準碰他一根汗毛。他想跟你說話。剩下的就看你了。」

哈利把手放在瓶子和自己脖子中間,站了起來。洛斯可並沒有阻止他。他只問:「你為什麼要這樣,斯皮歐尼?」

哈利聳肩。「你確保莫斯科的法官讓蘿凱保住歐雷克。我給你機會聯繫上你唯一的親人。」他從夾克口袋裡取出手銬,放在桌上,「不管你決定怎樣,我想我們都扯平了。」

「扯平?」

「你設法讓我的親人回來,我也這樣對待你。」

「哈利,我聽到你的話了,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會把我對阿爾內·亞布謀殺案所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我們會出動所有警力追捕你。」

洛斯可揚起眉。「斯皮歐尼,要是你放手不管,事情會比較容易。你明知找不到對我不利的證據,那又何必一試?」

「因為我們是警察,」哈利說,「不是咯咯亂笑的宮女。」

洛斯可沒移動目光,然後微微鞠了個躬。

哈利在門口轉身。這個瘦男人坐著,上身傾在塑料桌面上,陰影遮住了他的臉。

「洛斯可,你的時間只到午夜。之後警察就會帶你回去。」

救護車的鳴笛聲刺穿芬馬克街上的車水馬龍,升起又落下,彷彿在尋覓一個純粹的音色。

46美狄亞[19]

哈利小心翼翼地推開卧室的門。他以為還會聞到她的香水味,但那氣味已經淡得無法確定究竟真是房間里的,還是他記憶里的了。佔據房間中央的那張大床像一艘羅馬戰艦。他坐在床墊上,手指觸碰著冰冷的白色床單,閉上眼,感覺著床單的褶皺起伏。一種緩慢、沉重的表面突起。那天晚上,安娜就是在這裡像這樣等他嗎?一陣憤怒的吱吱聲傳來,哈利看了看錶,七點整,是貝雅特。幾分鐘后奧納也按了門鈴,剛爬完樓梯的他,雙下巴都漲紅了。他氣喘吁吁地對貝雅特打招呼,然後三人一起走進了客廳。

「所以你認得出這三張肖像畫里的人?」奧納問。

「阿爾內·亞布,」貝雅特指著左邊那張畫說,「中間的是哈利,右邊是阿爾夫·古納隆。」

「了不起。」奧納說。

「嗯,」貝雅特說,「螞蟻能夠辨別蟻窩裡數百萬張其他螞蟻的面孔。如果以體重比例來看,螞蟻的梭狀回比我的大得多。」

「這麼說來,我的梭狀回恐怕完全沒有發育。」奧納說,「哈利,你看得出什麼嗎?」

「比起安娜第一次給我看的時候,我肯定看出了更多線索。現在我知道她控告了這三個人。」哈利指了指舉著三盞燈的女性塑像,「涅墨西斯,正義與復仇女神。」

「是羅馬人從希臘人那邊偷來的。」奧納說,「他們保留了天平,把鞭子改成劍,蒙上她的眼睛,叫她正義女神朱斯提提亞。」他走到燈旁,「公元前六百年,他們開始覺得血債血還的法子不管用了,於是決定把對個體施加報復擴大成公眾事件,結果這個女人後來成為現代憲法國家的符號。」他撫摸著那冰冷的青銅女像,「盲目的正義。冷血的復仇。我們的文明卻掌握在她手裡。她不是很美嗎?」

「就跟電椅一樣美。」哈利說,「安娜的復仇並不完全是冷血。」

「應該說是既冷血又熱情。」奧納說,「有預謀同時又充滿激情。她一定非常敏感。當然精神上肯定受過創傷,但我們誰不是呢?說起來,只是大家受創程度不同而已。」

「安娜怎麼受創了?」

「我從沒見過她,所以我只能用猜的。」

「說吧。」哈利說。

「就古代神祇的主題來說,我想你們都聽過那喀索斯(Narcissos)吧?這位希臘神祇不可自拔地愛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弗洛伊德將自戀的概念引入心理學,一個將獨特性過分誇大的人,沉湎在無止境的成功美夢當中。對自戀的人來說,對冒犯他們的人採取報復的需求,往往勝過其他需求,這就是所謂的『自戀式憤怒』。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HeinzKohut)就曾描述,這樣的人會如何利用手邊所有資源,只求對冒犯者施加報復——而那些冒犯在我們看來可能只是小事一樁。比方說,表面上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拒絕,就可能使得自戀者不眠不休地工作,抱持非做不可的決心,只求恢復平衡,即使造成死亡也在所不惜。」

「誰的死亡?」哈利問。

「所有人。」

「太瘋狂了吧。」貝雅特喊了出來。

「事實上,這就是我的意思。」奧納冷冷地說。

他們走進飯廳。奧納在那張又長又窄的橡木桌旁,坐到一張直椅背的舊椅子里試了試。「這種椅子已經沒人做嘍。」

貝雅特呻吟了一聲:「可是她為什麼要用自殺……就為了扳回一城?總有其他辦法吧。」

「當然有。」奧納說,「但自殺本身通常就是報復行為,因為你把愧疚感加諸讓你失望的人身上。安娜只是做得更激烈一些。何況,我們大有理由懷疑,她本來就不想活了。她孤單寂寞,被愛人拋棄,被家人拒絕;當不成藝術家,即使轉而吸毒也沒有幫助。總的來說,她深感灰心,很不快樂,最後選擇了預謀自殺。還有報復。」

「完全沒有道德上的顧慮嗎?」哈利問。

「當然了,道德角度是很有意思的。」奧納交叉雙臂,「我們的社會把活下去的道德責任加諸我們身上,也因此譴責自殺。不過,安娜顯然崇尚古風,可能在希臘哲人身上找到了心靈支柱。希臘哲人認為每個人都應該選擇自己死亡的時機;尼采也認為,個體完全有自殺的道德權利。他用的字眼是『freitod』[20]或『自願死亡』。」奧納豎起食指,「但她必須面對另一個道德難題:復仇。由於她自稱基督徒,基督教的道德標準要求你不能復仇。當然啦,矛盾點在於基督徒崇拜上帝,而上帝卻是最大的復仇者,不信他的人會淪入永恆煉獄,這種程度的復仇跟罪行完全不成比例,要是你問我,我會說這幾乎可以上訴國際特赦組織了。要是……」

「也許她只是充滿恨意?」

奧納和哈利同時轉頭看向貝雅特。她擔心地抬眼望著他們,彷彿剛才是不小心說溜了嘴。

「道德,」她輕聲說,「對生命的愛。愛情。然而恨意卻是最強烈的。」

47磷光

哈利站在敞開的窗前,聽著遠處救護車的警笛聲逐漸消失在都市鍋爐的隆隆雜訊里。蘿凱繼承自她父親的房子巍然矗立在一片燈海之上。在院子里挺拔松樹的掩映間,哈利看著燈海里的一切。他喜歡站著看樹,總愛想那些樹生長在那裡有多久了,然後感覺這個念頭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也喜歡看城市燈火,會讓他回想起海上的磷光。他以前看過一次,有天晚上爺爺帶他划小船到史瓦霍曼附近,用燈照螃蟹。只有那麼一個晚上,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類似這樣的事,會隨著一年年過去,變得更鮮明、更真實。但卻不是每件事都會這樣。他跟安娜共度過幾個夜晚?他們有多少次搭那位丹麥船長的船出海,隨興航行?他記不得了。很快其他事情也會被遺忘。令人悲傷嗎?是的。悲傷卻無法避免。

即便如此,他知道有兩次跟安娜共處的片段卻沒那麼容易被消除。兩個幾乎完全相同的畫面,兩次她那一頭豐厚的黑髮都像一把黑扇子披散在枕頭上,圓睜著雙眼,一手緊抓著雪白的床單。不同點在另外那隻手。在一個畫面中,她的手跟他的手十指緊扣;另一個畫面中,她的手裡卻握著一把槍。

「幫忙關個窗好嗎?」蘿凱在他身後說。她坐在沙發上,雙腿壓在身下,一手拿著一杯紅酒。歐雷克在首次打破哈利的俄羅斯方塊紀錄后,高興地上床睡了。哈利擔憂一個時代正在逝去,無法挽回。

新聞已沒有新鮮事可說。舊事重複著:對抗東方的軍事運動,對付西方的報復行動。他們關掉電視,放上石玫瑰樂隊(TheStoneRoses)的音樂。哈利又驚又喜地發覺,原來蘿凱的音樂收藏里有這張唱片。青春。那個時代的他,只想看到彈吉他、有主張的驕傲英國小孩,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現在他喜歡便利之王樂隊(KingsofConvenience),因為他們唱歌細緻準確,樂曲又比多諾萬少了那麼一點愚蠢。石玫瑰樂隊的樂音變低。悲傷卻真實。也許不可避免。凡事有循環,風水輪流轉。他關上窗,暗自發誓只要有機會,他就要帶歐雷克去那座小島,開手電筒照螃蟹。

「下吧,下吧,下吧。」石玫瑰樂隊的歌聲從擴音器傳來。蘿凱傾身往前,啜了一口酒,「故事跟山丘一樣古老。」她輕聲說,「兩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根本是悲劇的開端。」

他們沉默了,十指交扣,聽著對方的呼吸。

「你愛過她嗎?」她問。

哈利仔細思量了一番才回答:「我不記得了。那時我的生活很……混亂。」

她撫摸著他的下巴。「你知道我覺得什麼念頭很怪嗎?這女人我從來沒見過、沒遇到過,但她卻進了你家,在家裡到處走動,看到你鏡子上我們三個在福隆納斯頓拍的那張照片。她明知會破壞一切。或許你們兩個過去真的是愛過對方的。」

「嗯。她早在知道你和歐雷克以前,就把所有細節計劃好了。她今年夏天就拿到了阿里的簽名。」

「想象一下,她一個左撇子,要偽造他的簽名有多不容易。」

「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他在她大腿上別過頭,看著她,「我們要不要談點別的?要是我打電話給我爸,問我們明年夏天能不能去翁達斯涅鎮的房子住幾天,你覺得怎麼樣?天氣通常不太好,但那裡有個船屋,還有我爺爺的划槳船。」

蘿凱笑了。哈利閉上眼。他好愛她的笑聲。他想,只要小心些,不要犯錯,或許這笑聲就能讓他聽上好久、好久。

哈利忽然驚醒。他手忙腳亂地坐起身,大口喘氣。他剛才做了夢,卻想不起來夢見什麼。他的心臟狂跳,像瘋狂的大鼓。他頭好痛。

「怎麼回事?」黑暗中,蘿凱含糊的聲音問。

「沒事。」哈利輕聲說,「你繼續睡。」

他起身,走到浴室,喝了一杯水。鏡中那張憔悴、毫無血色的臉也回瞪著他。屋外吹著呼呼大風,院子里那棵大橡樹的樹枝刮著屋牆,戳著他肩頭,搔著他脖子,讓他毛髮直豎。哈利又把杯子裝滿,慢慢喝著。現在他想起來了。他剛才做的夢。一個男孩坐在學校屋頂,兩條腿盪呀盪。這男孩不肯去上課,讓弟弟替他寫作文,還帶他弟弟的愛人去看他們小時候玩過的地方。哈利夢到的是悲劇的開端。

他再度爬進毯子里,蘿凱已經睡著了。他凝視著天花板,開始等候第一道晨光。

床頭櫃的時鐘顯示五點零三分,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來,撥給查號台,寫下了瓊·休的私人電話號碼。

48海因里希·席爾默

貝雅特在門鈴響第三聲時醒來。

她翻個身,看了看時鐘。五點十五分。她躺著思考該怎麼做最明智——是叫他滾蛋,還是假裝自己不在家?門鈴又響了,聽起來他顯然不打算放棄。

她嘆氣,起身,披上睡袍,拿起對講機。

「什麼事?」

「貝雅特,對不起,這麼晚、還是這麼早就來吵你。」

「你去死吧,湯姆。」

一陣長長的沉默。

「我不是湯姆。」那個聲音說,「是我,哈利。」

貝雅特輕聲咒罵,按下開門鈕。

「我實在沒辦法繼續睜眼躺在床上。」哈利進門時說,「是屠夫的事。」

他一屁股坐進沙發,貝雅特悄步走進卧房。

「我之前說過,你跟湯姆之間怎樣都不關我的事……」他朝著打開的卧房門大喊。

「你說的沒錯,這不關你的事。」她回喊,「而且他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我知道。獨立警察機構的特別法庭打電話要我過去談談跟阿爾夫·古納隆見面的經過。」

她再度出現時,身上已換成白色T恤衫和牛仔褲,站在他對面。哈利抬頭看她。

「我是說,他被我打入冷宮了。」她說。

「哦?」

「他是個混蛋。但這不表示你可以高興對誰說就對誰說。」

哈利歪著頭,眯起一隻眼。

「要我再說一遍嗎?」她問。

「不。」他說,「我想我懂了。但如果不是對別人,而是對一個朋友說呢?」

「要不要喝咖啡?」貝雅特還沒走到廚房,臉上就漲紅了。哈利站起來,跟了過去。小桌旁只有一張椅子。牆上有塊漆成玫瑰色的匾額,上面是一首《上人之言》的古詩:

在踏入

每一扇門以前

要查探,要打聽

因為不確定

是否會有仇敵坐在門裡

準備讓你倒下

「蘿凱昨晚說了兩件事,讓我開始思考。」哈利靠著洗碗槽說,「第一是兩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是悲劇的開端。第二是安娜要模仿阿里的簽名一定很不容易,因為她是左撇子。」

「哦,是嗎?」她把一勺咖啡放進機器濾杯里。

「列夫的作文簿。你從崔恩·格雷特那裡要來,跟那張自殺遺書比對字跡。你記得作文的題目是什麼嗎?」

「我沒仔細看,我只記得檢查那是不是他的。」她把水倒進咖啡機。

「那是挪威文。」哈利說。

「有可能。」她說著轉向他。

「是的。」哈利說,「我剛從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瓊·休那邊過來。」

「那位筆跡專家?剛才?大半夜的時候?」

「他家裡有辦公室,很能體諒我的情形。他拿作文簿和自殺遺書跟這個比對了。」哈利打開一張折起的紙,放在瀝水板上,「咖啡要等很久嗎?」

「你急什麼?」貝雅特問,一面靠近那張紙。

「我什麼都急。」哈利說,「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檢查所有的銀行戶頭。」

艾爾莎·隆德是布拉斯多旅行社的辦公室經理,也是該旅行社的兩名員工之一。偶爾她會在半夜接到客戶從巴西打來的電話,說遭到搶劫,或是掉了機票和護照,情急之下就打了她的手機號碼,完全沒想到時差的問題。後來她上床睡覺時,都會把手機關掉。正因如此,當家裡的電話在凌晨五點半響起,對方問她能否儘快趕去辦公室時,她才會那麼生氣。即使那個聲音補充說是警察的時候,她的怒氣也只平息了一點點。

「希望是攸關生死的大事。」艾爾莎·隆德說。

「的確是,」那個聲音說,「而且主要是死。」

跟平常一樣,伊佛森是第一個到警局的。他凝望著窗外。他喜歡整層樓只有他的那種靜謐,但那並非讓他喜歡的主因。等其他人抵達,伊佛森早已讀過前一天晚上的所有傳真、報告和每一份報紙,搶到了他需要的先機。如果你是老闆,領先別人一步就是關鍵——建立據點,做出判斷。如果他組裡的屬下偶爾表達不滿,認為管理階層隱瞞情報,那也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信息就是權力,以及任何管理團隊都必須有權力,才能布置出終將取得成果的局面。的確,管理階層掌握更多情報,完全是為了他們好。他要所有偵辦屠夫一案的人直接向他報告,正是基於這個理由:讓消息保留在該在的地方,不浪費時間做沒完沒了的全員討論,這種討論只是為了讓屬下有參與感而已。現在對身為組長的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掌控局勢,展現魄力和行動。儘管他已經盡了力,讓列夫·格雷特的事看起來像是他的功勞,但他知道當時事情發展的情形已削弱了他的威信。一位組長的威信並不只是個人聲望的問題而已,而是關係到整個警察團隊,他這麼告訴自己。

門上有人敲了敲。

「霍勒,原來你都這麼早起呀。」伊佛森對門口那張蒼白的臉孔說,仍繼續讀著自己面前的傳真。一家日報針對獵捕屠夫一案採訪過他,他請對方把引用他說辭的地方傳過來。他不喜歡那次採訪。只不過,人家雖然沒有斷章取義,卻仍有辦法讓他顯得像在迴避問題又無能為力。幸好那張照片還不錯。「霍勒,你想幹嗎?」

「我只是來說一聲,我在六樓召開了一個會,覺得你可能會想來。會議是關於玻克塔路上所謂的銀行搶劫案。我們就快開始了。」

伊佛森停止看傳真,抬起了眼。「你召開了一個會?有意思。可否請問是誰給你召開會議的權力的?」

「沒有人。」

「沒有人。」伊佛森像海鷗嘎嘎叫那樣笑了一下,「那你最好快點過去,說會議推遲到午餐以後舉行。你看,我手邊還有一堆報告要看。懂吧?」

哈利緩緩點頭,好像正仔細地、審慎地思考這件事。「懂了。不過這是劫案組的事,而且我們就快開始了。祝你看報告順利。」

他轉身。這時,伊佛森一拳重重敲上桌面。

「霍勒!你他媽的別在我面前這樣轉身!這個部門裡能召開會議的是我,尤其這是一件搶劫案。你懂不懂?」一片潮濕的紅色下唇在這位長官的臉部中央顫抖。

「你剛才也聽到了,我說這是玻克塔路上『所謂的』搶劫案,伊佛森。」

「你那樣說是什麼意思?」那聲音已成了哀鳴。

「玻克塔路上的搶劫案根本不是搶劫案,」哈利說,「而是精心計劃好的謀殺。」

哈利站在窗邊,望著對面的波特森監獄。這一天像一輛嘎吱叫的小車,不情不願地上了路。雨雲籠罩在艾克柏區上方,格蘭斯萊達街上有一朵朵黑色的雨傘。大家都聚在他背後:畢悠納·莫勒打著哈欠,陷進椅子里;總警司微笑著跟伊佛森談天;韋伯交叉雙臂,一言不發,快要失去耐性;哈福森拿著電腦待命,而貝雅特的目光緊張地到處瞟。

49石玫瑰樂隊

那天稍晚,陣雨的雨勢慢慢減弱。太陽從如鉛一般的灰雲中露出頭來,雲像最後一幕戲的開場簾幕般往兩旁分開。藍天只持續了那最後幾小時,之後奧斯陸就用灰色的冬毯罩住了頭臉。霧村路沐浴在陽光下,哈利第三次按下門鈴。

他聽到門鈴聲在有露台的房屋內部丁零作響。鄰居的窗戶砰的一聲打開。

「崔恩不在家。」一個尖聲說。她的臉又換成一層淡淡的棕,類似金棕色,讓哈利想到被尼古丁染色的皮膚。「可憐的孩子。」她說。

「他在哪裡?」哈利問。

她翻個白眼當作回答,拇指一翹指向肩后。

「網球場?」

貝雅特想走,哈利卻沒動。

「我一直在想我們上次討論的事,」哈利說,「就是那座天橋。你上次說,大家都很驚訝,因為他是這麼安靜、有禮的孩子。」

「有嗎?」

「但這條路上的每個人都知道是他乾的?」

「我們都看到他那天早上騎自行車出去了。」

「穿著那件紅夾克?」

「對。」

「列夫嗎?」

「列夫?」她大笑著搖頭,「我才不是說列夫。列夫的確做了不少怪事,但他可沒那麼壞。」

「那你是說誰?」

「崔恩。我從頭到尾都是說崔恩。我也說他回來的時候滿臉發白對吧。崔恩沒辦法看到血。」

風勢增強了。西方,如黑色爆米花似的雲開始吞食藍天。強風把紅土球場上的水塘吹起漣漪,抹去了崔恩·格雷特的倒影,他正把球拋起,準備發球。

「哈嘍。」崔恩說著揮出球拍,球輕輕跳進空中。發球框後方飄起一陣白霧,白霧在球高高彈起時又立刻被吹散,球一去不回,越過球網對面的假想對手。

崔恩面對著站在鐵絲網外的哈利和貝雅特。他穿著白色網球衫,白色網球短褲,白襪子和白鞋。

「很完美,對吧。」他微笑。

「就差一點。」哈利說。

崔恩笑得更燦爛了,一手擋住眼睛上方的陽光,看了看天空。「看來要變天了。我能幫什麼忙?」

「你可以跟我們去警察總署。」哈利說。

「警察總署?」他訝異地望著他們。應該說,他似乎設法做出訝異的模樣,但睜大的雙眼有些太過戲劇化,說話聲里也多了一絲什麼,是他們以前審訊時沒聽過的。音調太低,語尾有些中斷:警察總——署?哈利覺得他的怒氣逐漸高漲。

「現在就去。」貝雅特說。

「好吧。」崔恩點頭,彷彿想通了什麼,然後又笑了。「沒問題。」他走向長椅,長椅上一件灰外套下露出兩把網球拍。他的鞋在泥板地上發出嚓嚓聲。

「他不行了。」貝雅特低聲說,「我去銬住他。」

「別……」哈利開口想抓住她的臂膀,但她已經推開門,走了進去。時間像一隻氣囊般擴展、膨脹,困住了哈利,讓他動彈不得。透過鐵絲網,他看到貝雅特伸手去拿掛在腰間的手銬。他聽到崔恩的鞋在泥板地上的聲響。小步伐。像航天員。哈利的手不由得移向夾克底下掛肩槍套里的槍。

「崔恩,很抱歉……」貝雅特的話還沒說完,崔恩的手已伸向長椅,放在外套下。時間開始呼吸了,在一個動作里縮小又擴張。哈利感覺自己的手就快摸到槍托,心知在這一秒和取出武器,裝子彈,打開保險栓,瞄準之間,是永恆。在貝雅特舉起的手臂下,他瞥見一絲反射的陽光。

「我也是。」崔恩說著把鋼鐵灰和橄欖綠相間的AG3舉到肩頭。她退後一步。

「親愛的,」崔恩柔聲說,「如果想多活幾秒,就別動。」

「我們弄錯了。」哈利說著從窗前別過頭,向那群聚集著的警探說,「絲蒂恩·格雷特並不是被列夫所殺,而是被她的丈夫崔恩·格雷特殺害的。」

總警司和伊佛森的交談中止了,莫勒在椅子上直起身,哈福森忘了做筆記,韋伯臉上提不起勁的表情消失了。

最後打破沉默的,是莫勒:「那個會計師?」

哈利朝那些不敢置信的面孔點頭。

「不可能。」韋伯說,「我們有7-11便利店的監控錄像,還有可樂瓶子上的指紋。列夫·格雷特是兇手絕對不會錯。」

「我們還有自殺遺書上的筆跡。」伊佛森說。

「除非是我弄錯,這個劫匪還是洛斯可親自指認說是列夫·格雷特的。」總警司也說。

「這個案子看起來蠻簡單明了的啊。」莫勒說。

「我會解釋。」哈利說。

「對,麻煩你解釋一下吧。」總警司說。

雲層堆積的速度加快,像黑色艦隊飄到了阿克爾醫院上方。

「哈利,別做蠢事。」崔恩說,槍口抵住貝雅特前額,「把槍丟掉,我知道你手裡有。」

「不然你會怎樣?」哈利問,取出了槍。

崔恩低笑了一聲。「很簡單。不然我就殺掉你同事。」

「像你殺掉你太太那樣?」

「是她應得的。」

「哦?就因為她喜歡列夫,多過喜歡你?」

「因為她是我太太!」

哈利吸了口氣。貝雅特站在崔恩和他之間,但她背對著哈利,因此他看不到她的面部表情。現在有幾條可能的路走。一是告訴崔恩他這樣太愚蠢太草率,並希望他會接受。缺點是,一個隨身攜帶裝了子彈的AG3到網球場的人,早已決定在什麼情況下會用到槍。二是照崔恩所說的話去做,把手裡的槍放下,等著被幹掉。三是對崔恩施壓,弄出一件什麼事,讓他改變計劃,不然就是讓他暴怒而扣下扳機。選項一完全不必抱希望,選項二的後果糟到不能再糟,選項三呢,嗯,如果愛倫的情況也發生在貝雅特身上,哈利知道他日後將再也無法面對自己——如果他還有日後。

「或許她不想再當你太太了。」哈利說,「是這樣嗎?」

崔恩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縮緊,目光越過貝雅特肩頭看著哈利。哈利本能地開始在心裡數……

「她以為她只要離開我就好,」崔恩低聲說,「我——給了她一切的是我啊!」他大笑,「去跟一個從沒替任何人做過任何事、以為生命就是一場生日派對、所有禮物都屬於他的人在一起。列夫沒有偷東西,他只是沒弄懂施者和受者這兩個名詞的意思。」崔恩的笑聲隨風飄遠,像字母餅乾的碎屑。

「比如施者是絲蒂恩,受者是崔恩。」哈利說。

崔恩用力眨了眨眼。「她還說她愛他。愛。這字眼就連我們結婚當天她都沒用過。那時她只說喜歡。她喜歡我。因為我對她那麼好。但她愛的是那個在屋頂上盪著兩條腿、等著別人鼓掌的男生。他就只關心這個,掌聲。」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到六米,哈利看得到崔恩左手握著槍管時發白的指節。

「但你卻不同,崔恩。你不需要任何掌聲,對不對?你在安靜中享受勝利,獨自一人。就像在天橋上那次。」

崔恩噘起下唇。「承認吧,你當時信了我的話,對不對。」

「對,我們相信了你,崔恩。我們一個字都沒起疑。」

「所以我是怎麼露餡的?」

「貝雅特查了崔恩和絲蒂恩·格雷特過去兩季的銀行戶頭。」哈利說。

貝雅特舉起一沓紙,好讓室內其他人看見。「他們兩人都轉了錢到布拉斯多旅行社。」她說,「該旅行社證實,今年三月,絲蒂恩·格雷特訂了六月去聖保羅的旅遊,崔恩一周后也跟了過去。」

「目前為止,這些都符合崔恩告訴我們的話。」哈利說,「怪就怪在絲蒂恩告訴那個分行經理克萊門森,她是要去希臘度假。還有崔恩是在出發當天才訂行程、買機票的。如果他們要一起慶祝結婚十周年,這樣安排計劃不是很糟嗎?」

室內靜得能聽到走廊對面的冰箱電機啟動聲。

「一個念舊得可疑的妻子,沒對任何人坦承自己要去哪裡旅行;一個早就起疑的丈夫,檢查了太太的銀行賬單,卻無法讓布拉斯多旅行社安排他同時前往希臘。他之後打電話去旅行社,查出太太會住的旅館,跟過去想把她帶回來。」

「結果呢?」伊佛森說,「他抓到太太跟黑人在一起了嗎?」

哈利搖頭。「我認為他根本沒找到她。」

「我們查過了,她根本沒住在訂好的旅館。」貝雅特說,「崔恩提早搭飛機回來了。」

「此外,崔恩用銀行卡在聖保羅取了三萬克朗。一開始,他說他買了一隻鑽戒,後來又改口說他遇到列夫,把那筆錢給了他,因為列夫破產了。但我十分肯定,這兩種說辭都不是真的。我相信這筆錢是支付一項在聖保羅比珠寶更知名的服務。」

「什麼服務?」伊佛森問。很明顯,他已經受不了那片沉默了。

「雇傭殺手。」

哈利本想繼續賣關子下去,但貝雅特的眼神告訴他,他已經說得夠慢了。「今年秋天,列夫回到奧斯陸,是去拿他自己的錢。他根本沒有破產,也沒想搶銀行。他是回來帶絲蒂恩一起去巴西的。」

「絲蒂恩?」莫勒喊,「他弟弟的太太?」

哈利點頭。在場的警探們面面相覷。

「絲蒂恩想搬去巴西,不告訴任何人?」莫勒繼續說,「連她爸媽和朋友都沒說?甚至沒告訴她的老闆?」

「嗯,」哈利說,「如果你決定要跟一位被警方和公司同事通緝的銀行劫匪共度餘生,就不會公開這個計劃,留下能被人找到的住址吧。她只告訴了一個人,那人就是崔恩。」

「最不該說的人就是他。」貝雅特加了一句。

「她大概以為自己了解他,畢竟跟他共度了十三年。」哈利走向窗戶,「這位敏感、善良、可靠又那麼愛她的會計師。接下來發生的事就讓我用推測的。」

伊佛森哼了一聲:「那你剛才說的那一堆是什麼?」

「列夫到奧斯陸時,崔恩跟他取得聯絡,說大家都是成年人,又是親兄弟,這件事應該可以好好談。列夫感到欣慰又開心,但他不能在市區露面,這樣太過冒險,於是他們同意趁絲蒂恩上班時,在霧村路碰面。列夫去了,受到崔恩的熱誠歡迎,崔恩還說他本來覺得難過,但現在已經釋懷,只替他們感到高興。他替兩人各開了一瓶可樂,邊喝邊談細節。崔恩有列夫在迪亞爵達的秘密住址,說這樣他就能把信件、賬單等東西轉寄給絲蒂恩。列夫並沒發覺自己剛給了崔恩他要用來實踐計劃的最後信息,這計劃是他在聖保羅的時候想到的。」

哈利看到韋伯緩緩點頭。

「周五早上,計劃開始日。下午絲蒂恩要跟列夫一起飛去倫敦,第二天再從那裡轉機到巴西。行程是通過布拉斯多旅行社訂的。行李都已打包好,放在家裡,但她和崔恩還是像平常一樣去上班。兩點時,崔恩下班,去了史布伐街的焦點健身中心。他到了以後,付清預訂壁球場的錢,卻說他找不到球友。這是他布下的第一個不在場證明:兩點三十四分的付款記錄。然後他說那他去健身室做運動好了,接著走進更衣室。當時那裡有很多人進進出出,他拿著那隻袋子進了一間廁所,鎖上門,換上工作服,上面再罩一件衣服,可能是件長外套什麼的,等到確定剛剛看見他進入這間廁所的人已經離開,才戴上墨鏡、拎起袋子,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迅速走出更衣室,來到接待區。我會猜他是朝史登斯公園走,然後走上建築工地旁的彼斯德拉街。工地的人三點下班,他溜進工地,扯掉外套,把折起藏在棒球帽下的頭套打開戴上。接著他往上坡走,在工業街左轉。到了玻克塔路路口時,他走進7-11。幾周以前他來這裡探查過攝像頭角度。他訂的資源回收箱已經擺放到位了。場景已布置妥當,因為他顯然知道,勤奮的警察會調查附近商店的監控錄像,還會巡邏警局周邊。於是他給我們演了一小齣戲:我們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清楚看到他用沒戴手套的手握著喝的可樂瓶。他把瓶子放進塑料袋裡,好讓我們全都相信瓶上的指紋不會被雨衝掉,又把袋子放進綠色資源回收箱,他很清楚箱子不會這麼快就被抬走。他肯定非常看得起我們的辦案效率,我們也差點把這個證據弄丟,但他很幸運——貝雅特瘋狂駕車,我們成功取得這個無可置疑且不利於列夫的證據,給了崔恩·格雷特一個滴水不漏的不在場證明。」

哈利住了口,他面前的每張臉上都有微微的迷惘神情。

「可樂瓶是列夫在霧村路喝過的那個。」哈利說,「或是在其他地方。崔恩取走了瓶子,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恐怕你忘了一件事,霍勒,」伊佛森嘶聲叫著,「你自己也看到了,銀行劫匪用沒戴手套的手拿那個瓶子。如果那人是崔恩·格雷特,瓶子上面的就一定是他的指紋。」

哈利朝韋伯歪歪頭。

「膠水。」這位資深警探說。

「你說什麼?」總警司轉向韋伯。

「這是銀行劫匪愛用的老伎倆了。在指尖上噴點膠水,等膠水凝固,就不會留下指紋。」

總警司搖頭。「但你所說的這個會計師是從哪兒學會這種伎倆的?」

「挪威史上最專業銀行劫匪之一是他哥哥。」貝雅特說,「他對列夫慣用的伎倆和風格了如指掌。此外,列夫在霧村路的家裡,還留有每次搶劫的錄像帶。崔恩把哥哥的技巧學了個透,連洛斯可都瞞過了,誤以為那人是列夫。何況,這兩兄弟的長相相似,監控錄像的電腦繪圖也顯示劫匪可能是列夫。」

「媽的!」哈福森忍不住喊了一聲。他低下頭,驚恐地瞥了莫勒一眼,但莫勒卻像被子彈打到頭似的,張大嘴呆坐著,瞪著面前的空氣。

「哈利,你還沒放下槍。請解釋一下。」

哈利試圖調勻呼吸,雖然他的心臟還在狂跳,輸送不可或缺的氧氣到頭腦。他試著不去看貝雅特。風吹蓬了她那細細的金髮,纖細脖子上的肌肉緊繃著,肩膀開始發顫。

「很簡單。」哈利說,「你會射殺我們兩個。崔恩,要我放下槍,你得開出更好的條件。」

崔恩大笑,臉頰靠著那把槍的綠色槍把。「哈利,那我給你二十五秒去想怎麼脫身和把槍放下,你覺得這個條件怎麼樣?」

「又是那個二十五秒?」

「沒錯。我想你還記得這段時間過得有多快。快想吧,哈利。」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想到絲蒂恩認識劫匪的?」哈利吼,「兩人站得太近了。比你跟貝雅特現在站得還近。很怪吧?就算在生死關頭,我們還是會儘可能不踏進別人的親密空間。那不是很奇怪嗎?」

崔恩用槍管抵住貝雅特的下巴,讓她揚起臉。「貝雅特,能不能請你替我們數數?」他又操起那種威脅口吻了,「從一數到二十五。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

「我在想一件事,」哈利說,「在你開槍殺她以前,她對你說了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嗎,哈利?」

「對,我想知道。」

「貝雅特還有兩秒鐘就要開始數數。一……」

「貝雅特,開始數!」

「一。」她的聲音是乾澀的低語,「二。」

「絲蒂恩宣告了她和列夫的最後死刑。」崔恩說。

「三。」

「她說我可以殺她,但應該放過他。」

哈利感到喉頭髮緊,握槍的手發軟。

「四。」

「換句話說,不管那個分行經理花了多久把錢放進袋子,他都會開槍射絲蒂恩嘍?」哈福森問。

哈利陰沉地點點頭。

「既然你好像什麼都知道,那你一定也知道他的逃亡路線了。」伊佛森說。那是蓄意挖苦和作樂的語氣,但那股惱怒仍清楚地透了出來。

「不,但我想他是走原路回去的。走工業街,再到彼斯德拉街,進入建築工地脫下頭套,把警察標籤貼到工作服背後。等他回到焦點健身中心,頭上戴了棒球帽和墨鏡,健身房員工就沒去注意他,因為他們認不出他的照片。他走進更衣室,穿上剛從辦公室過來時所穿的運動裝,然後隨健身室里的其他人踩幾下飛輪,說不定還舉了幾次啞鈴。然後他沖澡,回到接待櫃檯,說他的壁球拍被偷了。櫃檯的女孩記下他個人信息的時間是四點零二分。這個不在場證明也設定好之後,他回到馬路上,聽到警笛,然後開車回家。可能是這樣。」

「我不太懂警察標籤的用意。」莫勒說,「我們局裡甚至沒有工作服。」

「心理學小兒科,」貝雅特說,看到總警司揚起眉,她的臉都漲紅了,「我是說……小兒科不是那個……呃……很容易看出來的意思。」

「繼續說。」總警司說。

「崔恩自然知道,警察會找所有當時在那附近穿工作服的人。所以他必須把工作服弄得有點不一樣,讓到處找人的警察不去注意焦點健身中心裡這個身份不明的人。民眾看到警察總會退避。」

「很有意思的理論。」伊佛森露出嫉妒的笑,兩根手指的指尖碰著下巴。

「她說得對。」總警司說,「大家都怕權威。繼續講。」

「可是,為求百分之百的肯定,他假裝成目擊者,主動提及他看到有人走過健身室、身穿有警察字樣工作服的事。」

「這真是神來之筆。」哈利說,「崔恩把這點告訴我們,表現出他並不知道警察制服不是那樣,因此我們不會把這人列入訊問名單當中。同時,這也加深了崔恩在我們眼中的可信度,因為他主動提供的情報——從他的角度來看——可能會讓我們知道他走的是兇手的脫逃路線。」

「什麼?」莫勒說,「最後一段再說一遍,哈利。說慢一點。」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啊,算了。」莫勒說,「我頭痛。」

「七。」

「但你並沒照她說的話做,」哈利說,「你並沒有放過自己的哥哥。」

「當然沒有。」崔恩說。

「他知道你殺了她嗎?」

「我一高興就親自告訴他了。打手機說的。他那時正在加勒穆恩機場等,我說如果他沒搭那班飛機,我也會追過去。」

「你說你殺了絲蒂恩,他就相信了?」

崔恩大笑:「列夫了解我。他一秒都沒有懷疑。我把細節告訴他的時候,他同時也在商務休息室看電視上的搶劫案報道。等我聽到機場廣播出他和絲蒂恩要搭的班機,他就把手機關了。喂,你繼續數!」他把槍指住貝雅特的頭。

「八。」

「他一定以為可以安全回家吧。」哈利說,「他可不知道聖保羅那邊還有人在等他。」

「列夫是小偷,還是很天真的小偷。他根本就不該把迪亞爵達的秘密住址給我。」

「九。」

哈利試著不理會貝雅特機械式的獨白。「然後你把地址給了那個雇來的殺手,還附上一份自殺遺書。遺書是你用以前替列夫寫作文時同樣的寫法寫成的。」

「了不起。」崔恩說,「哈利,幹得好。不過那早在搶銀行之前就寄出去了。」

「十。」

「嗯,」哈利說,「那位雇來的殺手幹得也挺漂亮。看起來的確像是列夫自己上吊的,只有不見了的一根小指這件事比較讓人想不透而已。收據呢?」

「這麼說吧。那根小指剛好放得進一個標準信封。」

「我以為你不能見血,崔恩。」

「十一。」

呼嘯的風中,哈利聽到遠方雷聲隱隱。他們周圍的田野和小路空無一人,大家都躲避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去了。

「十二。」

「你為什麼不自首?」哈利問,「你明知這樣沒用。」

崔恩咯咯笑了。「當然沒用,這才是重點不是嗎。沒有希望,沒得損失。」

「十三。」

「崔恩,那現在你有什麼計劃?」

「計劃?我有搶銀行得來的兩百萬克朗,準備拿來過個就算不幸福卻可以很長久的逃亡生活。旅遊計劃一定得實現,但我已經有準備了。車子早在搶劫后就把行李都裝好了。你可以選擇要被射殺還是要被銬在鐵絲網上。」

「十四。」

「你明知不會有用。」哈利說。

「相信我,我知道很多失蹤的辦法。列夫專門搞這個。我只要比你們先走二十分鐘就夠了,到時我已經換了兩次交通工具,改了兩次身份。一路上有四輛車、四本護照可用,還有可靠的聯絡人。拿聖保羅來說吧,二千萬人口,你可以從那裡開始找人。」

「十五。」

「哈利,你同事就快死了。你準備怎麼辦?」

「你說得太多了。」哈利說,「不管怎樣你都會殺掉我們的。」

「那你只能冒個險才會知道了。你有什麼選擇?」

「你會比我早死。」哈利說著把子彈上膛。

「十六。」

哈利說完了。

「霍勒,很棒的故事。」伊佛森說,「尤其是在巴西雇殺手那段,真的很……」他露出幾顆小牙齒,做出虛偽的笑容,「有異國情調。故事沒啦?證據呢?」

「筆跡。自殺遺書。」哈利說。

「你剛才說那跟崔恩·格雷特的筆跡不符。」

「是不符合他平常寫字的筆跡沒錯。但那些作文……」

「你有目擊者可以做證看到他寫字嗎?」

「沒有。」哈利說。

伊佛森咕噥著:「換句話說,你在這起搶劫案當中,沒有任何足以定罪的證據。」

「是謀殺案。」哈利輕聲說,盯著伊佛森。他從眼角看到莫勒難堪地盯著地板,貝雅特慌張地扭著手。總警司清了清喉嚨。

哈利鬆開保險。

「你在做什麼?」崔恩用力眨了眨眼,槍管更用力地戳上貝雅特的頭,讓她不由得往後仰。

「二十一。」她呻吟。

「感覺很痛快吧?」哈利說,「在你終於發覺自己沒什麼可以失去的時候?做起決定來就容易多了。」

「你想唬我。」

「是嗎?」哈利的槍貼著自己的左臂,然後開槍。槍聲大而尖銳,過了幾個十分之一秒,隆隆的迴音才被大樓給彈回來。崔恩呆望著。這警察的皮夾克上有個洞,洞的邊緣參差不齊,一塊白色毛料裡子被風捲走。鮮血滴了下來,沉重、深紅色的血滴落上地面,發出時鐘般的嘀嗒悶響,然後消失在泥板地和腐草間,被泥土吸了進去。「二十二。」

血滴變大,也落得越來越快,聲音有如加速的節拍器。哈利舉起槍,槍管伸進鐵絲網的缺口,瞄準。「崔恩,我的血就是這個樣子。」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現在要不要看看你的呢?」

就在這時,雲層遮住了太陽。

「二十三。」

黑影像一堵牆從西方落下,先是越過了田野,然後飄過有露台的房屋、大樓、紅色的泥板地,再罩上這三個人。溫度也下降了,像顆石頭,彷彿遮住光之後不僅阻絕了熱度,也釋放出寒冷。但崔恩並沒發覺,他的全副心神都專註在那位女警短而輕的吸氣和她那蒼白、沒有表情的臉上,還有那個警察對準自己的槍口,像一隻終於找到獵物的黑眼睛,已經開始在他身上鑽孔、切割、撕扯。遠方雷聲隆隆,但他只聽見血的聲音。那名警察皮開肉綻,鮮血流了出來。血液、他的內在、他的生命都在洪亮的滴答聲中落上了草地。血肉並非被吞吃的對象,反而是狼吞虎咽的主角,燒熔著土地。崔恩知道,就算他閉上眼,遮住耳朵,也還是能聽見自身血液湧進耳朵,唱著、跳著要出來。

他感到一陣噁心,像輕微的陣痛,像有胎兒要從他嘴裡出生。他吞咽著,但身上所有腺體都在出水,潤滑著他的內臟,替他做好準備。田野、大樓和網球場開始旋轉,他縮起身子,想躲在那名女警後面,但她個子太小,太透明,只是一片生命的薄紗在大風裡顫抖。他緊握著槍,彷彿是槍支撐著自己,而不是自己舉著槍,扳機上的手指縮緊,然後等待。一定要等。等什麼呢?等恐懼鬆手退開?等事態恢復穩定?但沒有,一切仍轉個不休,非得觸底才肯停。自從絲蒂恩說她要走,世界就呈自由落體下墜,湧進他耳朵的血則不斷提醒他,墜落的速度正在加快。他每天早上醒來都想,現在應該習慣墜落了,恐懼肯定就要消散,終點就在眼前,痛苦的關卡已過。但事情並非如此。然後他開始渴望碰觸底部,渴望停止害怕的那一天。現在他看見了底部,卻更加害怕。鐵絲網對面的地面,正迅速朝他襲來。

「二十四。」

計時就要結束。太陽照上貝雅特雙眼,她站在瑞恩區的銀行里,室外的光亮得刺眼,把一切照得白晃晃的。父親站在她身邊,沉默如昔。母親在某處喊叫,但她離得好遠,一直都這樣。貝雅特細數那些畫面、那些年的夏天、那些親吻和挫敗。數量很多,多得讓她驚訝。她回憶著面孔,巴黎,布拉格,黑色劉海下的微笑,慌張宣示的愛情,一句呼吸急促又擔憂地「痛不痛」,和聖賽巴斯蒂安一家貴得吃不起的餐館,但她還是預訂了一個桌位。或許她還是該覺得感激?

槍戳著前額,讓她從這些念頭裡醒來,那些畫面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一片有雜訊的白色暴風雪。她納悶:父親為什麼只站在我身邊?他為什麼沒要我做什麼事?他從來沒這樣過。她最討厭他這一點。難道他不知道,她唯一渴望的就是這個,就是為他做點事,什麼事都好?她走著他走過的路,但當她發現那名銀行劫匪、那個兇手、那個殺人犯,想替父親復仇、替他們倆復仇時,他卻只站在她旁邊,沉默如昔,拒絕了。

現在她站在他曾待過的位置。晚上在痛苦之屋,看過了全世界銀行錄像帶上的人,她總納悶那些人在想什麼。現在輪到她了,但她還是不知道。

然後有人關了燈,太陽消失,她被寒冷籠罩。她在寒冷中再度醒來,彷彿第一次的清醒只是另一個夢境的一部分。而且她又開始數數了。但現在她數的是以前沒去過的地方、過去沒見過的人、從未流下的淚、從沒聽人說過的話語。

「對,我有。」哈利說,「我有這個證據。」他拿出一張紙,放在長桌上。

伊佛森和莫勒同時靠上前,頭跟頭撞了一下。

「這是什麼?」伊佛森不悅地問,「『美好的一天』。」

「塗鴉。」哈利說,「是在古斯達精神病院時寫在筆記本上的。當時有貝雅特和我兩名目擊者,可以證明這是崔恩·格雷特寫的。」

「那又怎樣?」

哈利看著他們。他背轉過身,慢慢走向窗戶。「你們有沒有看過自己思考事情的時候所寫的塗鴉?那些字可能別有內涵。所以我那時才拿走這張紙,想看看能否參悟出什麼。一開始我沒看出來。大家想,假如你太太剛被槍殺,你坐在一間封閉的精神病院病房裡,一遍又一遍地寫『美好的一天』,那你不是完全瘋了,就是寫出了跟當時心境完全相反的東西。但後來我發現了一件事。」

奧斯陸一片慘灰,像疲憊老男人的臉,但在今天的太陽下,幾股色彩仍然鮮亮。就像道別前的最後一朵微笑,哈利心想。

「『美好的一天』,」他說,「不是一個念頭,也不是評論或主張。而是題目。小學作文的題目。」

一群麻雀飛過窗前。

「崔恩·格雷特並沒有在想什麼,只是機械地隨手寫下來。就跟他在學校里練習寫出新風格的字跡時一樣。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筆跡專家瓊·休已經證實,寫自殺遺書和學校作文的是同一個人。」

電影似乎定格了,畫面凍結,沒有動作,沒有說話聲,只有外面走廊上的複印機在不斷運行。

最後,哈利轉身打破了沉默。「看來大家希望貝雅特和我把崔恩·格雷特帶進來接受審訊。」

媽的!哈利想把槍拿穩,但疼痛卻讓他暈眩,風一陣陣地拉扯著他的身體。崔恩已如哈利希望的,因為見到血而有了反應,有段時間哈利還有暢通無阻的彈道。但哈利遲疑了,現在崔恩把貝雅特拉到身前,哈利只能看到一點崔恩的頭和肩膀。她好像……他現在看出來了,天哪她真的好像。哈利用力眨眼想把他們看清楚。接著吹來的那陣風,力道大得拉起長椅上那件灰色外套,一時之間似乎有個披著外套的隱形人奔過網球場。哈利知道就快下大雨了;現在是被雨牆推著向前的氣團,是最後的警告。天色黑得像夜晚,前方的兩個身影合在一起,然後下雨了。豆大的沉重雨滴傾盆而下。

「二十五。」貝雅特的聲音忽然變得大而清晰。

在閃光中,哈利看到他們的身體在紅泥地上投下陰影,接踵而來的雷聲大得像塊布,貼上他們的耳朵。一個身體跟另一個分開,跌倒在地。

哈利雙膝一軟,聽見自己在喊:「愛倫!」

他看到仍然站著的那個身影轉過來,朝自己走來,手上拿著槍。哈利想瞄準,但雨水滑下他的臉,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眨眼,再次瞄準。他已經沒有感覺了,感覺不到痛苦或寒冷,也感覺不到悲哀或勝利,只有一大片空虛。事情本不該有道理,只是在永恆的不言自明的輪迴中重複——生、死,再度誕生、再生長、死。他把扳機扣到一半,瞄準。

「貝雅特?」他輕聲說。

她踢開門,把AG3遞給哈利,哈利接過。

「怎麼……怎麼回事?」

「塞特斯達爾抽搐症。」她說。

「塞特斯達爾抽搐症?」

「他整個垮了,像一堆磚塊。可憐的傢伙。」她伸出右手給他看,雨水沖凈了她指節上兩處傷口的血,「我一直在等什麼事情發生,引開他的注意。結果那一聲雷把他嚇得魂不附體。好像也把你嚇壞了。」

他們看著左邊發球框內那個動也不動的軀體。

「哈利,幫我把他銬上好嗎?」金髮黏在她臉上,但她似乎沒發覺,微笑著。

哈利迎著雨揚起臉,閉上眼睛。「天上的神哪!」他低聲說,「這個可憐的靈魂要到二〇二二年七月十二日才會被釋放。還請您大發慈悲。」

「哈利?」

他睜開眼。「什麼事?」

「如果他要被關到二〇二二年,那我們最好快點把他帶回總署。」

「不是他。」哈利說著站起來,「是我。那是我退休的日期。」

他把手臂放在她肩頭,笑了。「什麼塞特斯達爾抽搐症,你哦……」

50艾克柏山

十二月又開始下雪。這一次是來真的了:雪飄上了屋牆,氣象預報還說會下更多雪。招供是在周三下午。崔恩·格雷特在諮詢過他的律師之後,說出了他謀殺妻子的計劃過程和執行細節。

雪整夜沒停,第二天,他也坦承暗地裡派人殺害親哥哥。他雇來的殺手名叫艾爾·歐喬,綽號「大眼」,無固定住所,每隔一周就換職業名稱和手機號碼。崔恩只跟他見過一次面,地點是聖保羅的一個停車場,當時就談妥了細節。艾爾·歐喬拿到預付的一千五百美元,崔恩把餘款放進紙袋,鎖進鐵特巴士總站的行李寄存櫃里。他們同意,崔恩把自殺遺書寄到市區南邊郊區坎普斯貝盧斯的郵局,等收到列夫的小指頭后,就把寄存櫃鑰匙寄給歐喬。

長達數小時的審訊中唯一勉強算有點意思的,是問及崔恩作為觀光客怎麼知道如何跟專業雇傭殺手取得聯繫一事。他回答事情遠比跟挪威建築公司取得聯繫簡單得多。這個比喻倒不是毫無根據。

「列夫有一次告訴過我,」崔恩說,「那些人會在《聖保羅頁報》的聊天熱線廣告旁邊標示自己是普朗摩洛斯。」

「普朗——什麼?」

「普朗摩洛斯是當地話,就是水管工。」

哈福森把內容貧瘠的情報傳真到巴西大使館,對方克制地未發挖苦之言,還承諾會繼續追查。

崔恩在搶劫時用的那把AG3是列夫的,幾年來一直放在霧村路的閣樓里。該槍無法追查來源,因為製造商的序號也被磨掉了。

對北歐銀行的保險公司來說,聖誕節算是提早來臨了,因為在玻克塔路搶劫案中被搶走的錢在崔恩的後備廂里找到了,分文不差。

一天天過去,雪繼續下,審訊持續進行。一個周五下午,大家都累壞了,哈利問崔恩他對妻子頭部開槍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嘔吐——他不是不能見血的嗎。房間靜了下來。崔恩凝視著角落的攝像頭,然後搖了搖頭。

但審訊結束后他們走地下通道回到囚室時,他忽然轉向哈利說:「要看是誰的血。」

周末,哈利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歐雷克和附近的幾個男孩在木屋外的院子里堆雪堡。蘿凱問他在想什麼,他差點說溜了嘴。他改口說不如去散散步。她拿起帽子和手套,兩人走過霍爾門科倫區的滑雪跳台,蘿凱問要不要邀請哈利的父親和妹妹到她家裡過平安夜。

「就只剩我們這些家人了。」她說著捏了捏他的手。

周一,哈利和哈福森開始偵辦愛倫的案子。從頭開始。審問以前問過話的目擊者,看舊報告,檢查之前沒繼續追的情報和舊線索。但一無所獲。

「之前有人說看到斯韋勒·奧爾森在基努拉卡區跟一輛紅色汽車裡的人說話,你有沒有那人的地址?」哈利問。

「柯維斯。他給的是他父母的住址,但我覺得我們去那裡找不到他。」

哈利走進賀伯比薩屋找羅伊·柯維斯的時候,也沒期待對方會配合。但他替一個T恤上印有國家隊標誌的年輕人付了一杯啤酒錢以後,卻得知羅伊不必再遵守沉默誓言,因為他已經跟那幾個朋友斷了聯繫。顯然羅伊認識了一個基督徒女孩,放棄了他對納粹主義的信仰。沒人知道她是誰、羅伊現在住哪兒,但曾經有人看到他在費羅多菲教堂外面唱歌。

雪下成高高的幾堆,鏟雪車在奧斯陸市中心的馬路上來回行駛。

在挪威銀行葛森街分行遭到槍擊的女子出院了。在《每日新聞報》的報道上,她用一根手指指齣子彈射入之處,又用兩根手指表示子彈距離她的心臟有多近。現在她要回家照顧先生和小孩,陪他們過聖誕節了,報紙如是說。

同一周的周三早上十點,哈利在警察總署三號房門外,用力跺腳把靴子上的雪震落,然後才敲了敲門。

「請進,霍勒。」弗德豪格法官洪亮的聲音從門裡傳出。他負責就貨櫃轉運站的槍擊事件對獨立警察機構進行內部聆訊。哈利被帶到五人特別法庭前的一張椅子上。庭上除了弗德豪格法官,還有一位公訴人、一名女警、一名男警員和辯護律師奧拉·倫德。哈利知道倫德性格堅毅、能力出眾且為人真誠。

「我們想在聖誕假期以前把大家的發現整合出來。」弗德豪格法官做了開場白,「你能否簡短告訴我們,你在這起案子中的角色?」

在那位男警員敲鍵盤的咔嗒聲中,哈利說起他與阿爾夫·古納隆短暫見面的經過。等他說完,弗德豪格法官向他道謝,翻動了一會兒紙張,才找到要找的東西。他從鏡片後方瞥了哈利一眼。

「我們想知道,在你跟古納隆短暫會面之後,又聽到他對一名警員開槍,你是否覺得訝異?」

哈利想起自己在樓梯上看到古納隆時心裡的念頭:一個害怕再次被打的年輕人,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哈利迎向法官的目光,回答:「不會。」

弗德豪格法官摘下眼鏡。「但古納隆見到你的時候,他選擇逃跑。我不懂他遇到湯姆的時候,為什麼改變了策略。」

「我不知道。」哈利說,「我當時不在場。」

「但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覺得奇怪。」

「可是你剛才回答說,你不覺得訝異。」

哈利翹起椅背。「法官大人,我當警察很久了,久到看見別人做怪事已經不會讓我訝異。就連看到殺人兇手也不訝異了。」

弗德豪格法官又戴上眼鏡,哈利似乎看到那張嚴肅的臉上,嘴角漾起一絲笑意。

奧拉·倫德清了清喉嚨:「你應該知道,湯姆·瓦勒警監去年在類似事件中曾遭到短期停職處分。當時他逮捕了一名年輕的新納粹主義分子。」

「斯韋勒·奧爾森。」哈利說。

「當時獨立警察機構的結論是,公訴人提起訴訟的理由不足。」

「你只查了一周。」哈利說。

奧拉·倫德對弗德豪格法官揚起一道眉,法官點頭。「總之,」倫德繼續說,「當同樣的事情第二次發生,我們自然會注意到。我們知道警務人員極為團結,警官都不願讓同事陷入窘境,甚至……呃……這個……」

「告密。」哈利說。

「抱歉,你說什麼?」

「我想你要找的辭彙是『告密』。」

倫德跟弗德豪格法官互望一眼。「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們喜歡稱為提供恰當消息,保障規則執行到位。霍勒,你同意嗎?」

哈利椅子的兩隻前腳砰的一聲落回地面。「對,其實我同意。只是我在遣詞用字上的造詣沒你好。」

弗德豪格法官的笑容已經藏不住了。

「這我可不確定,霍勒。」倫德說著也開始笑,「我們都同意就好。那麼,由於你和瓦勒合作多年,我們想讓你當品格證人。其他幾位到過這裡的警官都暗示瓦勒面對罪犯時風格強硬,有時連對老百姓也是如此。如果說湯姆·瓦勒是出於魯莽而射殺阿爾夫·古納隆,你認為可能嗎?」

哈利緩緩轉頭望向窗外。一片暴風雪中,他幾乎看不出艾克柏山的輪廓。但他知道山在那裡。年復一年,他都坐在警察總署的辦公桌後方,艾克柏山一直都在那裡,也永遠都會在,夏天時綠意盎然,冬天時黑白相間,山不會移動,這是事實。關於事實最棒的一點就是,你不必去思考它們是不是令人滿意。

「不可能。」哈利說,「我沒辦法想象湯姆·瓦勒是出於魯莽而射殺阿爾夫·古納隆。」

就算獨立警察機構的組員注意到哈利說到「魯莽」時微微加重了語氣,他們也沒說什麼。

哈利一到外面的走廊,韋伯就起身。

「輪到你了。」哈利說,「你手上那是什麼?」

韋伯舉起一隻塑料袋。「古納隆的槍。我得進去說明一下這東西。」

「嗯。」哈利說著從煙盒裡彈出一根煙,「很不尋常的槍。」

「以色列制。」韋伯說,「傑里科941式。」

韋伯關上門后,哈利仍站著凝望門口,直到莫勒從裡面出來,叫了一聲,他才想起嘴裡那根還沒點燃的煙。

劫案組靜得出奇。一開始,眾警探開玩笑說屠夫是去冬眠了,但現在他們都說,他故意赴死,被埋葬在秘密地點,以維持永恆傳奇的形象。覆蓋在屋頂上的雪滑了下來,新的雪又覆蓋上去,煙囪寧靜地冒著煙。

警察總署的三個組在員工餐廳合辦了一場聖誕派對,座位都安排好了。莫勒、貝雅特和哈福森剛好坐在一起。他們中間有個空位,上面有塊寫著哈利名字的名牌。

「他在哪兒?」莫勒問,一面替貝雅特倒酒。

「去找斯韋勒·奧爾森的一個朋友,那人說在謀殺當晚看到奧爾森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哈福森說,一面想辦法用拋棄式打火機撬開一瓶啤酒。

「真是掃興。」莫勒說,「叫他不要工作過頭了,吃一頓聖誕晚餐又不會花多少時間。」

「你去跟他講。」哈福森說。

「也許他就是不想來。」貝雅特說。

兩個男人同時看她,都笑了。

「笑什麼?」她大笑,「你們以為我就不了解哈利?」

他們幹了一杯。哈福森臉上的笑一直沒停。他觀察著。她身上有什麼——他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不一樣了。上次他是在會議室也見過她,但她眼中並沒有現在這股朝氣:嘴唇有了血色,那種姿態和柳條般的背脊。

「哈利寧可去監獄,也不願參加這種聚會。」莫勒說起上次密勤局接待專員琳達逼哈利跳舞的事。貝雅特笑到流淚,然後她轉向哈福森,歪著頭說:「哈福森,你就準備坐在那裡看一整晚嗎?」

哈福森覺得臉上發燒,一頭霧水的他結結巴巴地說「沒有啊」,引得莫勒和貝雅特又大笑起來。

那天傍晚,他鼓起勇氣問她想不想跳支舞。莫勒一人獨坐,後來伊佛森過來,在貝雅特的座位上坐下。他喝醉了,話都說不清楚,一直講他有一次在瑞恩區的銀行前被嚇破膽的事。

「魯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莫勒說,「你那時大學剛畢業,而且你也無能為力。」

伊佛森靠著椅背,打量著莫勒。然後他站起來,走了。莫勒想,伊佛森是個寂寞的人,而他自己甚至不知道。

當DJ的雙李搭檔播放完《紫雨》,貝雅特和哈福森撞上另一對正在跳舞的夥伴,哈福森感覺貝雅特的身體突然一僵,他抬頭看另外那對男女。

「抱歉。」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黑暗中,戴維·哈塞爾霍夫的臉上一口健康的白牙閃了閃。

這天晚上結束時,幾乎叫不到計程車,哈福森提議送貝雅特回家。他們在雪地上往東走,花了超過一小時才到達她在奧普索鄉的家門外。

貝雅特微笑著面對哈福森。「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歡迎。」她說。「我非常樂意。」他說,「謝謝。」

「那就這麼說定了。」她說,「我明天跟我媽媽說。」

他道聲晚安,親了親她的面頰,又繼續往西展開極地跋涉。

挪威氣象中心宣布,二十年來,十二月的降雪紀錄即將被打破。

同一天,獨立警察機構也偵破了湯姆·瓦勒的案子。

討論小組認為,並未發現任何違規之事。正好相反,瓦勒還因為做出正當行為受到讚賞——在極度緊張的情境中保持冷靜。總警司致電警察總長,試探性地詢問是否應該推薦瓦勒獲獎。不過,由於阿爾夫·古納隆一家在奧斯陸頗具聲望——他叔叔在市議會工作——他們怕引人非議而作罷。

今天是平安夜,聖誕節那股寧靜祥和的氣氛籠罩著……嗯,至少是籠罩著小小的挪威。

蘿凱把哈利和歐雷克趕到屋外,獨自準備聖誕午餐。他們回來時,家裡充滿肋排的香味。哈利的爸爸歐拉夫·霍勒和妹妹搭計程車抵達。

妹妹看到房子、食物、歐雷克和整個景象,開心極了。吃飯時,她和蘿凱像閨中密友似的暢談,老歐拉夫和小歐雷克則面對面坐著,多數時候只交換個隻言片語。但到了拆禮物時,他們變得熟絡起來。歐雷克打開標有「歐拉夫送歐雷克」的大包裹,看到裡面的儒勒·凡爾納全集,張大了嘴,翻起其中一本書。

「哈利之前讀過登月火箭的故事給你聽,那故事就是這個人寫的。」蘿凱說。

「這些是原始插圖。」哈利邊說邊指著一張圖,上面是尼摩船長站在南極的一根旗子旁,一面大聲念著,「再會了,我的新帝國即將面臨六個月的黑暗。」

「這些書原本放在我爸的書架上。」歐拉夫說,跟歐雷克一樣興奮。

「一點都沒關係啊!」歐雷克大喊。

歐拉夫收到一個感謝的擁抱和一個羞赧但溫暖的笑容。

他們都上了床、蘿凱也睡著之後,哈利起床來到窗邊,想著那些已經不在世上的人:他母親、碧姬塔、蘿凱的父親、愛倫和安娜。他也想著那些還活著的人:奧普索鄉的愛斯坦,哈利送他一雙新鞋當聖誕禮物;波特森監獄的洛斯可;還有奧普索鄉那兩個好心的女人,她們知道哈福森今年聖誕夜要值勤,無法回斯泰恩謝爾市的家過節,於是邀他到她們家中共享聖誕晚餐。

這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雖然他不確定是什麼,但肯定有什麼變了。他站著看城裡的燈火,好一會兒才發覺雪已經停了。腳印。今晚在奧克西瓦河岸行走的人,會留下腳印。

「你的願望實現了嗎?」他回到床上時,蘿凱這麼問。

「願望?」他伸手攬住她。

「你剛才那樣好像在窗邊許願。你許了什麼願?」

「我想要的都已經有了。」哈利說著親了親她前額。

「告訴我。」她輕聲說,仰起頭好看清他,「哈利,告訴我你的願望。」

「你真的想知道?」

「嗯。」她貼近他的身子。

他閉上眼,影片開始轉,慢得每個影像都像是靜止了。雪中的足跡。

「和平。」他撒了謊。

51無憂

哈利看著那張照片,看著上面那個溫暖、露齒的笑容,那健壯的下巴和那雙鋼青色的眼眸。湯姆·瓦勒。然後他把照片推到桌子另一邊。

「慢慢看,」他說,「看仔細一些。」

羅伊·柯維斯似乎很緊張。哈利靠進辦公椅里,打量四周。哈福森已把降臨節目歷掛上了檔案柜上方的牆。聖誕節。整層樓幾乎是哈利一人獨佔,這是假日最棒的一點。他懷疑會聽見柯維斯像上次在費羅多菲教堂前排時那樣喃喃祈禱,但人總要抱持希望。

柯維斯清了清嗓子,哈利坐直身。

窗外的雪花輕輕飄落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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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奧斯陸三部曲(共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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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復仇者》(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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