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記憶之城

沈欽言忽然出現在窗戶前,聳立在落地窗邊,燈光落在他冰雪般的側臉上,宛如一個難解的隱喻。

一路上,我和大哥都沒做聲,我在想沈欽言會跟姚伯父姚伯母說些什麼——畏罪潛逃?和姚遙把事情說清楚?到底是什麼事啊!我咬著指甲想,他們家庭關係那麼惡劣,會不會上升都暴力事件?

半小時后我給沈欽言打了電話,他說他已經離開了醫院,現在去了電影公司。

至於和姚伯父姚伯母談得怎麼樣,他的回答是:「毫無進展。」又呼出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哥比我耐心好的多,根本不在車上談起此事,也沒給姚姐姐打電話。直到我們回了盛宣,進了辦公室,大哥把西裝一脫,才道:「那你知道的情況告訴我。」

大哥問我,我自然知無不言,將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轉告給了大哥——姚遙和沈欽言是沒有血緣的繼兄妹,兩人當年積怨很深,沈欽言出走的部分原因就是因為姚遙。只是在說起「姚遙找人跟蹤並勒索沈欽言」的時候,我猶豫了。沈欽言和姚遙關係明顯對立,而其中一位是我的男朋友,另一位和大哥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我們倆的立場,好像也對立起來了。

果然大哥聽罷,神色複雜難辨。

他靠著椅背沉思半響,搖了搖頭,「姚遙不會去勒索沈欽言。」

我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從挎包里翻出筆記本,開機,調出頁面,放在大哥那張三米寬的辦公桌上,「我黑了那人的電腦,你自己看。這是姚遙自己的簽名,不可能是造假!」

大哥掃了屏幕一眼,揉了揉太陽穴。

「我不是說雇傭私家偵探是假,但勒索這事,多半另有隱情。」

「可是我——」

大哥擺擺手,制止了我的話語。

「她雇傭了偵探調查沈欽言,查到了你,因此,她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沈欽言是你的男朋友,」大哥手指敲著桌面,繼續道,「一周后的周末,你在白莎道遇到她,她正在敲15號的大門,並且說是我讓她去取文件;和我分開后,她打電話告訴我說她的父母來了靜海,無法見你和你的男朋友了。當晚我和你們吃過飯之後,她給我打了電話約我出去,跟我分手。」

「嗯……沒錯。」

「她會跟我分手,情緒非常不穩定,當時我以為是我的錯。」大哥重重靠上椅背,「現在看來,她是不想跟沈欽言碰面,才同我分手的。」

「沈欽言說,他和姚遙積怨很深,看起來姚姐姐對他也是忌諱莫深。」我說,「一個屋檐下的繼兄妹,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世界上不是每對兄妹都是你我。」

沈欽言也這麼說。

「他們兩人不願意想見的原因很多,」大哥淡淡地說道,「但勒索的事情,應當和姚遙無關、勒索,是威脅和示威的表現。如果她真的想要威脅沈欽言會直接提出『我們倆不需要見面』『再見面時我們裝陌生人』這種要求,而不是錢。姚遙真的在乎錢的話,也不會跟我分手了。」

不得不說,大哥分析得很有道理。

「但沈欽言堅信是姚遙指使的。」

大哥瞥我一眼,「你說過他們積怨已深,人的偏見若在,是絕不可能理智地去哦按段一個人的。」

我皺著眉頭仔細琢磨。

「不管怎麼說,勒索是犯罪。」大哥拿起電話,「應當報警。」

我眼角一跳,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用打電話了……他已經在監獄了。」

大哥起初還沒回味過來,說了句:「你怎麼知道?」忽然神色一凜,盯著我,「你做了什麼?」

我沒做聲。

大哥一拍桌子,怒氣如排山倒海般迎面而來,「杜梨,裝什麼啞巴!」

瞞是瞞不下去了,我舔了舔嘴角,小聲道:「我,我在他電腦里放了份……嗯……比較重要的文件……他現在……估計已經被安全局的人帶走了……恐怕沒個一兩年……出不來……」

「杜梨!」大哥氣得離座而起,「你用你的技術去陷害人?!」

「怎麼,怎麼算誣陷……」我聲音剛剛大了幾分,又跌落下去,「勒索的罪名……在法庭上行也要判個好幾年的……我,我還便宜他了……」

「那應當由法律來斷定,」他陰著臉,氣得在屋子裡轉了幾個圈,「而不是你自己私設法庭,肆意妄為!」

「我只是懲罰他一下……」

「肆意妄為的結果是隱晦燒身,你知不知道?」大哥盯著我,「你不可能每次都避開!」

「……不會的,」我小聲嘀咕,「安全局查不到我。」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大哥終於冷靜下來。

我垂下臉,半響后開了口:「我知道的……我不應該這麼做,但那時候,我氣壞了,加上以為沈欽言要跟我分手……」我垂著頭,喃喃低語,「就算分手了,我也不想給他留下後患和威脅,所以……用了一些極端的方式……」

「阿梨,你還真是……」大哥長長呼出一口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為了沈欽言,連自己的底線都給毀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在他沒機會繼續罵我,因為他的手機響了。

大哥一把抓過手機,和電話那頭的人開始說話。

「對,是我。她不在我這裡,怎麼了?」大哥臉色劇變,「什麼!不見了?!我馬上查一下,您別著急。」

大哥掛了手機,對上我的視線,「姚遙失蹤了。」

姚遙本來是在醫生休息室輸葡萄糖,一瓶輸完后,姚伯父再去休息室看姚遙,發現她不在房間內。醫生護士說她神色匆匆,一個人下樓離開后。姚伯父擔心她的身體,撥打她的手機,可她關機。隨後姚伯父聯繫她的工作單位和同事朋友,自然也包括了我們,得到的消息都是沒看到她。

姚伯父隨後報了警。因為除了姚遙神奇不好的原因,沈欽言出現在病房對她的刺激很大,怕她一時想不開會做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但警察認為,她只是離開了醫院幾個小時,手機也許是因為沒電而關機,壓根算不上什麼案件。警力有限,他們現在分不開身。

雖然剛剛被我們兄妹撞見姚家的家庭紛爭十分尷尬,但姚伯父此刻沒有辦法,詢問了能想到的每一個人。

我也覺得警察的話有道理,姚遙是個成年人,還是律師,離開幾個小時沒關係。

「姚伯父是刑事法官,他坐在法官席上的時間比你年齡還長,」大哥連頭沒抬起來,按鈴叫助理小姐進屋,「不能忽視一個和罪犯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的直覺。」

我「哼」了一聲,「姚伯父太緊張,你看他今天對沈欽言的態度,哪裡像個法官,簡直……簡直就是惡劣到了極點!」

大哥沒做聲,凝眉沉思說:「你先給沈欽言打個電話,問問他在哪裡。」

「哦……他下午說去電影公司了。」

「我讓你打電話就打!」

我被大哥兇狠的態度嚇了一跳,只能打了電話。

是南姐接的電話,她說沈欽言正在和製片人說胡,半分鐘后又把手機轉了他。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說,他聽罷大為震驚,沉默了好半天,又道:「失蹤?她沒有找我。」

我告訴大哥,姚遙沒有去找沈欽言。

大哥在屋子裡踱了幾圈,下定決心似的看著我,「用手機定位查一下。」

「可是姚姐姐沒有開機。」

「我知道。」所謂關心則亂,大哥明顯影響了情緒,語氣有些急躁,「但可以在她開機的第一時間就知道。」

我抗議無效,只能按照大哥的意思去做——我想,其實大哥和我也一樣,特別關心一個人的時候,也就不在乎所謂的標準和底線了。

姚遙沒有開機,但是我查到了她是在下午五點左右關機的。關機之前的最後一個低昂是艾瑟醫學院中心外兩百米的路口。大哥分析著衛星地圖,認為姚遙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沒有通知父母獨自離開了醫院。

「她沒有開車來,是走路到了醫學中心大門外,」大哥指著屏幕,「兩百米是路口,計程車來往很多。她上了計程車,然後關掉了手機。」

我跟肖揚打了個電話。

他正在和同事在外面吃飯,我解釋了失蹤事件后他「嗯」了一聲,說半小時后把那個路口的攝像頭視頻發給我。

「謝謝了,學長。」

他很迷惑,「你遇到了什麼事請?」

我只是尷尬地笑。

「對了,」肖揚說,「今天同事讓我處理某位調查對象的筆記本。」

我安靜地聽著。

「筆記本身不重要,罪證確鑿,」肖揚的語氣猶如電腦發聲般古井無波,「但有意思的是,審問的時候,他招供自己常常利用職業便利勒索被調查人士。比如,他最近勒索了一位著名的演員。」

我輕聲說:「謝謝你,學長。」

「嗯。」

一個小時后肖揚發給我視頻記錄,記錄顯示的是下午五點,姚遙上了一輛計程車,而計程車的GPS記錄顯示,她在車上坐了三個小時,漫無目的逛遍了靜海的大街小巷,最後在海邊的某地停了下來。那之後的信息就再也查不到了。

大哥抓起衣服,「走。」

「去哪裡?」

「海邊。」

去海邊的一路時間很長,司機把車開得很快,我和大哥坐在後座,我膝蓋上擱著我的小筆記本,沒事就看看姚遙是否開了手機。

靜海有著彎彎曲曲近三百公里的海岸線,百分之三十的地段都有著極為優質的海濱沙灘,在南段尤其迷人——港灣九曲十八拐達到五十多個,沙質潔白鬆軟,海水清澈見底。在沿海的海濱大道旁,分佈著許多錯落有致的私人別墅。我們到達計程車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港灣的中心海岬地帶。不論從哪個角落看出去,都可以看到彎彎曲曲的海濱公路和一組組別墅和度假小屋。

我們下了車,我環顧四周大惑不解,「姚姐姐來這裡做什麼?」

雖然是十月了,這種季節在海濱度假的人不多,但極目遠眺,黑漆漆的夜色里,遠近還是有十餘棟房子亮著燈。兩盞孤寂的路燈撒在海濱的路上,著涼了岸邊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後繼的士兵,一個個犧牲在岸邊的礁石上。

溫柔的海風輕輕吹拂著大哥的頭髮,大哥說,「一棟棟找找看,從最近的找起。」

我的筆記本叮咚一聲響。

我翻開筆記本,定睛一看,「咦,姚姐姐開機了。」

她的手機顯示的地址距離我們所在的海濱大道三公里,我獲取了坐標,輸進車子的導航系統,一分鐘後手機再次關機,應當是她臨時開了手機與人聯繫,這個消息讓大哥明顯鬆了口氣,能開機關機,說明姚姐姐還有自主意識,至少能活動。

三公里的距離只是一瞬。

車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邊百米外的灌木林里,有棟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樹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朧清幽。

「去看看。」

我挽著大哥的手臂,沿著海邊小道朝度假小屋走過去。走的近了,越發覺得這小屋外觀玲瓏可愛。我可以看到窗戶打開著,海風吹得藍色窗帘呼呼作響,輕輕打在木頭窗格上。

再近一點,隱約的說話聲沿著風聲傳來。

「……裝暈厥,還是以前的伎倆。」

「……我沒辦法,杜哲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計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請了私家偵探跟蹤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沈欽言和姚遙的聲音。

我直覺想要加快腳步衝到門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戶下。」

小屋建在離地約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戶底線和大哥的頭奇高,屋內的人只要不站在窗邊往下看,是絕對看不到我們的身影我。屋子裡的說話聲還在繼續。

「……勒索?」姚遙猛烈地反對,「不不,不是的!我沒有讓郭毅這麼做。」

沈欽言沒有回答。

可怕的安靜之後,姚遙的氣息幾乎都要消失了,聲音微弱滴似有似無,但理智還在,說話也有條理。

「我看新聞,說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會不會有新的女朋友。我雇傭兩個郭毅,我從他哪裡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后就解約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沒有騙你……當年的事情,我這麼可能告訴他?他是私家偵探,有辦法查到一些細枝末節……」

沈欽言平靜地說:「你果然會否認。」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體,站在樹叢中努力惦著腳尖往屋內看,結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燈和牆角的壁櫃。

「你不信我嗎?」聽聲音,姚遙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麼程度,才會再次信你?」沈欽言笑了起來。我了解的那個沈欽言向來面癱,臉上表情極少,說話時聲音也不高,總是那麼低沉悅耳。此時他的笑聲里,卻露出了濃濃的譏諷和嘲諷。

「這次是真的!我真的沒有騙你。」

沈欽言忽然出現在窗戶前,矗立在落地窗邊,燈光落在他冰雪般的側臉上,宛如一個難解的隱喻。

我嚇得一縮。

但他側著臉,顯然沒有看到貼著牆的我們。

他沉沉開口,「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被你陷害被迫離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遙的哭聲那麼慘,「我,我知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但你想一想,當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麼愛他,他知道了當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諒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來,我僅僅攔住大哥的手臂。

「我並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倆還跟當年一樣卑鄙,」沈欽言靜了半響,「我當娘被你陷害而離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現在連探病都做不到。你心裡一定很高興吧。」

「當年的事情,沈欽言,對不起。我當時沒有辦法,我也只有十五歲,什麼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懷孕的話,會打死我的……」她哭起來,「爸爸發脾氣太可怕了,我只能說孩子是你的……對不起。」

大哥的身體僵住了,我聽到他濃重的呼吸聲傳來,渾身上下宛如結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後,沈欽言低聲道:「因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毀掉我的大提琴,不讓我學音樂?我就活該因為你肚子里那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為你是姚遙,我就應該被犧牲?」

「……我知道,我不對……這麼多年我並不好過。你以為我為什麼一直都要跟著你?我終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寬恕。我不想背著罪孽和杜哲過著幸福的日子,」姚遙失聲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後,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這麼會勒索你?」

聽著她凄慘的哭聲,我想起很久之前看過的一句話。

記憶說「我做過那事」,驕傲卻說「我怎麼會做那種事」,亮著互不相讓,所以,記憶中記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卻的事情。

「沈欽言,你沒反思過你自己?你真的覺得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嘛?」姚遙的聲音在夜空里聽起來格外凄慘,「你高傲又自負,仗著自己的才氣,看不起我們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對你也不好,但你從來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你早出晚歸,只在乎你的大提琴,從小到大和我們同桌吃過幾次飯?我一直想主動跟你示好,可你僅僅因為我和你討厭的男生關係很好就認定我很奸詐,從不跟我說話,跟你借本書,你連眼角餘光都不會給我!你寧願在外人面前拉大提琴,也不再自己家裡演奏一分鐘……」

姚遙抽泣著,這番話也說得斷斷續續,「沈欽言,這麼多年來,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覺得自己又無辜又青白,有著無上的優越感,面對杜梨的時候自然可以無所畏懼。而我們所有人,都是殘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該在你面前被你罵的體無完膚,活該跟杜哲分手,落得獨自終老的下場。對嗎?」

極度的靜謐下,明月懸於天空,如一副淡漠的水彩畫,只聽得到昆蟲的夜鳴。

「和你之間的這些事,我會選擇性的告訴杜梨。但是,我從來沒想過告訴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現在早不是我們倆個人之間的事情,也牽扯到了他們兄妹。他們知道真相后,不可可能不對他們產生負面影響。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點傷害。糟糕的兄妹,我們這一對已經足夠了。如果不是因為被勒索,我根本不會來找你。」

姚遙的哭泣漸止。

「沈欽言,勒索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們明天去找郭毅對質。」

「真相已經不重要了。」沈欽言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訴我媽媽當年的真相。」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姚遙輕聲說,「我還有別的選擇嗎?這屋子裡有攝像頭吧。」

沈欽言沒有回答,沉穩的腳步聲之後,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他走下台階,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動不動地站了好長時間。他渾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長的身影籠罩在淡青色的光澤中,像一幅美極了的寫意人物畫。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心事。

我和大哥終於從石化狀態中恢復,我們對視一眼,又同時低下頭。

大哥輕輕嘆了一聲。

我攬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傳遞到他哪裡。

海邊的夜晚,呼吸聲居然大過了海浪,清晰可聞。沈欽言身體一震,慢慢轉過身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應該把自己藏起來——但早就來不及了。矮小的灌木叢實在擋不住我和大哥兩個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滯了三秒鐘,然後大跨步朝我們走過來。

他啞著嗓子問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們都聽到了嗎?」

我手忙腳亂,結結巴巴地說:「欽……欽言,我不是想要跟蹤你,因為姚伯父給我們打電話說姚姐姐失蹤了,我們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這裡。」

她搖搖頭,「不,沒關係。」

他轉向大哥,攤開手心,那是張存儲卡。他一語不發地掰斷了存儲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沒想明白這是什麼,看到他這個動作,終於明白了這大概是屋子裡的攝像器材的存儲卡。這個過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話都沒說。

大哥一句話都沒說,只揮了揮衣袖,抬腳走進了度假小屋。

沈欽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很想哭——在沈欽言面前,我哭過三次。前兩次是因為委屈和辛酸,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想哭。

我啞著嗓子說:「知道真相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沈欽言牽著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裡的汽車,「我們回家。」

「可是,我擔心我大哥……」

「我們去車裡等他們出來。」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欽言打開了暖氣,在我說話之前,先開了口。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又聽到多少?」

「……差不多都聽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從來也不喜歡姚遙。」

「我十七歲時,姚遙十五歲,她意外懷孕了,流產時背熟人撞見,她嚇壞了,就告訴我母親和繼父,說我強暴了她,孩子的父親是我,她為了不破壞家庭團結,一直忍受著。」

「你繼父相信了她?」

沈欽言沉默了半響,「嗯。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繼父和母親都寧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這麼多年,我正如她所說,覺得自己無辜而青白。」他低聲說,「現在被姚遙當頭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錯。排斥是相互的,是一種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惡性循環。我討厭姚家所有人,討厭我母親改嫁,打心眼裡討厭他們。他們自然也討厭我。我從未給過姚家人一個好臉色,而姚遙卻快快樂樂地叫我母親『媽媽』,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樣露在地表,冷漠日復一日地積累著,厭惡年復一年地增加……最後爆發出來,足以摧毀一個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這種情緒。

他就像《眾里尋他》里的那位心理醫生,被困在記憶中的城市,孤獨地守著那唯一的真實,並且永遠難以釋懷。

「下午的時候,我本以為你大哥和她已經分手了,我的顧慮就小很多。所以想帶你去和姚瑤對質,讓你從她那裡知道真相——我自己的辯白未免太無力了。可後來我看到她和你大哥一起出現……」

我點點頭,把下午發生的亂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後果聯繫了起來。

沈欽言以為姚瑤和大哥又和好了,因為不想影響我和大哥,因此忍而不發,恰好姚瑤暈倒了,質問顯然不可能持續下去;而姚瑤本來就緊張,看到沈欽言出現在病房,顧慮到大哥在場,害怕他揭穿當年的事情,因此乾脆裝暈。

「我知道她是裝暈,於是給她發了信息約她今晚在這裡單獨見面。我們總要談清楚。年輕的時候,出於義憤而出走,卻沒想到,這一出走,在我繼父和母親看來,和畏罪潛逃無異。我不能再被誤會十年。」

他說得對,人生中根本沒有幾個十年。

「我……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握住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錯,是姚姐姐的錯……但是……」

「什麼?」

我低聲說:「我覺得姚姐姐已經改了,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她讓郭毅做的。還有,郭毅已經不能再勒索你了。」

沈欽言目光一閃,「你做了什麼?」

我抿著嘴不予回答。

他想說什麼,但最後終究只是微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抱住了我。

「下不為例。」

「嗯——」

當年的正確和錯誤,是一個無解的方程式。我的行為的正確與否,也沒有答案。答案也許只存在於我們的記憶之中。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用記憶、失去和愛情這些看不見的鎖鏈連在一起的,糾糾纏纏,直到永遠。

後來,我看到大哥和姚瑤一前一後走出來,兩個人背著光,神色都不分明,他們慢慢走到了海濱大道旁,上了車。我們的車子緊隨其後,一路往市區駛去。

夜晚海邊露水很重,窗戶上凝結了一層白霧。

回程的路上,沈欽言開著車,他開車還是那麼穩,穿過了跨海大橋。而我,不知不覺中靠著座椅睡著了,並且睡得很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了顛簸,睜開眼睛,才發現已經到了家。沈欽言正背著我上樓,他的步子邁得很穩。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可我就是不想下來,我抱緊了他,把頭埋在他的脖頸上,就是不做聲。

他忽然說:「杜梨,此生能夠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運。」

「不是的,」我貼著他的耳邊,「我才是最幸運的那個。」

「你會陪著我?」

「會的,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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