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湯姆·瓊斯 下》(1)

第十三章《湯姆·瓊斯 下》(1)

第十卷

未來十二小時的事態發展

第一章

本章包括一些教訓,當代批評家很需要細細品味讀者諸君,我們不可能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也許你像莎士比亞那樣熟諳人性,也許你比某些莎士比亞著作的編校者高明不了多少。讓人擔心的正是后一種情況,所以在咱們共同繼續前進之前,理應對你進幾句有益的忠告,免得你完全誤解或歪曲我們,就像那些編校者誤解和歪曲莎士比亞一樣。[1]首先,我們警告你不要急匆匆地去指摘我們這部歷史作品中的任何事件,認為它來得突兀,與總體布局無甚聯繫,因為你不可能立刻就理解那些事件對總體布局會起什麼樣的作用。其實,這部作品可以看作是我們的一個偉大創舉,而批評家不過是條小小的爬蟲。在他還不知道這部作品首尾是如何連貫起來的,也還不知道故事的最後結局之前,就膽敢對其中某一部分胡亂挑剔;他們這樣做是極其荒謬和狂妄的。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在此處對批評家們所使用的暗諷和明喻是極其嚴重的,但除此之外,我們也實在找不到更適當的比喻來表明第一流作家與末流批評家之間的差別了。其次,我們還要警告你,我的好爬蟲,你根本不會發現本書的某一人物像極了另外一個人物;例如說出現在第七卷和第九卷里的兩個客棧老闆娘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大同小異,但是,朋友,你應當知道,有些特徵是各行各業大多數人所共有的。一個好作家的才能,正在於能夠使這些特徵得以保全而在運用時又能使之展現出不同的形式。再者,好作家還有另外一種才能:他能分辨出受同一惡念或蠢舉推動的兩個人物之間的細小差別。具備這后一種本領的作家寥寥無幾,同樣也只有少數讀者才真正辨識得出這種本領,不過我深信,對於具有這種辨識才能的人來說,這種發現就構成他閱讀作品的一個很主要的樂趣。比如說,任何人都看得出美食家馬蒙爵士[2]和紈絝子弟弗勒特爵士[3]是極不相同的,然而要分辨紈絝子弟弗勒特爵士與朝臣耐斯爵士[4]之間的區別就更需要相當精細的辨別力了。正是由於缺乏這種辨別力,粗俗的觀眾時常對劇院上演的戲做出極不公正的舉動來。我就曾經聽說有一位詩人[5]差一點被當作竊賊審判。從法律意義上說,筆跡相仿是構不成什麼罪證的,而對這位詩人的指控,證據比這還不足。事實上,我很擔心舞台上出現的每個風流寡婦都會被指摘為對黛多[6]的盲目模仿,幸虧我們戲院里的這些批評家當中沒有幾個人的拉丁文水平能到看懂維吉爾作品的程度。

第三,我們還要警告你,可敬的朋友(因為也許你的心腸比你的頭腦要好些),不要由於一個人不夠十全十美就把他說成壞人。假如你喜歡十全十美的人物,那麼當前有足夠多的作品能滿足你這種嗜好,但是,因為我們有生以來從未遇到過十全十美的人,所以也就不想在這本書里寫這樣的角色。老實說,我很懷疑塵世間的凡人是否曾達到過那樣盡善盡美的境地,也懷疑世上是否存在過壞到絕頂的怪物,就像朱文納爾所描繪的那樣:徹頭徹尾的罪惡,沒有一點善德來沖淡。[7]在一部虛構的作品里插入這麼個天使般的完美人物或魔鬼般的墮落鬼,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處,因為人們看到這兩種人物,思考之餘,就會禁不住悲傷或者羞愧得無地自容,卻不會從這種人物那裡獲得任何教益。在前一種情形下,當讀者看到那樣十全十美的人物時,就會因自己無法做到而絕望,從而生出擔憂和慚愧;而當他看到后一種人物時,發現自己身上也具有的天性竟然可以墮落成那樣令人厭惡的傢伙,心裡自然也同樣會感到惶恐不安。

事實上,只要一個人物的品格里有一些善良的成分,足以引起好心人的欽敬和愛戴,即使他的性格中有一些小小的人性所防備不了的[8]瑕疵,它仍然能夠激起我們的同情而不是厭惡。其實,再沒有比在這種人身上看到的缺陷更能起到提高人們道德水準的作用的了,因為那些缺陷會造成一種震驚和懼怕感,比起邪惡透頂的壞蛋所犯的過失,它對我們的心靈更能發生作用。在一個具有很多善良成分的人身上,弱點和罪惡就更引人注目,因為他的美德會將其襯托得更加鮮明,從而使醜惡暴露出來。當我們看到這些罪孽給我們所喜愛的人物所帶來的惡果時,我們就不但受到教育,使自己以後盡量避免犯這些過失,而且還由於它們給我們所喜愛的人物帶來不幸而對其深惡痛絕。

好了,朋友,向你講完這幾點忠告以後,如果你願意的話,就重新回到這部歷史作品里來,與我們一道前進吧。

[1]菲爾丁最崇仰莎士比亞,對英國18世紀盛行的對莎劇劇本進行刪改十分厭惡。

[2]馬蒙爵士是本·瓊生的喜劇《鍊金術士》中的一個角色,為人貪婪、好享樂。「馬蒙」意為錢財。

[3]弗勒特爵士是英國劇作家艾澤里奇(1635?—1691)的喜劇《時髦人物》中的一個角色,「弗勒特」意為浮躁。

[4]耐斯爵士是英國劇作家克朗(?—1703)的同名喜劇中的一個角色。

[5]這裡的詩人指劇作家。

[6]黛多的故事見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第4卷。

[7]引自朱文納爾的《諷刺詩集》第4卷。

[8]引自賀拉斯《詩藝》。本書第11卷第1章也有引用。

第二章

來了一位愛爾蘭紳士。隨後,客棧里發生了一些極不尋常的事那驚恐不安的小野兔,因為害怕各種仇敵——其中主要是人,那個狡猾、殘忍、食肉的動物——整天都躲在隱蔽的地方;此時,它可以盡情地在草地上嬉戲了。此時,貓頭鷹,那嗓音尖厲的夜間歌手,在空心的樹上唱著歌曲,也許會使當代有些音樂鑒賞家為之著迷。此時,那喝得半醉的莊稼漢在回家途中腳步踉蹌地走過教堂的院子(或者不如說是墳地),恐怖感在他的腦海里勾畫出一個渾身滴血的鬼魂。此時,賊盜和歹徒都醒來了,而老老實實的更夫卻沉入夢鄉。說得直白一些吧,這正是子夜時分。旅館里的人,不論是本書前邊已經提過的,還是夜晚來的,都已入睡。只剩下女僕蘇珊還在那裡忙活著,她必須把廚房的東西全刷洗乾淨,才能回到那個等待著她的多情驛夫的懷抱中。

就在這樣的時刻,一位紳士匆匆忙忙來到旅館。他下了馬,來到蘇珊跟前,神情唐突,慌慌張張,急得幾乎出不來氣地問女僕,旅館里住的可有一位太太。天已經這麼晚了,面前這個男人兩眼又直勾勾地一直瞪著她,而他的舉止又這麼可疑,蘇珊有些吃驚,所以在回答之前,先猶豫了一會兒。看到蘇珊這種神情,這位紳士更加懇切地央求她告訴他真實情況,說他的妻子失蹤了,他現在正在尋找她。「我發誓,有兩三回我差一點兒抓到她,」這人喊道,「可是她總是在我來到之前就逃脫了。要是她住在這家旅館的話,就請你悄悄把我領到她跟前,要是她已經走掉了的話,就請你告訴我走哪條路可以追上她。我向你發誓,事成之後,我一定叫你這個窮姑娘成為全國最闊的人。」說著,他就掏出一把幾尼。一個比這個窮女僕身份高得多的人,看到這樣豐厚的好處,也一定肯去干比這紳士所委託的低賤得多的勾當。

蘇珊根據她所知道的一些關於沃特爾太太的情況,毫不遲疑地斷定,這位紳士必是她的丈夫,而她也必然就是這位紳士所尋找的迷途羔羊。因此,她認為把丈夫的妻子歸還給丈夫而賺到一筆錢,沒有比這賺得更誠實的了。理由既然如此充足,她就毫不猶豫地告訴紳士,他找的那位太太此刻正住在客棧里。於是,蘇珊在紳士的慫恿下(他慷慨地答應事後必有重謝,而且一部分錢已經實實在在交到她手裡了),立刻把他領到沃特爾太太的卧室去。在上流社會裡,長久以來就形成一種習慣,而且也有確鑿可靠的理由:丈夫不先敲門,不得走進妻子的卧房。稍懂人情世故的讀者,對這個習慣的諸般妙處,自然是不必多說就明白的,因為這麼一來,夫人就有時間整理一下,或者把一些不雅觀的東西拿開,因為有些情況是辦事細緻、講究體面的女人所不願為丈夫撞見的。

老實說,有教養的人們中間所形成的一些規矩,粗看起來似乎只是些繁文縟節,然而仔細想來,卻感到切實必要。這會兒,假如我們這位紳士能遵守上述那個習慣就好了。誠然,他也敲了門,但並不像他在這種場合所應當採取的那種輕輕的敲法。相反,當他發現房門是從裡邊鎖上了時,就使勁兒去撞。鎖被撞壞,門忽地大開,他一頭栽進屋裡。

他剛從地上站起來,我們的主人公本人——說來有些可恥而又可悲——就也從床上跳下來,站在那裡,厲聲責問他是什麼人,竟敢這麼放肆地闖進他的房間。

最初,那位先生以為自己搞錯了,正要道歉退出;忽然,借著明亮的月光,他看到胸衣、長衫、襯裙、女帽、髮帶、長襪、吊襪帶、鞋、木屐等亂七八糟地放在地板上。這些東西燃起了他天生的妒火,使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沒理睬瓊斯的質問,徑直朝床鋪走去。

瓊斯立刻攔住他的去路。於是,一場劇烈的爭吵發生了,兩人很快就對打起來。這時,沃特爾太太(我們必須承認,她也睡在那張床上)也許剛從夢中醒來,看到兩個男人在她的卧房裡打架,就用最尖厲的嗓音喊起來:「殺人啦!有賊啦!」喊得次數最多的則是:「強姦啦!」也許有些人會奇怪她怎麼會喊起強姦來呢,其實,女人在恐懼時的這些喊叫聲就好像音樂上的發啦啦啦嗒,只是聲音的載體,並沒有什麼確切的含義。

沃特爾太太的隔壁住著一位愛爾蘭紳士,因為他來到客棧時已經很晚了,我們一直沒來得及介紹他。這位紳士就是愛爾蘭人所稱的那種好漢,或者說騎士。他是一戶殷實人家的小兒子,因為家裡沒有財產可以繼承[1],只好出來另創家業。他現在前往巴斯的目的,就是想試試他的賭運和桃花運。

這個年輕人正躺在床上讀倍恩夫人[2]的一部小說,因為他曾聽一位朋友說,再沒有比依靠閱讀些好的文學作品來增進知識,充實心靈更易博得女人歡心的了。他剛一聽見隔壁吵吵嚷嚷,就從床上跳下來,一手持劍,另一隻手拿起身邊點著的蠟燭,徑直朝沃特爾太太的房間奔來。

如果沃特爾太太乍看到這位只穿著襯衫的男人,會更加感到有失體統,那麼她這種擔憂馬上就消釋了大部分,因為這位騎士一進門就叫起來:「費茲帕特利先生,你這是在幹什麼!」那個男人聽了馬上回答道:「啊,麥克拉契蘭先生,很高興在這兒遇到你。這個壞東西勾引上我的老婆,和她在一起睡覺哩。」「什麼,老婆?」麥克拉契蘭大聲喊道,「難道我還不認得費茲帕特利太太!難道我還看不出跟站在這裡的這位穿襯衫的先生睡在一起的人根本不是她嗎?」

這時,費茲帕特利朝這位太太瞥了一眼,又從她的聲音(他就是站得再遠也應該能分辨出來)發覺自己不幸犯了一個錯誤,就趕緊向她道歉。然後,他掉過身來對瓊斯說:「可是我請你注意,我可不向你道歉,因為你打了我。為此,明天早上我一定要給你放放血。」

瓊斯聽到他這番恫嚇,只以輕蔑的神情對待,而麥克拉契蘭先生卻回答:「說實在的,費茲帕特利先生,在這樣的深更半夜,你打擾了人家,自己也該感到慚愧。要不是旅館里的人都睡下了,他們一定都會像我這樣被你吵醒的。這位先生打得正好。憑良心說,我雖然還沒妻子,要是我有妻子而你這麼對待她的話,我非割斷你的喉嚨不可。」

瓊斯正為沃特爾太太的名聲擔心,窘得不知該說什麼或幹什麼好,可是正像我們已經指出的,女人的應變能力要比男人強得多。沃特爾太太想起她的房間和瓊斯先生的房間是通著的,於是,就憑著自己的膽子,並且指望著瓊斯憑信義替她撐腰,回答說:「我不知道你們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你們這群流氓!你們哪個也不是我的丈夫。救命啊!強姦啦!殺人啦!強姦啦!」這時,客棧老闆娘趕到房裡來。沃特爾太太馬上轉向她,以最刻毒的口吻說,她本以為自己住的是一家規規矩矩的客棧,不是個野窯子,可是現在一群流氓竟然衝到她房間里來,故意敗壞她的名聲,甚至還要傷害她的性命。她說,名譽和生命對她都同樣是寶貴的。

這時,老闆娘開始吼叫起來,聲音跟剛才床上那個可憐的女人發出的一樣大,她嚷道,這下她算是完蛋啦。這家客棧的名聲一向是無可挑剔的,如今可完全被他們毀掉了,說完之後,她掉過身來責問那些男人說:「見鬼!你們憑什麼跑到這位太太房間里來胡鬧?」費茲帕特利低下頭來,一個勁兒說是他搞錯了,他誠心誠意地道歉,然後就跟他的同鄉一道走開了,瓊斯是個機靈人,不可能領會不到他這位美人給他的暗示,就理直氣壯地說:他聽到有人破門而入,就趕來幫這位太太的忙,至於他們的意圖是什麼,他實在想不出;可能是搶劫,如果是的話,幸好總算被他阻擋住了。「從開店以來,這兒就沒鬧過強盜,」老闆娘嚷道,「您可得知道,先生,我這店裡不窩藏強盜。可是我恨透強盜這個詞了。我這店裡只歡迎正派、規矩的上等人。謝天謝地,這類客人我有的是,足夠我招待的。在我這兒下榻過的貴族有……」接著,她就背出一長串姓名和爵號來,那些名號,說起來也許會有侵犯特權之嫌,這裡只好從略。

瓊斯用了極大的耐心聽下去,最後不得不打斷她的話,轉向沃特爾太太道歉,說自己只穿了一件襯衫就出來了,但都是為了顧及她的安全。讀者可以設想她聽到這番話之後所做的表示,而且如果設想她現在扮演的是一位端莊的夫人,深更半夜被三個闖進來的陌生男人吵醒,那麼對她在這件事中的全部舉止神情也就不難推想了。她所擔任的正是這樣一個角色,而且她扮演得確實精彩,我們的女戲劇演員的任何一次表演都不會超過她,不論在台上還是在台下。

我們從這件事中,可以得到充分的論據來下這樣的結論:高尚品德對女人來說是多麼自然的事。也許一萬個女人中難得有一個會成為好演員,甚至兩個女演員扮起同一角色來,輕易也不能演得同樣好;然而一旦她們表演起貞潔人物來,卻都能演得令人叫絕。不論本人貞潔不貞潔,她們都能演得完美無缺。

當男人們全走開之後,沃特爾太太從恐懼和憤怒中恢復過來,用和藹得多的語調跟老闆娘攀談起來。而這時,老闆娘對她這家客棧的名聲還放心不下,為了維護這份名聲,她又絮叨起哪些貴人曾在店裡下榻過。沃特爾太太攔住她的話頭,斬釘截鐵地對她說,老闆娘對剛才發生的事一點兒責任也沒有,然後就請老闆娘離開,好讓她好好休息休息,並且希望天亮以前再也別來打擾她。聽到這話,老闆娘十分殷勤地連連行禮,告辭而去。

[1]根據英國法律,不動產由長子或長女繼承,其他子女沒有繼承的資格。

[2]倍恩夫人(1640—1689),英國戲劇家,小說家,作品多寫男女之間的情事。主要作品長篇小說《奧魯奴考》描寫黑奴的悲慘遭遇和英勇反抗,是英語文學史上第一部反奴隸制度的小說。

第三章

老闆娘和女僕蘇珊之間的談話,所有開客店的及他們的夥計都應一讀。來了一位漂亮小姐,從她的溫厚舉止中,有身份的人可以學到到處受人敬愛的辦法老闆娘記得,門被砸開的時候,只有蘇珊一個人還沒有上床,於是就趕緊去找她,問她事情最初是怎麼鬧起來的,那位陌生的先生是誰,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是怎麼來的。

蘇珊就把讀者早已知曉的全部經過向女主人說了一遍,只不過按照自己的方式,修改了某些情節,並且把她收下那筆錢的事完全隱瞞起來。一開始,老闆娘對那位受驚的太太很表示同情,說她是擔心旁人會有意破壞她的貞潔才那麼害怕的。蘇珊看老闆娘在這件事上很不安,就忍不住賭咒說,她親眼看到瓊斯是從沃特爾太太的床上跳下來的。老闆娘聽了這話,怒火衝天。「你真是胡編亂造!」她嚷道,「要是那樣的話,一個女人家還會那麼大喊大叫,暴露自己嗎!請問,一個女人家除了喊叫之外,還能拿出什麼更好的證據來表明她的清白呢?我相信足有二十個人可以證明她是喊叫了。我請你不要散布店裡無論哪一個客人這種壞話,因為這不但對他們的名聲不好,而且對店裡也會有影響。我敢說,這家店裡絕不會有惡棍或邪惡的叫花子進來。」

「這麼說來,」蘇珊說,「我倒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啦。」「對,的的確確,眼睛有時候也是靠不住的,」老闆娘回答道,「凡是對這些上等人不利的事情,我是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像昨天晚上他們要的那麼好的一桌菜,半年來我還沒有賣出去過一次呢。他們真是隨和,脾氣又那麼好。我把沃斯特郡的梨酒當香檳賣給他們,人家二話沒說。說實在的,我那梨酒味道好,又能滋補身子,比得過全英國最好的香檳,要不然的話,我也不會賣給他們。他們足足喝了我兩瓶。不會,不會,我永遠也不會相信這麼規規矩矩的好人會幹出什麼壞事來。」

蘇珊被安撫下來了。隨後,老闆娘談起旁的事情來。「你剛才說那位奇怪的先生是騎驛馬來的,跟班的在外邊,跟馬匹在一起,想來他一定也是位大老爺。你怎麼不問問他吃了飯沒有呢?我想,他這會兒八成在另外那位先生的房間里呢。去問問他有沒有叫人。如果他知道店裡還有人走動,還有人可以給他準備飯菜,他也許會點些什麼的。可是別像往常那樣亂說什麼火已經熄了,雞鴨還沒宰之類的話。如果他要羊肉,可別隨便說咱們店裡沒有。我知道肉鋪老闆在我睡覺之前剛宰了頭羊,如果我去要的話,他總會趁熱割一塊兒給我的。去吧!記住,雞、鴨、羊肉,要什麼有什麼。打開門就問他:老爺,您剛才叫人了嗎?要是他們什麼也不說,你就這樣問:老爺,晚飯您想吃點什麼?別忘記稱呼他老爺。去吧。要是這點事你都辦不好,你以後就再也不可能有什麼出息了。」

蘇珊走了。過了不久,她跑回來說,兩位老爺在一張床上睡了。「兩位老爺睡在一張床上!」老闆娘叫嚷起來,「絕對不可能。我敢說,他們一定是兩個地地道道的無賴漢。沃爾斯華綏少爺猜對了,那傢伙一定是存心去搶沃特爾太太的。他要是像上等人那樣,闖進那位太太的房間是想干點兒那種壞事,他就絕不會溜到隔壁,省下一頓晚飯、一張床鋪的開銷。他們兩個一定是賊。找老婆不過是個借口。」

老闆娘這番攻訐其實對費茲帕特利先生是很不公正的。儘管他現在一文不名,但他確實生來就是上等人,他的心靈和頭腦也許有點缺陷,然而卻絕不會幹出偷偷摸摸的勾當,或者做出吝嗇的事來。實際上,他倒是個花錢十分大方的人。他雖然和妻子一起得到了一筆可觀的產業,可是如今除了他妻子還留下點贍養金之外,已經被他花得一文不剩了。為了奪取那筆贍養金,他就虐待起妻子來。再加上他嫉妒心又極重,使那可憐的女人實在無法忍受,從他身邊逃跑了。

這位先生從切斯特趕了一天的路,累得筋疲力盡,剛才打架時又飽嘗了一頓拳頭,骨頭酸痛,因此引得他心裡更加痛楚起來,所以他一點胃口也沒有。剛才根據女僕的報告,他把沃特爾太太錯認為自己的妻子,結果大失所望。可是,他壓根兒也沒想到,儘管頭一個弄錯了,說不定妻子還是住在這家客棧里呢。但是,他聽從了朋友的勸告,當晚不再找下去了,並接受了那位先生的好意邀請,與他同榻而眠。

那跟班的和馬車夫的心情卻與他大不相同,他們倒是什麼菜都願意要,只怕老闆娘不願意給。不過,當她從這兩個人嘴裡了解到事實真相,確實知道費茲帕特利先生不是個賊之後,她才做了讓步,並讓人給他們端上些冷肉來。兩人立刻大肆咬嚼起來。這時,帕特里奇走進了廚房。原來,他是被前面發生的那場糾紛吵醒的。後來,他正打算重新入夢,一隻貓頭鷹扯著嗓子在他窗前為他唱了一陣夜曲,使他極為驚恐,急忙下床穿好衣服;他聽到廚房裡有人講話,就跑下樓尋求做伴的來了。

他的到來,使老闆娘無法回去休息了。本來她想叫蘇珊照顧另外那兩個客人,自己去睡覺的,可是沃爾斯華綏少爺的朋友是不好怠慢的,特別是他已經張口點了半升葡萄酒,老闆娘立刻答應了,但還是在火上替他燙了半升梨酒——它可以充當任何一種酒。那個當跟班的愛爾蘭人睡覺去了,馬車夫也正要跟著去睡。可是帕特里奇邀他留下來一道喝點酒,那小夥子就十分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請。實際上,這位塾師是不敢一個人去睡覺,又不知道老闆娘究竟能在這裡待多長時間,他就決定把這小夥子留下來陪他:有他在跟前,就不怕魔鬼及其跟班的侵害了。

這時,大門口又來了一名馬車夫。老闆娘讓蘇珊去看看。她回來時帶了兩位騎裝打扮的年輕小姐,其中一位的衣服上鑲著極其華麗的花邊,帕特里奇和那馬車夫見了,立即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老闆娘也急忙上前恭迎。

那位穿著華麗的小姐態度和藹地笑了笑說:「對不起,太太,請讓我在您廚房的爐邊暖和一會兒,天真是太冷了。可是我決不想打攪大家,請各位千萬別離開座位。」這話是對帕特里奇說的,他看到小姐穿得這麼光彩奪目,敬畏不已,嚇得蜷縮到房間另一角落裡去了。其實,這位小姐還有更值得尊敬的地方,因為她是世上一位絕色美人。

小姐一再請帕特里奇回到原來的座位上,但是怎麼勸也勸不動。於是她脫下手套,伸出手來烤火——那雙手除了不會融化外,凡是雪所有的特點它們都具備了,她的同伴,其實是她的女僕,也跟著脫下了手套,但她露出的一雙手,無論在凍僵的樣子或是顏色上,都像極了冷牛肉片。

「小姐,」那女僕說,「我看今兒晚上您可別想再往前趕路啦。我很擔心您受不了這勞累。」

「當然啦,」老闆娘大聲說,「小姐絕不會那樣的。哎呀,我的天,今天晚上還趕路!小姐,可別存這種念頭吧——不過,您肯定絕不會再走的,小姐晚飯想吃點什麼?店裡有各種羊肉,還有上好的嫩雞。」

「太太,我想該吃的不是晚飯,而是早飯啦,」小姐說,「可是我什麼也吃不下去。就是住下來,也只躺上一兩個鐘頭。要是方便的話,太太,請給我一杯葡萄乳汁吧,稀稀的,要小粒的。」

「好吧,小姐,」老闆娘大聲說,「店裡還有上好的白葡萄酒呢。」「那麼說,你們這兒沒有葡萄汁了?」小姐問。「有的,」老闆娘說,「只要您小姐喜歡,全英國也找不出這樣好的——不過,還是請您吃點什麼吧。」

「說老實話,我什麼也吃不下,」小姐回答說,「您只要費心替我儘快把房間準備好,我就感激不盡啦,因為三個鐘頭之內我就得騎上馬繼續趕路。」

「喂,蘇珊,」老闆娘嚷道,「野鵝室里的火爐生起來沒有?小姐,我很抱歉,店裡最好的房間全住滿了,好幾位上流客人現在都入睡了。這兒住著一位年輕的大鄉紳,還有好幾位旁的高貴客人。」這時,蘇珊答應說,兩位愛爾蘭紳士已經住進野鵝室里去了。

「豈有此理!」老闆娘說,「你既然知道每天都有上流客人到咱們店裡來,為什麼不把最好的房間留幾個——那兩位客人要真是紳士的話,知道是給小姐您騰房間,我相信他們一定會趕緊爬起來的。」

「千萬可別為了我找這麼多麻煩,」小姐說,「誰也不要驚動!我只要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多麼簡陋也沒關係。太太,請您千萬別為我太費神。」「唉,小姐,」老闆娘大聲說,「店裡是有幾個好房間的,可是都不配給您住,既然您肯屈尊住那樣的房間,那麼,蘇珊,立刻在玫瑰室里替小姐生起火來吧,這是現有的最好的一間房了。小姐,您是先上樓,還是等火生好再上去呢?」「我想我已經暖和過來了,」小姐回答說,「要是方便的話,現在就上樓去吧。恐怕我讓大家,特別是那位先生(指帕特里奇)凍得太久了。真的,天這麼冷,冷得可怕,叫人家離開火爐,我心裡真不好受。」說完,她就帶著女僕走了,老闆娘舉著一對蠟燭在前面領路。

那好女人一回來,廚房裡人們的話題就都集中到那位小姐的可愛之處上了。無瑕的美貌確實具有一種令任何人都無法抗拒的魅力。儘管老闆娘由於這位女客晚飯什麼也不吃,心裡很不受用,但她還是對大家說,她一輩子還沒見過生得這麼美的人呢。帕特里奇滿口稱讚這位女客的容貌,並且對鑲在她衣服上的金邊也禁不住恭維了一番。驛夫則對她的心腸好唱起了讚歌。這時走進來的另一個驛夫也應道:「我敢說,她真是位好姑娘,連對啞巴畜生她都憐憫。一路上她不時地問我,她騎得那麼快會不會傷了馬,進店以後,她吩咐我說,多弄些麥子,讓馬盡量吃得飽飽的。」

和藹的態度就含有這樣的魅力,一定會使一切人交口稱讚,它可以和著名的哈賽太太[1]相比。就像那位太太一樣,和藹的態度可以把每個女人的優美風姿發揮到極致,遮住所有瑕疵。這裡,當讀者見到和藹的舉止是多麼可愛時,我情不自禁地抒發了一下自己的感想。為了說明其真實性,下面我們就用一個相反的例證來襯托一下。

[1]倫敦河濱路一位有名的女裁縫,以善於顯示婦女的苗條身材而著稱。——原注第四章

一個秘方,服后保證能招來厭惡和仇恨小姐剛躺到床上,她的侍女就跑回廚房來,飽餐了小姐所謝絕的美味。

她走進時,大家又都站了起來,像先前對小姐表示敬意那樣對待她,可是這位侍女忘記像她的女主人那樣招呼大家趕緊坐下。其實,即便她這麼說了,他們也不可能再坐下來,因為她把自己的椅子搬過來,差不多把整個火爐全佔住了。她吩咐立刻給她烤一隻雞。並且說,一刻鐘之內要是烤不好,她就不等了。儘管她要吃的那隻雞此刻還睡在窩裡,而放到烤叉上之前還得經過捉、宰、去毛種種手續,老闆娘也還是會答應及時做好送來的。不過不幸的是,客人現在已進入後台,她能親眼看見這場欺騙性的扮演,於是,可憐的老闆娘也就只好承認店裡沒有雞。「不過,太太,」她說,「我可以馬上到肉鋪里替您買點羊肉,什麼樣的都有呢。」

「你以為我的胃口像馬的胃口一樣嗎?」這位女僕太太說,「深更半夜還吃得下羊肉!你們這些開店的,總以為有身份的人跟你們全一樣。說真的,我早就猜著了,在你們這個破地方,什麼可口的也別想吃到。我家小姐怎麼單找這麼個店住下!我看到你們這兒來住的凈是些生意人和趕牲口的吧。」老闆娘聽到別人說她的客店的壞話,真是怒從心頭起。可是她仍然按捺住性子,只說了句:「謝天謝地,來住的總是上等人。」「別對我說什麼上等人,」女僕大聲說,「我總比你這種人懂得什麼叫上等人吧。別再跟我說廢話啦,告訴我晚飯可以給我點什麼吃。雖然馬肉我不能吃,可是我真餓啦。」「唉,真的,太太,真是不巧,」老闆娘說,「您正趕上我什麼都缺的時候。老實說吧,店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塊兒冷牛肉,而且已經給一位紳士的跟班和驛夫吃得光剩骨頭啦。」「婆娘,」亞比該[1]女士(為簡便起見,就這麼稱呼她吧)說,「你別叫我噁心啦。我就是餓上一個月,也不會去吃那種人的指頭碰過的東西。在這個討厭的地方,難道什麼乾淨的、像樣的東西也沒有了嗎?」「太太,來點兒雞蛋火腿怎麼樣?」老闆娘問。「有新下的蛋嗎?你肯定準是今天下的嗎?火腿可得切得細溜溜的,又大又粗的東西我可咽不下去。你想辦法做得像點樣子,別以為是給個什麼鄉下婆娘或是諸如此類的人做的。」於是,老闆娘就抄起刀來,但女僕又攔住她,說:「好婆娘,你必須先洗洗手。我吃東西講究,從搖籃里就習慣什麼東西都要高級和整潔。」

老闆娘竭力剋制住自己的性子,開始忙活起來,至於蘇珊,那女僕早就不許她插手了,而且拒絕的時候滿臉還帶著那麼藐視的神色。那個可憐人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拳頭,就像老闆娘控制住舌頭一樣。但實際上,蘇珊並沒完全控制住她的舌頭,儘管只是在牙縫裡嘟囔,她還是說了些混蛋,咱的血肉一點兒也不比你的低賤之類的氣話。

正準備著晚飯,亞比該女士又後悔沒有吩咐店裡把客廳的火生好。但是,她說現在也來不及了。她說:「不過我不妨試試廚房的風味,我一輩子還沒有在廚房吃過飯哩。」她掉轉過身來問兩個驛夫,為什麼不留在馬廄里陪著他們的馬。然後朝老闆娘嚷道:「婆娘,本來飯就這麼難吃,起碼也得把廚房弄乾凈些。別這樣圍滿了下等人哪。至於您,」她對帕特里奇說,「看來倒有些像上等人,高興的話就不必走開了。我只驚動那些下流貨。」

「不錯的,不錯的,太太,」帕特里奇大聲說,「我是上等人。並且請您相信,我也不是那麼容易驚動的。Nonsempervoxcasualisestverbonominativus.[2]」她以為這句拉丁文是對她的冒犯,就回擊道:「您也許是個上等人,可是從您對女人講拉丁文這件事看來,您可不大像。」帕特里奇說了幾句和氣話,最後又說了一些拉丁文。這回,女僕只翕了翕鼻孔,挖苦他是個大學者。

晚飯擺到桌上了。對於這樣高雅的人來說,亞比該女士的吃相可以稱得上是狼吞虎咽了。她一邊吩咐照樣再替她做一份,一邊說:「你們這家客棧確實常有上流人來住嗎?」

老闆娘做了肯定的回答,說:「店裡眼下就住著不少有身份的上等人,比如說沃爾斯華綏少爺,那位先生是知道的。」

「請問,這位年輕的上流紳士,這位沃爾斯華綏少爺是誰呀?」亞比該說。

「當然是薩默塞特郡的大鄉紳沃爾斯華綏的兒子和繼承人嘍!」帕特里奇回答說。

「哦,這可是怪事!」女僕說,「薩默塞特郡的那位沃爾斯華綏先生我很熟悉,就我所知,他沒有兒子呀!」

聽到這話,老闆娘豎起了耳朵,帕特里奇卻有些不知所措。不過,沉吟了一下,他還是回答說:「對呀,太太,一般人都不知道他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兒子,因為那位鄉紳並沒跟孩子的母親結過婚,但是他的確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兒子,將來也就是他的繼承人,這件事就像他名叫瓊斯一樣千真萬確。」聽到這兒,亞比該失手掉下那塊兒正往嘴裡送的火腿,大聲嚷道:「先生,可真沒料到!難道瓊斯先生此刻也在這店裡嗎?」「為什麼不?」帕特里奇說,「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千真萬確的。」

亞比該急忙把飯吃完,就趕到她小姐身邊。她們主僕之間的談話,我們在下一章里可以讀到。

[1]亞比該是《聖經·舊約·撒母耳記上》第25章里的一個女子,大衛的侍女。英國劇作家鮑蒙特(1584—1616)和弗萊徹(1579—1625)在他們合寫的劇本《驕傲夫人》中,把亞比該用作女僕的名字,此後就成了侍女的通稱。

[2]拉丁文,意思是:動詞的主格詞並不一定永遠按格變化。

第五章

亮明這位可愛的小姐和她那不可愛的女僕是誰就像在六月里一個偶然的機會栽到百合叢中的紅玫瑰,在一片素淡的白色花朵中間雜著點兒朱紅;或者在愉快的五月里,好玩鬧的漂亮姑娘在百花盛開的牧場上吐氣若蘭;或者在生機勃勃的四月里,溫柔、痴心的鴿子棲息在美麗的花枝上,懷念著它的伴侶,索菲婭(正是她本人)一手托著可愛的頭,倚在床上,姿容比上述那些秀麗百倍,氣味也芳香百倍,她心地善良而純潔,可以和她的相貌媲美。正當她一心一意思念著湯米時,女僕跑進屋來,一直奔到她的床前,大聲說:「小姐,小姐,您猜這店裡還住著誰?」索菲婭嚇了一跳,嚷道:「但願咱們沒被我爸爸追上。」「不是的,這個人抵得過您一百個爸爸。瓊斯先生本人此刻就住在這家店裡。」「瓊斯先生!」索菲婭說,「不會的吧。我的運氣怎麼會有這麼好!」女僕說確實是這樣,於是,小姐說一定要馬上見到瓊斯,並派女僕立刻去請他來。

奧諾爾剛剛離開廚房,老闆娘就惡狠狠地罵起她來。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這個可憐的女人的一肚子髒話確實已經憋了很久,這時就像撤掉擋板的爛泥車一樣,滔滔不絕從嘴裡傾瀉出來。帕特里奇也傾吐了他那份誹謗。他不但痛罵那個女僕,而且(也許會使讀者感到意外)還想污損索菲婭那玉潔冰清的名聲,哼,都是一丘之貉,他嚷道:「觀其友而知其人,一點兒也不錯。固然應該承認,那個穿得漂亮的小姐更懂得禮貌一些,不過這兩個肯定都不是好東西。一定是巴斯來的一對婊子,這一點我敢肯定。上流人絕不會這麼深更半夜趕路,而且也不帶幾個聽差。」「說得對,」老闆娘大聲說,「這話說到她們根兒上啦。因為沒聽說上等人住店不叫飯菜的,叫來了吃不吃是另外一回事。」

他們正說著,奧諾爾又回到廚房來,她按照小姐的吩咐,要老闆娘馬上把瓊斯先生喊醒,告訴他有一位女客要會他,老闆娘叫她去問帕特里奇,因為帕特里奇是這位少爺的朋友。她說,至於她自己,是向來不去叫醒男客的,尤其是上等人。說完之後,她氣鼓鼓地走出廚房。於是,奧諾爾就來求帕特里奇,可是他也不肯去叫。「我的朋友很晚才睡,」他大聲說,「這麼早把他吵醒,他一定會生氣的。」奧諾爾堅持要他去喊,說她擔保瓊斯先生不但不會生氣,要是他知道喊醒他的原因的話,他還會歡喜得要命呢。「換個時候他也許會的,」帕特里奇大聲說,「可是我們不能事事都辦得好。對一個明事理的男人來說,一次一個女人也就夠了。」「夥計,你說『一個女人』是什麼意思?」奧諾爾大聲問。「誰是你的夥計!」帕特里奇回答說,然後他就直截了當地告訴奧諾爾,瓊斯正跟一個野女人睡覺呢,而且他用的字眼兒實在不雅,不便在這裡寫出來。

奧諾爾聽了十分生氣,罵他是個不懂規矩的傢伙,然後趕忙跑到小姐跟前,把她奔走一番的結果向小姐報告。她非常生瓊斯的氣,就好像帕特里奇的話全出自瓊斯之口,所以不免誇張了一些。她臭罵了瓊斯一頓,勸小姐再也不要去想念這個從來就配不上她的人。她還翻出莫莉·西格里姆那段往事,對瓊斯過去就背叛過索菲婭那件事做了極為惡毒的解釋——我不得不承認,當前這事在不小的程度上也幫助了她去做這樣的解釋。

奧諾爾滔滔不絕說個沒完,索菲婭心神慌亂,也顧不得去攔她了。後來她還是打斷奧諾爾,說:「我決不信這話,一定是什麼壞人造他的謠。你說是從他的朋友那裡聽來的,可是要真有這種事情,朋友絕不會泄露這種秘密的。」「我估計,」奧諾爾大聲說,「那傢伙是替他拉皮條的,我從來還沒見過長得那麼難看的惡棍。而且,像瓊斯先生這種胡混的人,是不會把這類事情當作恥辱的。」

老實說,帕特里奇這件事做得有些叫人難以原諒,不過頭天晚上的酒力沒有被睡眠消退,早晨他又喝了一升多葡萄酒,或者說麥酒,因為那梨酒一點兒也不純。可是造物主在設計他的腦袋時留作專門儲酒用的部分是很淺的,一點點酒就會泛濫出來,沖開心靈的閘門,把藏在裡面的秘密全泄露出來。而且說實在的,那閘門本來也不牢固。從最好的方面來理解帕特里奇的性格,可以說他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既然他好奇心很重,不斷探聽人家的私事,作為回報,他也就喜歡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講出來。

索菲婭焦急萬分,對剛才的話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這時蘇珊把葡萄乳汁端來了,奧諾爾立刻對她耳語,勸女主人問一問這個女人,她可能告訴她真相。索菲婭同意了,於是就這樣問道:「過來,姑娘,現在我要問你一件事,你只要把實情告訴我,我一定重重酬勞你。在這個店裡是不是有一個年輕紳士,一個漂亮的年輕紳士?」一說到這裡,索菲婭臉紅了,感到有些難為情。奧諾爾接下去嚷道:「就是跟這會兒在廚房裡的那個無禮傢伙一道來的少爺。」蘇珊回答說:「有的。」「你知道關於一位夫人的事嗎?」索菲婭接著問下去,「一位夫人,你不必告訴我她漂亮不漂亮;也許不漂亮,那無關緊要。只告訴我有沒有一位夫人。」「唉,小姐,」奧諾爾嚷道,「您可真不是個會問案的法官。聽著,姑娘,剛才說到的那位少爺是不是正跟一個可惡的女人睡覺呢?」聽到這裡,蘇珊笑了笑,沒有吱聲。「姑娘,回答這個問題,」索菲婭說,「給你一個幾尼。」「一個幾尼!小姐,」蘇珊大聲嚷道,「哈,一個幾尼算什麼?要是老闆娘知道的話,她一定馬上就會把我趕走的。」「再給你一個幾尼,」索菲婭說,「我答應你一定不讓老闆娘知道。」蘇珊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接過錢來,講出全部事實,最後還說:「小姐,要是您真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悄悄溜進他的房間,看看他是不是睡在自己的床上。」於是,她就在索菲婭的委託之下照辦了,並且帶回一個否定的答覆。

索菲婭聽后渾身發抖,臉色慘白。奧諾爾勸她把心放寬,不要再記掛那個下流貨。「小姐,您不至於見怪吧,」蘇珊說,「請問,您就是索菲婭·魏斯頓小姐嗎?」「你怎麼認得我呀?」索菲婭問。「那個人,就是這位大姐提到的那位,他現在正在廚房裡,他昨天晚上提到了您。不過,我說出來希望小姐別生我的氣。」蘇珊說。「姑娘,我當然不會生你的氣,」索菲婭說,「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一定還要酬謝你的。」「咳,小姐,」蘇珊繼續說道,「那個人昨天晚上在廚房裡對我們大家說起索菲婭·魏斯頓小姐,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蘇珊說到這裡,又停下來,後來經索菲婭的鼓勵和奧諾爾大姐的緊緊追問,她才又說下去,「小姐,那人告訴我們,自然,他說的話全是胡編亂造,他說,小姐愛那位少爺愛得要命,說少爺出來當兵,就是為了甩掉您。當時我心裡就想,這傢伙可真沒良心。可是現在看到他為了一個很平常的女人(而且還是別人的老婆),竟然把您這樣一位文雅、闊氣而又漂亮的小姐拋棄掉,說起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反常的事。」

索菲婭又給了蘇珊第三個幾尼,對她說,只要她不把這件事傳出去,也不告訴別人她是誰,她就確實是索菲婭的朋友。說完之後,就把這個女人打發走,叫她吩咐驛夫立刻把馬備好。這時,房間里只剩下主僕兩人了,索菲婭就對這位忠實可靠的女僕說,她心裡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麼平靜過。她說:「我現在相信了,他不但是個壞蛋,而且是個下流無恥的東西。別的什麼我都可以不計較,我永遠也不能饒恕他這樣野蠻地糟蹋我的名字,這件事使我鄙視他,真的,奧諾爾,我的心現在平靜了,真的平靜啦,我心裡很平靜。」說著,兩行熱淚就涌了出來。

索菲婭一邊哭一邊告訴女僕她心裡非常平靜。過了一會兒,蘇珊回來了,說馬已經備好。這時,我們這位年輕的女主人公的心頭突然生出一個很奇特的念頭:為什麼不讓瓊斯先生知道她到過這家客棧呢?這樣,假如他對索菲婭還有一絲愛情的話,這至少也可以算是對他的過失的一點懲罰。

讀者諸君也許還記得有一隻小手籠,在這部歷史作品中,它不止一次被榮幸地提到過。自從瓊斯先生出走後,這隻手籠白天給索菲婭當伴侶,夜裡還要陪她同榻而眠。此刻,它正套在她的臂上。於是她怒氣沖沖地把它扯下來,用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把它別在上邊。然後,她買通蘇珊把它放到瓊斯先生的空床上,要是瓊斯沒有覺察,就由蘇珊想辦法讓他第二天早上看到這隻小手籠。

隨後,索菲婭付了奧諾爾的飯錢,賬單上還包括了她本人沒吃的那份。然後她就騎上馬,再一次請她的旅伴放心,說自己心裡非常平靜,就繼續趕路了。

第六章

包括帕特里奇的機靈,瓊斯的瘋狂,費茲帕特利的愚蠢,等等這時已經是早晨五點多了。有些客人已經起床來到廚房,其中包括軍士和那個車夫。他們兩人已經徹底和解,彼此行了奠酒禮,說得直白些,就是一道幹了杯。

飲酒的時候,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帕特里奇的舉動,當軍士舉杯祝國王喬治健康時,他只祝國王,而不再說別的字。這是因為,儘管他是站在和自己所擁護的相反的這一邊而作戰,他卻堅決不肯向這邊祝酒。瓊斯先生現在已經回到自己的床上(至於他從哪裡回來的,請原諒我們就不敘明了),他把帕特里奇從正和他談得暢快的友伴們那裡喊來。帕特里奇先說了一段開場白,接著,在得到瓊斯先生的許可之後,又做了如下的勸告:「先生,這是句老話,可也是句真話,就是聰明人有時候也可以從傻子的勸告里得到好處。我斗膽勸您不如回家鄉去,把這可怕的戰爭,把這血腥的戰爭留給那些情願吃炮彈的人吧,因為反正這些人也沒有別的可吃。現在人人都知道您家裡要什麼有什麼,既然如此,何必還這樣到處流浪呢?」

「帕特里奇,」瓊斯大聲嚷道,「你的的確確是個膽小鬼,所以,你自己回家去吧,不要再來煩我了。」

「請您原諒我,先生,」帕特里奇叫道,「我剛才說的話,為您設想多於為我自己。至於我,上天知道,我的處境已經夠倒霉的了。我絲毫不懼怕什麼,手槍、大口徑短槍或旁的武器在我眼裡都和孩子們玩的紙槍紙炮沒什麼區別。人反正遲早總有一死,怎麼死法兒有什麼要緊!而且,說不定我缺一隻胳膊或是斷一條腿,命還能保住呢。先生,請您相信,我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毫不畏懼。要是您拿定主意還是當兵去,我也決心跟隨您。不過要是那樣,我想給您出個主意。像您這樣一位高貴的紳士,這麼在地上走可真太不像話了。我看此刻馬廄里有兩三匹好馬,要是您想騎的話,店主一定會信任您的:萬一他不肯交給您,我也有法子把它們弄到手,就是鬧到最壞的地步,就是出了亂子,國王也一定會赦免您的,因為您這是為國王的事業而戰哪。」

帕特里奇的誠實和他的理解力旗鼓相當,這兩者都專用在小事情上。假如不是覺得絕對安全,這類壞事他是絕不會想到去乾的。像他這種人,對絞刑架看得比事物的適當性更為重要,不過他實際上是在想,就是偷了馬,實際上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一方面,他相信只要一提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名字,就足以叫店主不敢聲張;同時另一方面,事情不論成敗,都是絕對安全的,他估計瓊斯先生那方面一定有很多朋友,而他自己的那些朋友也一定會來營救的。

當瓊斯先生髮覺帕特里奇提議要那麼干是認真的時,就嚴厲地斥責了他。理髮師只好竭力把他剛才說的話當作笑話敷衍過去,並且立刻把話題轉到別的事情上去,說他們準是住到一家窯子里了,因為三更半夜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兩個女人攔住,沒讓她們找瓊斯去糾纏。「哎喲!」他叫道,「不管我怎麼攔,我相信她們還是鑽進來了。您看,地上這隻手籠正是她們當中一個丟下的。」瓊斯摸著黑回到自己的床上來的時候,確實沒看到被子上放著一隻手籠,他上床的時候,手籠又被掀落到地上去了。這時,帕特里奇把它拾起來,正想往自己衣袋裡塞,瓊斯吩咐拿給他看看。這隻手籠十分别致,即便上邊沒附帶什麼說明,我們的主人公大概也能認得出來,但是現在不需要勞他記憶力的大駕,因為他一眼就看見上面別著的那張紙,上面寫著索菲婭·魏斯頓。立刻,他神色惶恐,急切地嚷著:「天哪,這隻手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這方面我也不比您知道得更多,」帕特里奇大聲說,「不過我曾看見那兩個女人當中的一個,手臂上套著它,要不是我攔住,她們就會去糾纏您了。」「她們在哪兒?」瓊斯嚷著,就跳下床,抓起衣服。「此刻我想一定走出好幾英里了。」帕特里奇說。瓊斯又問了問,終於完全肯定戴這手籠的不是旁人,正是可愛的索菲婭本人。

這時候,瓊斯的表現,他的神情,他的思想,他的話語和動作都不是筆墨所能形容的。他惡狠狠地罵了帕特里奇一頓,也同樣罵了自己一頓,才吩咐這個嚇昏了頭的可憐傢伙趕快下樓去雇馬,要不惜任何代價。幾分鐘之內,他自己也胡亂穿上衣服,趕緊跑下樓去辦理他剛剛要帕特里奇辦的事。

在敘述瓊斯來到廚房的情景之前,我們有必要談談帕特里奇被他的主人叫去之後,廚房裡發生了些什麼事。

軍士剛剛率領他的隊伍開拔,兩位愛爾蘭紳士就起床下樓來了。他們都抱怨客棧里吵鬧不停,害得他們幾乎一夜也沒能入睡。

讀者也許以為那位年輕小姐和她的女僕坐的馬車是自備的,實際上,那是從巴斯城的金先生那裡雇來的回程車,在出租馬車這一行業里,數金先生產業最大,做生意也最老實可靠。讀者中間如果有人想在這條路上旅行,我們竭誠推薦您坐他車行里的車。說不定就能坐上本書所寫的那輛,趕車的還興許正是這位驛夫呢。

車上只有兩位乘客,趕車的聽說麥克拉契蘭先生要去巴斯,就邀他坐上這輛車,車費格外優惠。他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從客棧里的馬夫那兒聽說麥克拉契蘭先生在沃斯特城雇來的馬不大願意再跑遠路,而想回到沃斯特它的朋友們那裡。實在是因為,這匹馬與其說是四條腿,還不如說是兩條腿的動物。

麥克拉契蘭先生立刻同趕車的談妥了,同時,還勸他的朋友費茲帕特利也搭這輛車,湊成四個人。費茲帕特利騎馬騎得骨頭酸痛,也樂意改換。既然一定可以在巴斯見到他的妻子,他認為稍稍耽擱一些時間也無關緊要。

兩人之間,麥克拉契蘭要精明得多。他聽說這位小姐是從徹斯特來的,又從馬夫那兒了解到一些旁的情況,於是認為她可能就是這位朋友的妻子。他馬上把自己這種懷疑對費茲帕特利本人講了。費茲帕特利壓根兒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老實說,費茲帕特利這種人是造物主匆忙間完成的產品,忘記把腦子放進他的腦殼裡去了。

這種人正像沒出息的獵犬,自己從來嗅不出野獸的蹤跡,可是當一條較聰明的狗朝哪邊張一下嘴,它就即刻照樣模仿,而且也不按獵物的體臭辨別方向,就拚命往前衝過去。費茲帕特利先生就是如此,麥克拉契蘭先生剛一說起自己的懷疑,他馬上就認為確定無疑,徑直奔上樓去,還沒弄清楚他的老婆究竟在哪兒,就想給她來個突然襲擊。命運總是好跟那些完全聽憑它擺布的人開玩笑。費茲帕特利先生不幸白白地把頭撞在幾扇門和幾根柱子上。但命運對作者要客氣得多,它啟發我想到上邊那個獵犬的比喻。我們還可以比喻下去。這時,費茲帕特利先生的那個可憐的妻子正像一隻被追趕的野兔,和不幸的小野兔一樣,她也豎起耳朵諦聽追逐者的腳步聲。一旦聽到了,馬上就渾身發抖地奔逃。而且也會和野兔一樣,到頭來她總會被追上,遭到粉身碎骨的命運。

然而當前的情況倒不是這樣,因為費茲帕特利先生搜索了半天,徒勞無功,只好回到廚房。這時,真好像在獵場似的:呼啦一聲(這是獵犬迷失獵物去向時獵人發出的吆喝聲),一位鄉紳走進客棧。他剛剛下馬,身邊跟著許多隨從。

讀者,這裡也許有必要告訴您一些事情,如果您早已知道了的話,那麼您的智慧就超出了我的估計了,我要通報給您的信息,您在下面一章里可以看到。

第七章

厄普頓客棧里的奇遇到此結束

首先應當告訴讀者,剛剛來到客棧的這位紳士不是別人,正是鄉紳魏斯頓,他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追尋女兒索菲婭。假如他早來兩個鐘頭,就不但會找到索菲婭,還會撞上他的侄女,也就是費茲帕特利先生的妻子,她原來是受聰慧的魏斯頓女士監護的,五年前,她逃離了監護,與費茲帕特利先生私奔了。

費茲帕特利太太和索菲婭差不多是同時離開客棧的。她被丈夫的聲音吵醒之後,派人把老闆娘請來,問明情況,不惜花了一大筆錢買通了這個好女人,讓她給備了幾匹馬,好幫助她逃走,在這家旅館里,錢就有這樣的神通,儘管要是老闆娘知道她下面的女僕幹這種事,一定會罵她貪贓枉法,把她趕走,但她自己並不比那可憐的蘇珊更能拒絕腐蝕。

魏斯頓先生和他這位侄婿並不認識,即便認識,魏斯頓先生也不會搭理他的,因為費茲帕特利夫婦是偷偷摸摸結婚的,因此在這位可敬的鄉紳眼中就屬於不合體統。自從他侄女犯下這個罪過那天起,魏斯頓先生就永遠棄絕那個不幸的姑娘了(當時她才只有十八歲),並把她看作一個怪物,從不允許人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就在魏斯頓打聽他女兒的去向,費茲帕特利同樣急切地找他老婆,把整個廚房弄得一片混亂的時候,瓊斯走了進來,不幸的是,他手裡還拿著索菲婭的那隻手籠。

魏斯頓看到瓊斯,就像獵人看到獵物時那樣呼啦了一聲,立即跑過去抓住瓊斯,嚷道:「公狐狸已經到手啦,那母的一定也不遠啦。」接著,他又講了好幾分鐘這類狩獵術語,因為是許多人一齊開口,講著各種不同的事情,因此實在很難記錄,即便記下來,讀者讀著也不會感到愉快。

瓊斯終於從魏斯頓先生手裡掙脫出來,又有幾個人從中拉開。我們的主人公聲明,關於索菲婭小姐的去向,他實在毫不知情。這時,撒坡爾牧師走過來說:「你不承認是愚蠢的,罪證就在你手裡握著呢,我可以對天發誓來證明,你手裡拿的那隻手籠就是索菲婭小姐的,因為最近我時常看見她戴著它。」「啊,我女兒的手籠!」鄉紳怒氣衝天,叫嚷了起來,「他拿了我女兒的手籠!大家來做見證吧。我當場抓到了贓。我馬上就把他送到治安官那裡去。你這惡棍,快交代!我女兒在哪裡?」「先生,請您先別生氣,」瓊斯說,「我承認這手籠確實是小姐的東西,可是我用人格擔保,我真的一直也沒見著她。」聽到這話,魏斯頓失去了所有耐性,氣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有些僕人已經告訴費茲帕特利這位鄉紳的身份。這位好心的愛爾蘭人覺得這是一個替叔丈效勞的好機會,說不定藉此會獲得他的恩寵呢。於是,他走到瓊斯跟前,嚷道:「先生,天理良心,您還敢當著我的面說根本沒有看見她,這真是太不害臊了。您明明知道,我親眼看到您和這位紳士的女兒在一張床上睡覺。」說完之後,他轉身過來,向魏斯頓表示願意立刻把他領到他女兒的房間去。這個建議被接受了,他就陪鄉紳、牧師以及旁的一些人上樓,徑直來到沃特爾太太的房間。這群人闖進房間的架勢也像費茲帕特利先生當初一樣猛烈。

那個不幸的女人從夢中醒來,看到床前站著個好像剛從瘋人院里逃出來的男人,真是又驚又怕。魏斯頓先生滿臉惶惑神情。他一看到沃特爾太太,就嚇得直往後退,所以不用再說什麼,他的表情已經足以顯示,他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他要找的人。

女人對名譽的珍惜遠甚於身體,儘管這回沃特爾太太的身體似乎受到更大的威脅,然而由於名譽相當安全,因而她的叫喊聲也就沒上回那麼尖厲了。不過,一等人走散,她就立即放棄再入睡的念頭。現在她已經有充足的理由對這個住處表示不滿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好。

現在,魏斯頓著手搜索整個客棧,結果就像他驚動可憐的沃特爾太太一樣,毫無所得。他滿臉懊喪地回到廚房,看到瓊斯仍舊被他的僕人扣押在那裡。

天雖然還沒大亮,這陣猛烈的騷亂卻把客棧里的人全都吵醒了,其中有一位神色頗為莊重的紳士,他正是沃斯特郡的治安官。魏斯頓先生一聽說他是治安官,馬上就來向他投訴。治安官拒絕受理,因為身邊既沒有書記,又沒帶法律書,他自己不能把如何處理類似誘拐女兒案件的條文都記在腦子裡。

說到這裡,費茲帕特利先生又表示願助一臂之力,他告訴在場的人們他曾學過法律。(他確實在愛爾蘭北部一家律師事務所里當過三年書記,後來為了想挑選一種更高雅的職業而向僱主辭了職,來到英格蘭,干起那完全不需要拜師當學徒的職業,也就是當上了紳士,正像前邊約略提過的,這個職業他幹得很成功。)費茲帕特利先生說本案與有關誘拐女兒的律條毫不相干,但盜竊手籠卻是一樁重罪,而且當場人贓俱獲,證據充足。

經這位學問淵博的助手一慫恿,再加上鄉紳強烈的要求,治安官終於同意就地開庭審理。他坐到法官的席位上,驗視了仍然握在瓊斯手裡的手籠,並聽取了牧師的宣誓,證明手籠確系魏斯頓先生的所有物之後,就請費茲帕特利先生寫一張拘捕狀,他表示願意簽署。

這時,瓊斯請求為自己辯護,頗費了一番周折后,他的請求才勉強得到批准。他提出的證據是,拾到這隻手籠的是帕特里奇先生,而且蘇珊也做證說,是索菲婭把手籠交給她,讓她送到瓊斯先生房間里,然後他才拾到的。

究竟是蘇珊生性崇奉公道呢,還是瓊斯非凡的儀錶打動了她的心,使她說出真相來,我不便斷言。可是經她這麼一做證,效果出奇好,法官就朝椅背上一仰,宣布,現在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被告是無罪的,正像剛才可以看出他是有罪的一樣。牧師也贊成這個看法,說上帝絕不允許他協助把一個無辜的人關進監牢里去。於是,法官站起來,判瓊斯無罪,並宣布退庭。

接下來,魏斯頓先生把在場的人好好地痛罵了一頓,吩咐即刻備馬,繼續去追女兒,儘管費茲帕特利和他認親戚,剛才自己又欠著他那些情分,可是他對這位侄婿完全不予理睬。在極度倉促和急躁中,幸好他忘記向瓊斯討回那隻手籠,因為瓊斯寧可當場丟掉性命也不會把它交出來的。

同樣,瓊斯也是一結清客棧的賬,立刻就和他的夥伴帕特里奇起身去追趕可愛的索菲婭了。如今他已經下定決心,追不上絕不罷休。他也沒有心思去向沃特爾太太告別了,甚至一想到她就感到噁心,因為儘管沃特爾太太不是有意的,然而瓊斯卻是因為她而錯過了和索菲婭相聚的良機。瓊斯發誓,今生今世永遠忠實於索菲婭。

至於沃特爾太太,她搭上那輛開往巴斯的馬車,一路還有兩位愛爾蘭紳士和她結伴而行。承老闆娘的厚意,把自己的衣裳借給她穿,而且僅僅收下兩倍於原價的報酬,算是出借的費用。途中,沃特爾太太和費茲帕特利先生完全和解了,因為他是一個妻子不在身邊的漂亮小夥子,沃特爾太太就盡量給他安慰。

瓊斯先生在厄普頓客棧的一連串奇遇到這裡就結束了。直到今天,那裡的人們還談論著可愛的索菲婭的容貌和優美的風度,把她稱作薩默塞特郡的天使。

第八章

介紹一點背景

在往下敘述這段歷史之前,為了說明索菲婭和她父親為什麼會出人意料地先後來到厄普頓客棧,我們不妨稍稍介紹一點過去的事。

讀者也許還記得,在本書第七卷第九章我們和索菲婭分手的時候,她心裡正在為忠於愛情還是孝順父親這個問題辯論了好長時間,我相信,像通常一樣,前者最終佔了上風。

在那一章里我們已經告訴大家,這場辯論的起因是她父親造成的。她父親跑來強迫她同意與卜利非結婚。按照鄉紳的理解,索菲婭已經完全同意了,他的根據是索菲婭做了這樣的聲言:我不應該,也不能拒絕您的任何絕對的命令。

鄉紳對在女兒那裡取得的成功感到非常滿意,就退出去舉行晚宴,他生平愛交際愛熱鬧,遇有什麼高興事總要跟大家一起樂樂,於是吩咐敞開往廚房裡供應啤酒。這樣一來,還沒到晚上十一點,宅子里除去魏斯頓女士和可愛的索菲婭,沒剩下一個頭腦清醒的人。第二天一大早,鄉紳派人去請卜利非先生過來,因為儘管鄉紳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位少爺已經深知索菲婭對他的憎恨,但對卜利非還沒得到她的許諾這一點鄉紳是清楚的。他非常急切地要把這個喜訊傳給他,他也絲毫不懷疑已經許婚的姑娘會親口證實這件事。至於婚禮,頭天晚上男方已經決定在後天早晨舉行。

客廳里擺好了早餐。卜利非先生已經應邀出席。鄉紳和他妹妹自然也過來陪客。這時,鄉紳差人去叫索菲婭過來。

啊,莎士比亞,我要有您那支筆就好啦!啊,霍噶斯,我要有您那支畫筆就好啦!那樣,我就可以把那個僕人的可憐相描繪出來:他嚇得臉色蒼白,目瞪口呆,上下牙齒打仗,舌頭僵硬,四肢發抖。

正是這樣一個人,如此軟弱,如此消沉。

眼光憂鬱,神色沮喪,面露死色。

在深更半夜,揭開普里阿摩斯的床幔,待稟報他,他的特洛伊城已燒毀一半。[1]他走進客廳,大聲說:「索菲婭小姐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鄉紳從椅子上跳起來嚷道,「真豈有此理,我要她的命。她到哪兒去了?什麼時候,怎麼樣,怎麼回事?找不到了!跑哪兒去啦?」

「咳,哥哥,」魏斯頓女士帶著十足政治家的冷靜說道,「你總是這麼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我想,侄女只不過是到花園裡走走而已。你越來越不講理,簡直叫人沒法再在你家裡住下去。」

「對,對,」鄉紳回答說,他的神志恢復起來和剛才喪失得一樣突兀,「如果只是像你說的那樣,那倒也沒什麼。可是那傢伙說找不到她了的時候,我著實嚇了一跳。」說完他就吩咐僕人去花園搖鈴,自己心滿意足地坐了下來。

像鄉紳兄妹兩個這樣,在大多數問題上看法總是相反的情形實在不多見。特別在當前這一點上,哥哥沒有什麼遠見,然而對眼前的事卻一露苗頭就能察覺,妹妹則總是高瞻遠矚,可是對眼前的事感覺往往很遲鈍。這兩種情況讀者想必都留意到一些事例。其實,他們兩人的才能都走了極端,妹妹總是預見到未來根本不會發生的事,而哥哥則常把眼前的事誇張過甚。

但是在目前這件事上,他並沒誇張。花園裡傳來的消息和剛才寢室里傳出來的一樣,索菲婭小姐不見了。

鄉紳這時親自出馬,開始大聲呼喊索菲婭,聲音正像赫拉克勒斯喊海拉斯[2]時那樣粗大響亮。正如詩人[3]給我們描繪的,整個海灘上都迴響著那個美少年的名字,這時,鄉紳的家宅、花園以及附近的田野里,到處也只聽到索菲婭的名字,男人用沙啞的低音,女人用尖細的嗓音呼喊著。回聲似乎也非常喜歡重複這個可愛的名字似的,因而如果真有這麼個人的話,我相信奧維德一定把她的性別[4]弄錯了。

宅子里亂鬨哄地鬧了好半天,直到鄉紳喊得沒了氣力,才返回客廳,一見魏斯頓女士和卜利非先生,就滿臉沮喪地倒在一把大椅子上。

這時,魏斯頓女士講了這樣一段話來安慰他:「哥哥,對已經發生的這件事,我十分難過。侄女真不該做出這樣有辱家風的事。不過這完全是你招來的,怪不得旁人。只能怪你自己。你知道的,你總是直接違反我建議的辦法來教育她,現在你看到後果了吧!我不是上千次地跟你辯論說,不能讓侄女太任性了,可是那對你不起作用。當我費盡心血來消除她的倔強頑固的毛病,糾正你的錯誤教育方法時,你又把她從我手裡接走了,所以對她的行為我不負任何責任。要是你把她完全交給我調教,像今天這樣的不幸事件就根本不會發生在你這裡。所以,你只好安慰自己說,這完全是自作自受。確實,像你那樣縱容她,還能指望得到什麼好結果?」

「你這是胡說八道!妹妹,」鄉紳回答說,「你真可以把人氣瘋。我縱容過她嗎?我讓她任性過嗎?不久前,就是昨天晚上,我還威脅她說,她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要關她一輩子,只給她麵包和白水。你說這種話,連約伯[5]聽了也會失去耐性的。」

「哪個人聽見過這種胡說八道?」她回答道,「哥哥,我要不是有五十個約伯那麼多的耐性,也就早給你逼得什麼規矩體面都不顧啦。你幹嗎總要插一手?難道我沒有請求過你,央求過你把整個事情交我一個人辦嗎?你走錯了一步,就把全部戰局給毀了,有哪個頭腦清楚的人會那樣去威脅他的女兒?我不知對你說過多少遍,你絕不能把英國女人當作西拉西亞[6]的女奴看待,我們有社會的保護。你只能用溫和的手段來爭取我們,絕不能靠威脅、恐嚇和毆打來使我們屈服,謝天謝地,虧得《賽拉法典》[7]在我們這裡不施行,哥哥,你那股暴躁勁兒,除了我,別的任何一個女人都忍受不了。侄女嚇得採取這個步驟,我一點兒也不奇怪。老實說,世上的人誰都會覺得侄女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我再說一遍,哥哥,你最好記住,這都是你一個人的錯,我勸了你不知多少遍……」這時,魏斯頓匆忙站了起來,嘴裡發出兩三聲令人恐怖的咒罵,就跑出客廳去了。

鄉紳走後,他妹妹用比他在場時更刻薄的言辭(如果這是可能的話)來責罵他,她請卜利非先生來評評誰是誰非。卜利非先生非常殷勤地對她所說的一切表示完全贊同,但為魏斯頓先生開脫一切過失,說:「我們必須把這種過失看作父親對女兒的溺愛,應當稱之為一種可愛的弱點。」「那就更不可饒恕了,」魏斯頓女士說,「因為他這種溺愛毀掉的,不正是他的親生女兒嗎?」對這一點卜利非馬上也表示了贊同。

接著,魏斯頓女士對卜利非先生的處境表示十分不安,他本來是要來結親的,那對於魏斯頓家是莫大的榮幸,卻受到這般的冷遇。在這件事上,她嚴厲譴責了自己侄女的愚蠢無知,不過最後還是把一切過錯全都推到她哥哥身上,認為在沒徵得女兒的同意之前就把親事進行到這種程度,實在是不可饒恕的過錯。她說:「不過他的脾氣一向就是那麼急躁、固執,我給他的許多建議都是白搭。真是冤枉透了。」

兩個人如此交談了好一陣,如果特意記錄下來讀者也未必很感興趣。隨後卜利非先生就告辭回家了。失望而歸,他心裡自然不會那麼高興。不過他從斯塊爾那裡學來的哲學和斯威康灌輸給他的宗教教義,再加上旁的一些東西,使他比世上的痴情人更能忍受這份痛苦。

[1]引自莎士比亞歷史劇《亨利四世》上篇第1幕第1場。普里阿摩斯是特洛伊國王。

[2]海拉斯是希臘神話中某國王的兒子,美少年,為赫拉克勒斯所愛。后海拉斯取水時被泉水女神拉入水中,赫拉克勒斯尋找他時大聲呼喊其名。維吉爾的《牧歌》第6卷歌詠過這個故事。

[3]詩人指維吉爾。

[4]奧維德在《變形記》第3卷里寫回聲女神愛上美少年那喀索斯,不見回答,為之傷悲。少年嘆息,她也嘆息,少年說什麼,她也說什麼。故事裡說回聲愛上美少年,回聲是女性。這裡回聲愛上索菲婭,故應為男性。

[5]約伯是《聖經·舊約·約伯記》中一個以忍耐著稱的人物,上帝通過魔鬼撒旦用各種苦難考驗他,甚至毀滅他的家庭,他都忍受下來了。「像約伯一樣有耐性」已成為格言。

[6]大概是塞爾加西亞。——原注這裡魏斯頓女士把地名說錯了。見第5卷第10章注。

[7]《賽拉法典》是14世紀法國的一部法典,其中有禁止婦女繼承王位的規定。

第九章

索菲婭的出逃

現在我們該回過頭來照看一下索菲婭了。假如讀者有我一半那麼愛她的話,就一定會高興她已逃出了那位十分急躁衝動的父親和那位絲毫沒有激情的對象的掌心。

報時器在鐵質的鐘里鏗然敲打了十二下,把幽靈喚起來,開始巡夜。說得通俗些吧,這是午夜十二點,正如前邊說過的,除了正在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政論小冊子的魏斯頓女士,以及我們的女主人公,這個宅子里的其他人酒後都沉入昏睡之中。這時,索菲婭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拔開門閂,開了鎖,急忙向約定的地點走去。

儘管女人們經常在一些細小的事情上施展出巧妙手法來展示她們的膽怯(幾乎和男人想盡辦法掩飾自己的膽怯一樣),但其實,一定程度上的果敢對女人不僅是相宜的,而且在履行她們的職責時往往也是必要的。其實,兇狠,而不是果敢才是損害女人的本性的主要因素,讀過那理應受到人人讚美的艾麗亞[1]的故事的人,誰能對她的溫柔、善良和果敢不極其敬佩呢?同時,許多瞥見一隻老鼠就尖聲叫喊的女人,也許能下手用毒藥殺死自己的丈夫,或者更加可怕,能逼得丈夫服毒自殺。

索菲婭具備了一個女人所能有的溫柔,可她也具備了應有的果敢。因此,當她來到約定的地點,看到的不是她的女僕,而是一個騎著馬朝她走來的男人時,她並沒叫喊,也沒被嚇得昏過去,當然,脈搏跳得比平時快些總是難免的,因為開頭她還是有些害怕的,然而只一剎那就鎮定了下來。那人已經脫了帽子,恭恭敬敬地問她道:「您可是來會另外一位小姐的?」接著就告訴索菲婭,他是那位小姐派來引路的。

索菲婭對那人的話不可能有什麼懷疑,就毅然決然地騎在他身後邊。那人把她平平安安地送到約莫五英裡外的一座小鎮上。在那裡,她如願以償地找到了她的好奧諾爾,這位女僕的心被包裹她身體的衣服完全佔據了,不把那些東西放在眼皮底下看著,她是絕對放心不下的。因此,她才親自留守,給了那個漢子一切應有的指示,派他去接小姐。

這時,主僕兩人商量起走哪條路才不至於被魏斯頓先生追上,她們知道幾個小時后他就會派人來追的。通往倫敦的大道對奧諾爾有很大的吸引力,她很想順著這條道照直走下去,她認為既然第二天早晨八九點鐘以前家裡不可能發現索菲婭已經出逃,即使追趕的人明明知道她走哪條路,也無法趕上。但是這件事對索菲婭關係太大了,她不能去冒任何風險;同時,在這場勝負完全由速度來決定的競賽中,她也不敢太相信自己柔弱的肢體。所以她決定還是抄鄉間小路,至少走上二三十英里后,再上直通倫敦的大道。於是,她就雇了馬,說明要順大道走二十英里,其實,她心裡打算走的是小道。這樣,她和離家的時候自己騎在其背後的那個嚮導一同出發,不過這回佔據嚮導背後那個位置的不是索菲婭,而是比索菲婭重得多、也遠不如她那麼可愛的東西,如實說,就是一隻大皮箱,裡面裝滿了梳妝打扮用的裝飾品。俊俏的奧諾爾打算仰仗這些東西征服若干男人之後,在倫敦城發跡。

她們從那家客棧出來,沿著通向倫敦的大道走了大約兩百步,這時索菲婭騎著馬湊近嚮導,用比柏拉圖還要甜蜜的聲音(儘管柏拉圖的嘴據說是個蜜蜂房)央求他,前面遇到第一個岔路,就走上去,那是通往布里斯托爾的路。

讀者,我本人並不迷信,也不大相信現代的那些奇迹,所以我不把下面這件事看作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連我自己都很難相信。但為了追求真實,我不得不在這裡交代一筆,因為有人非常有把握地告訴我確有其事。據說這個時候,嚮導騎的那匹馬迷上了索菲婭的聲音,它突然停下來,再也不願往前走了。

也許這種情形確曾發生過,但並不像傳說的那麼神奇,實際上是有其自然的原因的。原來嚮導右腳跟上有馬刺,一路總不停地使用著(他和胡迪布拉斯[2]一樣,只在一隻腳上戴著馬刺)。這會兒,他正和索菲婭交談,上著馬刺的右腳跟就不再踢了,那匹馬很可能因此就停止下來,尤其平時它就常常如此。

如果說索菲婭的聲音對馬的確能起作用,那麼對騎在馬上的人的影響卻幾乎等於零。那位嚮導不高興地說:老闆吩咐他走大道,如果走別的路,他會被老闆開掉的。

索菲婭看到她無論如何努力勸說都不奏效,就在她的聲音之外添加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咒語:俗話說,咒語能叫老馬不停留。古人認為完美的雄辯術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今人則認為咒語的力量最不可抗拒。一句話,索菲婭答應一定會給他所能期望的最高的報酬。

那個小夥子對這個許諾自然不是全然無動於衷,但是他不喜歡聽人講含糊話。誠然他並沒聽到過「含糊」這個字眼兒,但是實際上那正是他所反對的。他說有錢人從來不替窮人著想。前些天他幾乎被老闆開掉,就是因為他替鄉紳沃爾斯華綏家裡的一位先生在鄉下帶路,可那位先生並沒有付給他應得的報酬。

「陪誰?」索菲婭關切地問。「鄉紳沃爾斯華綏家裡的一位少爺,」那小夥子又說了一遍,「我想,他們大概叫他鄉紳的兒子。」「他到哪兒去?走的是哪條路?」索菲婭問。「靠近布里斯托爾,離這兒二十英里。」小夥子回答說。「帶我到那個地方去,」索菲婭說,「我給你一個幾尼,要是不夠的話,就再加一個。」「說實話,」小夥子說,「這真值兩個幾尼。小姐您想想,我這麼幹得冒多大風險,不過,您要是答應給我兩個幾尼,我就冒冒這個險。當然,這麼使喚老闆的馬簡直是罪過,唯一可以自慰的是,他最多也只能把我開掉,而兩個幾尼多少可以補償一些。」

價錢講妥之後,那小夥子就拐到通往布里斯托爾的路上。索菲婭下定決心去追瓊斯,完全不顧奧諾爾的勸阻,奧諾爾更急於看到的是倫敦,而不是瓊斯先生。奧諾爾並不像她的女主人那樣對瓊斯有好感。照規矩,搞戀愛時男方總要對女方的僕人在金錢上有所表示,尤其是偷偷摸摸的戀愛,更應如此;這方面,瓊斯先生確實疏忽了。我們認為這並不是因為瓊斯不慷慨大方,而是因為他粗心大意。不過奧諾爾也許還認為瓊斯吝嗇,因此恨上了瓊斯,一有機會就在小姐面前說他的壞話。十分不幸,她現在要去的正是瓊斯所去的那個鎮子和客棧,更為不幸的是,她碰上的又是同一個嚮導,使索菲婭得到這個出乎意料的發現。

黎明時分,他們來到漢布魯克村[3]。奧諾爾不情願地聽從索菲婭的吩咐,去打聽了瓊斯先生走的是哪條路,其實,這事嚮導就可以告訴她們,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索菲婭一直沒向他詢問這個問題。

奧諾爾回來報告了從客棧老闆那裡打聽來的消息以後,索菲婭費了很大週摺才租到兩匹不怎麼好的馬,騎到瓊斯曾住下養病的那家客棧;他之所以住在那裡,與其說是因為頭部受傷,倒不如說是因為不幸遇到了一位外科大夫。

在這兒,奧諾爾又奉命去探聽情況,她聽客棧老闆娘剛一形容瓊斯先生的模樣,用句俗話說,那機靈的女人馬上就嗅出味道來了。因此,索菲婭走進來的時候,她就不再回答女僕的問題,直接對她的女主人說道:「老天爺,瞧,誰想得到呢?我敢說,你們兩位真是天生的好一對。我說,小姐,怪不得那位少爺講起您來沒個完呢。他跟我說,您是天下最完美的姑娘,他的話果然不錯。可憐可憐他吧!當我看到他抱著枕頭,管它叫他心愛的索菲婭小姐的時候,真叫人可憐。我曾竭力勸他不要去打仗,我對他說,打仗除了被殺死之外沒有旁的好處,天下沒有漂亮姑娘疼愛的人多的是。」「這位好太太一定是神經錯亂了。」索菲婭說。「沒有,沒有,」老闆娘大聲說,「我沒有神經錯亂。難道小姐以為我不知道嗎?您可以相信,他把所有的事全告訴我了。」「什麼無禮的傢伙敢對你這樣談論我家的小姐!」奧諾爾大聲說。「不是無禮的傢伙,」老闆娘答道,「正是您所打聽的那位少爺。他真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少爺,從心底里愛著索菲婭·魏斯頓小姐。」「他愛我家的小姐!」奧諾爾嚷道,「婆娘,告訴你吧,他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奧諾爾,」索菲婭打斷了她的話,「不要生這位好太太的氣,人家沒有什麼惡意。」「是呀,真的,我沒什麼惡意。」老闆娘回答說。這時,索菲婭溫和的語氣使她的膽子更大了。於是,她就滔滔不絕地講了很長一段話,因為說得太冗長乏味,這裡就不必記錄了。老闆娘的話有的段落使索菲婭聽了不大順耳,奧諾爾聽了更為氣憤。等到只剩下她們主僕兩人的時候,奧諾爾就乘機對小姐說起可憐的瓊斯的壞話來了,說他一定是個非常卑鄙無聊的人,不是真的愛小姐,要不然,他絕不會在酒館里這樣胡亂糟蹋她的名字。

索菲婭並沒有從這種極其不利的角度來看待瓊斯的舉止。也許她更樂於聽到瓊斯愛的激情的噴發——這方面老闆娘盡量把每個細節都加以誇張——因此對其他部分也就不那麼計較了。老實說,她把這一切全歸結為他情感太豐富,以至於不能自持,而且他的胸襟是坦蕩的。

但是這件事後來被奧諾爾重新提起,並且渲染得十分醜惡,就加深了索菲婭對厄普頓鎮上那個不幸事件的壞印象,使她對那種事確信不疑,從而也幫助奧諾爾勸動女主人在不同瓊斯會一面的情況下就離去。

老闆娘看出索菲婭不打算吃喝,備好馬就想起程,於是很快就退了出去。這時,奧諾爾教訓起女主人來了——她的確很放肆——先說了一大篇話,提醒她原本說是要去倫敦的,並且不停地暗示小姐,這樣追求一個年輕小夥子有失身份,最後以嚴肅認真的勸告結束:「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姐,您仔細想想,眼下您在幹些什麼,是往哪裡走!」

對於一個已經騎馬奔波了將近四十英里,而且是在並不令人感到愜意的季節里奔波的小姐進這種勸告,看來似乎相當愚蠢。可以設想這一切索菲婭早已仔細考慮過了,而且也下定了決心。從奧諾爾的話里透露出,女僕也這麼想。我不懷疑不少讀者也持這種意見,他們早就認為我們的女主人公所懷的是什麼目的,並且會打心眼兒里把她蔑視為一個輕佻放蕩的女人。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近來,索菲婭在希冀與恐懼、在對她父親的孝心和敬愛、對卜利非的憎恨以及對瓊斯的同情和(我們何必不說出真話呢)愛情之間搖擺,已經給折磨得心慌意亂了。由於她父親、姑姑和所有人,尤其是瓊斯本人的行為,把她對瓊斯的一腔愛情燒成一團烈火。她的心神混亂得確實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到哪裡去,或者也可以說,對到哪裡和做什麼的後果都感到無所謂了。

不過女僕這個謹慎、賢明的勸告也使索菲婭冷靜了一些,她想了想,最後決定去格羅斯特,從那裡直接去倫敦。

但是不幸她在離這個鎮子還有幾英里的地方,遇到前邊提過的那個曾跟瓊斯先生一起吃飯的律師。此人和奧諾爾很熟,就站住和她攀談起來。這情景當時索菲婭並沒怎麼注意,只問了一下那人是幹什麼的。

可是到了格羅斯特,聽奧諾爾講起那人更多的情況,知道他以走路走得快出名(正如前邊交代過的),又記起奧諾爾曾對那人說過,她們正要去格羅斯特,就擔心她父親會從這人口中追問出她們的去向,假如由格羅斯特沿著通往倫敦的大道走,她父親就一定會追上她們。於是,索菲婭又改變了主意。她租下一個星期的馬,另走一條和她原來的計劃不同的路。吃點東西之後,索菲婭就不顧女僕的心愿和懇求,也不聽懷特菲爾德太太同樣懇切的勸阻,又上路前進了。懷特菲爾德太太教養好,也許還出於好心腸(因為可憐的小姐看起來過於疲憊),衷心希望小姐當晚在格羅斯特住宿。

索菲婭只喝了點茶,在床上躺了大約兩個小時,等馬備好了,就毅然決然地在半夜十一點離開懷特菲爾德太太的這家客棧,直奔沃斯特大道而來。不到四個鐘頭,就到達我們前邊見到她的那家客棧。

我們特意轉回頭去,把這位女主人公離家出逃,來到厄普頓鎮的經過詳細加以追溯之後,下面再簡單把她父親也帶到同一個地方。鄉紳從送他女兒到漢布魯克村的那個驛夫那裡得到追蹤的線索,沒費什麼事就趕到格羅斯特,又從那裡追到厄普頓鎮。得知瓊斯先生走的是那條路(用鄉紳的話說,就是帕特里奇所到之處都留下了強烈的氣味),他毫不懷疑索菲婭走的(或者用他的話說,跑的)也是那條路。他用的確實是一句很粗鄙的話,不必寫在這裡了。只有獵狐的人懂得這句話,他們是能意會得到的。

[1]艾麗亞是羅馬匹特斯的妻子,以視死如歸聞名。她丈夫因密謀刺殺羅馬皇帝克勞狄烏斯一世被判死刑,她用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然後抽出來遞給丈夫,說:「匹特斯,我並不覺得疼痛。」

[2]見第4卷第8章注。

[3]瓊斯正是在這個村上遇到那個教友會教徒的。——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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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瓊斯: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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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湯姆·瓊斯 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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