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湯姆·瓊斯 上》(11)

第十一章《湯姆·瓊斯 上》(11)

第九章

包括瓊斯和帕特里奇之間有關愛情、寒冷、飢餓及其他事情的幾段談話;帕特里奇幸好及時轉彎,沒有向瓊斯泄露一個性命攸關的秘密現在高山的陰影開始向大地大面積鋪開,所有的鳥都已倦飛還巢,棲樹息身。現在人世上屬於最高級的階層,都圍坐在餐桌旁歡宴,而最低級的也坐下來用他們的晚餐。一句話,瓊斯先生離開格羅斯特的時候,時鐘正敲了五下。現在是隆冬季節,如果不是因為月光阻擋,夜色早已用它那骯髒的指頭把黑色的帳幕拉過來,將整個宇宙遮蓋上了。此時,月亮正帶著一副和她一樣過著晝夜顛倒生活的那些快活的人的又圓又紅的面龐,從床上爬起來;她酣睡了一整天,為的是好玩個通宵達旦。瓊斯往前走了沒多遠,就對天空中如此美麗的星球稱讚起來。然後他轉過身來問他的旅伴可曾見過如此美妙的夜色。帕特里奇一時回答不出這個問題,瓊斯就接下去談論月色之美,並且背誦了幾段彌爾頓的詩;的確,在對天上日月星辰的描繪方面,彌爾頓高於其他詩人。隨後他給帕特里奇講了《旁觀者》雜誌上的一個故事,說有一對情人因為天各一方,難於相見,就約好在指定的時刻各自到一個地方去眺望月亮,以保持精神上的聯繫,以解相思之苦。兩個人想到他們都在同一時刻,對同一物體凝神沉思,就會感到無限的欣悅。瓊斯還補充說:「這樣的情人,才真能做到心有靈犀,一定能真正體會到人類情感中最崇高的情意。」「這很有可能,」帕特里奇大聲說,「不過,要是他們的身體不會覺得寒冷的話,我就會更加羨慕他們了,因為我現在差不多快要凍死了,恐怕走不到下一個客棧,我的鼻子就會被凍下一塊兒來的。真的,這麼深更半夜,我們竟然從我生平到過的一家最好的客棧里跑出來,簡直是太愚蠢啦,老天爺會懲罰我們的。我敢說,我一輩子不論在哪兒,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高檔的東西,就是全國最富裕的貴族在他的宅子里過的日子也不會有這家客棧里的生活好。如今我們丟開那麼好的地方,卻在這荒郊野外胡走瞎撞,天知道我們會撞到哪兒去。走偏僻的鄉村小路。這事兒在我自己是沒有什麼的,可有些人就不會那麼客氣了,也許會說我們頭腦不清醒呢。」「得了吧,帕特里奇先生,打起精神來,」瓊斯說,「想想看,你還要去前線打敵人呢,難道還害怕這小小的一點兒寒冷嗎?我真希望咱們能有個嚮導給指指該走哪條路。」「我能斗膽貢獻一點拙見嗎?」帕特里奇說,「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那麼你說該走哪條路呢?」瓊斯大聲說。「說實在的,兩條路都不能走,」帕特里奇回答道,「唯一走得通的就是咱們來的那條路。要是咱們走得快一些,差不多一個鐘頭就能回到格羅斯特城裡。要是還往前走的話,天知道咱們什麼時候才會走到一個能歇腳的地方,因為我現在一眼至少能看出五十英里去,前面連一所房子也沒有。」「你的眼力真好,一定看到一片極美的景色,」瓊斯說,「再加上月光這麼燦爛,景色一定更加美麗了。不過我決定順著左邊這條路走下去,看來這條路直通那座山,聽人說那兒離格羅斯特城不遠。現在如果你想和我分手,你完全可以回到格羅斯特去。至於我自己,我決心繼續往前走。」

「先生,您太不友好了,竟然懷疑我有那樣的想法,」帕特里奇說,「我所想的辦法是為我們兩個都好。不過,既然您已經打定主意要繼續往前走,那麼我也下定決心陪著您。請前進,我跟隨。」

他們往前走了幾英里地,彼此都沒有說話。在這段時間裡,瓊斯常常發出長嘆,本傑明也同樣凄慘地呻吟著。但是兩個人的原因卻大不相同。最後,瓊斯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大聲說:「帕特里奇,說不定宇宙間那個最可愛的人這時候眼睛也凝視著我正看著的這個月亮呢。」「這是很可能的,先生,」帕特里奇回答說,「不過,如果我的眼睛能凝視著一盤香噴噴的烤牛腰肉,我才不管什麼月亮不月亮呢。月亮,還有她那一對犄角[1],都讓魔鬼拿去吧。」瓊斯大聲說:「看你說得多麼粗鄙。請問,帕特里奇,難道你一輩子就沒有嘗過愛情的滋味嗎?還是時光把你記憶里一切愛情的蹤跡都沖刷得一乾二淨了呢?」「唉,」帕特里奇嘆道,「要是我從來也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滋味,那我的運氣可就太好了。我敢說,我對於這種感情的苦辣酸甜,沒一樣沒有嘗到。」「那麼是你的妻子對你狠心嗎?」瓊斯問道。「確實是狠心之極呀,先生,」帕特里奇回答說,「她嫁了我之後,就變成世上最蠻不講理的老婆啦。謝天謝地,如今她已經去世了。我曾經在一本書上讀過,說月亮是收容死者靈魂的地方。要是我相信她現在在那裡的話,我就再也不敢看月亮了。我怕看見她。可是,先生,為了您的緣故,我倒希望月亮是面鏡子,而索菲婭·魏斯頓小姐此刻正在照這面鏡子呢。」「親愛的帕特里奇,」瓊斯嚷道,「你這個想法太美妙了。我相信,這樣的想法只有情人的腦子裡才會有。啊,帕特里奇呀,我多麼希望再看一看她的臉龐啊!可是,唉,可惜!所有這些金色的夢都永遠消逝了,而唯一可以免除日後一切痛苦的辦法就是忘卻那個曾經給過我一切幸福的人。」「您真的認為沒有希望再和魏斯頓小姐見面了嗎?」帕特里奇說,「要是您聽聽我的建議,我可以擔保您不但能和她見上面,而且還可以把她抱在懷裡。」「啊,千萬別把我引到這種念頭上去,」瓊斯大聲說,「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斷了這種念頭。」「不然,」帕特里奇回答說,「要是您並不想把您的姑娘抱在懷裡,那您才是個不同尋常的情人呢。」「得了,得了,我們別再談這個題目了,」瓊斯說,「不過,請問你有什麼建議呀?」「既然我們現在是軍人了,我就用軍事術語來說吧,」帕特里奇說,「那就是:向後轉!回到剛才那個地方去。雖然天色已經很晚了,可是今夜我們還能回到格羅斯特。但是如果我們往前走的話,叫我看哪,就這麼永遠走下去也碰不上客棧和人家。」「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打定主意往前走,」瓊斯說,「但是,我想讓你回去。我很感謝你陪我走了這一段路,請你收下這一個幾尼,作為我的一點兒微薄的謝意。不,如果再讓你跟我走下去,我就太殘酷無情了。我還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吧,我此去的主要目的和願望就是為國王、為國家光榮獻身。」「您那個錢,先生,我請您還是收回去吧,」帕特里奇說,「這會兒我決不想接您一個錢,因為我相信我現在比您還要富裕一些。您既然下定決心要往前走,那麼我也下定決心跟隨您。尤其是,既然您抱著這種絕望的想法,我想我就非要留在您身邊照顧您不可了。您可以相信,我的看法比您的要謹慎穩重得多,正像您打定主意要捐軀,我卻是下定決心盡量不讓自己受一點傷。而且我還有一個讓我心靜神安的想法,這次去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因為有個天主教的神父那天對我說,這場亂子不久就可以平定了,他認為不會動起武來的。」「一個天主教神父!」瓊斯大聲說,「我聽說這種人替他們的宗教說話的時候,總是靠不住的。」「不錯,」帕特里奇回答說,「可是這個神父不但沒有替他的宗教說話,還一再要我相信,天主教不會從這次改革里得到什麼好處,因為查理王子[2]像所有英國人一樣,也是個虔誠的新教徒,只是為了爭奪王室的權力,才和其他一些天主教徒成了雅各賓派[3]。」「要是我相信他是一個新教徒的話,我也就相信他有權繼承王位了,」瓊斯說,「而且我毫不懷疑,我們一定能夠打勝的。不過,看起來一場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了。所以我沒有你那位天主教神父朋友那麼樂觀。」「先生,不但如此,」帕特里奇說,「我所讀過的一切預言書都說這場爭吵將要流很多很多的血,說生著三個拇指的磨坊主人現在還活著,他將替三位國王牽馬,血水將會深及他的膝蓋。哎呀,老天爺發發慈悲吧,給咱們一點太平日子吧。」「你滿腦子凈裝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瓊斯說,「你這些一定也是從天主教神父那裡聽來的吧。他們那些異端邪說正好拿這些妖魔鬼怪做根據。國王喬治[4]的事業是追求自由和真正的宗教,換句話說,就是追求理性。朋友,即便布萊阿瑞奧斯[5]再世,仍然生著那一百個拇指,並且成為一個磨坊主人,咱們也一定能夠勝利。」對此,帕特里奇沒有回答。實際情況是,瓊斯這番議論使他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有個秘密過去一直沒有機會告訴讀者,現在可以說出來了:帕特里奇實際上是個雅各賓派,他原來以為瓊斯是他的同黨,現在正要去參加叛軍。他這麼想自然是有些根據的。因為《胡迪布拉斯》中曾寫過一個身材高、腰很長的婦人[6],或者也可以說維吉爾筆下那個多眼、多舌、多嘴和多耳的妖怪[7]已經按照她平日對事物真實性的理解,敘述了瓊斯和軍官吵架的原因。她竟然把索菲婭的名字換成了那位覬覦王位的人[8],說瓊斯是為了向這個人祝酒而被打傷的。這話被帕特里奇聽到了,他深信不疑。這也就難怪他對瓊斯懷著上述的想法,並且在覺察到自己出錯之前,還差一點向瓊斯明白說出。讀者如果回想一下瓊斯第一次向帕特里奇表示自己的決心時措辭有些含混不清、模稜兩可,也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其實,即便瓊斯的話說得再明白一些,恐怕帕特里奇也會做那樣的解釋,因為他深深相信全國人民都和他一條心,儘管瓊斯是和軍隊一起走的,也沒有讓他這種想法有絲毫的動搖,因為他對軍隊的看法與對老百姓的看法沒有什麼不同。

但是不管他對詹姆斯和查理[9]多麼關心,他更關心的還是他小本傑明自己。因此,一旦他發現身邊這位旅伴的志向所在,就立刻認定,既然他要指望依靠瓊斯發跡,就應該把個人的志向隱瞞起來,表面上裝作已經放棄了自己的主張。因為他一直不相信瓊斯和沃爾斯華綏先生的關係已經破裂到無法挽救的地步。帕特里奇自從離開那一帶,一直和一些鄰居保持通信,聽到許多關於沃爾斯華綏先生如何寵愛這個年輕人的話(這當然有言過其實的地方)。那些鄰居告訴帕特里奇,瓊斯將要成為鄉紳的財產繼承人,而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了,帕特里奇一直深信瓊斯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兒子。

因此,他想,不管這對父子之間發生過怎樣的爭吵,只要瓊斯先生一回家,兩人必然會和解;如果眼下他利用這個機會努力討好這位少爺,一旦他們父子和解了,帕特里奇料定自己准能得到好處的。我們前面已經說過,帕特里奇認為如果在勸說瓊斯回家這件事上他能起到作用,他就會大大得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的恩寵。

我們已經說過,帕特里奇是個性情善良的人,他本人又宣稱過,他對瓊斯和他的為人極為欽佩;不過我剛才說到的帕特里奇對前途所抱的希望,很可能在促使他參加這次遠征上也起了一些作用,至少當他發現自己和這位少爺雖然像父親和兒子或者像朋友一樣一道旅行,卻分屬敵對的兩個黨派以後。我們之所以這樣猜度,是因為我們注意到,儘管愛情、友誼、尊敬等在人的心靈上能起到強大的作用,但當聰明人想讓旁人為自己的目的服務時,利益這個因素也是很難被忽略掉的。利益確實是一劑極好的葯,就像瓦德的萬靈丸[10]一樣,服下去藥力立刻就攻到你要它發生作用的地方,不論是舌頭、手還是其他部分,立時見效,很少會有差池。

[1]犄角指彎月的兩端,在腓尼基神話中,月亮女神生有一對犄角。

[2]查理王子見本書第7卷第11章注。

[3]雅各賓派當時擁護斯圖亞特王朝復辟,擁護天主教。

[4]指當時的英國國王喬治二世(1683—1760)。

[5]布萊阿瑞奧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怪物,以天為父,以地為母,生有五十個頭,一百隻手。

[6]《胡迪布拉斯》中把婦女當作「謠傳」的化身。見該詩第2部第1節。

[7]《伊尼特》第4卷也談到「謠傳」,把它描繪成一個多眼、多耳、多舌、多口的妖怪。

[8]王位覬覦者指當時的叛軍首領查理王子。

[9]覬覦王位者有兩個,一是詹姆斯二世的兒子,史稱老王位覬覦者;一是其孫子,史稱小王位覬覦者。

[10]瓦德萬靈藥是18世紀英國一個江湖醫生瓦德(1685—1761)所配製的一種藥丸,曾經十分暢銷。

第十章

兩位行路人的一樁極不尋常的遭遇瓊斯和他的朋友結束了前面一章所敘述的那段談話之後,就來到一座非常陡峭的高山的腳下。瓊斯突然停下來,抬頭向上望望,有一會兒工夫站在那裡,一言不發。最後,他叫了他的同伴一聲,說:「帕特里奇,我想爬到山頂上去。那裡的景色一定很好,尤其在月光下,會更加壯麗,一草一木都罩上莊嚴朦朧的月色,對一個想抒發憂鬱之情的人,那一定是美不可言的。」「那是很有可能的,」帕特里奇說,「不過,如果山頂最適合抒發憂鬱之情,那麼我想山腳下一定能產生快樂之感,這兩者之中,我寧願要後者。一聽您說要到山頂去,我就渾身發涼。叫我看,那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了。不,您別這樣,要是一定想找個地方的話,還是向低處走吧,低處可以避避寒氣。」「你自己去找低處吧,」瓊斯說,「不過可別走出聽不見我的喊聲的範圍,我回來好招呼你。」「先生,您沒有發瘋吧?」帕特里奇說。「如果說想爬到山頂就算髮瘋的話,那我就是發瘋了,」瓊斯回答說,「既然你已經抱怨天太冷了,就請你留在山腳下吧,我要不了一個鐘頭一定回來。」「先生,請您原諒我,」帕特里奇大聲說,「我已經下定決心,您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這個時候,他確實不敢單獨留下來。雖然他什麼都怕,但他此刻最害怕的是鬼怪。時值深更半夜,又是在這樣的荒山野地里,特別適宜鬼怪活動。

就在這時,帕特里奇瞥見樹叢中閃爍著一道微弱的光亮,似乎離他們很近的樣子。他馬上欣喜若狂地喊道:「噢,先生,上天終於聽到我們的祈禱,把我們領到一所房子旁邊來了。也許這是一家客棧呢。先生,如果您對我或者對您自己還有一點點的慈悲的話,就請您不要辜負上天這番好意,咱們一塊兒到那個亮處去吧。不管它是不是一家客棧,只要裡面住的是基督教徒,看到咱們這樣處境艱難,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給我們一個住宿的地方的。」瓊斯經不起帕特里奇的苦苦哀求,終於同意了。於是兩人就直奔那個發出光亮的地方走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那所房子或者說茅舍跟前,這兩種稱呼都沒有什麼不合適的。瓊斯連敲了幾下門,裡邊沒有人答應。帕特里奇滿腦子都是妖魔鬼怪和巫婆術士一類的東西,這時候開始渾身發抖,嘴裡喊道:「上帝呀,對我們發發慈悲吧!裡面的人準是死了。這會兒什麼亮光都看不見了。可是剛才我確確實實看到一支蠟燭點得明晃晃的呢。噢,這類怪事我以前也聽說過的。」「你聽說過什麼呀?」瓊斯說,「裡面的人不是睡得太熟了,就是因為這個地方太偏僻,他們不敢開門。」於是,他又大聲喊了一陣,終於,一個老太婆打開門上的一個小窗,問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瓊斯回答說,他們是迷路的旅客,看到窗口的光亮,想進來烤烤火,暖和暖和身子。「不管你們是誰,別來給我們找麻煩,」那個老太婆大聲說,「這麼深更半夜的,我決不會給任何人開門。」帕特里奇聽到是人的聲音,就不那麼害怕了,他用最動聽的話,苦苦央求老太婆讓他們進去烤烤火,只烤幾分鐘時間,並且說他快要凍死了。其實他的冷,一半自然是出於天氣寒冷,一半則出於擔心害怕。他要老太婆相信,剛才和她說話的人是本地一位極有名望的鄉紳。所有可以用來說服老太婆的話帕特里奇幾乎都說了,但是有一句特別有效的話他卻沒有說,後來由瓊斯做了有力的補充,那就是答應給她半個克朗。像老太婆這樣的人是無法拒絕這麼一筆巨額賄賂的,特別是借著月光清清楚楚地看見瓊斯那文雅的外表以及和善可親的舉止,她就完全消除了最初懷疑他們是強盜的念頭。最後,她同意讓他們進去。到了屋裡,帕特里奇看見有一爐很旺的火早已準備好了迎接他們,不覺心中大喜。

但是這個可憐的傢伙,身子剛剛在爐旁暖和過來,腦子裡永遠佔上風的那個念頭就又使他惶恐不安起來。此人最相信的就是巫術,而讀者也很難設想還有誰比現在站在他們跟前的這位老太婆更容易讓他想到巫術的;她完全符合奧特維在《孤兒》[1]里描寫的那個形象。說實在的,這位老太婆如果活在詹姆斯一世[2]的時代,就憑她這副模樣,就可以把她送上絞刑架,幾乎不需要任何罪證。

此外還有許多情況,也好像在合謀促使帕特里奇把她當作巫婆。帕特里奇想,她獨自一個人住在這麼偏僻的一個地方,住的這所房子從外觀上看對她來說似乎已經太好了,而室內的擺設就顯得更為雅緻整潔。說真的,就連瓊斯本人看了也相當驚異,因為除了房間里的陳設非常整齊外,還擺著大量足以引起收藏家注目的珍寶古玩。

當瓊斯欣賞這些東西的時候,帕特里奇卻坐在那裡渾身直打哆嗦,堅信他是走進巫婆家了。那位老太婆說:「先生,希望你們盡量快一點兒,因為我想,我的主人馬上就要回來了,就是給我雙倍的錢,我也決不願意讓他在這兒碰上你們。」「這麼說來你還有個主人哪!」瓊斯大聲說,「我得請你原諒,你這善心的老太太,我正奇怪為什麼屋裡擺著這麼好的陳設呢。」「哎,先生,」她說,「要是二十件里有一件是我的,我就是個有錢人啦。可是,先生,你們別耽擱得太久了,他隨時都會回來的。」「你做的是一件很平常的好事,難道他還會生你的氣不成?」「哎呀,先生,」她說,「他是個怪人,跟平常人不一樣的。他不同別人來往,除了夜裡,很少出門,因為他不願意被別人看見。這一帶的人也都怕碰上他,單是他那副打扮就會把沒有見慣他的人嚇著。人家管他叫『山中人』,因為他總是在夜裡到山那邊散步。我相信,這一帶的人對魔鬼也沒有對他那麼害怕。他要是在這兒碰上你們,一定會很生氣的。」「先生,咱們可別惹這位先生生氣,」帕特里奇對瓊斯說,「我現在可以上路了。我一輩子也沒有像現在這麼暖和過。求求您,先生,咱們趕緊動身吧。瞧,煙囪上面還掛著手槍呢,誰知道裡面裝子彈了沒有?保不准他會拿它干出什麼事來呢!」「帕特里奇,你什麼也用不著怕,」瓊斯大聲說,「有我來保護你,叫你不遭受任何危險。」「不會的,我告訴你們吧,這一點倒不用擔心,他從來也不傷害人的,」老太婆說,「不過,他不能不預備幾件武器來自衛。他這所房子被騷擾過不止一次啦。就在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們好像還聽見有賊在這周圍轉悠呢。他總是這麼晚了一個人出去散步,竟然沒有被什麼惡人給害死,這倒真夠奇怪的。不過,我剛才說過,這裡的人們都怕他,而且我想,也許人們覺得他身上沒有什麼值得搶的東西。」「從他收藏的這些古玩來看,」瓊斯大聲說,「你的主人大概旅行過好多地方吧。」「先生,的確是這樣,」老太婆回答說,「他是個最喜歡遊歷的旅行家,見識像他那麼廣的人可沒多少。我猜想他可能在愛情上受過挫折,再不就是遭了別的什麼事故,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跟他一道生活了三十多年,這些年來跟他說過話的人總共不超過六個人。」接著,她又懇求他們趕快離開這裡,帕特里奇也在隨聲附和,但是瓊斯卻故意拖延時間,因為他的好奇心大發,很想見見這位不同尋常的人物。所以,儘管老太婆回答完他的問題后就催促他快些動身,帕特里奇在旁邊甚至還扯他的衣袖,他還是不斷找些問題向她發問,直到老婦人驚慌失色地說,她已經聽到主人回來的信號了。就在這時,他們聽見門外有不止一個聲音在喊:「該死的老東西,快把錢拿出來。拿錢來,你這個老混賬,不然就打爛你的腦袋!」

「哎呀,我的老天爺呀!」老太婆嚷道,「一定是壞人來欺負我家主人了。哎呀,這可怎麼辦哪!」「怎麼啦,」瓊斯大聲問,「怎麼啦?這些手槍里裝子彈了嗎?」「啊,好先生,裡頭真的什麼也沒裝啊。哎呀,先生,求你們饒了我們吧。」原來她把屋裡的兩個人當作跟外面的人一夥的了。瓊斯沒有搭理她,趕緊抄起房裡掛的一把舊的寬刃大刀,衝出房門。只見那位老先生正跟兩個強盜打鬥,一面苦苦哀求他們饒命。瓊斯二話不說,揮起大刀撲過去,兩個強盜見勢頭不好,立刻鬆開手,不敢和我們的主人公交手,急忙拔腿逃跑。瓊斯救下了老人就已滿足,並沒有去追趕他們。其實,他很明白自己已經把那兩人打得夠狠的了,兩個傢伙一面跑,一面還吱哇亂叫。

老先生在扭打的時候仆倒在地,瓊斯趕緊跑過去把他攙扶起來,十分關切地問強盜打傷了他沒有。老先生凝視著瓊斯,大聲說:「先生,我沒有傷著,沒有受什麼傷,謝謝您。上帝可憐可憐我吧!」「先生,」瓊斯說,「我明白,先生,您甚至對有幸營救了您的人也懷著畏懼之心。我不能怪您有這種疑慮。不過,現在您確實不用再擔心了,這裡的人都是您的朋友。我們是在寒夜裡迷了路,冒昧地到您府上,想借爐火暖和一下身子的。我們剛要動身,就聽到您呼救。我想,救您實在是天意。」「天意,真是!」老人嚷道,「但願如此。」「您可以相信,確實是這樣的,」瓊斯大聲說,「先生,這是您的刀,我就是用它保護了您,現在仍然還給您。」老人把刀接過來,看到上面還沾著敵人的鮮血。他凝眸看了瓊斯一會兒,然後長嘆了一口氣,大聲說:「我請您原諒,年輕的紳士,我以前並不是個好生疑心的人,也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要是那樣的話,就請您感謝上天好了。」瓊斯大聲說,「因為是上天讓您脫離了大難。至於我,只不過盡了一個同類應盡的很平常的義務罷了。遇到任何相同處境的人,我也一樣會營救的。」「讓我好好看看您,」老人叫著說,「那麼您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啊,也許是的。請到我的茅屋裡坐坐吧。您的確是我的救命恩人。」

此時,那位老太婆正被兩種恐懼搞得不知所措,一種是害怕她的主人,另一種是為她的主人而害怕。帕特里奇呢,甚至比她還要害怕。老太婆在聽到主人跟瓊斯的親切交談,並看清情況后,心緒也就穩定下來了。而帕特里奇呢,先是聽到老太婆對那人的怪誕描繪,後來又因為門外那一陣騷亂,本已心驚膽戰,現在一見那位老人穿戴得怪模怪樣,就更加害怕起來。

說實在的,他那副模樣,就是比帕特里奇先生膽子再大些的人見了,也會有幾分驚懼的。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一縷很長的鬍鬚,潔白如雪。他的身體裹在一件驢皮縫成的外衣里,腿上的長靴和頭上的帽子全是別的獸皮縫製的。

老先生一走進屋,那個老太婆馬上就向他祝賀,說他很僥倖地從歹人手裡被救脫險。「是呀,是脫了險,」老人大聲說,「真得好好謝謝這位救命恩人。」「哦,願上帝賜福給他!」老太婆說,「我敢擔保,他一定是一位高貴的先生。我本來還擔心老爺會責怪我讓他進來呢。我要不是趁著月光看出他是一位上等人,而且快要凍死了,我是決不會讓他進屋來的。一定是哪位仁慈的天使把他送到這裡來,引誘我把他放進屋來的。」

「先生,」老人對瓊斯說,「我屋裡恐怕沒有什麼吃喝的東西,除非您願意喝一杯白蘭地,我倒是有點上好的白蘭地,藏了三十年了。」對此瓊斯很恭敬而又得體地婉謝了。於是老人問他迷路的時候,正要到什麼地方去,並且說:「說實在的,我感到十分吃驚,以您這樣的儀錶,竟然深更半夜步行趕路。我猜想,您一定是這一帶的紳士,因為您不像習慣於不騎馬走遠路的人。」

「只看外表,」瓊斯大聲說,「往往容易受騙。有時候一個人的真相,從外表上看不出來。請您相信我,我不是這一帶的人。至於我要到哪裡去,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幾乎不知道。」

「不管您是誰,要往哪裡去,」老人說,「反正我欠下您的情是永遠也報答不完的。」

「我再著重說一遍,」瓊斯回答說,「您並不欠我什麼情。我救您所冒的危險,只是生命的危險,而我對生命並不看重,所以這裡沒有什麼功勞可言。在我眼裡,世上再也沒有比生命更沒有價值的了。」

「像您這樣的年紀,年輕的紳士,」那位素不相識的人回答道,「竟會有這樣的不幸,我實在為您難過!」

「一點兒不錯,先生,」瓊斯回答說,「我確實是人類中最不幸的人。」「您也許有過一個朋友,或者有一位情人吧?」對方問道。「先生!」瓊斯嚷道,「您怎麼一下就偏偏說出這兩個足以使我發瘋的詞來呢?」「這兩個詞任一個都足以使任何人發瘋,」老人回答說,「先生,我不再問下去啦。也許我的好奇心使我問得過多了。」

「不,先生,」瓊斯大聲說,「說真的,我不能責備您好奇心太重,因為此刻我也正感到強烈的好奇呢。請您原諒,先生,自從我走進您府上,所見所聞的一切都引起我極大的好奇心。我想以前一定發生過很不尋常的事,才把您推向今天這樣的生活。我很有理由猜測,您自己過去也遭遇過不幸。」

老先生聽了這話,發出一聲長嘆,接著又沉默了好幾分鐘,最後神情誠懇地看了看瓊斯,說:「我曾經在書里讀到過,說一副善良的相貌就是一封舉薦信。如果這話不錯,那麼從來沒有人得到比您更好的推薦了。還有一個原因使我對您起了思慕嚮往之情,要不是這樣,我就是世界上最不知感恩的怪物了。除了用語言之外,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來使您相信我對您的感激之情,這是我感到很遺憾的。」

瓊斯沉吟了片刻,回答道:「用語言來表達已經足以使我十分高興了。先生,我已經對您說過我非常好奇。如果您能滿足我的好奇心,我當然感激不盡。除非您有別的什麼顧慮,使您不能吐露真情,不然的話,您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事情促使您從人類社會中脫離出來,過著這種顯然不是您生來應該過的生活呢?」

「在您救過我的命之後,」老人回答道,「我認為您的任何要求我都不能拒絕。如果您想了解一個不幸者的故事,我就講給您聽聽。您的判斷很正確,逃避社會的人一生的命運中往往有些不尋常的變故。不管這些變故看來是多麼不可思議,甚至自相矛盾,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對人類的偉大的仁愛之心,使我們傾向於逃避人類,討厭人類。這倒不是因為人們自私心太重所產生的罪惡,而是因為與這些罪惡有關的一些毛病,比如妒忌、惡意、背叛、殘忍等等。真正對人類懷有仁愛之心的人是十分厭惡這些毛病的。他不願看到並與之打交道,他寧願躲開社會本身。但是,我可不是當面奉承您,看起來您並不像是我應當躲避或討厭的那種人。不但如此,從您透露出來的一言半語聽起來,我們兩個的命運中好像還有些相似之處。不過,我希望您最後的結局比我圓滿。」

說到這兒,賓主之間又相互恭維了一番。老人隨後開始講起他的身世。正在這時,帕特里奇插話了。現在他對老人的疑慮基本上已經消失,不過仍殘留了幾分恐懼。他提醒老人剛才答應的上好白蘭地。於是,酒立刻被端上來,帕特里奇吞下去滿滿一大杯。

於是,老人不再多說閑話,徑直講起他的身世來,這些您在下一章可以讀到。

[1]英國戲劇家奧特維(1652—1685)在《孤兒》一劇第2幕第1場里讓劇中人物說他見到一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老婆子。

[2]詹姆斯一世(1566—1625),原為蘇格蘭王,伊麗莎白一世逝世后,他繼承了英格蘭和愛爾蘭的王位(1603—1625在位),稱作詹姆斯一世。

第十一章

山中人開始講述他的身世

「我於一六五七年出生在薩默塞特郡一個叫馬克的村子里。我父親是一個人們稱之為務農為業的鄉紳[1]。他自己有一份小小的產業,年收益大約有三百英鎊。此外他還租了一片土地,每年的收入和那份產業大致相等。他處世穩重,勤勞持家,是個非常善於耕作的農民。本來他的日子可以過得很舒適的,怎奈他娶了一個母夜叉似的老婆,把他的家攪得雞犬不寧。不過這種情況雖然害得他十分痛苦,卻也不至於使他遭受貧困,因為他一直沒有讓他的太太走出家門。他寧可在自己家裡忍受老婆那無休無盡的詬罵,也不願由著她的性子,讓她到外面大肆揮霍他的財產。

「這個贊蒂璧——(帕特里奇插嘴說,蘇格拉底的妻子也叫這個名字。)這個贊蒂璧為他生了兩個兒子,我就是那個小的。我父親本來打算讓我們都接受高等教育,可是我哥哥不幸因為受了我母親的溺愛,對讀書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以致上了五六年的學,很少甚至沒有進步。於是,老師對我父親說,這樣再學下去也是毫無意義的了。最後,就按照我母親的意思,把我哥哥從那個專制魔王(這是我母親對那位老師的稱呼)手中接回家來。就沖著我哥哥那個懶惰勁兒,這位老師對他的管教還遠遠不夠,但這已經令我哥哥十分厭惡了。他不停地在我母親面前訴苦,說老師怎樣虐待他,而他的話,我母親是沒有一次不聽的。」

「正是,正是,」帕特里奇大聲說,「我就見過這種做母親的。我自己就受過她們不少辱罵,而且都是些無理取鬧。這種做父母的,自己就應該像他們的子女那樣好好受點管教。」

瓊斯把這位塾師訓了一頓,叫他不要打岔。於是山中人又接著講下去。

「就這樣,我哥哥在十五歲上就和學問,甚至可以說和一切分手了,除了他的獵狗和獵槍。在槍法上,他堪稱十分精通。說起來也許你們不相信,不但固定的目標他能做到百發百中,就連天空中正飛著的烏鴉他也確實打下來過。他也最擅長抓伏窩的兔子,不久他就被人們公認為這一帶最出色的獵手了。他和母親對獲得這樣的聲譽極為高興,就好像被稱為最優秀的學者一樣。

「看到我哥哥這麼好的境況,最初我覺得我的命運比起他來很不好,因為我還得繼續在學校讀書。可是很快我就改變了這種想法,因為我在學問方面進步很快,讀書也不那麼吃力了,做功課甚至成了一件令我愉快的事,放假倒成了不快活的無聊日子。我母親一向討厭我,這時看到我越來越受到父親的寵愛,並且發現,或者至少是認為,相比之下,我比哥哥更能得到有學問的人的賞識,尤其是本教區的牧師,於是她就把我當作眼中釘,讓我在家裡過得不痛快。因此,學生們通常所說的黑色星期一[2],對我來說反倒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了。

「在陶頓[3]讀完中學,我就進了牛津的埃克塞特學院,在那裡念了四年。在第四年的末尾,突然發生了一件事,使我的學業完全停頓下來。後來我一生中所經歷的一切,可以說都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在那個學院里,有一個年輕人,名叫喬治·格雷沙姆爵士。這個小夥子本來可以繼承一筆相當豐厚的財產,但是按照他父親的遺囑,這筆錢要到他二十五歲時才能完全支配。不過,他父親這種過分謹慎也並沒有使他受委屈,因為他的監護人對他相當寬大,准許他在大學就讀期間每年支用五百英鎊。這樣,他在大學里就養馬、嫖妓,放浪形骸,揮金如土,即使全部家產都已歸他掌握,也不過如此。他每年除了從監護人手裡拿來五百英鎊,還想辦法另外花一千英鎊。當時他已經過了二十一歲,隨意借債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困難。

「這個小夥子除了有許多令人勉強可以忍受的壞毛病外,還有一個最可怕的毛病。他特別喜歡引誘家產不如他的青年超出本人財力限制跟他一道揮霍,因而使他們陷入破產的絕境,終於毀滅。而且被害的青年本來的品行越好,越有出息,越受人尊重,越富有理智,他從中獲得的愉快和成就感就越大。就這樣,他扮演著一個魔鬼的角色,到處尋找可以吞噬的人。

「認識這個人並和他交上朋友是我的大不幸。我素來勤奮好學,名聲很好,這就剛好成為他蓄意作惡的一個理想對象。而且我本人的愛好也使他沒有費多少力氣就達到了目的。因為儘管我平時很用功,從讀書中也得到很大的樂趣,但是有些賞心樂事對我的吸引力更大。因為我那時精力充沛,膽子大,有那種獸性,也有一點野心,我也非常喜歡拈花惹草。

「我和這位喬治爵士成為密友后不久,就成了他所有享樂生活的同伴。而一旦進入這種場合,不論我個人的愛好還是我那份旺盛的精力都不允許我只當個配角。在一切放浪縱慾方面,我都不甘居於人后。而且不久,在違規鬧事方面我甚至幹得很有名氣,以致我在年輕人浪蕩胡鬧的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人們看到我當上了喬治爵士的不幸門徒,不但不為我惋惜,反而說是我引誘了那位少爺,將他拉下水,把他敗壞了。儘管一切壞事都是他領頭幹起來的,但大家從不這樣看待他。而我,最後終於受到副院長的嚴厲申斥,還差一點被學校除名。

「先生,您很容易想象得到,我此刻談到的這種生活與我在文學上的進步是格格不入的。我越是耽於享樂,我對鑽研學問就越發疏懶。結果必然是這樣的。但是事情還不止於此。這時,我的花銷不但大大超過了我原來的進項,而且也大大超過了我以準備參加文學學士學位考試為借口向我那可憐而又慷慨的父親勒索來的錢。最後,我向家裡要錢越來越頻繁,數額也越來越大,以至父親漸漸地相信了他從許多方面聽到的關於我當時品行不端的傳言。我母親少不了在旁邊添油加醋,她說:『這就是你那位體面的紳士,那位能給你光宗耀祖的好兒子,這個家將來要靠他發跡呢。我滿以為他這些學問會有多大出息,原來他是要把咱們一家給毀了。為了叫他好好讀書,連很多必需的東西都不給他哥哥買,我本來指望他能給家裡帶來好處的,原來就是這樣的好處哇——』她還說了許多類似的話,不過我想說這幾句給你們聽聽也就夠了。

「於是,我父親就不再用錢而改用訓斥來回答我提出的要求了。這樣一來使我陷入了財務上的危機。不過,即使我父親把他的全部財產都給我花銷,就我當時拚命和喬治·格雷沙姆爵士比闊的情形來看,也是維持不了多久的。

「我因為手頭缺錢,走到窮途末路,實際上已經不能再繼續浪蕩下去,這種情形本來很有可能使我頭腦清醒過來,把精力重新投到功課上去,但我已不可能擦亮眼睛,從高築的債台中解脫出來。而且實在也是喬治爵士的手段高超之處,他就是憑著這種手段把許多人引上了毀滅之路。而在把人毀滅了之後,他卻嘲笑這些人是傻蛋,是紈絝子弟,竟敢同他這樣的人比高低。為了達到毀滅別人的目的,他有時候也替這個人墊上一些錢,以便維持這個不幸的青年人在別人那裡借債的信用。最後,正是因為那信用,這個人債台高築,被拖入無法挽救的境地。

「隨著財政方面的破產,我在精神上也陷入絕望的深淵。為了擺脫窘境,我什麼壞事都想干。自殺也成了我認真考慮的問題。如果不是我的腦子裡冒出了一個也許罪責較輕,但是更加可恥的念頭,我毫無疑問會走自殺那條路的。」說到這裡,他猶豫了片刻,然後大聲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洗刷掉這種行為給我帶來的恥辱——提起它來我還會臉紅。」瓊斯說,凡是講起來會使他感到痛苦的事情,他都可以略過去。但是帕特里奇急切地嚷道:「先生,請說給我們聽聽吧。別的我寧可都不聽,也要聽聽這段故事。我既然盼望我死後別下地獄,我就擔保一個字也不外泄。」瓊斯正要訓斥他,但是那位陌生人把他攔住了,接著說:「有個和我同屋的學生,是個性情穩重、生活勤儉的年輕人。他家裡給他的錢雖然不是很多,但因為他平時節省,居然也積攢下來四十多幾尼。我知道這筆錢放在他的寫字檯里。因此,我趁他睡覺時從他的褲袋裡摸出鑰匙,把他的全部積蓄據為己有,然後又把鑰匙放回他的衣袋裡,假裝睡著了——其實我一眼也沒有合,一直躺在床上等他起來去做禱告——這項活動對我來說已經很生疏了。

「膽子小的賊,往往因為過分小心,倒容易被人識破,而大膽的賊反而能逍遙法外。我的情形正是這樣。假如我乾脆大膽地砸壞他的寫字檯,他也許不會懷疑是我偷的,但是既然事情如此明明白白,偷錢的人是先拿了他的鑰匙,所以他一發現錢不見了,就馬上斷定是同屋的人偷的。不過這個人平時膽小怕事,力氣也遠不及我大,而且我想勇氣也大不如我,所以他不敢當面找我的事,那樣他會吃眼前虧的。因此他馬上跑到副校長跟前,先發誓說他自己確實遭了偷竊,然後說明了情況。既然他懷疑的對象是校園裡人所共知的一個壞學生,他當然很容易就取得了一張拘票。

「幸虧第二天晚上我不在學院里,因為那天我陪一位姑娘駕車到威特尼斯遊玩去了。我們是在威特尼斯過的夜。第二天早晨一回到牛津,就碰到一個夥伴,他把有關我的一些情況告訴了我,讓我聽了足以馬上掉轉馬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我請問一下,先生,他提到了拘票沒有?」帕特里奇說。可是瓊斯請那位老先生不必理睬這些唐突的問題,只管講下去。老人就接著說:「這時候,我就放棄了回牛津的念頭,第二步的辦法自然就是到倫敦去一趟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那個姑娘,她一開始竭力反對,可是等我一拿出手裡的錢來,她就立即同意了。我們穿過田野,直奔賽倫賽斯特大道,一路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前進的,所以第二天晚上就到達了倫敦。

「如果您想一想我當時是待在什麼地方,以及同什麼人在一起,您就一定會明白我靠著卑劣的手段得來的錢沒過多久就花光了。

「這時我的境況比以前更加窮困不堪,連日常生活必需品都鬧了飢荒。當時我已經深深地愛上那位情婦了,看著她同我一樣慘遭顛沛流離之苦,我的心裡非常難過。眼睜睜地看著你心愛的人遭受苦難,你卻不能解救她,同時又想到把她害到這步田地的正是你自己,這恐怕是沒有親身體驗過這種慘境的人所無法體會到的一種痛苦的折磨。」「我打心底里相信您的話,」瓊斯大聲說,「我打心底里同情您的處境。」說完之後,他在房間里胡亂地轉了幾圈,最後向主人道了歉,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叫道:「謝天謝地,我總算躲過了這種慘境!」

「這種情況,」那位老先生繼續說,「使我的處境更加可怕了,以致到後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我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儘管我知道朋友中間有一半都跟她姘居過,我還是下定決心要娶她為妻。我寧願壓抑我本能的慾望,不吃不喝,也不忍心拒絕她那最荒唐的索取。但是這個妙人兒還是不肯同意這樁世上每一個人都會認為對她極為有利的婚姻。也許是因為她看出我整天為她苦惱、發愁,而對我產生了同情,想就此結束我的痛苦。不久她果然找出一條把我從麻煩和愁苦中解脫出來的辦法,正當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滿足她的慾望時,承她大發慈悲,把我出賣給她在牛津的一個舊相好;又承這個人的殷勤照顧,我馬上就被逮捕,關進了監獄。

「在監獄里,我才開始認真反省自己過去的罪過,想到自己所犯的過失給自己招來的災禍,想到我一定會給世界上最慈愛的父親帶來的憂傷。當我又回想到我的情婦對我的背叛時,更是感到極大的傷痛和恐怖。我不但不想再多活下去,反而已經對生命產生了憎恨。死亡,只要它不同時給我帶來恥辱,我願意當作最親愛的朋友來擁抱它。

「巡迴法院[4]快要開庭了,他們根據法庭的傳票把我押到牛津去。我本以為在那裡我一定會被審判定罪的,可是使我大為吃驚的是,竟然沒有原告出庭控訴我。巡迴法庭閉庭時,我因未被起訴而獲釋。事情很簡單,我那位同屋同學已經離開了牛津,究竟是由於懶得找麻煩,還是由於別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不願意再往裡面糾纏了。」

「也許,」帕特里奇喊道,「他不願意自己的手上沾您的血。他這樣做是很對的。要是那個人因為我做證而上了絞刑架,那我就永遠也不敢獨自睡覺,因為我害怕看見他的鬼魂。」

「帕特里奇,」瓊斯說,「再過一會兒,我簡直要弄不清楚究竟你是比較勇敢呢還是比較聰明了。」「先生,」帕特里奇回答道,「要是您樂意的話,您盡可以嘲笑我,可是如果您聽了我給您講的很短的小故事——是一件真事,您也許就會改變看法了。在我出生的那個教區上——」這時,瓊斯本想攔住他,不要讓他再說下去,可是那位陌生人出面替帕特里奇求情,要讓他把那個故事講出來,而且說因為自己要利用這段時間好好回憶一下他的經歷。

於是,帕特里奇就這樣講下去:「在我出生的那個教區上,住著一個農民,名叫布萊德爾。他有個兒子,叫弗蘭西斯,是個很好的很有前途的青年。我跟他一起上的文法學校,我記得他的水平已經達到閱讀奧維德的《詩體書信集》了。有時候他能一連翻譯三行詩,不需要查一回字典。而且他是個很守規矩的小夥子,禮拜天教堂做禮拜,他從沒有缺過一次。大家公認他是全教區的唱詩能手之一。不過,有時候他確實會多喝一盅兩盅的,那就是他唯一的缺點了。」「好啦,還是快講那個鬼魂吧。」瓊斯大聲說。「先生,別著急,我馬上就會講到的,」帕特里奇說,「您要知道,這個農民布萊德爾丟了一匹母馬,我記得是栗色的。過了不多久他的兒子弗蘭西斯去欣頓趕集,大概是在——我記不準確切日期了。他在集市上,您說巧不巧,剛好碰上一個人騎著他父親那匹馬。弗蘭西斯馬上大聲喊起來:『抓賊呀!』那時他們正在集市的正中心,所以您知道,那賊是沒法兒跑掉的。於是,大夥就把這個賊捉住,押到法官面前。我記得主審法官是諾伊爾的威洛比法官,他是一位非常可敬的紳士。他先把犯人關進監獄,叫弗蘭西斯具結。我記得他們是這麼說的。這個難懂的詞是由『具』和『結』兩個部分組成的,但是合在一起可跟單個部分的意思不同了,像其他許多複合詞一樣。最後,巡迴法庭的佩奇大法官開庭審判了。那個傢伙就被提到法官面前,弗蘭西斯也被叫去做證。說老實話,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位法官問弗蘭西斯控告犯人什麼罪名時的臉色。他這一問把可憐的弗蘭西斯嚇得從腳跟往上渾身發抖。『我說,小夥子,』大法官說,『你有什麼可說的?別光站在那兒哼哼唧唧的,有話大聲講出來!』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變得對弗蘭西斯很客氣,而對那個傢伙大發雷霆。當大法官問那傢伙有什麼可以替自己辯護時,那傢伙說,馬是他撿來的。『哈!』法官說道,『你的運氣可真不壞。我在這個審判區巡迴審判了四十年,這一輩子還沒有撿到一匹馬呢。不過我還要跟你說一句,朋友,你的運氣比你想的還要好:你不但撿到一匹馬,我擔保你還會撿到一根韁繩[5]呢。』說真的,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這句話。他說完之後,大夥全都哈哈大笑起來。是呀,誰能忍得住笑呢?他還開了許多旁的玩笑,但是現在我都記不住了。他說什麼他對馬術還懂得一些,也把大家逗笑了。那位大法官準是一位既有膽量又有學問的人。聽一聽這種與生死有關的案子,真是好玩極了。我認為有一件事他做得太過分了,那就是這不準犯人的辯護律師說話,儘管犯人的辯護律師要求只說一句,大法官也不願聽,但是竟讓原告的辯護律師講了半個多小時。那麼多人對付一個犯人,我認為未免太過分了。大法官、審判長、陪審員,還有好些律師和證人,一齊來對付這個可憐的人,而且那人還是用鐵鏈鎖住的人。反正那個傢伙最後也被絞死了,事情只能是這個結局。但是可憐的弗蘭西斯從此以後心裡再也沒有安生過。只要他一個人待在黑處,就總能看到那個傢伙的鬼魂。」「啊,你要講的故事就是這些嗎?」瓊斯大聲問道。「哦,不,不,」帕特里奇回答說,「上天發發慈悲吧,我就要講到這個故事的節骨眼上了。有一天晚上,弗蘭西斯從酒店裡出來,正穿過一條又長又黑的窄巷子,就迎面撞上那個傢伙,鬼魂穿著一身白衣服,直向他撲過來。弗蘭西斯是個健壯的小夥子,也向鬼魂撲過去,兩個就扭打在一起了。可憐的弗蘭西斯這回可被打慘了,他後來好不容易才爬回家。他因為挨打受傷,又受了驚嚇,病了整整兩個禮拜。我說的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全教區的人都可以做證。」

陌生人聽了這個故事微微笑了笑,瓊斯則笑得前仰後合。帕特里奇見此情景,就大聲說:「啊,先生,您要笑就儘管笑吧。有些人聽了也笑來著。尤其是一位鄉紳,人們都認為他比一個無神論者好不了多少。這位鄉紳斷定,跟弗蘭西斯交手的就是一頭牛犢子,因為第二天早晨有人在巷子里發現一頭白臉的死牛犢子,哼,真好像牛犢子也會向人撲過去似的。再說,弗蘭西斯對我說過,他肯定知道那是個鬼魂,不論走到哪個基督教國家的法庭上,他都可以宣誓做證。那天晚上他也就喝了一兩升酒。願上帝保佑,我們手上可別沾上一滴血!」

「好了,先生,」瓊斯對那位陌生人說,「帕特里奇先生已經講完了他的故事。我希望他以後再不要插嘴了。您要是高興的話,就請您繼續講下去吧。」於是,老先生又講述起他的經歷來。不過,既然他有了一個歇息的機會,我想也應該讓讀者休息一下。因此本章就此結束。

[1]鄉紳而務農,指有較高社會地位的自耕農。

[2]黑色星期一是學生用語,指假期結束、返校上課的第一天。

[3]陶頓是薩默塞特郡的首府。

[4]英國高等法院把全國分作若干個巡迴審判區,每年輪流到各區舉行三四次巡迴審判。

[5]原文halter有韁繩和絞索兩個意思。

第十二章

山中人繼續講述他的經歷

「我現在重新得到自由了,」那位陌生人說,「但是我也喪失了自己的名譽,因為一個人僅僅由法庭公開宣布無罪釋放,和在自己良心上及世人心目中被宣判無罪是大不相同的。我對自己的罪行十分清楚,自感沒臉見人。所以我決定第二天早晨,不等人們在大白天看到我,就悄悄離開牛津。

「離開牛津后,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回家去見父親,儘力求得他的原諒和寬恕。但是我沒有理由期望他對我過去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我也深知他對一切欺騙行為向來是深惡痛絕的,因此,我不能指望他會收留我,特別是當我想到家裡所有的權力都操在我母親手裡的時候。不,即使我拿得准我父親會饒恕我,就像我拿得准他會憎恨我過去的所作所為一樣,我也仍然拿不準自己有沒有臉回去見他,拿不准我能不能不顧一切、忍辱含垢地跟那些知道我干過那樣下流事的人住在一起。

「因此,我又急忙回到倫敦,這個城市是憂傷和恥辱最穩妥的藏身之所,除非是知名度很高的人物。在這裡,你可以享受孤獨的好處,而不會感到它的不便,因為你既能獨處,同時卻又生活在人群之中。你要麼坐下,要麼行走,都沒有人理會。喧鬧、匆忙、川流不息的事物都能讓你消慮忘憂,使你的精神不受折磨。說得更確切一些,使你不受憂傷和恥辱的折磨。這兩樣是世界上最有害身心的食品。不少人只是在公眾面前才略微品嘗一下,而有些人卻在獨處的時候飽嘗其滋味,甚至達到痛不欲生的地步。

「但是人類的事總是有益之處和有害之處相伴的。有些人,我指的是那些身上沒有一分錢的窮光蛋,他們對於人們這種漠不關心的脾性又感到很不方便,因為陌生人當然不會來打擾,但同時也不會送食品、贈衣服給他們。有些人即便是在里登大廈市場[1]里,也和在阿拉伯沙漠上一樣,很容易被餓死。

「現在,我正不走運,缺少世界上那最邪惡的東西——錢。我想有些作家之所以這麼稱呼它,一定是因為他們自己因錢多而受累了。」「先生,請原諒我冒昧打斷您,」帕特里奇說,「我不記得有哪位作家曾把錢稱作罪惡,倒是有人把錢稱作罪惡的根源。財富,罪惡的刺激者,乃從地下掘出。[2]」「啊,先生,」陌生人接著說下去,「不管它是罪惡也好,還是罪惡的根源也好,反正我當時一分錢也沒有,同時也沒有一個朋友,我想連個認識的人也沒有。一天傍晚,我正餓著肚子,十分凄慘地從法學院走過,突然聽到有人很親切地叫我的名字。回頭一看,我立刻認出招呼我的是曾經跟我在一個學院讀書的同學。他是一年多以前,在我還沒有遭受不幸的時候離開大學的。他叫沃特遜,他走過來熱烈地和我握手,表示見到我十分高興,並且提議我們兩個馬上同去喝幾杯。剛開始我推說自己有事,婉言謝絕了。但他十分殷勤懇切,而最後,我的飢餓終於克服了我的體面之心。我老老實實地對他說我口袋裡沒有錢,不過我還是撒了個謊,說是因為早晨換了褲子。沃特遜先生回答說:『傑克,咱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怎麼說這話呢。』於是,他就挽著我的胳膊,拽著我往前走。但是他其實並不需要用多大力氣,因為我自己想去的願望拽我拽得比他更有力。

「就這樣,我們進了行乞修士大街,您是知道的,這是個尋歡作樂的好去處。走進酒館,沃特遜先生根本不理睬賣飯菜的,而只和酒保打了招呼,因為他一定是認為我早就吃過飯了。而實在的情形完全相反。所以我就又撒了一個謊,對這位朋友說我為了辦一件重要的事到離城中心很遠的地方去了一趟,匆忙之間只吃了一塊羊排,所以很餓,希望他在請酒之外,再添上一份牛排。」「有些人應該記著他們說過的話,」帕特里奇大聲說,「不然的話,難道您在褲子里剛好只找到夠付一塊兒羊排的錢嗎?」「您說得太對了,」陌生人回答道,「我相信一切假話到底總會露馬腳的。還是接著說下去吧。這時,我高興極了。酒肉下肚,立刻使我的精神高漲起來,同這位老同學談得十分暢快,特別是我認為他對我離開大學后經歷的一切毫無所知。

「但是他並沒有讓我在這種快意的幻覺中沉醉多久。他一手舉著酒杯,一手抓住我,說:『老夥計,我恭喜你,恭喜你了結了那樁案子,被體面地無罪開釋了。』我聽到這些話,如五雷轟頂,手足無措。沃特遜看出這光景,就接著說道:『別這樣,這沒有什麼要害羞的,老兄。現在你被放出來了,誰也不敢再說你有罪。可是請對我說實話,我們是老朋友了。我倒希望你真的偷了他的錢。在我看來,把這個沒出息的膽小鬼弄個一乾二淨是一件值得稱讚的事。我倒覺得你最好拿他兩千個幾尼,而不是兩百個。說說,說說,老夥計,在我面前,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你現在並不是在一個臭牧師面前懺悔。為了這件事,我要是不尊敬你,就叫我下地獄。既然我死後不想下地獄,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干出這種事來。』「他這麼一說,使我的羞恥感稍稍得到了減輕。這時候,酒勁兒似乎也讓我敞開了胸懷。我就直言不諱地承認我那次偷了東西,不過我告訴這位朋友,他聽到的所偷錢的數目並不准確,實際上只有他說的那個數目的五分之一多一些。

「『我覺得那實在太可惜了,』他說,『我希望你下一次運氣會好一些。其實,你要是肯聽我出的主意,那你就用不著再冒這種險了。你看這裡,』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骰子,『就用這東西。這才是發財的好幫手。這才是一位專治錢包疲軟的小大夫。只要你照我的話去辦,我會指點你怎樣去把那些窩囊廢的錢包掏空,而沒有任何登高騰空的危險。』」

「登高騰空!」帕特里奇嚷道,「先生,請問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一句黑道上的話,」山中人說,「指的就是上絞刑架。因為賭徒和強盜乾的行當差不多,所以他們用的黑話也大致相同。

「我們兩個把自己瓶里的酒都幹了。這時,沃特遜先生說賭局正要開場,他必須去一下,同時,他也再三勸我跟他一道去碰碰運氣。我回答說,目前我實在沒有能力,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因為我曾告訴他我的褲袋裡一個錢也沒有。說老實話,我本以為,從他一再表示的親熱勁兒來看,他準會借給我一小筆錢做賭本的,但是他只回答說:『沒關係,老夥計,你只管大膽去掃他們一圈。(這時帕特里奇正要開口問那個詞是什麼意思,瓊斯把他攔住了。)可是一定要仔細看人行事。我會告訴你找誰合適。既然你對這裡的情況不熟悉,又分不出哪個是行家,哪個是冤大頭,我的指點還是很必要的。』「這時,賬單開出來了,沃特遜付了他自己那份賬,就要離開。我有些羞怯地提醒他我沒帶錢。他說:『那不算什麼!到門後頭去記一筆賬,要不就乾脆大膽地走出去,誰也不要理睬。噢,等一等,』他又說,『這麼辦吧,我先下樓去,隨後你把我這些錢也留下,到櫃檯上去記個總賬,我在拐角的地方等你。』我對他這個辦法表示不很滿意,並且暗示他說,我本來以為兩個人的賬都由他來付的,但是他賭咒發誓說,他口袋裡實在連一個六便士也沒有了。

「於是,他走下樓去,我也只好拿起錢來緊跟在他後面。我聽到他對茶房說,錢放到桌子上了。茶房從我身邊走過,上了樓。我儘快跑到街上,因此就沒有聽到茶房因為沒找到錢而發出的驚呼。走過櫃檯的時候,我也照他的吩咐,一聲沒吭。

「我們徑直來到賭桌前。我真沒想到,沃特遜先生竟然像許多旁的賭客一樣掏出一大把錢,放在自己面前。在這裡,毫無疑問,每個賭客都把自己跟前的那一堆當作魚餌,要把周圍別的賭客面前的錢堆釣過來。

「在這裡敘述命運女神(或者不如說骰子)在她的神殿里所玩的種種變幻無常的把戲,未免枯燥乏味。總之,桌子這一頭的金山頃刻之間被夷為平地,而另一頭的平地卻忽而升為高山。富的轉眼變窮,窮的轉眼暴富。哲學家再也找不到比這裡更好的場所來教導他的學生去蔑視財富,至少再也沒有比賭場更好的地方讓哲學家來說明財富之來去無常、極不可靠了。

「我自己呢,那筆小小的本錢後來越來越多,變成一筆可觀的數目,但最終也輸得一乾二淨。沃特遜先生經過多次輸贏變幻之後,有些激動,站了起來,聲稱他已經整整輸掉一百英鎊,堅決不再賭下去了。然後他走到我跟前,要我陪他回那家酒店,但是我堅決拒絕了,我對他說,我無論如何不願再陷入那種狼狽的境地,更何況他現在也輸得精光,跟我一樣沒有一個錢了。『胡說!』他說,『我剛跟一個朋友借了兩個幾尼,你拿一個去花吧。』說完,他立刻把一個幾尼塞到我手裡,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

「回到我們剛才很不光彩地離開的那個酒店,一開始我的心裡有點打鼓,但是當我聽到茶房態度很客氣地對我們說,剛才我們可能是忘記付賬了,我心裡才感到坦然。我立刻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那個幾尼,叫他拿去結清了欠款,至於後來他很不公正地說我記性不好,我也不加計較地默認了。

「沃特遜先生點了一頓他所能想象的最奢華的晚餐。以前,他喝一點普通的紅酒就盡興了,現在他卻不喝最名貴的勃艮第就不過癮。

「不久,有幾位先生離開賭桌,來到這家酒店。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他們到酒店不是來喝酒的,而是來做一種生意。那些真正的賭棍都裝出一副很難受的樣子,一滴酒也不沾,卻拚命灌兩個年輕人喝,後來那兩個年輕人果然被他們騙得分文不剩。他們干起這種事來真是毫不留情。騙來的錢我也有幸分了一杯羹,儘管他們並沒有讓我深知他們的密謀。

「他們在這酒店裡設的賭局,有一件特別奇怪的事,就是賭局剛開始的時候,半張桌子上都被金幣蓋滿了,這金幣逐漸減少,到第二天(是個星期天)中午賭局收場的時候,桌面上竟連一個金幣也不見了。更奇怪的是,除了我自己,所有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嚷著輸了錢的。那麼,這些錢究竟到哪裡去了呢?除非說都被魔鬼拿走了,否則無法解釋。」

「一定是被魔鬼拿走了,」帕特里奇說,「因為即使房子里有許多許多的人,魔鬼也能用隱身法把任何東西拿走。要是他把那些在應該做禮拜的時候還賭博的壞人全部抓走,我是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我趁這個機會還可以告訴你們一件真人真事,有一個男的去跟別人的老婆偷情,魔鬼就把這人從床上抓起來,把他從鑰匙孔裡帶出去了。我親眼見過魔鬼抓走人的那座房子,這三十年來,那房子一直空著,沒人敢住。」

儘管瓊斯對帕特里奇這種無禮的插嘴有些生氣,但是聽到他這一番傻話,卻又忍不住笑起來。那位陌生人也笑了笑,然後接著講他的身世。下一章就是他所講的內容。

[1]里登大廈市場是當時倫敦的肉市。

[2]引自奧維德《變形記》第1卷。

第十三章

繼續前面的故事

「我這位大學同學,現在又把我帶進一種全新的生活中。我很快就結識了一幫賭場上的騙子,並且參與了他們的密謀詭計,我的意思是指學會了欺騙賭場生手的手段。但是其中最高妙精緻的手段只有幫里極少數人掌握著,而他們都是幫派里的頭面人物,這種光榮是我永遠沒有指望獲得的。我一向生活沒有節制,脾氣又容易暴躁,這些都妨礙我在這門藝術上獲得很大的成就,因為這種藝術所需要的沉著冷靜絕不下於最刻苦嚴厲的哲學流派。

「我和沃特遜先生相處得再也沒有那時親密了。沃特遜先生不幸也有我剛才說的第一種毛病,而且還相當嚴重,因此他也沒有像其他某些賭棍那樣靠幹這一行發財。他在這裡的情況是一陣窮一陣富,在公共賭場上從初出茅廬的傻瓜那裡贏來的錢,往往又一邊喝著酒,一邊輸給那些比他更冷靜沉著的朋友,而那些人是滴酒不沾的。

「不過,我們兩個就這樣對付著過日子,過得很不舒服。這個行當我幹了兩年。在這期間,我嘗盡了千變萬化的命運小兒的捉弄,忽而財運亨通,享盡榮華,忽而貧困至極,同難以置信的匱乏掙扎搏鬥。今天是駟馬高車,鋪金蓋銀,明天又一文不名,食不果腹。往往是頭天晚上還穿在身上的華麗衣裝,第二天早晨就得送進當鋪。

「有一天晚上,從賭場回來,我輸得身上一個便士都沒有了。在街上我遇到一場騷亂,一大群閑雜人等圍在一處。因為當時我身上也沒有什麼怕被小偷偷去的東西,我就擠進人群中。一打聽,原來是一個人遭了搶劫,並且挨了那些搶劫者的毒打。受傷的人渾身是血,虛弱得幾乎站不住腳了。儘管我被當時的生活和來往的朋友們弄得幾乎不知道什麼叫體面,什麼叫誠實,但是我的惻隱之心還沒有完全喪失掉。我立刻走上前去,表示願意幫助這位不幸的人。他很感激地接受了我的好意,把自己託付給我,懇求我把他送到一家酒店去,在那裡,他可以請到一位外科大夫。他說他因為失血過多,已經虛脫了。看來遇到我這樣一個打扮得像個紳士的人,他感到很高興。因為在場的其他人,單從外表上看,都讓他難以信任。

「於是,我攙著這個可憐的人的胳膊,把他送到我們這些賭棍經常碰頭的那個酒店,因為那碰巧是離這裡最近的一家。更幸運的是,當時酒店裡正有一個外科大夫,他立刻過來照護,為他包紮好傷口。大夫說他的傷沒有致命的危險,我聽了自然也很高興。

「外科大夫迅速而熟練地處理完受傷者的傷口之後,就問他住在這城裡什麼地方。那人回答說,他早晨剛從外地來到倫敦,他的馬還拴在皮卡迪利[1]一家客棧里,此外他沒有別的住處,在這城裡也很少有熟人。

「這個外科大夫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只記得第一個字母是R,在醫學界是數一數二的,並且還是國王的首席御醫[2]。他不但醫術高明,而且還有很多美德,慷慨豪爽,心地善良,樂於助人。他提出用自己的馬車把受傷者送回客棧去,同時還小聲對那人說,如果他需要錢的話,他也可以幫他一點。

「那個可憐的人這時實在顧不上對他這番盛情表示感謝了,因為他已經定睛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就倒在椅子上叫道:『噢,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跟著就昏倒了。

「在場的人都以為他昏倒是因為失血過多。但在這之前我已經覺得這人的相貌有些像我父親,現在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我已經確信出現在我面前的正是他老人家。我立刻撲到他跟前,把他抱住,如饑似渴地親吻他那冰冷的嘴唇。說到這裡,我必須拉上幕布,遮住一個我無法描繪的場景。因為儘管我沒有像我父親那樣昏厥過去,但由於吃驚和恐懼,有幾分鐘時間我精神恍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我父親蘇醒過來,我才發現我是躺在他的懷裡。我們熱烈地擁抱在一起,眼淚從兩人的面頰上滾落下來。

「絕大多數在場的人好像都被這個場面深深感動了,而我和我的父親,卻好像都有一種被人看作演員的感覺,恨不得馬上逃開這些人的目光。因此,我父親就接受了大夫的盛情,用了他的馬車,我也陪著他到了他下榻的客棧。

「當我們父子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用溫和的口氣責備我不該這麼久不給他寫信,但是他隻字不提不寫信與造成我和家庭隔絕的原因——我那樁犯罪行為。他告訴我,我母親已經去世了,他一定要我同他一道回家去。他說,他長期以來為我的事極為擔憂焦慮。他擔心我遭到的厄運比死更可怕,所以他也說不清是害怕我死掉還是希望我死掉。最後,他說,鄰居有一位紳士,也是從那個地方把兒子找回去的,並且告訴了他我所待的地方。他說,他這次到倫敦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從目前這種生活中解救出來。他感謝上天,自己有了這番危險遭遇,雖然差一點把性命丟了,但總算把我找到了。想到他之所以沒有喪命,有一部分是出於我的惻隱之心,他感到非常高興。他表示,要是我事先知道我搭救的人是我父親,那只是出於孝心,也沒有我這種惻隱之心更讓他感到欣慰。

「儘管我荒唐墮落,但是還沒有到對慈父這般的愛心無動於衷的地步,而這種愛我是根本不配承受的。我立刻答應一定聽從他的吩咐,等他養好傷,一能上路,我就跟他一起回家。有了那位醫術高明的大夫診治護理,沒過幾天我父親就適宜遠行了。

「在這期間,我一直沒有離開我父親。在我們要動身的前一天,我向幾個最親密的朋友辭行,特別是沃特遜先生。他勸我不要單純為了順從一個老糊塗蟲一陣心血來潮的想法,就把自己的一生葬送了。他就是這麼說的。但是不管他怎麼勸說引誘,都是徒勞的,我終於重新回到我自己的家。我父親極力催促我考慮婚姻大事,但是我心裡極端反對這種念頭。我已經嘗過戀愛的滋味了,您也許知道,最溫柔、最強烈的情感往往會走到多麼極端的地步。」說到這裡,老人停頓了一下,很誠懇地看著瓊斯。就在這一瞬間,瓊斯臉上忽而變得通紅,忽而變得蒼白。老人看到了這情形,但沒說什麼,繼續講了下去。

「我的生活既有了保障,我就又致力於學問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努力。我只把時光花在閱讀真正談哲學問題的書上,古代和現代的都有,而許多人卻把哲學只不過看作是取笑和譏諷的題目。這時我開始閱讀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的著作,以及其他古希臘留給後世的無價之寶。

「雖然這些作家沒有傳授給我任何足以獲得財富和世俗權力的方法,但教我學會如何去藐視金錢和地位。他們使人心胸開闊、志氣高尚,使人們更加堅定地面對變幻無常的命運。他們不但教人以智慧,而且傳授給人們明智的處世之道,清楚地向我們證明,假如我們希望在塵世上獲得最大的幸福,或者想免於遭受從四面包圍和襲擊我們的災難,就只有用這種智慧做我們的嚮導。

「此外,我還從事另一種學問的研究。和這門學問比起來,最明智的異教徒所闡釋的哲學只不過是一些夢囈和泡影,而且,就像一些無聊的諷刺家所形容的那樣,其中的確充滿了虛榮之詞。這種學問就是那種只有在《聖經》里才能找到的神聖智慧,因為《聖經》教我們認識並且相信的東西,比整個世界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更值得我們用心和致力。這智慧是上天親自為我們揭示出來的,如果沒有上帝的幫助,哪怕很小一點這樣的智慧,也是世上最高的才華所永遠也不能領會的。這時,我才開始感覺到自己過去在那些最傑出的異教作家身上所花的全部時光幾乎算是白費了。因為,無論異教作家講的那些道理多麼可喜、可愛,而且多麼適合我們塵世的行為規範,但是如果拿來同《聖經》所顯示的光榮比較一下,即使他們的最好著作也顯得微不足道,其作用之瑣碎輕微,就像孩子們為他們玩的遊戲所定的一些規矩一樣。當然,哲學使我們更加聰慧,但是基督教卻使我們更賢良。哲學使我們的心靈更高尚更堅強,基督教卻使我們更溫和、更仁厚。前者使我們獲得人類的讚美,後者使我們獲得上天的眷寵。前者使我們享受世上暫時的幸福,而後者卻給我們天上永久的幸福。我由於一時興奮,說了這麼多的話,恐怕你們要厭煩了!」

「一點兒也不覺得厭煩,」帕特里奇說,「上帝不允許我們厭煩美好的東西!」

「我差不多有四年時間,」那位陌生人繼續說,「都完全沉浸在這種使我感到極大快樂的冥想之中,絲毫沒受世俗人事的騷擾。四年之後,我喪失了世上最慈祥的父親,他是我全心全意地愛著的人,所以我的悲痛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這時,我就把書本完全丟在一旁,整整一個月都是在悲痛和絕望中度過的。直到後來有一天,時間,這位醫治心靈創傷的最好的大夫,終於使我從中解脫出來。」「是呀,是呀,時間是萬物的吞噬者。」帕特里奇說。「這之後,」陌生人接下去說,「我又回到以前的研究上去,用這種研究徹底治好了我心靈上的疾病,因為哲學和宗教也可以說能幫助人進行心靈操練,對心靈失常的人來說,這種鍛煉就像體格上的鍛煉之於身體不適者一樣,是有益處的。它的確能起到和鍛煉身體一樣的作用,因為它能使心靈健康而堅強,直到把人變得像賀拉斯優美崇高的詩句里所描寫的那樣:信賴自己,自己就能堅定不移,

他事事周全,面面俱到,生活中一切順利,能用更大的力量粉碎厄運的襲擊。

——弗朗西斯先生[3]

這時,瓊斯因為自己腦子裡冒出了一個念頭而不禁微微笑了笑,但我想那位陌生人並沒有注意到,他繼續講了下去:「那個世界上最優秀的人死去以後,我的境況就大大改變了。我哥哥成了一家之主。我們兩個在志趣和生活上的追求上是截然不同的,也許世上再也沒有比我們更合不來的兄弟了。尤其使我們一起過得不愉快的,是我的幾個客人和我哥哥從野外帶回家來吃飯喝酒的一幫獵人不能和諧相處。這些獵人不但不停地喧鬧和說些無聊的廢話,吵得喜歡安靜的人不得安寧,而且還蔑視和辱罵這些人。這成了常發生的事,不論我還是我的朋友們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飯,都必然要遭到他們的嘲罵,因為我們不懂得他們打獵時用的那套語言。真正有學問、有見識的人,對於旁人的無知總是同情的,而在雕蟲小技方面有些長處的凡人,總是瞧不起那些不熟悉他們那一行當的人。

「總之,沒過多久我們就分家了。我遵照醫生的建議到巴斯去喝礦泉水。因為心情極度不快,再加上總是伏案讀寫,我竟然患上了四肢麻痹症。據說巴斯礦泉水對這種病症很有療效。來到巴斯的第二天,我到河邊散步。那時雖然是初春,太陽卻曬得很熱,所以我就躲到柳蔭下,靠著河邊坐了下來。我坐了沒多久,就聽到柳林的另一面,有人在很痛苦地嘆息、呻吟。忽然間,那人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喊道:『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緊接著一下子跳到水裡。我馬上跳了起來,跑過去看,同時儘力高喊救人。幸虧下遊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正有一個人在釣魚,他立刻跑了過來,於是我們兩個冒著些生命危險,把那人拖到岸上。剛開始我們看不出他身上有絲毫生還的跡象,可是當我們抓住他的腳後跟把他倒提起來(因為這時候有好幾個人趕來幫忙),他嘴裡吐出大量的水以後,他開始有些呼吸,過一會兒手腳也能動彈了。

「碰巧有一個藥劑師在場,他看到那人肚子里的水已經快控乾淨了,身上還不停地痙攣,就建議立刻把他抬到暖和的床鋪上。他的意見馬上被採納並實施,藥劑師和我跟在一旁照應。

「我們把他往一家客棧里抬,因為我們不知道他的住處。幸好,這時有一個女人見了我們,她尖叫了幾聲之後,告訴我們說這位投水的先生現在正住在她家裡。

「我看到那個人在那女人家裡得到妥善的安置后,就把他交給藥劑師去看護。我想這個藥劑師對他的治療一定很得法,因為我聽說,第二天早晨那人就完全恢復了知覺。

「後來我去探望他,打算儘力探究一下他自尋短見的原因。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替他想想辦法,勸他以後不再干這種蠢事。我剛一被引進他的房間,我們馬上就彼此認出來了,這位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好友沃特遜先生。我這裡就不再向您絮叨我們這次重逢的情景了,我要儘力避免啰唆。」「請您把一切都講出來吧,」帕特里奇叫道,「我很想知道他是為什麼到巴斯來的。」

「重要的事情我都會講到的。」山中人回答說。接著他又講下去了。等作者和讀者稍事休息以後,再把他的話記述下去。

[1]皮卡迪利是倫敦西部的繁華商業區。

[2]此處暗指蘭比大夫(1703—1773),英王喬治二世的首席御醫,很有名氣,也給菲爾丁治過病。

[3]引自賀拉斯《諷刺詩集》第2卷第7首。原文英譯文出自弗朗西斯之手。

第十四章

山中人講完他的身世

「沃特遜先生對我毫不隱瞞,」那位陌生人接著說,「他告訴我,由於運氣不好,他陷入不幸的境地,不得已才決定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

「我極其嚴肅地同他展開了爭論。他認為自殺是合法的手段,我表示反對,認為那是一種異端,或者甚至是邪惡的見解。我把我當時所能說的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全部講出來了。但是使我感到十分不安的是,聽了我的話他無動於衷。他對自己所做的事似乎根本沒有懊悔之意,使我擔心過不多久他還會再去干這種可怕至極的事情。

「當我把話說完,他並不試圖回答我的責問,只是看定我的臉,微微一笑,說:『我的好朋友,你變化真是太大了,一點兒也不是我從前記得的那個樣子了。在反對自殺這件事上,恐怕沒有哪位主教講得比你好。可是除非你能找到一位先生肯借給我整整一百英鎊,否則我就是不弔死,不淹死,也得活活餓死。而且,在我看來,最後這一種死法,是三種死法中最可怕的。』「我很嚴肅地告訴他,自從和他分手以後,我的確有了改變。我有時間靜下心來反省了自己以前的荒唐行為,並且深為懊悔。我勸他也這麼做。最後,我請他放心,說如果一百英鎊對改善他的處境有所幫助的話,我是可以借給他的,但是不能把這筆錢花在賭博上,又去輸光了。

「沃特遜先生聽我說前一半話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昏昏睡去,但是聽到後邊那段話時,立刻醒了過來,他熱切地握住我的手,對我道了不止一千遍的感謝,聲稱我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並且還說,希望我不要認為他不汲取教訓,還會相信那欺騙他多次的骰子。『不會,決不會,』他喊道,『讓我再重新漂漂亮亮地干一把,我一定會重新站起來的,萬一以後命運再一次使我成為一個破產商人的話,我會原諒她的。』「我十分清楚他所說的『重新干一把』『破產商人』這些詞句的含義,因此我就十分嚴肅地對他說:『沃特遜先生,您必須想法找點自己能養活自己的營生做一做。假如我看出您日後還有可能歸還我的話,我情願借給您一筆比您剛才說的數目更大的款子,讓您能夠謀到一個既有出息又體面的職業。但是說到賭博,不但這個行當本身是卑鄙下流的,而且據我所知,也確實不是您所擅長的,它最後非把您徹底毀掉不可。

「『哦嗬,說起來倒真是件怪事,』他回答說,『不論您還是別的朋友,都不肯承認我對賭博這一行有點門道,但是我很自信,我敢說對不論哪種賭博,我比你們誰都不差。我很願意跟您賭上一場,就拿您的全部家產做賭注。這是我最希望玩的把戲,要玩哪一種,由您挑。說到這兒,老朋友,你身上帶了那一百英鎊沒有?』「我告訴他我身上只有一張五十英鎊的票子,就交給了他,並且答應第二天早晨給他帶來另外五十英鎊。然後,我又勸了他幾句,就告辭了。

「我不但不悔約,而且行動還走在諾言的前頭,因為當天下午我就又來到他那裡。一進屋,就看到他正坐在床頭跟一個有名的賭徒玩著紙牌。您可以想象得到,這個情景使我吃驚不小。尤其令我傷心的是,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那五十英鎊的票子交給了對手,對手只找回三十幾尼。

「那個賭徒馬上就走開了。沃特遜說,他看到我很感慚愧。『不過,』他說,『我已經看出來了,我真不走運,我決心永遠也不再賭了。我一直在考慮您提出的那個辦法,我答應一定按您的意思辦,決不會有什麼問題。』「儘管我不大相信他那些諾言,但是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我還是把另外五十英鎊交給了他。他寫了一張收條給我;關於我這筆錢,我到今天所能指望的只是看到這一張收條而已。

「這時,藥劑師來了,我們也就不便再談下去。藥劑師滿面喜色,連他的病人病情怎樣也顧不得問,就宣布說他收到一封信,信里報告一個重大新聞,這個新聞不久就會公之於眾。原來是蒙莫斯公爵[1]率領大批荷蘭軍隊已經在西海岸登陸,另外還有一支龐大的艦隊正逼近諾福克[2]海岸,也準備登陸,以便從那兒進行牽制,接應公爵的進攻。

「這位藥劑師是他那個時代最了不起的政客之一。一份微不足道的郵件竟比一個極闊氣的病人還要令他高興。他最大的快樂莫過於比城裡其他人早一兩個鐘頭知道某條消息。但是他的消息很少是真正可靠的,因為他幾乎什麼都信以為真,很多人就利用他這種脾氣來取笑和欺騙他。

「他現在所傳播的消息就是這樣。過不多久大家就知道,公爵的確登陸了,但是他帶來的只不過是幾名侍從而已;至於在諾福克登陸進行牽制的傳言,純粹是無稽之談。

「藥劑師走進那個房間,只報告了這個消息,沒顧得上對病人說任何別的話,就匆匆離開,到鎮上各處傳播消息去了。

「一般來說,在公共場合,一遇到這類軍國大事,就很容易把私人之間的事掩蓋起來。於是,我們的話題也就完全轉到政治方面來了。就我本人而言,我那個時期很擔心一位信奉天主教的君主來統治,對新教顯然是個威脅,覺得僅僅從這方面考慮就足以說明叛亂是有正當理由的。因為當天主教大權在握時,除了奪過它的權柄,就無法保證他們不摧殘迫害不同宗教。後來,慘痛的經驗也證實了這一點。你們知道詹姆斯王在鎮壓那次叛亂后都做了些什麼?他根本不遵守他的王室許下的諾言或者他登基時候的誓詞,更無視人民的權利和自由。但是一開始大家沒有料到這一點,因此,很少有人支持蒙莫斯公爵。但當災難臨頭的時候,人們終於還是同心協力地把那個國王[3]驅逐出去。他哥哥[4]在位的時候,我們中間很多人曾拚命反對取消他的繼承權,現在卻又這麼擁戴他,熱心為他效命疆場。」

「您所說的這些,」瓊斯插話說,「一點兒也不差,我常常覺得很奇怪,為了維護我們的宗教和自由,全國人民聯合起來,把國王詹姆斯驅逐出去;而就在這令人深信不疑的經驗剛剛過去不久,我們中間竟然有一批人喪心病狂,千方百計要把這個王室再度捧上寶座。在我讀過的歷史書籍中,這的確是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您這話一定是在開玩笑吧,」老人說,「絕不會有這麼一批人的。儘管我對人類的本性不抱什麼好感,但是我也不相信有人會糊塗到這種地步。也許有一小撮頭腦發熱的天主教徒,在神父的領導下,會幹出這類走向絕路的傻事來,並且還自以為是在進行一場神聖的戰爭。但是我不能相信屬於英國國教的新教徒,竟然也會成為這樣的叛教者,這樣的自殺者。我不相信。不對,絕不會是您說的那樣,年輕人;儘管過去這三十年來,我對人世的一切都非常隔膜,但您也不能騙我去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所以我說您這是在拿我的孤陋寡聞開玩笑吧。」「難道您與世隔絕到如此地步,」瓊斯說,「竟然不知道這三十年裡曾經發生過兩次擁護詹姆斯兒子的叛亂,其中一次現在就正在王國中部地區激烈地進行著呢!」老人聽了這話大為吃驚,用極其嚴肅的語調請求瓊斯對著上帝發誓,保證他說的都是實情。於是瓊斯也就很嚴肅地肯定了自己的話。接著,老人就沉默起來,他在房間里走了幾圈,又是高呼,又是大笑,最後跪倒在地上,大聲祈禱,感謝上帝拯救了他,讓他與這個荒唐透頂的人世隔絕。他說完了這些話,瓊斯提醒他還沒有把自己的身世講完。於是他又接著講下去:「在我所說的那個時期,人們還沒有瘋狂到現在這種嚴重的程度。無疑,我是因為離群索居才沒有染上這種病態。當時還有相當多的人聲援蒙莫斯公爵。我的信仰也驅使我極力贊成他的事業,因此我決定參加起義軍。沃特遜先生出於另外的動機也做出了同我一樣的決定,因為在這樣的場合里,賭徒的精神是和愛國主義精神一樣能讓人奮不顧身的。於是,我們兩個打點了行裝,就到布里奇沃特[5]投奔公爵去了。

「關於這個不幸事件的結局,我想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塞吉摩爾[6]戰役之後,我和沃特遜先生一道逃走。在那場戰役里,我受了些輕傷。我們騎著馬,沿著艾克塞特大道走了將近四十英里,然後舍馬步行,吃盡了苦頭,在田野和小路上爬行,來到公地里一座荒涼偏僻的小茅屋跟前。一位窮苦的老婦人盡了她最大的努力照顧我們,給我的傷口敷了藥膏,使我的傷很快痊癒了。」

「請問,先生,您哪裡受傷了?」帕特里奇問。那位陌生人告訴他傷在胳膊上,然後又接著講了下去。「先生,第二天早晨,」他說,「沃特遜先生就在這兒跟我分了手,他假裝說要到克蘭普頓去弄些食品來。可是,我還需要講下去嗎?您聽了他這個借口能相信嗎?這個沃特遜先生,這個所謂的朋友,這個卑鄙、殘忍、背信棄義的惡棍,到屬於國王詹姆斯的一支騎兵隊那裡把我出賣了,回來的時候,他把我交到那些人手裡。

「那一支騎兵隊一共有六個人,他們把我抓了起來,要把我押解到陶頓監獄里去。可是,不論我當時的處境是如何不好,對前途之險惡如何擔心,卻連一半也比不上跟這個狼心狗肺把我出賣了的所謂朋友在一起更使我厭惡。他雖然是自首的,但一樣被當作俘虜對待,只不過待遇比我的稍好一些罷了。他是靠著犧牲我來得救的。剛開始,他還竭力為自己的背叛行為辯護;可是當他從我口中只能聽到藐視和斥責的話時,馬上改變了口氣,罵我是個最兇惡殘暴的叛徒,把他自己的罪名都推到我頭上。他說他是因為我的慫恿甚至威脅才拿起武器來反抗他那仁慈而又合法的國王的。

「他捏造的這些污衊之詞(因為實際上他比我更加激進)深深刺痛了我,在我心中激起的憤怒絕不是沒有身處其中的人所能體會得到的。但是,最終上帝憐憫起我來。我們剛走出威靈頓不遠,來到一條狹窄的小路上,押解我們的士兵就接到一份假警報,說附近有將近五十名敵兵行動。他們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自尋生路,丟下我和那個告密者不管了。那個惡棍立即從我身邊溜走,我也高興他這樣做,因為他要是不跑,儘管我沒有帶任何武器,也一定要對這個卑鄙下流的傢伙施以報復的。

「現在我重獲自由了。我馬上離開大路,走進田野里去。我一直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往哪裡走,一門心思只要躲開公路和城鎮,甚至最簡陋的房屋。在我的心目中,好像遇到的一切用兩條腿走路的動物都有可能出賣我。

「就這樣我在野地里亂跑了幾天,吃的東西和睡的地方都和大自然賜給未開化的野蠻人一樣。最後我來到這裡,這地方的寂靜和荒涼,引誘我定居下來。最初我找來和我一道住的人,是這位老婦人的母親,我們一直隱居到光榮革命[7]的消息傳來的時候,這才消除了我心中的擔憂和懼怕,並且給了我一個重返家鄉的機會。我料理了一下家務,把自己那份財產全部讓給我哥哥,他給了我一千英鎊現款和一筆終身年金,我和哥哥對這麼辦都非常滿意,事情很快就安排好了。

「在這件事情上,正像在一切其他事務上,我哥哥的行為都是自私而又吝嗇的。我不能把他當作朋友看待,而他也無意於讓我那樣看待他。於是,我立即向他也向我的熟人們告別了。從那時起,直到現在,我的經歷差不多是一張白紙。」

「先生,難道您真的從那時起就一直住在這裡?」瓊斯問道。「啊,不是的,先生,」老人回答說,「我很喜歡旅行。歐洲沒有幾個地方是我不熟悉的。」「我真不好意思再麻煩您了,」瓊斯大聲說,「您已經說了那麼多的話,再來麻煩您就未免太沒有心肝了。不過,請容許我表示一下願望:希望以後有機會的話,我能聽聽您旅遊的觀感,像您這樣見多識廣的人,遊歷過這麼多地方,一定會有精闢的見解。」「好的,年輕的紳士,」那位陌生人回答道,「這方面我一定也滿足您的好奇心,盡我所能吧。」瓊斯想再表示幾分歉意,但被老人攔住了。於是,他和帕特里奇就以饑渴的心情,側耳傾聽,陌生人就講起下一章里的這段話來。

[1]蒙莫斯公爵(1649—1685),英王查理二世的私生子,曾在宮廷里任要職。后因謀反被逐,逃往荷蘭。查理二世死後,主張君主制並信奉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繼位。1685年蒙莫斯公爵率部由荷蘭登陸,企圖推翻詹姆斯二世的統治,兵敗被殺。

[2]諾福克郡在英國東海岸。

[3]國王指詹姆斯二世。

[4]他哥哥指查理二世(1630—1685),1660—1685年在位。

[5]布里奇沃特是薩默塞特郡一個海港城市。

[6]塞吉摩爾距布里奇沃特三英里,起義軍在這裡被擊敗。

[7]光榮革命見第7卷第4章注。

第十五章

一篇歐洲簡史;瓊斯和山中人之間進行的一場奇妙的談話「義大利的旅店老闆都沉默寡言。在法國,旅店老闆說話滔滔不絕,但是懂得禮貌,文質彬彬。一般說來,德國和荷蘭的老闆娘都傲上慢下,不知分寸。至於誠實的程度,我相信在所有這些國家裡都差不多。這些溜須拍馬的傢伙絕不會放過一個可以欺騙你的機會。至於騎在馬上的御夫,我覺得全世界這種人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先生,這些就是我在旅途中對人們所做的觀察,因為我所接觸的也只有這種人。我到國外旅遊,目的是散散心,看看上帝為豐富這個地球而在某些地方安排的令人驚奇的美景,鳥獸草木蟲魚。任何感受豐富的人看了這些景物后,都必然會感到極大的愉悅,它們每一處都顯示出造物主的全能、智慧和仁慈。說實在的,在上帝所創造的世界中,只有一種東西給他帶來了恥辱,所以很久以來我一直避免同這種東西交往。」

「我請您原諒,先生,」瓊斯大聲說,「我一向以為即便是您所說的這種東西本身,也和別的東西一樣形形色色,頗多差異。除了他們本身有不同的善惡傾向以外,據說風俗和氣候也能造成人的本性之間出現很大差異。」

「實在也沒有多大的差異,」對方回答道,「凡是想借旅遊四方來考察不同的風土人情的人,只要參加一次威尼斯的狂歡節,就幾乎完全可以省掉到處走動的麻煩了;因為在那個城市裡,遊行者能夠把歐洲各國宮廷所能看到的一切,一下子都看在眼裡。那裡有同樣的造作、虛偽,有同樣的招搖撞騙;一句話,有同樣的愚蠢和罪惡,只不過披了不同的外衣罷了。在西班牙,這類愚蠢和罪惡打扮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在義大利,它們穿得富麗堂皇。在法國,大騙子們總是打扮得像個花花公子;在北歐各國,他們則穿得邋裡邋遢。但是人類的本性,即使走遍天下,也是一樣的,都令人厭煩,招人憎惡。

「至於我自己,我從所有這些國家走過的時候,也許就像您穿過人群去看什麼表演時一樣,用一隻手捂著鼻孔,另一隻手護著口袋,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擠擠扛扛地挨進去,看看自己想看的東西;那東西本身無論多麼有趣,也補償不了周圍的人們給我帶來的煩惱。」

「在您走過的國家中,難道就沒有一些國家的人民不那麼使您厭煩嗎?」瓊斯說。「哦,有的,」老人回答說,「我覺得土耳其人就比基督教徒更可以忍受一些。他們很善於沉默寡言,從不探問各種問題來打攪外來人。當然,他們有的時候對異國之人也會罵上一句半句,或者當你走在街上的時候,朝你臉上啐一口,但也僅此而已。所以在這個國家可以住上一輩子而說不到十來句話。但是在我所見到的外國人當中,上天保佑我別再遇見法國人!他們那種煩死人的嘮叨和煩瑣的禮儀,以及在陌生人面前誇讚他們的國家,為國家盡地主之誼(這是他們自己的說法),其實,那隻不過是發泄他們自己的虛榮心罷了。法國人是如此令人厭煩,我寧願在霍屯督族[1]人中間生活一輩子,也不願再一次涉足巴黎。霍屯督族是個骯髒的民族,但是他們那種骯髒是外在的,而法國人以及其他一些民族(我就不說出名字了!)卻完全臟在裡面;霍屯督族的臟氣只刺激我的鼻子,而這些人卻更多地刺激我的理性,因而更加臭不可聞。

「先生,我的一生經歷就講到這裡吧。至於我在這裡隱居的年月里,實在沒有什麼能讓您感興趣的東西,您差不多可以把它當作一天看待。我這種隱居是十分徹底的,完全與世隔絕,因此,儘管住在這個人口稠密的國家裡,卻比住在底比斯[2]沙漠上還要孤寂。我既然沒有了田產,所以也就沒有佃戶或管家來煩擾我。我的年金都按期支付給我,這也是理所應當的,因為這筆年金比我出讓的產業實際還差得多呢。我一概不接待任何來訪者。替我管家的那個老婆子知道,她如果想要保住這份差事,就只有為我置辦好家裡所需要的任何東西,一切不用我操心,要擋住一切人事來往,免得我同任何人打交道;而且要閉上嘴,不讓我聽到她的嘮叨。因為我總是夜裡出外散步,在這樣荒涼偏僻的山野里,就不會遇到什麼人。偶爾遇到幾個,也被我嚇得丟魂落魄地逃回家去了,因為他們看了我的打扮和相貌很奇特,都把我當作妖魔鬼怪了。但是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件事說明,即使在這裡隱居,我也仍然躲不開人類卑鄙的行為。多虧了您的幫助,要不然他們不但會搶了我的東西,還會把我殺了呢。」

瓊斯向這位陌生人表示了感謝,承他毫不厭煩地講述了一生的經歷。接著,他表示奇怪,老人怎麼能忍受這種孤寂的生活,並說:「您很可能抱怨這種生活太缺乏變化了,老實說,我真不知道您是怎麼過來的,或者說是怎樣消耗掉這樣漫長的歲月的。」

「一個把思想、感情完全傾注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對方回答說,「認為我的時光在這個地方毫無用處地消耗掉了,這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但是有一件事是人終其一生也做不完的,試想,我們哪裡有足夠的時間去沉思、默禱那光榮的、不朽的上帝呢?不僅我們這個地球,就連我們所能看到的無數的燦爛星體(儘管其中許多是照耀宇宙間旁的世界的恆星),在他的偉大的創造中,也只不過相當於幾粒原子與整個地球比起來那麼渺小。如果一個人由於沉思默禱而能和那位偉大得無可言表、深奧得無人能領會的上帝心神交會,難道他將這種無上的光榮多享受一天、一個月或者一生就嫌太長了嗎?難道世上那些無聊的娛樂、乏味的享受和愚蠢的瑣事倒能使我們感到歲月如梭,光陰似箭,而當我們的心靈傾注在這樣崇高、偉大而且光榮的探索中時,反而會覺得時光步履遲鈍,緩緩不前嗎?為了從事這一偉大工作,時光多長也是不夠的,而且沒有哪個地方是不適宜的。我們眼睛所看到的哪樣東西不能使我們想到上帝的力量、智慧和仁慈呢?不需要旭日從東方的地平線上放出萬道金光,也不需要狂暴的大風從它的洞穴里衝出,使高聳的樹林震撼搖動,也不需要漫天的烏雲猛然撕裂,傾瀉滂沱大雨,將田野淹沒,不必用這些來顯示上帝的莊嚴偉大。因為萬物之中,即便是一隻小昆蟲、一棵小草,不論多麼低微,無不帶著偉大的造物主品格的標誌,不但標誌他的權力,而且也標誌著他的智慧和仁慈。在陽光下的萬物之中,只有人,這地球之王,是至高無上的上帝最後創造出來的最偉大的作品,但是也只有人卑鄙地敗壞了自己的天性。而且人以自己的欺詐、殘忍、忘恩負義和背叛行為,使造物主的仁慈成為疑問,使我們無法解釋仁慈的上帝為什麼會造出如此愚蠢而卑鄙的一種動物來!但是,您竟然認為我與這樣一種東西斷絕來往是一種不幸!在您看來,如果不在這個美好的人世間生活,我的生活就一定會變得索然無味了!」

「對於您說的話,前面一部分,我由衷表示贊同,」瓊斯回答說,「但是我認為,並且也希望是如此,您後面一部分對人類所表示的厭惡和憎恨卻未免過於籠統了。老實說,您在這裡陷入了一種錯誤,而以我的很少的經驗來看,這種錯誤也是極為普遍的,也就是把人類中最壞最卑鄙的人的所作所為,看作全人類的特徵;實際上恰恰相反,正如一位優秀的作家所說,只有從一個物種最好、最完美的個體中找到的品質,才能被看作這一物種的特徵。我認為通常那些交友不慎、吃過壞人虧的人會犯這種錯誤,他們把兩三個這類事例很不公平地歸咎於整個人性了。」

「我認為我在這方面的經驗已經夠多的了,」老人回答道,「我生平第一個情婦和第一個朋友在一些事情上以最卑鄙無恥的方式出賣了我,那兩件事情本身都可能造成最可怕的後果——就是說,都可能使我在恥辱中死去。」

「不過,我還是要請您原諒,」瓊斯說,「請您想一想,您的那位情婦和那位朋友究竟是怎樣的人吧。我的好先生,對於妓院里產生的愛情,和賭桌上產生、培養起來的友誼,您能期望得到什麼好結果呢?以娼妓的品格來確定女人的品格,以賭徒的品格來確定男人的品格,這和因為在廁所里聞到臭氣,就斷定空氣本身是污濁的、令人噁心的、對身體有害的,有什麼不同呢?這是極不公平的。我涉世還不深,但是我卻遇到過值得待以最崇高的友誼的男人,和最值得愛慕的女人。」

「哎呀,年輕人,」那位陌生人說,「您自己也承認涉世還不深,可是我在比您現在這樣的年紀還大一些的時候,也持有和您同樣的見解呢。」

「如果不是您在用情方面不是那麼不幸的話,或者,請原諒我說話太直,不是那麼輕率的話,」瓊斯回答說,「也許今天您依然還會持有那種見解。再說,即使世上的壞事比現在還要多,這也不能證明您對人性這麼籠統的論斷是有道理的,因為您的結論大部分是根據偶然事件得出的,而許多做過壞事的人在心靈深處並不是壞到絕頂、無可救藥的。老實說,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斷言人性必然是,而且普遍是邪惡的,除非在他自己心靈里能找到這種徹底墮落的根子,我相信,您絕不是這樣的。」

「恰好就是那種人最不願意做這樣的論斷,」那位陌生人說,「惡人絕不會來勸我們相信人性是卑劣的,正如強盜絕不會來告訴我們路上有人搶劫一樣,因為那樣一來必然會使我們有所警惕,從而也就使他們無法達到目的。就我所知,由於這個原因,惡人很容易罵個別人,但是他們從來不籠統地說人性普遍敗壞。」老人越講越激動,瓊斯看出自己沒有希望改變他的意見,同時也不願激怒他,因此就不再爭論下去了。

這時,天邊已經透出第一絲亮光,瓊斯就向這位陌生人道歉,說耽擱得太久了,恐怕妨礙了他的休息。老人回答說,他從來沒有像這會兒這樣不需要休息,因為對他來說,白晝和黑夜是一樣的。通常,他總是利用白晝來休息,利用黑夜去散步和讀書。「不過,今天早晨天氣晴朗,如果您現在不睡覺、不吃東西,還能挺得住的話,我倒願意陪您觀賞一下這裡很好的景色,我想是您從來沒有見過的。」

瓊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邀請,他們馬上就從茅屋出發了。至於帕特里奇,陌生人剛講完身世,他就沉入酣甜的夢鄉,因為他的好奇心已經得到了滿足,其餘部分對他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不足以抵擋睡魔的侵襲。瓊斯也就聽憑他去享受酣睡。讀者在這個時候說不定也很想休息一下,我們就此結束本書的第八卷。

[1]霍屯督族是南非的一個民族。

[2]底比斯是埃及的一個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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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瓊斯: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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