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湯姆·瓊斯 下》(8)
第十七卷
包括三天里的事
第一章
只包括引言的一部分
一位喜劇作家,當他已經使他的主要人物達到所能達到的極樂境界時,或者一位悲劇作家已經把他的主要人物領到痛苦的深淵的時候,他們就都覺得該做的事都已做完,接下來,他們的作品就該收尾了。
如果我們這部作品具有悲劇性質,讀者一定會同意我們現在差不多也到了收尾階段,因為就是魔鬼或者他在世間的任何代表,用盡一切辦法,也難以替可憐的瓊斯安排一個比上一章他所陷入的痛苦更深的處境。至於索菲婭,即便一個好心腸的女人對自己的情敵的詛咒,也不可能超出索菲婭目前的感受。既然如此,要想結束這出悲劇的話,只需要再殺上一兩個人,再說幾句道德教訓也就足夠了!
但是,如果要把我們所喜愛的角色從目前的痛苦憂慮中解脫出來,讓他們最終登上幸福的海岸,卻好像是很艱巨的事——的確,艱巨得我們簡直不敢去承擔。說到索菲婭,我們最終無論如何會為她物色一個好丈夫的——不是卜利非,就是那位勛爵大人,或者也許會是旁的人。至於可憐的瓊斯呢,由於他行事不慎,已經陷入悲慘境地,即使法律還沒有把他判為重刑犯,他也自覺難逃法網。他現在既沒有朋友來援救他,又受到那麼多敵人的迫害,我們對他的命運能否有轉機簡直要絕望了。如果讀者喜歡看執行死刑的場面的話,我覺得他應該趕快到泰伯恩[1]去搶個前排好位置。
有一點,我是可以忠誠地答應讀者一定辦到的,那就是:不論人們認為我們對這個歹徒有多少偏愛,而且不幸我們又讓他做了這部書的主人公,但是我們絕不借用我們手裡所有的那種超自然的力量來解救他。因為我們有言在先,不到十分緊要的關頭,我們是不得動用這種力量的。因此,即使他找不到什麼自然的辦法來徹底擺脫他陷入的苦難,我們也決不為了解救他而損害這部歷史的真實性和尊嚴。我們寧可去寫他在泰伯恩被處死刑(這種情況是很可能發生的),也不願出賣我們的誠實,或者傷害讀者對我們的信任。
在這方面,古人要比今人的處境有利得多了。在古代,一般人對神話的信仰比現在人們對任何宗教的信仰還要深,因之就給了古代作家讓他們心愛的主人公化險為夷的便利。作家身邊總有些神靈可供驅使,隨時聽從他們的指示。而且他們的虛構越是超乎常情,輕信的讀者就越覺得可信。那時,作家們把主人公從這個國家輕易地搬到另一個國家,甚至從這個世界搬到另一個世界,然後再搬回來,他們比受到種種限制、縮手縮腳的可憐的現代作家把他的主人公從監牢里解救出來還要容易得多。
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依靠精靈和仙子來編故事也有同樣的便利。他們根據《古蘭經》本身的權威,把精靈和仙子也當作經文來信仰。可是這些東西對我們沒有什麼幫助。我們只能使用合乎自然的辦法。那麼,讓我們試試看,用合乎自然的辦法,我們能為可憐的瓊斯做些什麼吧。說實話,我們的耳邊已經有竊竊私語,告訴我們瓊斯背運還不到最壞的地步,一個比他已聽到的更加可怕的消息正在他還沒有打開的命運之簿里等著他呢。
[1]泰伯恩見本書第8卷第1章注。
第二章
米勒太太慷慨的報恩舉動
沃爾斯華綏先生和米勒太太剛坐下來吃早飯,一大早就出了門的卜利非回來了,於是也坐下來用餐。
卜利非坐下沒多久,就這麼說道:「哎呀,親愛的舅舅,您猜出了什麼事?我簡直不敢對您講,怕使您回想起曾經對一個惡棍施過恩而感到震驚。」「什麼事呀,孩子?」他舅舅問道,「恐怕我這一生不止一次對不值得施恩的人施了恩。但是慈善行為並不收養它的受恩對象的罪惡行為。」「啊,舅舅,」卜利非說,「一定是冥冥中有天意在指引著您,讓您提到『收養』這個詞。您所收養的那個孩子,就是那個瓊斯,在您懷抱里長大的可憐蟲,現在已經成為世上最大的惡棍了。」「我指著一切神聖的東西起誓,這是撒謊,」米勒太太說,「瓊斯先生不是什麼惡棍。他是世界上最值得敬仰的人。如果不是您,而是別的人說他是惡棍,我就一定把這壺開水全都澆到他臉上。」沃爾斯華綏先生看到她這種反應,感到非常吃驚。但是米勒太太還沒有等他開口說話,就朝他大聲說道:「希望您不要生我的氣。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惹您生氣。可是聽到有人說瓊斯先生是個惡棍,我決不能容忍。」「太太,」沃爾斯華綏先生十分嚴肅地說,「我必須承認,聽到您這麼激動地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傢伙辯護,我感到有些吃驚。」「啊,沃爾斯華綏先生,我認得他的!」她說,「我確確實實認得他。我要是否認這一點,我就是天下最忘恩負義的東西了。啊,是他救了我和我這個小小的家庭。我們全家人只要活著一天,就應該祝福他一天。我祈禱上天保佑他,並且讓一切仇恨他的人都回心轉意。我知道,我發現,我看出來,他是有仇人的。」「太太,」沃爾斯華綏說,「您這麼一說就更讓我吃驚了。您說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人。您不可能欠我外甥提到的這個人什麼情分的。」「千真萬確,」她回答說,「我欠他的情分山高海深。他是我自己和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先生,請相信我,有人在您面前污衊了他,非常粗暴地污衊了他。不然的話,您是絕不會如此輕蔑地稱他為『傢伙』的。我知道您一向是最仁慈、最光明磊落的,過去我也聽您說過許多疼愛這個可憐的無依無靠的孤兒的話。一定是有人污衊了他,在您面前惡毒地污衊了他。真的,我最親密的朋友,要是您像我那樣聽到他提到您時說的那些親切、友好、感恩戴德的話,您就會同意給他一個更親切更友善的稱呼的。每次提到您的名字,他沒有不滿口稱頌的。我親眼看到他就跪在這個房間里,祈禱上天賜福給您。他愛您一點也不下於我愛我這個女兒。」
「我現在看出來了,舅舅,」卜利非齜著牙冷笑了一聲,這種冷笑是魔鬼用來對它所寵愛的人表示的。他說:「我看出來米勒太太的確認識他。您大概還會發現他不僅在米勒太太面前,而且還在您的其他熟人面前誹謗您。從這位太太剛才說的話里,可以聽出他在更加肆無忌憚地糟蹋我的名譽。可是我饒恕他,不和他計較。」「先生,但願上帝也饒恕你!」米勒太太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罪過,都需要上帝的饒恕。」
「聽我說,米勒太太,」沃爾斯華綏先生說,「我不認為您對我外甥的態度是友好的,我要實話告訴您,所有您為影射他而講的那些話,必然都是出自那個最可惡的敗類;這種影射也只能使我加深對那個敗類的憤恨,如果這種憤恨還有可能加深的話。米勒太太,我必須告訴您,此刻坐在您面前的這個青年一直在替您所袒護的那個忘恩負義的傢伙辯護。要是您聽到我親口告訴您這些話,我想您一定會奇怪他怎麼會這樣卑鄙,這樣忘恩負義了吧。」
「先生,您受騙了,」米勒太太回答道,「即便到我離開人世的時候,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也還是:您受騙了。我再重複一遍:但願上帝饒恕那些欺騙您的人。我並不是硬要自欺欺人地說,那個青年人就沒有錯,但那些錯完全是因為年幼無知,做事冒失,不知檢點,我相信他一定會改正的;即使改不掉,他那顆最仁慈、最溫暖、最誠實的心也足以抵消他的過錯了。」
「米勒太太,」沃爾斯華綏先生說,「說老實話,如果您說的這番話是旁人轉告我的,我是一定不會相信的。」「先生,」她說,「您一定會相信我所說的,我敢擔保您一定會相信的。當您聽完我下面告訴您的事(我一定會把它原原本本地對您講),您不但不會生我的氣,還會承認(因為我深深知道您是多麼講求公道)如果我不像剛才做的那樣為他辯護,那我倒是世上最可鄙、最忘恩負義的可憐蟲了。」
「好吧,太太,」沃爾斯華綏說,「對於我認為無可原諒的行為,是需要有很好的理由來解釋,我很願意聽,不過,太太,現在能不能請您先別打岔,讓我外甥把話講完?他既然那麼嚴肅地說了一段話,想必那不是小事,而且也許這件事還會把您的錯誤糾正過來呢。」
米勒太太表示服從,於是卜利非先生就這樣講下去:「舅舅,如果您認為對米勒太太這種無禮不應見怪,那麼她連累到我的那些話,我是很容易原諒的。不過,我覺得您對她的一番好心,不應該反而遭到她這樣的侮辱。」「好啦,孩子,」沃爾斯華綏說,「有了什麼新的情況?他最近又干出什麼事來啦?」「什麼?」卜利非大聲說,「儘管米勒太太那麼說,我向您講這件事的時候心裡還是很難過的;如果事情不是已經到了瞞不住人的地步,您也絕不會從我嘴裡聽到。一句話,他殺了一個人。我不能說這是謀殺,因為也許法庭不會那麼判;我總是往好處想,這也是為了他好。」
沃爾斯華綏先生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是受了極大震動,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對米勒太太嚷道:「哦,太太,現在您還有什麼要說的?」
「啊,先生,」她回答說,「我要說,我今生今世再沒有遇到比這更使我難過的事了。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的話,無論死的人是誰,我相信那一定是那個人的過錯。天知道這京城裡有多少流氓地痞,專門找年輕紳士的事。只有極端無禮的挑撥才會激起他還手。因為在我所有房客當中,沒有比他更文雅、性子更溫和的人了。凡住在我這裡的以及來這裡串門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
米勒太太正這樣說著的時候,突然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談話,使她不能再講下去,而且也聽不到別人的回答了。因為她認為客人一定是來訪問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就趕快帶著她的小女兒走開了。那小姑娘聽到關於瓊斯的令人傷心的消息,眼裡已經噙滿了淚水。平時瓊斯常稱她為自己的小娘子,不但給她買了許多玩具,還花了不少時間陪她玩。
我們在這裡把一切細節都加以敘述,是在以我們的一位傑出的同行、歷史學家普魯塔克為榜樣,因為有些讀者也許很喜歡這樣;其他讀者也許嫌這些細節過於瑣碎,我們希望他們能多多包涵這一次,因為我們在敘述細節時,是從不會很啰唆的。
第三章
魏斯頓先生的來訪,兼及有關父權的一些問題米勒太太離開房間沒多久,魏斯頓先生就進來了。在進門之前,他和轎夫進行了一場舌戰。那幾個傢伙從力士柱旅館把他這個有分量的顧客抬過來,一路上琢磨道,以後沒有希望再得到鄉紳這樣的好主顧了,而且看到鄉紳出手很大方(付轎費的時候他主動多給了他們六個便士),這就更覺得有機可乘,於是就壯了膽子,要鄉紳再多出一個先令。鄉紳被激怒了,他不但在門外把轎夫們痛罵了一頓,而且直到進了房間怒氣還沒有消,一連聲地說所有倫敦人都跟宮廷里的人一路貨色,就會掠奪鄉間紳士們。他說:「我寧可淋著雨走路,也再不願意鑽進他們這種鬼轎子里去了!這一英里路顛得真可以,比我騎著我那匹棕色拜斯跑遠路去獵狐還厲害!」
這件事惹出的氣剛平息了一些,魏斯頓先生又為另一件事發起火來。「你瞧,」他說,「這年頭凈出新花樣。原來獵狗改了主意。早先我們以為是在對付狐狸呢,哼,誰知道最後跑出來一隻獾來!」
「我的好街坊,」沃爾斯華綏先生說,「請您別在打比方了,講直白一些吧。」「那麼乾脆告訴你吧,」鄉紳說,「我們一直擔心的是那個我也不知道是誰捅出來的婊子養的雜種,可是如今又冒出來一個婊子養的勛爵,不知道他是不是個雜種,我可沒工夫管。反正我決不答應把女兒嫁給他。這些貴族已經把咱們國家吃成叫花子了,他們別想再把我也吃成叫花子。我決不能把自己的田產送到漢諾威王室手裡。」
「我的好朋友,你這話叫我很吃驚。」沃爾斯華綏說。「是呀,我自己也吃驚不小,」鄉紳回答說,「昨天晚上我妹妹魏斯頓約我到她那裡去。我一進門,看見屋裡坐滿了人,凈是女的。有我的表親貝拉斯頓夫人,有貝蒂夫人、凱瑟琳夫人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夫人。我這一輩子從沒有像這樣落到這麼一大群穿大蓬裙的母狗堆里,我情願像故事書里的那個變成了一隻野鹿,被他自己的獵狗咬死、吃掉的阿克泰翁[1]那樣,被我自己的獵狗追趕。真該死,沒有人被逼得像我這樣,往一邊躲,被這個截住;往後邊藏,又被那個抓住。『哎喲,這可是全英國最稱心如意的一門親事。』(鄉紳這會兒試著模仿太太們的口氣)一位親戚這麼說;『這門親事做成真是太合算了。』另一個親戚嚷著(你知道,這些親戚有一半我從來沒有見過,可她們全是我的親戚!)。『一點不錯,表哥,』那個胖母狗貝拉斯頓夫人說,『您要是不答應這門送上門來的好事,那您一定是發瘋了。』」
「現在我慢慢明白了,」沃爾斯華綏說,「有人向魏斯頓小姐求婚,您府上的女親戚們都表示贊成,但是您並不喜歡,對不對?」
「我不喜歡!」魏斯頓說,「怎麼能叫我喜歡!告訴你那個勛爵,我很清楚自己一向拿定主意不跟這類人打交道。以前,有個貴族想按四十年地租的價錢買我一塊兒地當獵場,我就是不幹,就因為我不願和貴族打交道。你想,我怎麼會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一個貴族!再說,我不是已經把他許配給你家了嗎?我們有了約,你什麼時候見我訂了約不認賬的?」
「您既然說到了這一點,」沃爾斯華綏說,「我的好街坊,我可以完全解除你受到的約束。如果雙方在訂約的時候都不具備全權,事後任何一方也一直沒有力量履行契約,那麼任何契約對他們就都沒有約束力了。」
「扯淡,」魏斯頓回答說,「我告訴你,我有這個權利,而且我一定要照約定好了的辦。馬上跟我到民法博士會堂[2]去,我去領一張結婚證書,然後就到我妹妹那裡,把那丫頭硬拖過來,她非嫁給他不可。她要是不嫁,我就把她鎖起來,她活著只給她麵包和白水。」
「魏斯頓先生,」沃爾斯華綏說,「您可以聽我說說我對這個問題的全部想法嗎?」「聽您說,當然可以。」魏斯頓說。「那麼,先生,」沃爾斯華綏大聲說道,「我實話實說,我說這話既不是奉承您,也不是奉承那位年輕的小姐。說心裡話,當初議婚的時候,我因為敬重你們父女二人,立刻毫不猶豫地表示贊成了。我想我們兩家是緊鄰,一向來往很親密,感情又很融洽,我覺得成為親家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說到令愛,不但所有認識她的人都這麼看,而且根據我的觀察,我也深信她對一個好丈夫來說,一定會成為一件無價之寶。先不說她的個人條件和品德,那當然是十分可敬的,她的善良、仁慈和謙遜更為人所熟知,用不著讚揚。可是在這位小姐身上還具有一種在天使中名列第一位的、最賢淑的婦女身上才能找到的品質,由於這種品質並不具有耀眼的性質,所以往往不被人所注意,很少有人提到它,所以我也找不出一個字眼兒來表達它。這裡,我只能從反面來加以說明。我從沒有聽到她口中說出過不遜之詞,或者所謂的強辯之詞。她從來不賣弄機智,更不去顯露那種只有淵博的學識和豐富的經驗才能有的真知灼見。一個年輕姑娘要裝出那樣的明智來,就只能像沐猴而冠那麼荒唐可笑。她從來不固執己見,不妄下判斷,也不發表深奧的評論。每當我看到她和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以謙虛的態度傾聽別人的意見,而不是以一個教師的態度率先發表看法。請您原諒我,因為有一回我為了試她一試,曾經要求她對斯威康先生和斯塊爾先生所爭論的問題發表一下看法。她以令人十分愉快的神情回答說:『親愛的沃爾斯華綏先生,請您原諒我。我相信您不會真的以為我能解決這樣兩位先生都不能取得一致意見的問題。』斯威康和斯塊爾都期待著她做出有利於自己的解答,所以都附和我提出的請求。她呢,以同樣溫文爾雅的態度對他們說:『我務必請你們原諒我,我決不願表示意見,免得因為向著一方而得罪另一方。』她確實一向都極為尊重男人的見解,而這是做一個賢惠的妻子所必不可少的品質。我只要再說一句就夠了:您的小姐既然沒有矯揉造作的毛病,因此她的那種尊重自然就是真心的。」
卜利非聽到這兒,沉痛地嘆了一口氣。魏斯頓聽到沃爾斯華綏對索菲婭的讚美,本來眼眶裡充滿了淚水,現在聽到卜利非這聲哀嘆,就嗚咽著說:「別灰心!她是你的人。她就是再好上二十倍,也非嫁給你不可!」
「別忘了您剛才答應我的話,先生,」沃爾斯華綏大聲說,「您不是答應我不插嘴嗎?」「好吧,」鄉紳回答說,「不插嘴,我一個字也不說了。」
「那好,我的好朋友,」沃爾斯華綏先生接著說,「我所以談了這麼多您的小姐的優點,一者因為我確實喜愛她這種性格,二者為了使您不要以為我是從財產方面考慮才這麼急於促成這門親事的,因為只就財產而言,我外甥這方面的確沾了不少的光。說真的,我衷心希望能把這塊兒珍寶迎接到我們家來。但是,儘管我嚮往許許多多好東西,但我卻不願去偷盜,或者用任何暴力或不正當手段把它們據為己有。好了,違反一個女子的願望,或者沒有得到她的同意就強迫她嫁人,是不義之舉,是一種壓迫行為,但願我國的法律會明文禁止。但是即便在一個法律最不完備的國家裡,一個有良心的人也不會肆無忌憚地胡作非為,他會替自己訂出立法者所忽略的法律。當前的情況無疑就屬於這一種。女人一旦結了婚,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對那至高無上的最可怕的法庭負責,冒著靈魂會遭到毀滅的危險,違背她的意志,強迫她陷入這種境地,難道不是一種殘暴行為,甚至是褻瀆神明的行為嗎?一個做妻子的把自己分內的職責完成得很出色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麼我們怎麼可以把這樣的重擔壓在女人身上,同時卻剝奪掉足以支持她忍受這一重負的那股力量呢?當她全心全意、盡最大的努力都幾乎不能完成我們所要她盡的職責時,我們怎麼還能把她的心撕碎呢?這裡,我必須把話說得明白一些。我認為這樣做的父母,應該為他們的子女日後所犯的一切罪過承擔一部分責任,因此在一位公正的審判官面前,也一定會被作為一個從犯受到懲罰。但是如果他們逃避了懲罰的話,天哪,想到子女之所以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是由自己促成的,還有誰會悔恨呢?
「好街坊,為了這些原因,我既然看出您的女兒如此討厭我的外甥,而您仍然想把我的外甥招為女婿,這份光榮,我只好謝絕了,儘管我對您的這番盛意永遠銘感不忘。」
「好啦,先生,」魏斯頓(像酒瓶塞子拔掉一樣,他的唾沫就從嘴裡飛出來)說,「你現在可不能再說我沒有好好聽完你講的話,接下來你也該聽我講講了。在這件事上,要是我有一個字答覆不出來,那麼我就同意不再提這門親事了。那好,首先我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這丫頭是不是我的?她是不是我養大的?請回答我這個問題。人們說,只有賢明的父親才了解自己的子女,這話一點也不假。但是我相信我對她最有權威,因為是我把她撫養成人的。我想你也一定承認我是她的爸爸吧。既然我是她的爸爸,我還不能去管教她嗎?我問你:我難道不能管我自己的孩子嗎?要是她別的方面都歸我管,那麼,這關乎她的終身大事,當然也該歸我管啦。那麼,在這件事情上,我一心想要的是什麼呢?我想要她為我做點什麼,給我些什麼嗎——恰恰相反,我只不過要她先把我的財產的一半分走,等我死後,把另一半也拿去。那麼,我做這一切為的是什麼呢?還不是為了叫她幸福?有些人說的話,我聽了真要發瘋。他們說,要是我自己想再娶一房,那她這麼哭哭啼啼,也還有情可原;現在的情況剛好相反,我已經明明白白地說了,要把田產的權利固定下來,這樣,即便我想再娶,也改變不了了,因為天底下不會再有任何女人肯嫁給我了。我這不是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嗎?還要我怎麼辦呢?我讓她萬劫不復!我寧願看到全世界的人都墮入地獄,也不願讓她傷著一根小指頭!真是,沃爾斯華綏先生,你得原諒我。可是剛才聽到你那麼說,我真的大吃一驚。不管你高興聽不高興聽,我可得說,我原來以為你還是有些頭腦的。」
沃爾斯華綏聽了最後這句指責的話,雖然有些生氣,但也只是笑了笑,那笑里並沒有摻雜任何惡意和輕蔑。即使他想這樣做,他也不會。沃爾斯華綏對愚蠢舉動發出的笑容的確能讓人想到天使對人類的荒唐行為的寬容態度。
現在卜利非要求允許他講幾句話,他說:「說到對這位年輕小姐使用什麼暴力,我是堅決反對的。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對任何人使用暴力,更不會對這樣一位小姐,無論她對我多麼無情,我對她將永遠保持最純潔、最真摯的感情。不過,我在書中讀到過這樣的話:很少有女人能經得起鍥而不捨的追求。那麼,憑著這樣一番鍥而不捨的追求,我為什麼不能希望哪一天獲得她的芳心呢?何況將來我大概再也沒有對手了。因為說到那位勛爵,承魏斯頓先生厚愛,他已經表示,比起他來,他還是傾向於選擇我。舅舅,您總不能不承認在這類事情上,做父母的至少有否定的權利吧。而且我聽索菲婭小姐本人不止一次這麼說過,做子女的在婚事上如果完全違背父母的意志,那是不可原諒的。此外,儘管她府上別的女眷對那位勛爵看法不錯,可是我發現小姐本人對他絕無垂青之意。是呀,這一點我太清楚了。我也明白現在在她心裡佔據最高位置的還是那個邪惡透頂的壞蛋。」
「不錯,不錯,就是這樣。」魏斯頓叫道。
「不過,一點也不錯,」卜利非說,「如果小姐知道他犯了殺人罪,即使法律會饒了他的命——」
「什麼?」魏斯頓喊道,「殺人罪!他犯了殺人罪嗎?有沒有希望看到他上絞刑架——嘿,嗒嗒嘀,嘀嘀嗒。」他一邊唱著,一邊滿屋子亂蹦起來。
「我的孩子,」沃爾斯華綏說,「你在愛情上遭到的絕望和不幸,使我心裡難過極了。我衷心地憐憫你,並願意用一切正當的辦法幫助你成功。」
「那正是我最大的願望,」卜利非大聲說,「我相信我親愛的舅舅不會把我想得那麼壞,以為我除了正當的辦法之外,還會接受別的什麼幫助。」
「你聽我說,」沃爾斯華綏說,「只要那位小姐不反對,你盡可以給她寫信,去拜訪她本人——可是絕不許存任何強制的念頭,禁閉或類似的辦法,是連想都不能想的。」
「好吧,好吧,」鄉紳叫道,「不使用那一類的辦法。我們就試一陣溫和的辦法好了,看看效果怎麼樣。要是那傢伙馬上被絞死,不再有人擋道就行了。嘀嘀嗒!我活這麼大歲數還沒有聽到過這麼好的消息——嘿!沒有一件事不順我的心——啊,親愛的沃爾斯華綏,務必請你同我到力士柱旅館吃飯去,我已經定下一整塊兒烤羊肩,還有豬排、雞和蛋汁。要是不叫上店老闆的話,就咱們兩位。因為我打發撒坡爾牧師替我去找煙草盒去了,我把它落在貝辛斯托克的一家客棧里了。那煙草盒是我的老朋友,跟了我二十多年,我無論如何不能沒有它。我可以告訴你,這個店老闆是個非常滑稽的傢伙,你一定會十分喜歡他的。」
沃爾斯華綏先生最終接受了這個邀請。過了一會兒,鄉紳就邊唱邊舞地跑開了,一心為不幸的瓊斯不久就會遭受的悲慘下場而高興。
鄉紳走後,沃爾斯華綏先生又帶著莊重的神情舊話重提。他對外甥說,他衷心希望外甥能剋制自己那強烈的感情。「我實在無法使你對這種感情抱什麼成功的幻想。認為憑鍥而不捨的追求就能克服一個女人對自己的憎惡,這的確是世俗謬見。有時候,冷漠也許可以在這種追求面前讓步,但是,一個情人靠鍥而不捨的追求所能克服的,通常只是對方的變化無常、謹小慎微和矯揉造作。有些不那麼痴情的女子,往往因為過分的輕浮,用故意延長男方追求的時間來滿足她們的虛榮心;她們甚至對自己很滿意的,並且已經下定決心(如果她們還有這麼一天的話)最後給出一些可憐的補償的男人,也是如此。但是,如果女方持的態度是牢不可破的憎惡,我恐怕時間只會增加這種憎惡的力量,而不是克服它。再說,親愛的外甥,我還有一層憂慮,說出來請你不要見怪。我擔心你對那位小姐的感情過於以她的美貌為目標,而那是不配稱作愛情的,而愛情才是美滿婚姻的唯一基礎。讚美、喜愛並渴望佔有一個美貌的女子,卻絲毫不管她對自己的感情如何,這恐怕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相信只有愛情才能產生愛情。至少我深信,去愛一個明明知道是憎惡自己的女人,那是違反人性的。因此,我的好孩子,請你仔細省察一番自己的內心,如果你覺察到有一絲一毫可懷疑的地方,那麼我相信你自己的道德和宗教都會迫使你把這種邪惡的情感從你的心裡驅除掉,你自己的良知也會使你做到這一點而不會感到絲毫的痛苦。」
讀者可能很容易就猜出卜利非是怎樣答覆這番話的。不過,如果猜不出來,我們現在也沒有工夫加以說明了,因為我們必須趕快來敘述更為重要的事,而且我們也不能再忍受同索菲婭的長久分離了。
[1]阿克泰翁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獵人。他因為窺視女神黛安娜入浴而被變為一隻母鹿,最後被他自己的獵犬咬死。事見奧維德《變形記》。
[2]民法博士會堂見第15卷第8章注。
第四章
索菲婭和她姑姑之間很不尋常的一幕哞哞叫的母牛犢和咩咩叫著的母羊羔,在草地上漫遊閑逛,十分安全,沒有人去算計它們。不錯,它們以後命中注定要成為人類的食物,但這種不受干擾的自在生活它們總可以先享受若干年。假如一隻肥碩的母鹿從森林裡跑了出來,想在野地里或叢林附近歇息一下,一旦被人發覺,整個教區立刻就會被驚動,每個人都會放出獵狗去追趕它。這時,一位好心的鄉紳出面把它保全下來,那也不過是為了留給他自己去享受。
我常常想,一位才能突出、家道殷實的上流女子一旦走出閨房,她的處境和那隻母鹿也差不多。全城立刻就騷動起來。人們從公園追到戲院,從宮廷追到社交場所,從社交場所又追到她的閨房,往往不出一個季度,她就會被這個或那個男人吞噬掉;因為如果她的朋友出來保護她,不讓她被某些人弄到手,那也不過是為了把她交給他們所選中的、往往比所有其他男人都更使她討厭的一個。可是這時候,其他成群結隊的女人卻安然無事、不受騷擾地遨遊於公園、戲院、歌劇院和社交場所,她們中間的大多數固然免不了將來被吞噬的命運,可是她們在很長時間內可以逍遙自在,不受誰的干擾或控制。
在所有造物的精華當中,再也沒有誰比可憐的索菲婭遭受更多的折磨。她的災難之星使她不僅遭受卜利非帶給她種種折磨,而且如今又為她招來一個追求者,看起來這個人給她帶來的折磨並不亞於卜利非。她姑姑儘管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她爸爸那麼粗暴,但對她的糾纏也和她爸爸一樣緊。
魏斯頓女士事先已經向索菲婭透露過這件事,所以等飯後僕人一退出去,她就通知侄女說,當天下午勛爵就要來拜訪,她本人要找機會儘早走開,好讓索菲婭和勛爵單獨會面。「您要是走開的話,姑姑,」索菲婭有些激動地回答說,「那麼我也儘早找機會走開,讓勛爵一個人待著。」「你說什麼,我的小姐?」她姑姑大聲說,「你父親把你監禁起來,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你解救出來。難道這就是你對我的報答嗎?」「姑姑,您是知道的,」索菲婭說,「爸爸把我關起來,是因為我不肯聽他的話嫁給一個我所厭惡的人。親愛的姑姑,您既然把我從災難中救出來,難道又要把我投進一場同樣折磨人的災難中嗎?」「那好,小姐,」魏斯頓女士回答說,「難道你認為費拉瑪勛爵和卜利非之間就沒有一點差別嗎?」「我認為差別不大,」索菲婭嚷道,「假如我非要受懲罰,非要嫁一個不可,那我寧願為了討我爸爸的歡心而犧牲自己。」「這麼說來,」她姑姑說,「對於是不是取得我的歡心,你是毫不在意的了。但是我也不會因此而動搖決心,我這樣做是出於更崇高的動機,是為了光耀咱們的門第,是為了抬高你的地位。難道你就沒有飛黃騰達的理想?難道你對你的大馬車上畫著貴族紋章就一點也不神往嗎?」「我用我的個人榮譽向您保證,」索菲婭答道,「我絕沒有這種想法。我的馬車上就是畫上個針墊,也一樣使我高興。」「別再提什麼榮譽了,」她姑姑嚷道,「這個詞從你這樣一個可憐蟲嘴裡說出來簡直太不相稱了。侄女,對不起,是你逼我說出這類字眼兒的。我實在不能忍受你那種不求上進的性格。在你身上找不到一滴魏斯頓家族的血。可是不管你自己的想法多麼卑賤、多麼猥瑣、多麼沒出息,你也不能歸罪於我。我決不能叫滿世界的人都埋怨,說是我慫恿你拒絕這門全英國最好的親事的。除了財產方面的好處外,論門第,人家也遠遠勝過咱們。任何家庭有這麼一位女婿,都一定會大增光彩。」「一點也不錯,」索菲婭說,「我這個人生來就有缺陷,沒有旁人所具備的靈敏感覺。世上一定有人具備能享受豪華排場的靈敏感覺,但是我沒有;不然的話,他們就絕不會無緣無故花那麼大力氣,那麼不顧一切地奪取在他們看來(在我也一樣)是微不足道的東西,而在得到后,也不會那麼興高采烈,那麼志得意滿。」
「話不能這樣說,話不能這樣說,小姐,」做姑姑的嚷道,「你生來和別人一樣具有那些感覺,不過,你想把我當作傻子,或者讓我在世人面前出乖露醜,你生來可沒有那樣足智多謀。所以我鄭重向你聲明,我相信你也明白我是多麼堅決,除非你答應今天下午會見爵爺,否則明天早晨我就親自把你交給你爸爸,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而且再也不見你一面了。」她講這段話,語氣斬釘截鐵,含著極大的怒氣。索菲婭聽後站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她眼裡的淚水奪眶而出,叫道:「姑姑,只要您高興,就隨便怎麼處置我吧。我是世上最可憐、最孤苦無助的人。要是我親愛的姑姑也把我拋棄,我可到哪兒去找保護人去呀。」「親愛的侄女,」她姑姑大聲說,「那位爵爺可以做你最好的保護人。如果你不是對瓊斯那個惡棍還戀戀不捨,沒有任何別的事情讓你拒絕這樣一位保護人的。」「姑姑,您冤枉了我了,」索菲婭說,「您給我看過那封信后,如果我曾經對他有過什麼好感的話,我為什麼還不把那些好感永遠拋棄掉呢?如果您還不放心,我願意為這件事鄭重發誓,讓天地做證,我永遠不再見他一面。」「可是孩子,親愛的孩子,」她姑姑說,「你要學得通情達理,你對同爵爺的這門婚事能想得出一點反對的理由嗎?」「我想我已經對您講過了,那個理由已經足夠了。」索菲婭回答道。「什麼事?」她姑姑大聲問道,「我不記得你對我講過什麼事。」「姑姑,」索菲婭說,「我確實對您講過的,他曾對我非禮,十分下流。」「孩子,」她姑姑說,「這我倒確實沒有聽說過,要不就是我沒有明白你的意思——你的『非禮』和『下流』究竟是指什麼?」「姑姑,」索菲婭說,「說實話,我簡直羞於說出口。他把我摟在懷裡,推倒在睡椅上,把手伸進我胸口,用嘴在我前胸上使勁兒地親,現在我的左邊胸脯上還有傷痕呢。」「這是真的嗎?」魏斯頓女士問道。「姑姑,確實是這樣的,」索菲婭回答說,「幸虧我爸爸進屋來。不然的話,天知道他還要干出什麼無禮的事來。」「這真叫我又吃驚又生氣,」她姑姑嚷道,「自從有了魏斯頓這個家族,咱們家還沒有一個女人遇到過這樣的事呢。如果哪個人敢對我這麼放肆,哪怕他是個王子,我也要把他的眼珠子摳出來。這不可能!索菲婭,你是為了叫我生氣才編出這些話來的。」「姑姑,」索菲婭說,「我希望您對我會看得更高一些,不至於認為我會對您說謊。憑良心說,我說的字字屬實。」「我要是在場的話,就非用刀子扎進他的心窩不可,」她姑姑說,「可是他事實上不會有什麼不光彩的企圖,這絕對不可能!他也不敢。另外,從他求婚這件事來看,也說明他沒有那種打算。他是正大光明來求婚的,而且提的條件也很慷慨。我也說不清楚了,這個時代對於放肆行為太縱容了。我認為,結婚之前男女只能離得遠遠的點點頭打招呼。過去,我也有過情人,而且就是不久以前的事。有好幾個男人追求我,儘管我不肯答應結婚,但也決不允許他哪怕有一點點的放肆行為。這是一種愚蠢的風氣,我是永遠也不會贊成的。男人要想吻我,至多只能吻吻我的臉頰,即便對丈夫,至多也只能讓他親親嘴唇。而且,萬一有一天我樂意嫁人的話,就是這一點我也不是一下就能忍受的。」「親愛的姑姑,」索菲婭說,「請您原諒我,我想說說自己的一點看法。您剛才承認自己有過好幾個情人,即便您不承認,世人也知道您曾經有過。您把所有這些人都拒之門外,其中,我相信至少有一個是貴族。」「親愛的索菲,」姑姑說,「這話不假。曾經有一個有爵位的人向我求過婚。」「那麼,這次您為什麼不允許我拒絕一個貴族求婚者呢?」索菲婭問道。「孩子,」她姑姑說,「那是不錯的,我的確拒絕過一個有爵位的求婚者,但是那門親事並不怎麼好,也就是說,並不像你現在遇到的這麼好。」「是的,姑姑,」索菲婭說,「不過,曾經有許多富有的人向您求過婚。這樣有利的親事,向您提過絕不止一次、兩次或者三次呀。」「我必須承認,確實是這樣的。」她說。「那麼,姑姑,」索菲婭接著說,「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再等一回呢?也許下一回會比這一回的強些。您現在年紀還輕,當然不會一遇上有錢,或者有爵位的求婚者,就立刻答應下來。我的年紀也還輕得很,當然更用不著絕望。」「唉,親愛的索菲呀,」她姑姑嚷道,「你可叫我怎麼說好呢?」「我只求您不要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至少今天晚上別這麼做。您要是答應我這一點,我願意服從您,如果您認為在發生了那件事後,我仍應在您的陪伴下接見他的話。」「那好吧,我答應你,」做姑姑的嚷道,「索菲,你知道我是疼愛你的,所以我什麼也不會拒絕你。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有多麼好說話,可是我並不總是這麼隨和的。以前,有人認為我很殘忍,我指的是那些男人。他們管我叫狠毒心腸的帕爾贊妮撒[1]。那時候窗戶玻璃上寫著《贈狠毒的帕爾贊妮撒》的詩文,我不知打碎過多少扇這樣的窗戶。索菲,我從來沒有像你這麼漂亮過,但是從前我還真有點像你。我現在稍微變了一點。正如西塞羅在他的書信集里說的,連邦國都要起變化,何況人的相貌呢。」魏斯頓女士就這樣不知疲倦地談她自己,談她征服的男人們,談她有多麼殘忍,談了差不多有半個鐘頭,一直談到那位勛爵光臨。這是一場乏味無聊的會見,其間魏斯頓女士始終沒有表示過要迴避,勛爵也自覺無趣,起身告辭了。他對魏斯頓女士不滿的程度和對她侄女不滿的程度是一樣的。索菲婭已經把她姑姑的脾氣變得柔軟多了,以至侄女所說的話,她無一不表示贊成,覺得對這樣一位性急的情人,的確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
就這樣,索菲婭運用恰到好處、絕不會有人責怪的恭維話,為自己贏得了些許安靜,或者說至少把一些使人難耐的時光熬過去了。現在,既然我們的女主人公比她長期以來所處的境遇要順利得多,我們就去照料一下瓊斯先生——他現在正處在我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悲慘的困境中。
[1]帕爾贊妮撒是英國作家羅傑·鮑伊爾(1621—1679)未完成的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的名字,是同時被兩個王子追求的美女。
第五章
米勒太太和內廷蓋爾先生到獄中探望瓊斯當沃爾斯華綏先生和他外甥一道去赴魏斯頓先生之約的時候,米勒太太就動身前往她女婿的住處去了,為的是把瓊斯遭遇了不幸的消息告訴他。可是內廷蓋爾早已從帕特里奇那裡得知這一消息(因為瓊斯從米勒太太家搬出去以後,內廷蓋爾就在自己的住處為他開了一個房間)。這位好心腸的太太看到她女兒正為瓊斯慘遭不幸而悲痛至極,就竭力勸慰了一番,然後就來到瓊斯被關押的牢房,而此時內廷蓋爾先生已經先她而至了。
一個在患難中的人,不論災難大小,只要有忠實的朋友對他表現出始終不渝的情誼,都會覺得無限的寬慰。如果這場災難只是暫時的,並且有被解救的可能,個中寬慰就足以補償他所遭受的痛苦。這種實例也並不像那些淺薄之徒和盲目的觀察者所說的那樣罕見寡聞。說實在的,缺乏同情心並不能被列為我們人類的一個普遍的毛病。使我們的性情遭受玷污的毒素是嫉妒。所以每當我們抬頭看見顯然比我們偉大、善良、聰明或者幸福的人,恐怕很少有人不或多或少帶些惡意的;而當我們俯瞰那些地位卑微或處境困苦的人時,往往可能產生足夠的同情和憐憫。老實說,根據我的觀察,在友誼方面出現的缺陷,大部分只是來自嫉妒。這真是萬惡之首,卻極少有人能完全避開它。不過,關於這個題目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再說下去難免會扯得太遠。
究竟是命運之神擔心瓊斯會在災難困苦的壓力之下沉淪,從而使它失去今後繼續折磨他的機會呢,抑或它真的對瓊斯不那麼苛刻了,放鬆了對他的迫害,所以把兩個忠實的朋友送到他面前——也許更難得的是,還給他送來一個忠實的僕人。儘管帕特里奇身上有許多缺點,但他並不缺乏忠誠。雖然因為恐懼,他不會替他的主人上絞刑架,但是世人無論拿什麼賄賂他,想要他背叛自己的主人,我相信都是不可能的。
正當瓊斯為朋友的到來而感到非常寬慰的時候,帕特里奇趕來送信說,儘管外科醫生斷定費茲帕特利先生已經沒有活下來的可能了,但事實上他仍然活著。瓊斯聽了這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內廷蓋爾對他說:「我親愛的湯姆,你何必為這個偶然事件這麼難過呢。無論這事後果如何,對你都沒有任何危險,你的良心絲毫也不必自責。那傢伙要是死掉了,你也不過是在自衛中要了一個流氓的命而已。法院在驗屍的時候一定會驗出這一點的。那時,就不難把你保釋出來了。當然還要走走審訊的形式,我想會有很多人樂意替你辯護的。」「好啦,好啦,瓊斯先生,」米勒太太說,「打起精神來吧。我知道您絕不會先動手打人的,這一點我也對沃爾斯華綏先生講過了。他一定得承認這一點,不然,我是不會罷休的。」
瓊斯神情莊重地回答道,無論他自己的命運如何,他總要為使一位同類流血而感到痛心,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但是,我還有一件最深切的不幸——噢,米勒太太,我失去了我在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一定是一位情人,」米勒太太說,「好啦,好啦,我對情況了解得比你想象的要多(因為帕特里奇把一切都對她講了),而且我聽到的比您現在知道的還要多。我敢說,情況比您設想的要好。要我押六個便士賭卜利非能得到那位小姐,我都不願意。」
「一點不錯,親愛的朋友,」瓊斯回答說,「您果然完全清楚我痛苦的原因。如果您知道事實經過,您就會承認我是沒有什麼希望了。我倒不怕來自卜利非的威脅,是我自己把自己毀了。」「不要絕望,」米勒太太回答說,「一個女人都能做些什麼,您是不了解的。無論如何,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都為您效勞。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我的女婿,親愛的內廷蓋爾先生知道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他對我說過,為了同一件事,他也欠您的情分。我現在親自去見見那位小姐好不好?您要我說什麼,我就對她說什麼。」
「您真是天地間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了,」瓊斯拉著她的手嚷道,「不要再說欠什麼情分的話了——不過,您既然這麼好心提到願意幫助我,有一件事我倒要求求您,您也許可以辦到。看來您是認得那位小姐的(您是怎麼知道這些情況的,我就不知道了),她確實是我心中最思念的人。如果您能設法把這個交給她,」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她,「您這番好意我將永遠銘記在心。」
「把它交給我吧,」米勒太太說,「要是在睡覺之前我沒有把這封信交到她手裡,就讓我今晚睡下就成長眠。放心吧,我的好小夥子,要學得聰明一些,從過去的糊塗行為里吸取教訓。我可以擔保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還等著看到您和這位世上最可愛的小姐成為幸福的一對呢,因為我聽人人都這麼說,這位小姐才貌雙全,無人能比。」
「太太,」瓊斯說,「請您相信我說的並不是處在困境的人通常說的那種客套話。在這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前,我就已經下定決心放棄那種我慢慢意識到既愚蠢又罪惡的生活。我不幸在您府上鬧過幾次亂子,使您不得安寧,我衷心向您道歉。儘管如此,我向您保證我並不是個自暴自棄、不可救藥的浪蕩漢。雖然我曾經冒冒失失地做了許多壞事,但我並不贊成這種人,今後我也不會再做任何足以令人們這樣指責我的事。」
米勒太太聽了瓊斯這樣表明決心,極為滿意。她說,她對瓊斯的誠意完全有信心。在接下來的談話中,這位好心的太太和內廷蓋爾先生儘力勸解情緒低沉的瓊斯,要他打起精神來。這一點他們做得很成功,等他們離開的時候,瓊斯看起來比他們初來時高興得多,也振作得多了。這主要是因為米勒太太慨然答應替他把那封信交給索菲婭。原來他已經絕望,覺得找不到辦法傳遞信件,因為黑喬治送來索菲婭那封信時曾對帕特里奇說,小姐嚴格禁止他帶回信,否則就去報告她父親。此外,瓊斯發現米勒太太這位好女人真是世上最可敬的人,她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竭力替自己辯護,他為此也感到十分高興。
米勒太太待了大約一個小時(內廷蓋爾比她來得早得多),他們就向瓊斯告別,答應不久再來看他。臨別時,米勒太太還對瓊斯說,她希望下次能帶來索菲婭給他的好消息,內廷蓋爾先生答應替他去探聽一下費茲帕特利先生的傷勢,並且訪問一下兩人打鬥時在場的目擊者。
米勒太太徑直尋訪索菲婭去了,我們現在就陪她一同前往。
第六章
米勒太太拜訪索菲婭
會見這小姐一點也不困難,因為眼下索菲婭和她姑姑的關係正處得相當融洽,她願意接見哪個來訪者都是被允許的。
其時索菲婭正在梳妝更衣,僕人來稟報說,樓下有位體面的女客求見。索菲婭既然對於同性客人沒有什麼可怕也沒有什麼可羞的,就立刻命人把米勒太太請進來了。
兩位素不相識的女人按應有的禮數行了見面禮,寒暄以後,索菲婭就說:「太太,我以前無緣拜識尊顏。」「是的,小姐,」米勒太太回答道,「請原諒我這麼冒昧地闖進來。不過您要是知道是什麼事促使我前來打擾的,我希望——」「請問,太太,您來這兒,有什麼貴幹?」索菲婭問,她心裡有些不安。「小姐,我想單獨和您談談。」米勒太太低聲回答說。「你先出去吧,貝蒂。」索菲婭說。
貝蒂離開之後,米勒太太就說:「小姐,一位十分不幸的年輕紳士讓我把這封信交給您。」索菲婭看到信封上寫的地址姓名,臉色立刻變了,她很熟悉那筆跡。她躊躇了一下,說道:「太太,從您的外表上看,我真想不到您到這兒來是為這樣一種事——這封信不管您是從哪裡帶來的,我都不會打開看的。對任何人無根無據地懷疑,都會讓我難過的,不過我的確完全不認識您。」
「小姐,要是您願意不這麼急躁的話,」米勒太太回答道,「我就向您說明我是誰,以及我是怎麼拿到這封信的。」「太太,我並沒有這樣的好奇心,我什麼都不想知道,」索菲婭嚷道,「不過,我堅決要求您把這封信交還原主。」
聽到這話,米勒太太雙膝跪下,用最熱烈感人的言辭向索菲婭哀求。索菲婭回答說:「太太,您對這個人如此關心,我感到非常奇怪。太太,我不會想——」「不,小姐,」米勒太太說,「除了事實之外,您什麼都不必想。我要把事實從頭到尾對您講,然後,您對我為什麼要關心他就不會感到奇怪了。這位青年人是世上最善良的人。」隨後,她就把安德森先生的那件事講了出來。說完,她就喊道:「小姐,這就是他的善行。但是我本人還受了他更深的恩,他救了我的孩子——」說到這兒,她流了一陣眼淚,又將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索菲婭,只把有傷她女兒名譽的細節略而不提。最後她說:「好了,請您評評看,小姐,對這樣仁慈、善良、慷慨的一位年輕人,我能報答得了嗎?他確實是人類當中最善良、最可敬的一位。」
在此之前,索菲婭臉上表情的變化是越來越難看的,只顯得過於蒼白,但是現在她臉上變得比硃砂還要紅,假如真有那麼一種紅色的話。她大聲說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您出於感恩所做的事情當然是無可指摘的。但是,我看了這封信,能對您的朋友有什麼好處呢?既然我已經決定永遠不——」米勒太太又央求起來,她請索菲婭原諒,這封信她實在不能再帶回去。「那麼,太太,」索菲婭說,「如果您非這樣做不可,我也沒有辦法——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您當然可以把信留在這兒。」索菲婭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或者說,她究竟有意思沒有,我不便斷言。不過米勒太太卻把這話理解為一個暗示,趕緊把信放在桌上,隨後就告辭而去。臨走的時候,她請求索菲婭允許她再來拜訪,對這個請求,索菲婭既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那封信在桌子上只放到不見米勒太太身影的時候,因為索菲婭就在那時候趕快把它打開來閱讀了。
這封信的內容對於瓊斯求得索菲婭的原諒和寬恕並沒有多大幫助,因為信里沒有別的,只是懺悔他自己一無可取,哀嘆自己的陷入絕望境地,同時剖心瀝血地表示要永遠忠實於索菲婭,生死不渝。他說,如果還有見到索菲婭的一天的話,他希望能當面向她表達並使她相信自己的忠誠。他還說,那時候他可以對寫給貝拉斯頓夫人那封信做出明白的解釋,至少能到這樣一種程度:即使不能使自己得到諒解,起碼也會得到她的同情。最後,他發誓說,他腦子裡絕對沒有起過跟貝拉斯頓夫人結婚的念頭。
儘管索菲婭非常仔細地把這封信讀了兩遍,但瓊斯到底是什麼意思,對她來說仍然是一個謎。她無論如何也設想不出足以替瓊斯開脫的理由。她的確仍舊生他的氣,不過,現在她的氣大部分都生到貝拉斯頓夫人身上去了,所以她那顆溫柔的心裡已經沒有多少生別人氣的餘地了。
而最不幸的是,貝拉斯頓夫人這天要到魏斯頓女士這裡來吃飯,事先約好飯後三個人一道去聽歌劇,然後去參加托馬斯·哈切特夫人的鼓會[1]。索菲婭很想把這幾項活動都推掉,但又不想得罪姑姑;而她對裝病等辦法又完全是外行,所以腦子裡從來沒有閃過這類念頭。因此,她就換好衣服,下了樓,準備應付這一天所有磨難和恐怖,事後證明這確實是她最不愉快的一天,因為貝拉斯頓夫人一有機會,就在彬彬有禮的態度的掩蓋下,非常狡猾地侮辱和傷害她,索菲婭由於心情不佳,精神萎靡不振,無力予以回擊,說實在的,即便在她心情好的時候,她對於鬥嘴那一套也只是稍通而已。
對可憐的索菲婭來說,另外一種不幸就是費拉瑪勛爵在場。她在歌劇院里碰到他,他又陪伴她去赴鼓會。儘管這兩個場合都是大庭廣眾,不容他有放肆的行為,而且在歌劇院里有音樂為索菲婭助興,在鼓會上有紙牌讓她消遣,但是有這個人在身邊,她總是很難感覺愉快的。女人的感覺里有一種很微妙的東西,當她們知道某個男人對她們有意,而她們卻無意於滿足他的心愿時,只要有那人在場,她們的心緒是安寧不下來的。
我們在這一章里曾兩次提到鼓會,我希望後世的讀者不要照這兒所用的含義來理解,因此儘管時間很緊迫,我們還是要暫停一刻,來說明它是怎樣一種娛樂活動,而我們只用一小會兒工夫就能把它描繪一下。
所謂鼓會,就是一群衣冠楚楚的男女聚會在一起進行社交活動,他們大部分都玩紙牌,其餘的人則什麼也不做。鼓會的女主人扮演客棧老闆娘的角色,儘管她不像老闆娘那樣總能撈到點油水,但也以賓客眾多而驕傲。
這種聚會枯燥乏味,要使它場面生動活潑,就需要有充沛的精力,所以我們總是聽到出入上流社會交際場所的人士抱怨精力不濟,這種抱怨也只有在他們那裡聽得到。我們可以想象索菲婭在這種無聊的聚會中是多麼難受。當她的內心裡沒有別的,只有深切的悲哀時,每一個思緒都帶著折磨人的凄慘時,要她強顏歡笑是多麼困難!
黑夜終於讓她回到枕邊。儘管我們擔心她不能安然入睡,但至少我們要讓她自己去消解愁緒。我們將繼續我們的歷史,此刻,似乎有竊竊私語告訴我們,我們已處在一些重大事件發生的前夜了。
[1]上流社會人士晚間在私人家中的聚會,盛行於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
第七章
沃爾斯華綏先生與米勒太太之間感人肺腑的一幕沃爾斯華綏先生赴宴歸來之後,米勒太太和他做了一次長談。她把瓊斯不幸丟失了離開家時鄉紳所贈給他的全部錢財,以及這筆損失給他帶來的困難境況,都講給鄉紳聽了。所有這些情況,都是忠實的傳話人帕特里奇毫無保留地報告給她的。隨後,她又解釋自己為什麼欠了瓊斯的情分,不過有關她女兒那段情節,她並沒有完全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儘管米勒太太對沃爾斯華綏先生是極為信任的,而且這件事不幸已經被超過半打的人知道了,秘密不大可能長久保守下去,但是她仍然不能親口把有關可憐的南茜的貞操的那些情況講出來,因此她小心翼翼地把這一段掩蓋起來,就好像她現在正面對一個法官,而她的女兒正因為殺害私生子的罪名而受審。
沃爾斯華綏先生說,天下很少有人能邪惡到連一點點善心都沒有的程度。「不過,儘管這個傢伙這麼壞,」他說,「我也不能否認您欠他情分這一點,因此,對您為他辯護這一層,我是可以諒解的;但是,我堅決要求您不再向我提起他的名字。我當初是在有了極為充分而且極為明顯的證據之後,才決定採取那樣的措施的,這一點您可以放心。」「可是先生,」她說,「我毫不懷疑,時間會讓一切事情都顯出其本質來。您終究有一天會相信,這個可憐的年輕人要比一些我不願指名道姓的人更配受您的寵愛。」
「太太,」沃爾斯華綏先生有點焦躁地嚷道,「我不許別人當著我的面指摘我的外甥。今後如果您再把這一類的話講出一個字來,我就立刻從這兒搬出去。我那個外甥是最值得敬重、心地最善良的人。我再對您說一遍,他長期以來替那個傢伙隱瞞最醜惡的行為,對這個人的友情已經超過了應有的限度,反倒讓人指摘他。最使我氣憤的是,那個可憐蟲竟然對這個好青年忘恩負義,因為,太太,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斷,他設下了一個陰謀,想奪取我對外甥的寵愛,最終要剝奪他的繼承權。」
「我敢擔保,先生,」米勒太太不免顯出一些畏懼之態,這樣答道(因為儘管沃爾斯華綏先生那甜美的笑容是最慈祥和藹的,但是他皺起眉頭時也是很嚴峻很可怕的),「凡是您稱讚賞識的人,我決不會說他的壞話。這種行為不合我的身份,特別在這位又是您的近親的情況下。不過,先生,您可不要以為我對那個可憐的人有好感而生我的氣,真的千萬別那樣。當然,現在我可以把他稱作可憐蟲了,但是從前提到他的時候,如果我的語氣里稍稍帶一些輕蔑,您都會生氣的。我曾經多少次聽到您稱他為您的兒子。我曾經多少次聽到您用一個慈愛的爸爸的愛撫口吻喋喋不休地向我談到他。先生,我甚至直到現在都不能忘掉您講到他時說他多麼俊秀,天資多麼高,品德多麼高尚,心地多麼善良和氣度多麼慷慨等十分疼他的話。先生,我確實沒法忘掉,因為我發現您講的那一切全是事實。因為我在自己的事情上都體驗出來了。那些美德保全了我一家人。先生,您別怪我流淚,您千萬別見怪。當我想到這個可憐的年輕人遭受的厄運,當我想到他已經失去您的恩寵,而我又知道他把您的恩寵看得比他的生命還要寶貴,我就不能不——不能不為他悲傷,他曾經為我盡過那麼多的力。即便您現在手裡舉著匕首準備刺進我的胸膛,我也仍然要替您曾經愛過的、我將永遠會愛的這個人所受的苦難而悲傷。」
沃爾斯華綏先生被這番話深深感動了,但是看起來他好像並不為此生氣。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握著米勒太太的手,很親切地說:「好啦,太太,咱們多考慮考慮令愛的事情吧。您為這樣一門對她有利的親事很高興,我不能說你不對。可是您要知道,這種好處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和她那位公公的和解才能享受到。我和老內廷蓋爾先生很熟悉,以前同他打過交道。我打算去拜訪他一下,想辦法在這件事上幫幫您。我相信他是一個精於世故的人。不過,既然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再說事情也生米煮成了熟飯,也許經人一勸,到一定時候他就能想通了。我可以答應您,我一定儘力而為。」
對於沃爾斯華綏先生這個友善而慷慨的建議,這位可憐的太太千恩萬謝,同時又禁不住借這個機會再一次表示對瓊斯的感激之情。她說:「就是因為有他四處奔走,我現在才有機會來麻煩您。」沃爾斯華綏溫和地把她的話打斷。以沃爾斯華綏這樣極善良的人,又加之米勒太太當前的舉動是出於一個崇高的道德動機,他是絕不會真的見怪。實際上,如果不是最近從卜利非那裡得來的消息重新燃起他對瓊斯舊日的怒火的話,說不定聽了米勒太太敘述的瓊斯這件善行義舉會使他的心腸稍稍軟一些的——瓊斯這些舉動,在無論心腸怎麼壞的人身上都不能說是出於惡意。
沃爾斯華綏先生和米勒太太談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到卜利非和另外一個人走進來才把他們的談話打斷。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律師道林先生。近來這個人成了卜利非跟前的大紅人,並且由他推薦,當了沃爾斯華綏先生的產業代理人。卜利非還把他推薦給了魏斯頓先生,那位鄉紳也答應只要一有職位空出來,就任用他。目前鄉紳在倫敦正好有一件有關抵押的事務,在沒有正式任用他之前,就先交他辦理了。
這一次,道林律師主要就是為這事來的倫敦。同時,他也乘這個機會替沃爾斯華綏先生辦理些錢財方面的事務,還有旁的一些事情一併向他彙報。所有這些事務都過於枯燥乏味,不值得佔用本書的篇幅。所以我們就向這位舅父、他的外甥和他們的律師告別,轉而照料一下別的事務。
第八章
包括多項事務
在回到瓊斯先生那兒之前,我們先來看看索菲婭的情形。
儘管就像我們在前邊所描述的,這位小姐用恭維的言辭把她姑姑吹拍得心花怒放,但是她卻一點也沒能使她姑姑對費拉瑪勛爵這門親事的熱情冷卻下來。現在,經貝拉斯頓夫人一煽動,她那熱情之火又燃燒起來。頭天晚上,貝拉斯頓夫人告訴她說,從索菲婭的舉止以及她對勛爵的態度上來看,她都覺得很滿意,因此需要趁熱打鐵,任何遷延都是危險的,唯一成功的辦法只有儘快促成婚事,不容索菲婭思索什麼,讓她在還不知怎麼回事時就表示同意。她說,在上流社會裡,有一半人的婚姻都是這麼促成的。這一點極有可能是真的。我料想,許許多多幸福伴侶婚後的相親相愛都得歸功於這種撮合。
貝拉斯頓夫人對費拉瑪勛爵也做了同樣的暗示。於是勛爵和魏斯頓女士兩人都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這個暗示。經勛爵請求,魏斯頓女士立刻就安排索菲婭第二天單獨和勛爵見面。這一決定是由魏斯頓女士通知給索菲婭的。這位做姑姑的用的是說一不二的、十分堅決的語氣,索菲婭把所能想到的託詞都說出來也毫無效果,最終只好表現出一位年輕小姐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順從態度,同意和勛爵大人見面。
既然這一類的談話不足怡人性情,請原諒我們就不去詳細敘述這次會見的經過了。談話中勛爵把自己對索菲婭的愛情是多麼純潔和熱烈表白了好半天,索菲婭卻一直紅著臉一聲不響。最後,她才大著膽子,用低微而顫抖的聲調說:「爵爺,您自己應該明白,您以前對我做出的事和您現在所說的並不是一致的。」「難道我就沒法彌補我的瘋狂行為了嗎?」他回答道,「我那次的行為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讓您相信強烈的愛情已經奪去了我的理智。」「爵爺,」索菲婭說,「您完全有能力向我證明您具有一種情意,那種情意我是很願意鼓勵,並且還會十分感激地領受的。」「小姐,您儘管說吧。」勛爵急不可耐地說。「爵爺,」索菲婭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扇子,說,「我想,您一定能明白您做出的這種虛情假意害得我心神不得安寧。」「小姐,您能夠如此殘忍,竟然說我對您的愛情是虛假的嗎?」他說。「爵爺,的確是這樣的,」索菲婭回答說,「對我們正在迫害的人口口聲聲表示愛情,那是一切虛假中最具有侮辱性的。您對我的這番追求對我來說是最殘酷的迫害;甚至在極其卑劣、不仁不義地利用我不幸的處境。」「最可愛、最可敬的美人哪,」他嚷叫起來,「不要指責我那麼卑鄙和不義吧,我心中唯一想到的是怎樣維護您的榮譽和利益。除了把我自己,我的貴族頭銜,我的財產以及擁有的一切全部獻給您之外,我沒有任何別的目的,別的希望,別的野心。」「爵爺,」她說,「我所埋怨的,正是您用財產和頭銜來利用我的不幸處境這一點,我的親戚們正是受了那些迷人的東西的誘惑,可是那些東西對我是不值什麼的。要是爵爺想得到我的感激,只有一個辦法。」「請原諒我,我的天神,」他說,「沒有什麼可感激的。凡是我能為您做的,都是您分內應得的,為您效勞也將使我感到極大的快樂。這裡談不上讓您感激什麼。」「一點不錯,爵爺,」索菲婭說,「您可以得到我的感激、我的尊重、我的好感,以及我所能祝禱的一切,而且您可以不費什麼事就得到它們,因為一位慷慨的、高尚的人是不難答應我這個請求的。因此,就請允許我懇求您,停止這永遠也不會有結果的追求吧。我懇求您這麼做是為了我自己,同時也是為了您。因為既然您是那樣高尚,想必不會以折磨一個不幸的女人為樂。我用自己的人格,用自己的靈魂向您發誓,不管您把我逼到怎樣絕望的地步,我也決不能——決不會同意的。那麼,如果大人非要堅持這樣做不可,除了使您自己不痛快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結果呢?」聽到這裡,勛爵長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這麼說,小姐,難道我就這麼不幸,竟然成為您所厭惡和蔑視的人了嗎?不然的話,請原諒,也許您是另有所愛吧?」說到這裡,他遲疑了一下。索菲婭有些激動地說:「爵爺,我沒有必要向您說明我這麼做的理由。您向我慷慨地提出優厚條件,我非常感激。我明白告訴您,那些東西既不是我應得的,也不是我所期望得到的。不過,爵爺,當我對您說我不能接受您所提議的這件事時,希望您不要堅持我必須講出理由。」對此,費拉瑪勛爵又回答了許多話,他的話我們不能完全理解,嚴格地說,這也許不都是因為含義不清或者語法使用不當。這段高調唱到末尾,他說,如果索菲婭事先已經和一位紳士訂了婚約,那麼無論他本人多麼痛苦,從人格上考慮他也必須將這個念頭了斷。可能是因為勛爵把「紳士」兩個字說得特別重了,不然的話,我們就無法解釋索菲婭對此表現出來的憤怒了。她的回答似乎對勛爵給予她的某種侮辱表達了嚴重的不滿。
她正把聲音提得比平時高一些說話的時候,魏斯頓女士走進房間,兩腮發紅,兩眼冒火。「爵爺,」她說,「您受到這樣的怠慢,我真是羞得無地自容。對您的惠然光臨,我敢擔保,我們全家人都是無比感激的;我也必須告訴你,魏斯頓小姐,家裡的人可都沒有想到你會這樣!」這時候,勛爵插言,替小姐說情,可是毫無作用。這位姑姑就這樣責罵下去,一直到索菲婭掏出手絹,倒在椅子上嗚嗚大哭。
接下來是魏斯頓女士和勛爵的交談,一直到勛爵告辭為止。勛爵一個勁兒地哀嘆,魏斯頓女士則堅決向勛爵保證,她侄女應該而且也一定得滿足他的願望。「一點不錯,爵爺,」她說,「這丫頭凈受了不通事理、愚蠢透頂的教育,這和她的家產和門第是很不相稱的。但是我不能不說,這一切都怪她的父親。這丫頭有鄉下人那種靦腆羞怯、怕見生人的糊塗想法。您儘管放心,爵爺,這裡面沒有別的原因,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擔保。我相信她的心地是明白的,我一定有辦法把她勸得通情達理。」
最後這幾句話是在索菲婭離開之後說的,索菲婭已經帶著以前從沒有過的憤怒的表情走出了房間。這時,勛爵再三向魏斯頓女士道謝,並連連表示他對索菲婭的強烈愛情是任何東西都不能壓制的。他還宣布他一定要堅持到底,在受到魏斯頓女士的極大鼓勵后,才告辭而去。
在敘述魏斯頓女士和索菲婭小姐之間將要進行的談話之前,應該提一提剛才發生的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也正是由於這個事故,魏斯頓女士才像剛才我們看到的那樣怒氣衝天地闖進屋來。
讀者要知道,現在在索菲婭身邊服侍的那個女僕是貝拉斯頓夫人推薦來的。這個女僕曾跟過夫人一些時候,專門伺候夫人梳洗打扮。她人很機警,夫人嚴令她密切監視索菲婭的一舉一動。不過,夫人的命令,說來很遺憾,是經由奧諾爾太太傳達的。那位阿姨如今很得夫人的寵愛,她對新主人的赤膽忠心早已使她把以前對索菲婭的一片深情厚誼完全抹殺了。
米勒太太走後,貝蒂(這就是那個女僕的名字)回到索菲婭身邊,看見小姐正聚精會神地讀著一封長信。小姐臉上流露出很明顯的激動神情本來已經足夠引起女僕的懷疑了,再加上貝蒂此外還有確鑿的證據:因為她偷聽了索菲婭和米勒太太之間的全部談話。
貝蒂把自己所見所聞的一切全部報告給魏斯頓女士。她因為這番忠誠的舉動,受到女主人的誇獎和一些酬報;而且她還得到命令:如果那個婦人再送信來,就帶她直接來見魏斯頓女士。
不幸得很,就在索菲婭和勛爵談話的時候,米勒太太又來了。貝蒂就遵照女主人的吩咐,直接把她領到這位女士跟前。魏斯頓女士既然對頭一天發生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就很容易騙那個可憐的婦人相信索菲婭已經招認出全部實情。就這樣,她就從米勒太太嘴裡把有關那封信和瓊斯的近況統統套出來了。
可憐的米勒太太真可以稱得上是單純樸實的化身。她是那種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的人。造物主在這種人身上既沒有賦予具有進攻性的欺騙手段,也沒有賦予他們防禦性的欺騙手段。因此,任何人只要想在他們身上實行欺詐,都可以讓他們上當。魏斯頓女士在把米勒太太所知道的一切(實際上也並不是很多,但足以引起這位姑姑的種種猜疑)全部榨乾擠凈以後,就把她打發走了,告訴她索菲婭絕對不會見她的,而且也不會寫回信,也不可能再收什麼信。這還不算完,米勒太太離開之前,魏斯頓女士還把她狠狠地教訓了一頓,說她所乾的是拉皮條的勾當——這個想法已經使她怒火中燒了。隨後,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那正在索菲婭和勛爵談話那個房間的隔壁,她聽到索菲婭正堅決地拒絕勛爵的求婚。於是那燃燒的怒火一下子爆發了,她就闖了進去,狂怒地責罵起她的侄女來。這些,還有勛爵告辭時的情景,我們剛剛描繪過。
費拉瑪勛爵剛走,魏斯頓女士就來到索菲婭跟前,用最刻薄的語言厲聲責罵她不該辜負自己對她的信任,竟然違背諾言跟那個人重新聯繫,而她前一天還剛剛莊嚴宣誓要永遠斷絕同那人的來往。索菲婭矢口否認,說她並沒有跟那人來往。「什麼?什麼?魏斯頓小姐!」她姑姑說,「你能否認昨天收到過一封信嗎?」「一封信,姑姑!」索菲婭感到有些吃驚,回答說。「重複我的話是沒有禮貌的行為,小姐,」她姑姑說,「我說的是一封信,而且我要你馬上拿給我看。」「姑姑,我是討厭撒謊的,」索菲婭說,「我確實收到過一封信,但是那絕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意願。而且,真可以說,是在沒有得到我的允許的情況下寫的。」「說得真好,小姐,」她姑姑嚷道,「僅僅為了承認收下了這封信,你就應該感到羞愧!不過,信在哪兒呢?我非要看一看不可。」
對於這個無法拒絕的要求,索菲婭猶豫了片刻,最後只好找了個託詞,說信不在她的口袋裡。這一點倒是實情。這下子她姑姑徹底失去了耐心,只簡短地問了一句她到底打不打算嫁給費拉瑪勛爵,索菲婭對此給了一個最堅決的否定答覆。魏斯頓女士隨即賭了一個咒,或者是說了一句很像是賭咒的話,聲稱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她交還到她父親手裡。
於是索菲婭就這樣同她姑姑理論起來:「姑姑,難道我非要被強迫嫁人不可嗎?姑姑,請您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您處在我的位置上,您該認為這是多麼殘忍哪。您的父母把自由完全給您自己,他們對您是多麼仁慈呀。我究竟犯了什麼過錯,使你們非要我放棄這份自由不可呢?在沒有得到我爸爸的同意,以及您的同意之前,我是決不嫁任何人的——如果我請求你們兩位同意我嫁給一個不合適的人,那時你們再硬逼我嫁給旁人也不晚哪!」「一個女孩子家,口袋裡裝著一封殺人犯寫來的信,」魏斯頓女士嚷叫道,「還要對我說這樣的話,我能聽得下去嗎?」「我老老實實地告訴您,」索菲婭回答說,「我並沒有拿這樣的信。再說,如果他真是個殺人犯的話,那麼很快他就不會再打擾你們了。」「好,魏斯頓小姐,」她姑姑說,「你談起他來,竟然用這種口氣,當著我的面就承認你對這個惡棍有感情!」「姑姑,」索菲婭說,「您的確把我的話曲解了,那聽起來簡直太奇怪了。」「確實不錯,魏斯頓小姐,」她姑姑嚷道,「你如此對待我,我不能再忍受了。你對我的這種態度都是跟你爸爸學來的。他叫你對我撒謊。他用他那套邪門歪道的教育方法把你完全毀了。謝天謝地,他現在可舒服了,讓他自食其果吧。我再對你宣布一次,明天一大早我就把你送回去。我要完全從戰場上撤退下來,從今以後就像那明智的普魯士國王一樣,完全保持中立。你們父女倆都太聰明了,不是我管得了的。請去把你的東西收拾好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得離開這裡了。」
索菲婭盡最大可能為自己申辯,但是她姑姑一概充耳不聞。既然沒有任何使魏斯頓女士回心轉意的希望,我們目前只好就讓她暫時保持著這樣的決心。
第九章
瓊斯先生在獄中的遭遇
瓊斯先生在監獄里,憂鬱愁悶,形單影隻,只有帕特里奇過來陪陪他,大約過了二十四個小時,內廷蓋爾才又一次出現。這倒不是說內廷蓋爾這位可敬的青年丟開不管或者忘掉了自己的朋友。實際上,他把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為瓊斯的事奔走。
經過訪查,他聽人說,在瓊斯和費茲帕特利之間發生不幸鬥毆的時候,只有一條兵艦上的一幫水手親眼看見,那時,他們的船正停泊在得特福德[1]。於是,他就趕緊跑到那裡去找那些水手。到了那裡,人家對他說,那些人全都上了岸。他接著四處尋找,終於在阿爾德斯蓋特[2]一家路邊小酒店裡看到兩名水手和另外一個人一起喝酒。
內廷蓋爾想和瓊斯本人單獨談一談(因為他進來的時候,帕特里奇正在屋裡)。帕特里奇一走開,內廷蓋爾就抓住瓊斯的手,嚷道:「好了,勇敢的朋友,聽到我下面要對你說的話,可不許你灰心喪氣——我很難過,我只能給你帶來壞消息,但是我認為我有責任讓你知道。」「我已經猜到那壞消息是什麼了,」瓊斯大聲說,「那位可憐的先生已經死了。」「但願他還沒死,」內廷蓋爾回答道,「今天早晨他還活著呢。不過,我也不會讓你抱過高的希望——從我得到的消息來看,恐怕他的傷勢是致命的。但是事情如果確實像你告訴我的那樣,那麼,無論後果怎樣,都由他去吧,你只要問心無愧就行了。不過,請原諒,親愛的湯姆,我還得懇求你把事情最壞的一方面告訴你的朋友們。要是你對我們有任何隱瞞的話,那隻能對你自己不利。」
「親愛的傑克,」瓊斯說,「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用這麼殘酷的懷疑來刺痛我的心呢?」「別著急,」內廷蓋爾嚷道,「我會把一切都對你講的。我費了很多功夫打聽,終於找到了親眼看見這場不幸事件的那兩個傢伙。遺憾的是,他們所談的經過並不像你談的那麼對你自己有利。」「那麼他們是怎麼說的呢?」瓊斯大聲說。「把他們說的話再說一遍我實在感到難過,因為我擔心結果對你會很不利。那兩個人說,他們站得太遠,沒有聽到你們說了些什麼;可是他們兩個一致說是你先動手的。」「那麼,我以靈魂起誓,」瓊斯回答說,「他們冤枉了我。不但是他先打的我,而且是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打的。這兩個混蛋受了什麼誘惑,要講這樣的謊話來害我呢?」「這我就猜不透了,」內廷蓋爾說,「如果你自己,還有我——你最親近的朋友,尚且想不出他們要陷害你的理由,那麼跟你毫無關係的法官又有什麼理由說他們兩個人的話不可信呢?我一連問了他們好幾遍,在場的另外那位先生也問了好幾遍。那個人是個海員,我相信他確實想站在你一邊,因為他一再懇求那兩個水手,要他們明白,他們的證詞關係到一個人的性命。他反覆詢問他們說的話準確不準確,他們回答說,完全屬實,並且表示情願宣誓做證。看在老天的分上,親愛的朋友,好好回憶回憶吧。如果事情真要像他們說的那樣,你得儘早想想怎樣才對自己有利。我可不是嚇唬你,但是我相信你知道法律是多麼不講情面。無論對方口頭上怎樣挑撥你,都是不能動手的。」「唉,我的朋友,」瓊斯嚷道,「像我這樣一個可憐蟲,還有什麼興趣去想呢?再說,既然背上了殺人犯的惡名,你以為我還願意活下去嗎?如果我有朋友(唉,可惜我沒有),我怎麼能有勇氣去請他們為一個被判犯有最惡的罪的人來說好話呢?請你相信,我不抱那樣的希望。但是我對那個無比優秀、卓越超絕的天國的主宰還是抱有一定的信心的,他一定會賜給我一切我應得的保護。」
隨後,瓊斯發了許多莊嚴、熱烈的誓言,宣布他最初講的全部是實情。
現在內廷蓋爾又不那麼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了,覺得還是應該信任朋友。這時,米勒太太來了,她頗為沮喪地講述了奔走的經過。瓊斯聽了之後,滿懷豪情地說:「好了,朋友,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對我都無所謂了,至少對我這條命無所謂了。如果上天的旨意是要用我這條命償還殺人的血債,我希望上天的仁愛總有一天會替我昭雪。但願上天至少相信一個臨死的人所說的話,還他人格上的清白。」
於是,在囚犯和他的朋友之間展開了非常凄慘的一幕,這種場景,我相信很少有讀者願意參與,也不會有多少人希望我詳細描述。因此我就略過這一段情節,徑直敘述獄卒進來報告瓊斯的消息:外面有一位女客想要和他談談,如果他有空閑的話。
瓊斯對此很感詫異。他說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會有什麼女人到這種地方來看他。不過,他也沒有理由拒絕和誰見面。米勒太太和內廷蓋爾先生立即告辭而去,瓊斯就吩咐獄卒把那位太太請進來。
瓊斯剛才聽說有女人來看他,已經覺得出乎意料,非常詫異了,現在看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沃特爾太太,他的驚詫更是不可形容!我們先把瓊斯撂在這驚詫中一會兒,騰出手來為讀者解開這個謎。可以想見讀者也一定為這位太太的到來而吃驚不小。
這位沃特爾太太是什麼人,讀者早已知之甚詳。她的身世讀者也一定完全知道。所以請讀者回想一下,這位太太從厄普頓動身時,是跟費茲帕特利先生以及另一位愛爾蘭紳士同乘一輛馬車,在兩位先生的陪伴下,去了巴斯。
那時,費茲帕特利先生身邊有個職位剛好空缺,也就是說,妻子這個職位空缺,因為原來擔任這一職務的那位太太新近辭職不幹了,或者至少可以說是擅離職守。所以,在路上,費茲帕特利先生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沃特爾太太,覺得她很適合補上這個缺。於是,一到巴斯,他就把這一職務委任給她,她也毫無顧忌地承擔下來了。在巴斯的全部時間裡,他們就一直以夫妻的名義住在一起,現在,又以夫妻的名義來到了京城。
究竟是因為費茲帕特利先生為人精明,在重新獲得寶物(對於收回寶物的前景,他目前只能抱一線希望)之前,絕不放棄手中現有的寶物呢,還是因為沃特爾太太擔任這個職務期間幹得很出色,以至費茲帕特利先生想把她立為正室,而像常常有的事那樣,讓他的妻子擔任副職,我不便斷言。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從沒有向沃特爾太太提過他的妻子,從來沒有把魏斯頓女士轉交給他那封信的事對她講過,也從來沒有暗示過他想把自己的妻子找回來,更沒有提到過瓊斯的名字。儘管他打定主意,一碰上瓊斯就跟他決鬥,但是他並不想效法那些謹慎持重的人,那些人認為在進行決鬥時,妻子、母親、姊妹或者有時甚至全家人,可以給予最可靠的幫助。因此,直到他在那家小酒店包紮好傷口被送回家來后,沃特爾太太才從他嘴裡聽到有關情況。
費茲帕特利先生從來都不善於把事情敘述得一清二楚,現在講得也許比平時更含糊一些。因此過了好一會兒沃特爾太太才明白在費茲帕特利先生身上留下這道傷疤的人,原來正是曾經在她心上留下傷疤的那位先生,她自己心上的傷疤雖然不是致命的,但扎得相當深,因此也相當大。不過,她一聽說瓊斯先生本人因為涉嫌殺人而被關進監牢,就找了一個機會把費茲帕特利先生交給他的護士,自己趕緊跑去看望那位征服者。
本來她是帶著輕鬆愉快的神情走進牢房的,但是她這份愉快在可憐的瓊斯那副愁容面前立刻被遏止了。瓊斯一看到沃特爾太太就大吃一驚,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對這個反應,沃特爾太太說:「我對您的吃驚並不感到奇怪。我相信您絕沒有想到我會來這裡,因為在這種地方,除了做妻子的,很少有別的女人來看望一位先生。瓊斯先生,這一點就足以讓您看明白,您對我有多麼大的吸引力了。說實話,咱們在厄普頓分手的時候,我絕沒想到咱們會在這種地方再見面。」「確實不錯,太太,」瓊斯說,「我不能不感激您這番好心,因為很少有人肯看望一個倒霉遭殃的人,尤其到這樣一個陰森森的地方。」「瓊斯先生,」她說,「我簡直沒法兒相信您就是我在厄普頓見到過的那個討人喜歡的小夥子了。唉,您的臉比世上任何一座地牢還要憂鬱陰沉。您究竟是怎麼了?」「太太,」瓊斯說,「我本以為您既然知道我在這兒,當然也就知道我被關在這兒的原因。」「啊,」她說,「不就是因為在決鬥中刺傷一個人嗎?」瓊斯對她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有些氣惱,他帶著極為悔恨的心情談到已經發生的事。沃特爾太太回答道:「啊,先生,既然您心裡這麼擔憂,我就叫您吃顆定心丸好了。那位先生並沒有死,而且我確信他也沒有死的危險。那個最先替他包紮傷口的外科醫生是個年輕小夥子,看來他是為了醫好傷可以增加自己的名望,就盡量把傷勢說得嚴重一些。可是後來讓皇家大夫看了,說,除非傷者發燒,否則沒有絲毫生命危險。而到現在他並沒有發燒的跡象。」瓊斯聽到這樣的消息,極為高興。沃特爾太太見此情景,又把自己的話肯定一番,最後說:「非常湊巧,我和那位受傷的人住在同一個寓所里,我已經見過他了。我可以對你保證,他沒有昧良心,他替您說了公道話。他說:不論這件事情的結果怎樣,反正是他自己先動手的,你沒有一點錯處。」
瓊斯對沃特爾帶給他的消息,表示十分寬慰。隨後,他又向沃特爾太太講了很多情節,這些其實沃特爾太太早就知道了,例如費茲帕特利先生是什麼人,以及他們之間的怨恨是怎樣引起的等等。還有一些事是這位太太所不知道的,例如手籠的來歷以及其他細節,只不過瓊斯隱瞞了索菲婭的名字。接著,瓊斯又為自己過去所做的種種愚蠢和放浪的行為表示了悔恨。他還說,那每一件行為都為他帶來惡果,如果以後他不吸取教訓,加以警惕,那就真的不可饒恕了。最後他向沃特爾太太保證,絕不再幹壞事,以免有更大的不幸落到他頭上。
沃特爾太太用嬉笑的態度,嘲弄他所說的話,說那是因為坐牢和情緒低沉造成的。她用魔鬼生病的俏皮話譏諷瓊斯,並且對他說,她深信不久他就可以獲得自由,仍然成為過去那樣朝氣蓬勃的小夥子。「那時候,」她說,「我相信您就會從現在如此不愉快而鬱結起來的內疚心情中平安地擺脫出來。」
她還講了許多這一類的話,有些話如果記下來,在部分讀者看來,也許無益於她的名譽。至於瓊斯所做的回答,別的讀者是否會嘲笑,我們也很難斷言。因此,我們就把他們兩人這次談話的其餘部分略而不記了,只說明他們的談話是在完全清白無邪的情況下結束的,就足夠了。對於這一層,瓊斯所感到的滿意程度比那位太太要大得多。因為瓊斯聽了她帶來的消息,喜不自禁,但沃特爾太太對瓊斯的懺悔並不怎麼感到高興;原先她剛來這裡時對瓊斯的看法,和現在離開他的時候的看法,已經大不相同了。
就這樣,內廷蓋爾先生報告的消息所引起的憂愁鬱悶,現在差不多完全消除了。然而米勒太太帶來的消息使他陷入的苦惱和沮喪,仍然在繼續著。米勒太太的敘述和索菲婭信上的話完全吻合,因此瓊斯毫不懷疑索菲婭已經把他在信里寫的內容全透露給她姑姑,並且已經下定決心要把他拋棄。這個念頭給他的折磨,只有命運為他預備的另一個消息可以相比。這消息,我將在下一卷的第二章里向讀者披露。
[1]得特福德是倫敦東南部的碼頭,位於泰晤士河南岸。
[2]阿爾德斯蓋特是倫敦中東部的一條街,在泰晤士河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