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湯姆·瓊斯 上》(6)
第五卷
比半年略長的時間內發生的事
第一章
談談文學作品中的「嚴肅」部分,以及談論這個問題的目的在我們這部篇幅較大的作品里,也許讀者閱讀起來最覺乏味的部分,正是作者寫起來最感費力的部分。放在每卷之前的這些短論大概就是這樣。但我們卻認為,這些短論對我們首創的這種文體是必不可少的。
至於為什麼我們這樣堅決地肯定它們是必不可少的,這裡沒有必要列舉出理由,只要說明一下我們立了這樣一條規矩,凡是散文體喜劇性史詩作品都必須遵守,就足夠了。時間和地點的嚴格一致[1],為詩體劇所必須具備,這一點現在已被人們公認,可是誰又曾問過,這原則是根據什麼理由建立的呢?為什麼一個劇本只能包含一天而不能包含兩天的事,這問題,從來沒有人向批評家問過。也沒有人問過,為什麼觀眾(假如他們也能像選民一樣免費旅行的話)只能跟著劇情跑到五英里以外,卻不能到五十英里以外呢?哪一位批評家曾經好好地解釋過,為什麼一位古代批評家[2]規定每齣戲必須是五幕,既不能超過,也不能減少呢?當今的批評家又有哪一位曾經試圖解釋一下,近代我國的劇評家動輒使用的「低級下流」這個詞到底有什麼含義?那些批評家就是利用這個詞輕而易舉地把舞台上的一切幽默詼諧一掃而空,使舞台變得和客廳一般乏味無聊。世人好像總是喜歡遵守這麼一條格言:Cuicunqueinartesuaperitocredendumest.[3]因為,如果沒有絲毫根據,一個人竟貿然地以權威自居,為某種藝術或科學訂立規矩,似乎是令人難以想象的。因此,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們就往往認為那些規矩從根本上說一定有其充分理由,只不過不幸我們見識淺薄,參不透其所含底蘊罷了。
現在的實際情況是,世人對批評家奉承得過了頭,把他們看得比實際上淵博深奧得多。批評家被這麼恭維之後,就放開膽量,獨斷專行,儼然以大師自居,為作家們訂立種種法則,其實這些法則都是從過去的作家那裡繼承來的。
如果以正確的眼光來看,批評家只不過是一些書記員,他們的職責不過是把大法官所制定出來的規章法則抄寫下來。那些大法官的確才華豐沛,因而成為他們所主持的各門學科的立法者。古代批評家就立志擔任書記員的職務。他們做出的判決都是法官決定的傳達,沒有法官的決定,他們絕不敢妄置一詞。
但是日久天長,加之經過愚昧無知時期,書記員逐漸竊取了法官的權力,篡奪了他的主人的權威。於是,寫作的法則就不再建立在作家們的創作實踐上,而以批評家所發誥諭為準了。書記員變成了立法者。當初那些只司抄寫的胥吏,如今變成了說一不二的法律制定者。
因而就產生一種顯而易見,並且也許還得說是不可避免的錯誤:這些批評家才疏學淺,很容易把簡單膚淺的形式當作實質內容。他們的作風,就像那些一味死摳法典的字句而不領會其精神的法官一樣,把大作家也許是毫不經意、信手拈來的一點東西當作主要論點,要求後世的作家們一律奉為圭臬。時光的流逝和人們的愚昧,本是欺騙蒙蔽的兩大支柱,它們又助紂為虐,維護了這些批評家所篡奪的權威;於是就有了一大堆如何寫好作品的規則,儘管這些規則不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際生活中都找不到絲毫的根據,而且一般來說所能起到的只是抑制和束縛天才的作用。就像在關於舞蹈藝術的許多出色的論文中,如果立下這麼一條必須遵守的規則:舞蹈者腳上必須戴上腳鐐,那麼舞蹈大師也無從施展其技巧了。
因此,為了免於受指責,說我們只根據ipsedixit[4]的權威,為後代制定法則。說實在的,我們對這種權威並不十分敬重,所以我們就不再斤斤計較上面說的那種權力應該歸誰,我們就直白地向讀者說明我們為什麼要在本書中穿插這些旁枝斜杈的短論。
在這裡,我們有必要為知識開闢新的領地,即便前人已經發現這塊領地,就我們記憶所及,自古至今卻還沒有哪位作家進行過開發。這領地並非別的,乃是對比手法。它貫穿於宇宙萬物之中,並且可能在我們形成對於美的概念方面,也起過很大作用,無論是形式之美,還是天然之美。因為任何事物的美和超絕之處,除了其反面,還有什麼能使它彰顯出來?好比白晝和夏天之美,正由於黑夜和冬天的可怕才顯示出來。假如有可能讓一個人只看到白晝和夏天,那麼我相信,他對它們的美的概念必然很不完整。
不過我們不必這麼一本正經了。難道這一點還值得懷疑嗎?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在一個沒有見過其他類型的女人的男子眼裡,必然失去所有魅力。所以,婦女們對這一點似乎特別敏感,她們總是煞費苦心地尋找陪襯,而且她們甚至不惜拿自己當陪襯。我曾經注意到(特別是在巴斯),她們在上午總是盡量顯得很難看,為的是好襯托晚上她們所要展示的美。
絕大多數的藝術家,都懂得這個訣竅,並且付諸實踐,儘管他們之中也許很少有人研究過這個理論。珠寶商人懂得,最精美的寶石也需要墊上底箔作襯;畫家們也往往運用人物相互映襯的辦法博得極大的讚賞。
我們這一行里出了一位偉大的天才,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我無論如何不能把他放在任何一類普通的藝術家行列中,因為他有資格列為:用自己創造的藝術豐富了人生者。[5]我這兒指的是創造英國啞劇[6]這一最為絕妙的娛樂形式的人。
這種怡悅性情的玩意兒,由兩個部分組成,其創始人用「嚴肅」和「詼諧」這兩個名詞來區別。在嚴肅部分里,展示一些異教的神和英雄,歷來觀眾在舞台上看到的沒有比這更蹩腳、更枯燥乏味的角色了。但是這種枯燥乏味是故意做出來的(很少人懂得箇中奧妙),為的是把戲里的詼諧部分襯托得更明顯,以便使丑角把他那套把戲搞得更精彩。
用這樣的辦法來使用神和英雄這些正角,也許未免有失尊重,可是不管怎麼說這種安排總是獨具匠心,而且還真能起到好的效果。如果我們不用嚴肅和詼諧這兩個詞,而換用「較為枯燥」和「極為枯燥」,那麼這種巧妙手法的作用就能更為清楚地顯露出來。因為,毫無疑問,所謂啞劇里的詼諧部分,比向來舞台上任何錶演都要枯燥一些,也只有在這種枯燥部分的對照之下,才能使詼諧部分顯現出來。說實在的,那些神和英雄嚴肅到叫人不能忍受,所以丑角總是很受歡迎(丑角——哈勒昆[7],英國叫這個名字的紳士和其法國同行沒有任何關係,比起法國丑角來,英國丑角的性情要嚴肅得多),因為丑角可以使觀眾擺脫那些更為枯燥的角色。
聰明的作家一向使用這種對比的手法,效果極好。荷馬使用這種手法,竟然受到賀拉斯的指責,起初使我很感詫異,可是在接下來的一行詩里,賀拉斯就自相矛盾起來了:當然,大詩人荷馬打瞌睡,我也不能忍受;但是篇幅太長,瞌睡襲來,本屬人情之常。[8]有的人也許會認為,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會真的進入夢鄉,我們在這兒可不能這麼理解這句詩。的確,有的讀者很容易抵抗不住瞌睡的侵襲,但是一個作家,即使在寫像歐爾德米克遜[9]寫的那樣冗長的作品時,也會興緻勃勃地自我欣賞,毫無倦意的。正像蒲伯先生所說的:他自己雙目炯炯,為的是讓讀者睡眼矇矓。[10]實際上,那些引人入睡的部分正是一些嚴肅的場面,是作者故意用巧妙的手段穿插進去,以便與其餘部分形成對照,達到襯托的效果的。這也是不久前故去的一位詼諧作家[11]的一段話的真意所在,他告訴公眾說,他的作品中,凡是讀者感到沉悶的地方,就正是他匠心獨運、巧妙安排之所在。
願讀者根據這種高見,或者不如說,根據這種愚見,來品評這些卷首短論吧。讀者聽完了這段說明之後,如果認為在這部歷史的其他部分中,所謂嚴肅的東西也夠多的了,那就不妨把這些我們已事先聲明是故意寫得枯燥乏味的短論一徑跳過去,此後每卷都直接從第二章讀起好啦。
[1]指的是古典悲劇的「三一律」,要求地點(同一地點)、時間(在一晝夜之內)和劇情(不離題)一致。
[2]指賀拉斯,他的這個論點見《詩藝》。
[3]拉丁文,意思是:精於此道者,不論何人,吾信其言。出自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前70—前19)的史詩《伊尼特》第4篇。
[4]拉丁文,意思是:他大師本人所說。
[5]引自維吉爾的《伊尼特》第6篇。
[6]啞劇原是古羅馬的一種戲劇形式。18世紀初約翰·里奇(1692—1761)將之引進英國,並自演其中的主角「哈勒昆」,因此里奇被稱為英國啞劇之父。
[7]在啞劇的後半部里,「哈勒昆」和其他幾個角色組成喜劇情節,形式活潑,很受觀眾歡迎。
[8]引自賀拉斯的《詩藝》。
[9]歐爾德米克遜(1673—1742),英國歷史學家、詩人,-作品一般冗長乏味,成為蒲伯的諷刺對象之一。
[10]引自蒲伯的諷刺詩《群愚史詩》第1卷第93至94行。
[11]指理查德·斯梯爾,語見《閑話報》第38期(1709年1月7日)上所載他的隨筆。
第二章
瓊斯先生卧病期間接待許多朋友來訪;用細膩的筆觸將肉眼難以覺察的愛情描繪一番湯姆·瓊斯卧床養傷期間,有不少人前來問候,儘管其中有些人他並不十分喜歡見到。沃爾斯華綏先生幾乎每天都來看望他。雖然他憐憫湯姆所遭受的痛苦,並且對引起這些痛苦的俠行義舉大加讚賞,但是他還是覺得應該利用湯姆養傷的機會,好好勸導他一番,讓他對自己的不良行為有個清醒的認識。因為人在病中,心性由於創痛而變得柔和,同時,面對死亡的威脅,人的注意力就不會為尋歡作樂的擾人的情慾所糾纏了。這時候對他進行勸善戒惡的教導,是最恰當不過的。
因此,每當這位善人單獨和湯姆在一起,特別是當這個年輕人心神完全平靜的時候,沃爾斯華綏先生總是提醒他反省一下往日的不端行為,不過他這麼說的時候,態度極其親切和藹,而且說,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他日後多加小心。他要湯姆相信,湯姆今後的幸福全看他能不能完全改正錯誤;只要他今後不再失掉義父對他的好感,他還是極有希望從義父那裡得到寵愛的。至於過去的一切,沃爾斯華綏先生說,可以一筆勾銷,不再計較了。因此他勸湯姆要好好利用這次意外事件,把它看作是上天降下來的災禍,來警誡開導自己,向世人證明,自己能夠因此走上改過自新的道路。
斯威康也來得相當頻繁,而且他把病榻看作鞭策訓導的適宜場所。不過,他的訓導方式比沃爾斯華綏先生的要嚴厲得多。他告訴他的門徒,應該把折斷胳膊看作上帝對他的惡行的懲罰;應該每天都跪下來,衷心感謝上帝只讓他折斷了胳膊,而沒有折斷脖子。脖子所以沒有折斷,他說,大概是暫時保留起來,將來準會也折斷的,那個時候,也許不會太遠了。斯威康還說,他常常納悶兒,為什麼上帝的懲罰沒有早早落在瓊斯身上,但從現在這件事上看來,上帝的懲罰雖然來得慢,倒還是準確無誤的。因此,他勸湯姆要相信,日後還有更大的災難在等待著他,只要他再有罪過,災難就一定會像這一次一樣,突然降臨。「要想避免災難,」他說,「只有靠真誠徹底的懺悔。」但是他又說,像湯姆這樣年紀輕輕就甘心墮落、自暴自棄的人,心靈恐怕早已徹底敗壞了,懺悔也沒什麼用。「然而,」他說,「儘管我早已料到一切的勸導都是枉然,但勸你悔過是我的職責。我不過使我的靈魂得到解脫就是了。儘管我極為關心你,又眼睜睜地看著你在這個世界上必然走向災難和毀滅,而到了另一個世界又必然會受到下地獄的懲罰,可是我捫心自問,對你不曾疏忽。這樣我就不會因為沒有盡職而於心不安了。」
斯塊爾所說的是完全不同的調門。折斷一根骨頭這種小事,在聰明人眼裡是不值得計較的。只要想一想,這類不幸事故,即便最明哲的人也能碰上,而且毫無疑問是為了全人類的幸福,我們就可以對之不以為意,心安理得。把這種與道德上的適當性沒有關聯的事說成是惡行,只不過是濫用詞語,因為這裡根本不缺少道德上的適當性,這種事故最壞的結果無非是疼痛罷了,而疼痛是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還說了許多從圖利的《圖斯庫盧姆論辯集》[1]第二卷和偉大的夏弗茨伯里勛爵[2]的著作里引來的話。他宣講這些話時非常激昂,以致有一天他不幸咬破了自己的舌頭;這一咬相當厲害,不但使他的高談闊論就此中斷,而且使他十分憤激,竟至於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兩聲。而且更糟糕的是,當時斯威康也在場,他一向把斯塊爾這些言論視為異端邪說,這下子正給了他一個報復的機會。他乘機批了斯塊爾幾句,而且還帶著惡意的嘲笑。那位哲學家聽了,氣得昏天黑地(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因為他咬破舌頭,本來已經很懊惱,怎容得如此火上澆油。他既然不能用舌頭來發泄怒火,就找到了更兇猛的手段來報復;幸虧這時候醫生在座,他不顧自己的利益,起而阻攔,才維持住和平的局面。
卜利非先生不常來看望他的朋友瓊斯,即便來也從不單獨一個人來。但這位值得尊敬的年輕人口頭上對瓊斯還是表示了十分關心,對其不幸表示十分擔憂的。不過,他仍然極其小心謹慎地避免和瓊斯有親密的往來,因為,就像他時常所暗示的,他怕這種交往會玷污了他那謹慎穩重的品格。所羅門那句不可與惡人交往的箴言,早已是他的口頭禪了。他對瓊斯的議論,不像斯威康那麼刻薄,因為他總是表示他對湯姆的改邪歸正抱著一線希望。他說,這個人,只要他還沒有到了自暴自棄、不可救藥的地步,他舅父那無與倫比的仁慈就一定能在他身上起到改過自新的作用。不過,在這番話后他又說道,要是瓊斯先生以後再惹是生非,他就不能替他說半句好話了。
至於鄉紳魏斯頓,他幾乎寸步不離病房,除非他去打獵或者飲酒。有時候,他甚至到病房裡喝酒,要是沒有人竭力阻攔,他還強逼著瓊斯同享這種樂趣。這位好鄉紳誇起酒能醫治百病的奇效來,比江湖上賣假藥的吹噓萬應靈丹還要不著邊際。他說,酒這種東西,比藥鋪里所有的葯都更有奇效。不過,經過多次苦苦懇求,他總算同意不勸瓊斯使用這種靈藥了。可是要想勸阻他早晨出去打獵時別在病人窗下吹號角(就像情人在姑娘窗下彈唱一樣),那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不論走到哪裡,魏斯頓總是先嚷叫一聲「呼啦」,去看望瓊斯時他也改不了這個習慣,絲毫不考慮病人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這種大聲吵鬧的習慣里並不含什麼惡意,對任何人都沒有影響,而且對瓊斯來說,也不是壞事。等到他一能坐起來,鄉紳就帶著索菲婭來問候他,這樣他就能和索菲婭在一起了。這對他來說真是一個極好的補償,使他大喜過望。而且,過不多久,瓊斯就能坐在琴旁聽索菲婭彈奏了。索菲婭總是高高興興地一口氣彈上幾個鐘頭,那美妙的樂曲使瓊斯心蕩神馳,一直到鄉紳認為應該打斷她,並堅持要她彈《國王老西蒙爵士》和其他他喜愛的樂曲為止。
儘管索菲婭十分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可是她仍然時不時地難免泄露出一些心事來,因為愛情在這一點上和疾病有類似之處,從一個地方找不到出路,就會從另一個地方爆發出來。因此,她嘴裡不說的那些事,都通過她的眼睛、她的面頰上的紅暈以及許許多多自己不在意的小動作表現出來。
有一天索菲婭正在彈琴,瓊斯在一旁傾聽。鄉紳走進來,大聲嚷道:「嘿,湯姆,我為了你,在樓下跟斯威康牧師那個呆鳥幹了一仗。他當著我的面對沃爾斯華綏說,折斷胳膊是上帝對你的懲罰。我說,那怎麼會是懲罰呢?難道他不是為了保護一個年輕姑娘才受傷的嗎?懲罰!純粹是胡說八道!哼,這孩子要是以後再也不鬧出什麼亂子,全國隨便哪個牧師也沒有他升天堂升得快!這件事他應該覺得是光榮,沒有什麼可感到丟臉的。」瓊斯說:「先生,這件事我既不應該引以為榮,也談不上什麼丟臉。不過,要是我真的救了魏斯頓小姐的話,我將永遠認為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鄉紳說:「這傢伙還為這件事在沃爾斯華綏面前說你的壞話!要不是牧師身上穿著那套衣服,我不把他狠揍一頓,我就不姓魏斯頓了。孩子,我太喜歡你了。要是有什麼能替你儘力的地方我沒有儘力,就叫我不得好死。明天早晨你到我的馬棚里吧,除了『騎士』和『斯羅奇小姐』這兩匹,隨你挑一匹騎去吧。」瓊斯對鄉紳表示了感謝,但沒有接受他這番贈予。「那麼就把索菲婭騎的那匹栗色馬牽走好了,」鄉紳說,「那是我花了五十個金幣買下的,到今年青草長齊的季節就滿六歲了。」瓊斯激動地大聲說:「哪怕值一千個金幣,我也寧願拿它去喂狗!」魏斯頓說:「嗬!嗬!怎麼啦?就為它摔傷了你的胳膊?要忘記,要寬恕!要是生一個不會說話的畜生的氣,那還成什麼男子漢哪!」說到這裡,索菲婭插話了,她請父親聽她彈琴,這樣的請求老先生是從來不會拒絕的;談話就這樣結束了。
在這段談話進行的時候,索菲婭臉上不止一次變了顏色。瓊斯如此痛恨那匹馬,箇中原因,索菲婭的看法可能和她父親的不同。這時候,她的心情顯得很不平靜,而且把琴彈得也很糟糕,要不是魏斯頓先生很快打起瞌睡,他一定會覺察出來的。但是瓊斯是足夠清醒的。他不但眼睛看得清楚,而且耳朵也聽得分明,所以他多少覺察到一些。再加上讀者也許還記得的以前發生的一些情節,就使瓊斯經過一番思量回味之後,確信索菲婭那溫柔的胸懷裡並不是平靜的。許多年輕的紳士一定會很感納悶兒,為什麼湯姆沒有在早些時候得出這樣的結論?說實話,是因為他對自己過於缺乏信心,所以沒有回應小姐對他表露的情感。這種誤會只有依靠時下流行的幼年城市教育來矯正和彌補。
當瓊斯完全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心裡就波浪起伏了。像他這樣年紀的人,如果品格沒有他這麼堅定的話,很可能會因此帶來極為危險的後果。他真正懂得索菲婭的價值。他非常喜歡她的容貌,也欽佩她的才智,並且深愛她的善良。實際上,他從來沒有起過佔有索菲婭的念頭,也從沒有哪怕稍稍放任自己去懷有這種念頭,因此他對索菲婭的愛慕之情一向要比他本人所意識到的強烈得多。此時,他的內心對一切的隱秘恍然大悟了,與此同時,他也確信,他所崇拜的那個人對他也一往情深。
[1]圖利即西塞羅(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辯論家和哲學家。《圖斯庫盧姆論辯集》共5卷,是一部關於倫理和哲學的著作,主要闡述斯多噶派哲學思想。第2卷的題目是《痛苦是罪惡嗎?》。圖斯庫盧姆是西塞羅的別墅所在的城市。
[2]夏弗茨伯里勛爵(1671—1713),英國哲學家。在倫理學方面,喜歡斯多噶派和柏拉圖學說。
第三章
本章所敘之事在一切全無心肝的人看來只不過是庸人自擾讀者也許能料想到,此時此刻瓊斯的內心裡一定充滿了甜蜜和美妙的感覺,這感覺使他的心情歡快而寧靜,而不會引起我們前面說過的那些危險的後果。但是,實際上,無論這種感覺是多麼甜美,它初次出現時總是令人心緒紊亂,而極少使人陶醉的。加之在當前的情況下,還有某些情節使他這種感覺摻雜了苦味。這種苦味和甜美之感混合起來就產生一種甜中帶苦的東西。恰如甜中帶苦的食品不合人們的胃口,甜中帶苦的感覺對於心靈也是有害無益的。
因為,首先,儘管湯姆根據自己對索菲婭的觀察,有充分理由相信對方對他產生了好感,但他懷疑對方會不會是把同情,或者充其量是尊敬,誤當作那種更為強烈的感情了。他絕不會很樂觀地相信索菲婭對他已經有了情意,就像已經播種下的植物,只需加以必要的鼓勵和培植,就會得到他所期望的收穫。而且,就算他的幸福在女兒這方面暢通無阻,他確信從父親那方面來的阻力一定不小。因為,魏斯頓雖然在遊樂方面是個地地道道的土鄉紳,但在有關財產這方面,他卻非常老於世故。他非常疼愛自己的獨生女,每當酒興大發的時候,他就會說,他最大的快樂是看到索菲婭嫁給他們那個郡里最富有的人。瓊斯呢,並不是那麼一個自滿自大、愚昧無知的浮華子弟,竟至於從魏斯頓對他說過的一些器重的話里,生出希望,要鄉紳把那種提高女兒地位的念頭拋在腦後。他很明白,財產,即便不是唯一的條件,通常也是最主要的條件,連最賢明的父母也要掂量的。友誼當然會促使我們熱切關懷旁人的利益,但它對於滿足朋友在個人感情上的需要,總是十分冷淡的。實際上,要想體會這種感情上給人帶來的幸福,一個人必須自己具有那種感情。既然瓊斯現在不可能得到索菲婭父親的同意,他就想,假如不得到鄉紳的允許就做出努力去獲得感情上的滿足,從而使魏斯頓先生一生中的重大目標不能實現,那就把魏斯頓先生對自己的熱情招待恩將仇報了,而且也太對不起鄉紳平時不斷給予他的那些小恩小惠了(儘管給這些恩惠時鄉紳態度粗暴了一些)。想到這些後果,瓊斯已經覺得自己的行為可鄙,因而戰慄畏懼。再一想到沃爾斯華綏先生,他就更加懼怕萬分。沃爾斯華綏先生對他的恩情已勝過親生父親,自己對他老人家只盡做兒子的孝道是遠遠不夠的。他深知那位善良的人最痛恨卑鄙和背信棄義的行為,哪個人要是稍稍向這個方面做一點點試探,那這個人在沃爾斯華綏先生眼裡就永遠是一個可憎的目標,這個人的名字在他的耳朵里就永遠是令人厭惡的聲音。無論湯姆成功的願望多麼迫切,眼前這些無法克服的困難都足以使他生出絕望之心,何況他的願望還為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憐憫所束縛。可愛的莫莉的身影這時突然間闖進他的心頭。湯姆在她的擁抱中曾發誓,對她永遠忠貞不渝;莫莉也經常賭咒發誓,如果湯姆離開了她,她也絕不再活下去。此刻,湯姆眼前出現一幕幕可怕的場景:莫莉以最可怕的姿勢死去,他甚至還想到可能去賣淫而遭受的種種折磨,而他對莫莉始亂終棄,是要負雙重責任的。湯姆很清楚莫莉所有的鄰居,甚至她的親姊妹都是仇恨她的,她們時刻準備著把她撕成碎片。說實在的,他不但為莫莉招來恥辱,而且為她招來了嫉妒,或者可以說是因為嫉妒而招來了恥辱,因為許多女人在罵她是婊子的同時,還嫉妒她有這樣的情人和那些講究的衣服,她們巴不得也能用同樣的代價換來。湯姆預想到,如果他拋棄了這個可憐的姑娘,毀滅一定會不可避免地降臨她的頭上。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內心深處就感到刺痛。他一向認為,一個人的貧窮和苦難並不給予其他任何人隨便加深其痛苦和不幸的權利。莫莉出身貧寒並沒有使她的遭遇在湯姆眼中顯得微不足道,也不能用來辯護甚或減輕他使她遭受痛苦的罪過。但是我為何還要為他辯護呢?湯姆自己內心裡就不允許他毀掉一個他認為愛著他,並且為了愛他而犧牲自己的貞操的人。他那顆善良的心正為莫莉控訴著——不是作為一個冷漠的唯利是圖的律師,而是作為參與其事、與自己痛癢相關的辯護者;他的心分擔著自己所加給對方的一切痛苦。
這位善辯的律師把可憐的莫莉可能有的一切受苦受難的情況都描繪得足以引起瓊斯同情之後,又巧妙地傳喚來另外一種情感,用青春、健康和美貌等令人愛慕的色彩把莫莉描繪得十分迷人;再加上她同時還惹人憐憫,她至少在好心人眼中就更加迷人了。
可憐的瓊斯就在這樣的思緒中輾轉反側,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不眠之夜。到第二天早晨,他終於考慮出一個結果,決定仍然守著莫莉,不再思念索菲婭。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堅守仁義,遵照這個決定行事,他一心想念莫莉,盡量把索菲婭驅除在思念之外。可是就在這個成敗攸關、決定命運的晚上,發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使他的思緒重新波動起來,他內心的變化是如此之大,我們覺得應該另立一章來敘述。
第四章
短短一小章,包含小小一件事
湯姆卧床養傷期間,來訪者中還有奧諾爾太太。讀者如果回想一下她以前對索菲婭說過的一些話,也許會以為她本人對瓊斯先生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愛慕之心。但實際是並沒有這麼回事。湯姆的確是一位漂亮的男子,對這類人,奧諾爾太太總是有幾分看重的,但這只是籠統而言,她對湯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原來她在情場上吃過苦頭,曾經愛過一個貴族的侍從,那人原答應和她結婚,後來又卑鄙地拋棄了她。從那以後,她就死死地守住她那顆殘破的心,任何男子也休想得到一點點。她對所有漂亮男子都一律表示尊重,持有好感,正如清醒穩重、道德高尚的人看待一切善良人一樣。她可以稱得上是個愛男人的人,就如同蘇格拉底是愛人類的人一樣:她特別喜歡相貌生得漂亮的男子,就像蘇格拉底特別喜歡心地善良的人一樣。但她絕不讓這種好感在她那哲學家一般的寧靜心靈中引起絲毫波動。
瓊斯先生內心的鬥爭,我們在上一章里已經看到了。第二天,奧諾爾太太來到他的房間,看到他獨自一人,就這樣說道:「哎喲,先生,您猜我上哪兒去啦?我敢打賭,就是給您五十年時間您也猜不出來。可是,說真的,就是您猜得出來,我也不能告訴您。」瓊斯說:「如果一定有您不能告訴我的東西,我倒很想知道。我相信您不至於那麼殘忍,偏就不告訴我吧。」奧諾爾太太說:「說到這件事,我也看不出來我為什麼就不能對您說說,因為您當然不會講給旁人聽的。再說,這件事呀,即使您知道我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您不知道我是幹什麼去的,那也還是等於不知道。哎,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件事當作秘密。因為,的的確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姐了。」瓊斯聽她這麼說,就殷切地央求她講出那個秘密,並且保證絕不外傳。於是奧諾爾接著說道:「您不知道哇,少爺,小姐打發我去探望莫莉·西格里姆去了,看看那個騷貨還缺點什麼。說實在的,照我的意思,我是不願意去的。不過當下人的,主人家讓幹什麼就得幹什麼呀。瓊斯先生,您怎能那麼不顧自己的身份哪!小姐讓我拿些內衣和別的東西送給她了。小姐可真是太好了。我認為把莫莉那樣的騷貨送到教養所去,對她們是有好處的。我說小姐來著!我說:您這可是遷就姑息懶人——」瓊斯說:「我的索菲婭,心腸多好哇!」奧諾爾說:「嗬,我的索菲婭!您可真叫得出口!嘿,要是您什麼都知道了——說真的,瓊斯先生,我要是您的話,我是決不會看上莫莉·西格里姆這種下賤貨的。」瓊斯說:「你說的『要是您什麼都知道了』是什麼意思?」奧諾爾回答說:「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您不記得有一回您把手伸進小姐的手籠里的事了嗎?說真的,要不是怕這事會傳到小姐的耳朵里去,我倒真想把什麼都說出來呢。」於是瓊斯發了一連串的誓,奧諾爾就接著說下去了:「說真的,本來小姐已經把那隻手籠給了我,後來,聽說您曾經把手伸進去過——」瓊斯插話說:「那麼,你把我乾的事都告訴她了?」奧諾爾回答說:「就是我告訴了她,您也不會生我的氣。為了讓小姐知道這件事,多少男人就是掉了腦袋也心甘情願呢。要是他們知道——說真的,全英國最神氣的貴族也會感到得意的——不過,說真的,我真不想告訴您。」瓊斯一聽,一再央求她,不久就把她說服了,於是她又這樣說下去:「您一定知道的,那隻手籠,小姐已經給了我了,可是我把這件事告訴她后,過了一兩天,她就對新手籠挑起毛病來了——說實在的,那新手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手籠。她說:『奧諾爾,這手籠真是討厭極了,太大了,我戴著不合適。你先把那隻舊的還給我,等到再去弄一隻,這新的你拿去用好了。』小姐是個好心人,既然把東西給了人,自己是不肯再要回去的。說真的,我就把那隻舊的還給她了。我相信她一直戴在手上,我敢打賭,她背地裡一定吻過它很多遍呢。」
說到這裡,魏斯頓先生走過來,把話打斷了。他是來喊瓊斯一道去聽索菲婭彈琴的。可憐這個年輕人,一路跟著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魏斯頓注意到這情形,但又看到奧諾爾太太在場,就錯疑到旁處去了。他半真半假地笑罵了瓊斯一聲,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要他到別的地方去打野食,不許在他家的禁地上偷獵。
索菲婭這天晚上,比平時更顯得美麗,而且她的右手上恰好戴著那副手籠,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這副手籠在瓊斯眼裡一定為她增添了不少魅力。
索菲婭正彈著她父親喜愛的一首曲子,鄉紳靠在她的椅背上。這時,手籠忽然從索菲婭手上滑落下來,使她停止了彈奏。這一下可惹火了鄉紳,他抓起手籠,狠狠地咒罵了一聲,把它丟到火里。索菲婭馬上跳起身,急切地從火焰里把它搶了出來。
這個細節,在許多讀者看來,恐怕是無足輕重的,但是在可憐的瓊斯身上卻發生了極大的影響,所以我們認為有必要把它敘述一下。事實上,那些馬馬虎虎的史學家往往忽略許多細枝末節,而極其重大的事件恰好是從這些細枝末節里產生出來的。我們完全可以把世界看作一架龐大的機器,其中大齒輪是由極小的齒輪,甚至小到只有最銳利的眼睛才能看見的齒輪帶動的。
因此,能夠完全征服和佔有可憐的瓊斯這顆心的,並不是索菲婭無與倫比的姿色、她那雙眼睛里閃爍的燦爛光輝和無限柔情、她那悅耳的聲音和適中的身材、她的聰慧、好性情、寬厚的心腸和溫柔甜美的性格,而是從火中搶出手籠這樣的細節。因此,詩人就是這樣娓娓動聽地吟唱特洛伊的:不是狄厄默得斯,也不是忒提斯的偉大兒子阿喀琉斯[1],不是千艘戰船,也不是十年圍攻,而是奸詐的眼淚和甜言蜜語攻下了這座城池。[2]現在,瓊斯所堅守的城堡被突然的襲擊攻陷了。儘管我們這位主人公最近在戰略戰術上煞費苦心、謹慎安排,將為人要持重,要講道義等這些考慮布滿在通往他心靈的一切要道上作為崗哨,可是只這一次襲擊,就使所有的哨兵離職逃遁,愛情女神高奏凱歌,長驅直入了。
[1]狄厄默得斯和阿喀琉斯都是特洛伊戰爭中的希臘英雄。
[2]引自維吉爾《伊尼特》第2卷。
第五章
很長的一章,包含一個很重大的事件雖然愛神旗開得勝,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個負隅頑抗的敵人從瓊斯的心頭趕走,但是要想拔除瓊斯自己原先在那裡布置的人馬可就沒那麼容易了。我們把這些比喻放在一邊,且說湯姆這位可敬的青年為莫莉的命運擔憂,一直煩擾不安。索菲婭超凡的才貌已經掩蓋了——或者不如說,消滅了那個可憐的姑娘的一切可愛之處,但在瓊斯心裡,取代對那位姑娘的愛情的,不是輕蔑而是憐憫。瓊斯深深相信,莫莉已經把自己的全部愛情和畢生幸福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了。他很明白,莫莉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他是以最熱烈也最溫柔的感情來愛著她的,並且也曾想盡一切辦法使她相信自己永遠不會變心。在莫莉那方面,她也表示百分之百地相信湯姆的諾言,並且也極其鄭重地對湯姆發誓,她感到自己是女人中最幸福的也是最悲慘的,完全決定於湯姆是否履行自己的諾言。一個同類最悲慘的一生,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這個念頭湯姆真是想都不敢想。他認為這個可憐的姑娘已經為他犧牲了以她的微小力量所能犧牲的一切。她已經付出極大的代價來供他取樂,甚至就在這個時刻,還在為他嘆息,為他傷神憔悴。他想到,莫莉是那麼殷切地盼望自己早日養好傷,那麼熱烈地期待自己趕緊回到她身邊,難道自己不但不給她這樣的歡樂,反而還要把她投入痛苦和絕望的深淵嗎?難道自己會是這樣一個傷天害理的惡棍嗎?就在可憐的莫莉守護神在瓊斯的心裡似乎佔了上風的時候,索菲婭對他的感情(這已經是無可懷疑的了)徑直衝了進來,把所有阻擋她的障礙一掃而光。
到後來,他這樣想,或許可以用別的辦法給莫莉一些補償,也就是說,送一筆錢給她。可是一想到莫莉經常用激烈的言辭發誓要他相信,即便拿整個世界來換他,也不足以彌補她失去他的損失,湯姆就覺得她肯定不會收下這筆錢的。但是她的極端窮困,特別是她的過分愛好虛榮(這一點我們已經向讀者稍稍透露過了),又使湯姆覺得有些希望。儘管她口口聲聲發誓要以恩情為重,也許仍然能使她慢慢同意接受一筆出乎意料的巨款,用這筆錢,她就可以把自己抬得比和她地位相同的人高出一頭,會大大地滿足她的虛榮心。因此,湯姆決定一有機會就把這個想法向她提出來。
湯姆胳膊上的傷很快就恢復好了,他現在可以吊著繃帶自由走動。有一天,他就趁鄉紳出去打獵的時候,偷偷溜出去看望他的情人。湯姆看見莫莉的母親和姐妹們正在喝茶,她們一開始告訴他莫莉不在家,但是後來那個大姐不懷好意地笑了一笑,對他說,莫莉在樓上睡覺呢。自己的情人用這樣的方式來接待他,他倒也並不反對,於是他立刻登上正對著莫莉卧室的梯子,但到頂上一看,卻使他大吃一驚,原來房門被閂得死死的,喊了半天裡頭才答應。事後,莫莉對他說,自己睡得太熟了。
有人曾經指出,極度的悲傷和極度的快樂往往會產生相同的效果,當一個人遭受二者之中任何一種情感的突然襲擊的時候,極容易使他陷入惶恐不安之中,致使全部感官喪失作用。因此,瓊斯先生的不期而至在莫莉心上造成極大的影響就不足為奇了。她一時手忙腳亂,好大一會兒還表示不出讀者期望她此刻一定會感到的那種極度歡喜。至於瓊斯,一看到情人,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好像中了魔法,立即把索菲婭忘得一乾二淨,因而也就忘記了來見莫莉的主要目的了。
但是他很快又想起那個目的來。久別重逢后那一陣恩愛纏綿過去后,他逐漸把話題引向他們之間的愛情上,說,沃爾斯華綏先生曾經嚴厲禁止他再見莫莉,如果讓他發現他們仍然保持著關係,那後果會是很可怕的。他說,估計他的仇人一定會把這件事報告給沃爾斯華綏先生,那就把他毀了,而她也難逃厄運。既然殘酷的命運非要把他們兩個分開不可,他勸莫莉勇敢地接受這一切。湯姆還發誓說,他今生今世,只要有機會能表明自己對她的真情實意,就絕不會放過,一定要盡最大努力照顧她的生活,讓她過得比她所期望的,甚至比她所夢想的還要好。湯姆最後說,也許不久莫莉就能找到一個能娶她的男人,那人一定能使她過得比跟湯姆過這種見不得人的日子幸福得多。
莫莉沉默了好大一會兒,才突然淚如雨下地責備湯姆道:「這就是你對我的滿腔恩愛呀!你糟蹋了我,如今又這樣把我拋棄了。我以前總是對你說,男人個個都是虛情假意的,專會騙人;等你們在我們女人身上達到了罪惡的目的,就膩了煩了;你總是對我賭咒發誓,不知有多少遍,說永遠也不丟掉我!難道你竟然這樣無情無義嗎?沒有了你,就是把世上所有金子銀子都給了我,對我又有什麼用!你把我的心都拿去了,是的,你拿去了!——你為什麼要跟我提旁的男人?我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愛另一個男人了。旁的男人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就是全國最有錢的財主明天向我求婚,我也不會跟他的!不,為了你,我要永遠憎恨世上所有男人——」
她就這麼不停地說著,正在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意外事故,把她的話打斷。莫莉睡的這間屋子(或者說得更恰當些,這間頂樓)是在二層樓上,也就是說,是在樓的頂層,正好是尖頂的地方,和希臘文的第四個大寫字母的形狀相似。只有站在中央,才能直得起腰來。我這麼說,英國讀者也許在概念上就更清楚一些了。這間屋子缺少一個壁櫥,莫莉為了彌補這個缺陷,就把一塊兒舊的爐前地毯,用釘子釘在房樑上。這樣就隔出一個小窩來,讓她可以把高檔的衣物掛起來,免得落上灰塵,例如前邊提到過的那件被撕得七零八碎的長袍、幾頂帽子以及她新近剛剛搞到手的一些東西。
這個圍出的小窩正對著床腳,那毯子因為和床貼得很緊,又可以當帳幔使用。不知道是因為莫莉在暴怒之中腳踹了毯子呢,還是瓊斯碰了它一下,或者是上邊的釘子鬆了,我不敢斷言,反正正當莫莉說上面提到的那幾句話的時候,這塊兒該死的毯子突然脫落,把掩藏在它後面的一切東西都暴露了出來:在那堆各種各樣的女人用品中間,出現了(寫到這裡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好意思,讀者讀起來一定也很難過)哲學家斯塊爾先生,他的姿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因為那個角落使他無法站直)。
他站立的姿勢的確和一個四肢被綁在一起的大兵差不多,或者可以說,更像倫敦通衢鬧市上我們時常看到的一些並非不走運而理應受到懲罰的被示眾的傢伙。[1]斯塊爾先生頭上戴著莫莉的睡帽,毯子一落下來,他那兩隻大眼睛就直直地瞪著瓊斯。如果把他的哲學觀念和他這姿勢聯繫起來,任何人都禁不住要捧腹大笑。
毫無疑問,讀者此刻驚訝的程度一定不亞於瓊斯。這位聰慧睿智的、謹慎持重的先生居然出現在這個角落裡,其所引起的疑竇和他一向在人們心目中保持的品行似乎是很不相稱的。
不過,應該說,這種不相稱是想象的產物,事實並非如此。哲學家也和常人一樣是肉身凡胎。不管他們的理論多麼崇高精妙,他們畢竟也和常人一樣,難免有一些瑕疵。正像我們以前所指出過的,其間的區別的確只在理論方面,而不在實踐方面;因為儘管這種人的腦子裡所想的東西要美好、聰慧得多,但行動起來他們卻和常人一模一樣。他們只是很懂得怎麼克制財色之欲,蔑視悲喜之情的道理,其實這種學問既不難獲得,又能從中獲得沉思默想的樂趣。不過一實行起來,可就討厭而又麻煩了。所以,教他們明白這門學問的那份智慧,同時也教會他們如何避免把這種學問付諸實踐。
讀者一定還記得,莫莉因為穿了那件漂亮的長袍而引起騷亂的那個禮拜天,斯塊爾先生恰好也在教堂里。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莫莉,並且被她的姿色所打動,因此午後他騎馬散心的時候,再三勸說兩位少爺改道而行,經過莫莉的家,好找機會再瞧她一眼。可是既然這個用意,他當時並沒有向任何人提及,我們覺得也就不宜於告訴讀者了。
在斯塊爾先生的思想中,影響事物的適當性的因素有許多,危險和困難就是其中的兩樣。現在他遇到的困難就是他擔心不容易勾引上這個小浪婦,而危險則是,這件事一旦被察覺,他的品格可能會受到損害。這兩者大概都起了強有力的勸阻作用。因此最初,他只是想欣賞一下美色,在內心裡享受一番罷了。世上最道貌岸然的人總是將嚴肅的思想當作正餐,而把這樣欣賞一下美色當作飯後的甜點。正因為如此,某些書籍和圖畫就鑽進這些人書房的最隱秘幽深的角落,而自然現象中那些猥褻淫穢部分往往成了他們議論的主要話題。
但是過了一兩天,這位哲學家聽說那姑娘的貞操的堡壘早已被人攻破,他的慾望的領地頃刻間就擴大了。他的口味並不十分講究,沒有達到別人嘗過的東西就不肯再吃的地步。簡而言之,他倒很高興得知莫莉已經不是一位黃花閨女,因為如果那姑娘還保有貞操的話,對他反而是一重障礙。於是他追逐她,很容易就上手了。
假如讀者認為莫莉喜歡斯塊爾甚於她喜歡年輕的瓊斯,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恰恰相反,要是只准她二者選一的話,湯姆·瓊斯當然會更勝一籌。斯塊爾之所以能達到目的,並不僅僅是由於莫莉有兩個總比一個強的考慮(儘管這也是相當有分量的理由),瓊斯卧床養傷,不能來相會也是個不幸的因素。這期間,哲學家精心挑選的禮品打開了姑娘的心扉。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來到就難以抗拒了。於是,斯塊爾把莫莉心中殘餘的那一點點可憐的貞操全部俘獲。
瓊斯來會他的情人的時候,斯塊爾實現征服已經有半個來月。這時,哲學家正和莫莉同床共枕,正因為這個緣故,如我們剛才說到的,莫莉的母親推說她不在家——既然那個老婦人從她女兒這種罪惡的勾當里所得的收入中佔了一些便宜,她就竭力慫恿和保護女兒。但是莫莉的大姐對莫莉是既羨慕又忌恨,雖然她也多少分到一些好處,卻寧可放棄那點好處而破壞妹妹的生意,並且把她毀了。因此她才對瓊斯說,莫莉在樓上睡覺,她滿心指望瓊斯上去捉姦。不過,因為莫莉早防著這一手,事先已把門閂上,就有了足夠的時間把情人藏到毯子後邊去。然而不幸,最後還是露了餡兒。
斯塊爾剛一露面,莫莉就往床上一倒,嘴裡大聲嚷道:「我完了!」臉上立即顯露出絕望的神情。這可憐的姑娘,干這種勾當畢竟是初學乍練,沒有城市婦人在擺脫這種尷尬局面時那種沉著老練。遇到這種情況,城市婦人要麼急中生智、隨機應變找個借口,要麼索性厚顏無恥、橫眉瞪眼地跟丈夫攤牌;做丈夫的,或者因為貪圖安靜,或者因為害怕傳出去名聲不好,有損體面,當然有時候也許還害怕那個野漢子會像戲文里的康斯坦特先生[2]那樣腰間帶著利劍,也樂得閉上雙眼,把犄角[3]藏進口袋了事。莫莉則恰恰相反,她的勾當露了餡兒以後,啞口無言。她剛才用了那麼多眼淚和激烈的感情發誓自己有最堅貞的愛和操守,現在幾乎完全放棄了。
至於毯子後面那位哲學家,他的尷尬樣也不亞於莫莉。他呆若木雞,直挺挺地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好像和莫莉一樣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兩眼該往哪裡看。雖然瓊斯是這三個人中最覺吃驚的一個,卻是他最先開口說話。剛才莫莉對他的一番數落使他內心十分不安,這時他很快恢復了平靜。他一下子哈哈大笑起來,跟斯塊爾先生打了招呼,並走上前去,伸手把哲學家從那個狹窄的角落裡解救出來。
斯塊爾這時來到屋子的正中間——只有在這個地方他才直得起腰來——神情十分莊重地對瓊斯說:「好啦,先生,我看得出來你對這個重大發現感到開心。我敢說,你一想到這下子可以把我這事宣揚出去,一定會感到無上的快樂。不過,如果你把這事公平合理、不偏不倚地想一想,就會發現你自己才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犯下破壞良家婦女貞操罪過的,並不是我。我並沒有做出任何錯事,讓那些根據正義的法則來評判事物的人足以來譴責我。事物有沒有適當性,是由事物的本質決定的,而不是由風俗習慣、規矩形式和本地法律來決定的。凡事只要不違背自然,就不會不適當。」瓊斯回答道:「說得有理,老夥計,可是您為什麼會認為我要把您宣揚出去呢?老實說吧,我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您滿意過。除非您自己想把這事向世人宣布,否則,我對這事是會絕對保密的。」斯塊爾回答道:「瓊斯先生,不要以為我不重視名譽。好名譽也是一種KALON[4]。無論如何,置名譽於不顧,是萬萬要不得的。況且,損害自己的名譽,就等於損害自己的性命,那是極大的罪惡。所以,假如你認為應該為我隱瞞這個弱點(因為既然任何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我就也可能有弱點),那麼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決不出賣我自己。有些事情,做起來是合適的,而大聲宣揚就不合適了。實在說起來,這種事情不但是清白無辜的,而且還應該受稱讚。但是這類事情往往被世俗之見荒謬地當作譴責的目標。」瓊斯嚷道:「說得太對了!還有什麼比滿足情慾更清白無辜的呢?或者說,還有什麼比繁殖人種更值得讚揚的呢?」斯塊爾說:「我正正經經跟你說吧,我正是這麼看的——」瓊斯說:「不過,當初我和這個姑娘的關係第一次被發現的時候,你的看法可不是這樣啊。」斯塊爾說:「是呀,應該承認,那是因為那個斯威康牧師把事情說走了樣,我是上了他的當,才譴責你破壞了人家的貞操的。那是因為,先生,那是因為——因為你應該知道,瓊斯先生,考慮事物的適當性的時候,一丁點兒的細枝末節,先生,一丁點兒的細枝末節都會造成極大的差別。」瓊斯大聲說:「那就讓它造成差別去吧。反正我剛才已經答應過您,如果以後有人知道了今天這件事,那隻能怪您自己。好好對待這個姑娘吧,我決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一個字的。還有,莫莉,對你這個朋友要忠實。我不但不計較你對我的不忠實,而且還要盡一切力量為你效勞。」說完這話,他匆匆向他們告別,溜下梯子,趕快走了。
斯塊爾看到這件事不會有更壞的結局,心中十分慶幸。至於莫莉,從慌亂中鎮靜下來以後,她就責怪斯塊爾害得她丟掉了瓊斯,但是那位紳士很快就找到了使她息怒的辦法,一部分是用摟抱親吻來安撫,一部分靠的是從口袋裡掏出一點靈丹妙藥,這是人所公認的最有效的神奇藥丸,立刻使她火氣盡消,喜笑顏開了。
接著,莫莉對她這位新歡傾吐出無限柔情,把她自己剛才對瓊斯說的那番話以及瓊斯本人都盡情地嘲弄了一通。她又賭咒發誓說,儘管瓊斯曾經佔有過她的身體,但是只有斯塊爾一個人真正擁有她的心。
[1]這種暴刑是當時英國通衢大道上常見的現象。這種刑法直到1837年才廢除。
[2]康斯坦特先生是英國劇作家約翰·范布勒爵士(1644—1726)的劇作《激怒的妻子》中的主人公。
[3]丈夫額上生犄角喻妻子不忠。
[4]拉丁字母拼寫的希臘文,意為美德、至高無上的善。
第六章
把這一章和前一章對照一下,讀者也許會矯正他以前濫用「愛情」這個字眼兒的毛病照理說,瓊斯發現莫莉對他不忠實之後,應該表示出比這更強烈的不滿和氣憤的,而且應該從此以後丟下她不管,要是那樣的話,我相信很少有人會責難他。
但是,毫無疑問,湯姆是以同情的眼光來看待莫莉的。儘管他對莫莉的愛,還沒有達到看到她不忠實就痛苦不堪的地步,可是一想到是他最先破壞了她的貞操的,他仍然覺得十分震驚。看起來這姑娘很可能就此向罪惡的深淵墮落下去,而湯姆把這一切都歸咎於自己。
這個想法給他帶來許多煩惱,直到後來莫莉的大姐白蒂對他表示了好意,向他透露了一段情節,才把他的煩惱消除掉。原來第一個叫莫莉失身的不是他湯姆,而是一個叫威爾·巴恩茲的人,原先湯姆一直認定是他的骨肉的那個小孩,很可能同樣有權利管那個巴恩茲叫爸爸。
一了解到這個情節,瓊斯立即跟蹤追擊,過不多久就證實白蒂的話完全屬實。不但威爾·巴恩茲承認了,後來甚至連莫莉本人也供認不諱。
這個威爾·巴恩茲是這一帶鄉村裡一個勾引婦女的能手,他在這方面所俘獲的戰利品絕不少於全國任何一位旗手[1]或律師的書記員。他曾經有過這樣光榮的戰績:使幾個女人完全墮落,使另一些女人為愛情而心碎,並且還造成一個可憐的姑娘不得好死,那位姑娘不是投河自盡,就更可能是讓他給淹死了。
白蒂·西格里姆也是被這個傢伙勾引的女人之一。在莫莉還沒有發育得足以供他消遣之前,他就把白蒂勾引到手了。可是後來他把白蒂拋開,追求起她的妹妹來,而且幾乎是旗開得勝。實際上,只有威爾才是莫莉真正的心上人,瓊斯和斯塊爾只不過是她的利益和虛榮心的犧牲品而已。
因此,白蒂和她的妹妹之間結下了我們前面看到的不解的冤讎。但是我們當時覺得沒有必要那麼早道出個中原委,因為單是嫉妒,就足以引發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後果了。
瓊斯確切地知道了莫莉這段隱情之後,心裡才平靜下來。但是對索菲婭,他的心還遠遠不能得到安寧。恰恰相反,他整天都處在惶恐的狀態中。如果可以用一個比喻來說的話,他的心此刻已經被「騰空」,完全讓索菲婭佔據了。他深深地愛著她,同時也清楚明白地感覺到索菲婭對他的柔情蜜意。儘管他有把握地說他們是兩相情願,但對能否取得魏斯頓的同意這一點,他仍然感到絕望;與此同時,一想到為了追求索菲婭他必須採取一些卑鄙狡詐的手段,他就恐懼不安。
但使他白天焦慮不安、晚上輾轉難眠的,是他想到的這樣兩種情況,一是魏斯頓先生一定會受到損害,二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必然會遭受極大痛苦。他就這樣不斷在道義和個人願望的矛盾衝突中左右搖擺,這兩者輪流在他的心裡佔上風。當索菲婭不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常常下定決心要離開魏斯頓家,從此不再見她一面;可是一看到索菲婭,他又總是把這份決心忘得一乾二淨,並且反而決心冒喪失性命的危險,甚至不惜犧牲比性命還要寶貴的東西,也一定要追求她。
這種內心的矛盾衝突,不久就在湯姆身上產生了強烈而明顯的影響,他沒有了平時的輕鬆活潑,不但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悶悶不樂,就是有旁人在場的時候也情緒低落,心不在焉;對於魏斯頓先生說的一些玩笑話,他只是強裝笑顏,聊以應付,神情間顯示分明是出於勉強,結果,他本來竭力要隱藏的情緒,反而更加明白地表露出來了。
他的心事外露,究竟是因為他在隱瞞內心感情方面使用技巧不夠熟練呢,還是誠實的本性不容他隱藏呢?這倒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這種技巧要求他對索菲婭的態度比以前更加拘謹,不再用言辭向她表示什麼,甚至要竭力避開她的視線;但是他的本性又急急忙忙、想盡辦法來破壞他這意圖。所以每當索菲婭走近他時,他的臉色就變得慘白;如果她是冷不防走近的,他就會嚇一大跳。如果湯姆的視線偶然碰到索菲婭的視線,湯姆的血液就會立刻湧上他的雙頰,使他滿臉通紅。碰到出於禮貌不得不開口對她說話時,例如席間敬酒,湯姆總會張口結舌,磕磕巴巴。如果他碰了索菲婭一下,那他的手,不,不但他的手,他的全身都會顫抖起來。如果談話哪怕有一點點涉及愛情,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從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嘆息。造物主真是出乎尋常的殷勤,每天都會讓他碰上幾件這類事。
這些朕兆,儘管鄉紳毫無覺察,卻都逃不過索菲婭的眼睛。她很快就看出瓊斯心煩意亂,而且也很容易就發現了箇中原因,因為她在自己內心就能辨認出同樣的感情。我認為,這種現象正是我們在相愛的人之間常常看到的那種共鳴,這同樣也可以說明為什麼索菲婭在這件事上感覺要比她父親敏銳得多。
不過,說實在的,要說明為什麼有些人對旁人具有極為深刻的洞察力,我們有一個更加簡單明了的辦法。這種洞察力不僅適用於情人之間,對其他任何人也都適用。例如,為什麼往往使才智高超的誠實的人吃虧上當的陰謀詭計,那些惡棍卻總是一眼就能識破?壞人之間當然沒有所謂的同情共鳴,也不會像共濟會那樣,成員彼此間用暗號互通信息。實際上,原因只在於他們腦子裡裝的東西是一模一樣的,他們的思路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同理,瓊斯身上出現那種明顯的跡象,索菲婭一眼就能看出來,而魏斯頓先生卻視而不見,這是毫不奇怪的,因為父親腦子裡從來沒有想到過愛情,而女兒此刻心裡想的除了愛情沒有別的。
當索菲婭確實知道了可憐的瓊斯正為真摯的愛情所苦,並且也確實知道瓊斯愛的正是她自己時,她不難弄明白造成他現在這般境況的真正原因。這個發現使她更加感到湯姆很可親近,因之她的心裡就生出所有男人最希望在情人心中引起的兩種情感,那就是敬重和憐憫。因為,我們完全可以肯定地說,連最拘謹冷漠的女人也不能責怪她去憐憫一個為她而痛苦的男人,不能責怪她去敬重一個顯然是出於崇高的動機而竭力熄滅自己心頭愛的火焰的男人,那火焰,就像眾所周知的斯巴達的賊贓[2]那樣藏在懷裡,燃燒著,消耗著他的生命。因此,瓊斯的退縮、躲避,他對索菲婭的冷淡,他的沉默,都變成了他最大膽、最殷勤、最熱烈和最動聽的追求了。這一切都深深感動了她那顆敏銳和溫柔的心。不久,索菲婭就對瓊斯產生了一個高貴、賢淑的女性胸膛里所能產生的一切好感,簡言之,就是一個可意的男人所能引起的尊敬、依戀和憐惜,當然這一切都在高尚的規範所允許的範圍之內。再簡言之,索菲婭愛瓊斯愛得神魂顛倒了。
有一天,這一對年輕人,完全出於偶然,在花園裡兩條沿水渠的小路的盡頭碰面了。這條水渠就是瓊斯為了替索菲婭捉回小鳥而跌進去的那條。
近來,索菲婭時常到這地方來。她回憶起往事,心裡混雜著痛苦和歡樂。儘管那件事情不大,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幼苗卻可能就是在那時種下的。而現在他們之間的愛情已經開花結果了。
就在這個地方,兩個年輕人見了面。他們是快要走到一起時才彼此發覺對方的。旁邊要是有人,一定會在他們臉上看出非常局促不安的神情。但他們兩個都在想自己的心事,還顧不得觀察什麼。瓊斯從最初那陣驚慌失措中稍稍恢復了鎮定后,就照正常的禮節向小姐問候,索菲婭也照樣應答。於是他們開始談話。和往常一樣,先說起清晨天氣多麼晴朗,風和日麗,接著說到周圍景色之美。對於這一點,瓊斯大大地讚揚了一番。當他們走到瓊斯落水的那棵樹跟前的時候,索菲婭不禁提起那次的意外事故,說:「我想,瓊斯先生,每當你看到這條水渠,恐怕就免不了有些膽戰心驚吧。」瓊斯回答道:「小姐,請您相信,在那次事故中,您對失掉小鳥而感到的難過,我永遠認為是最重要的。可憐的小湯米!它就站在這枝樹杈上。那個小可憐,它怎麼就這麼蠢呢?我為它安排了這麼幸福的地方,它竟然還要飛走!它最後的命運,就是對它忘恩負義的一個公正的懲罰。」索菲婭說:「可是,瓊斯先生,我想您那番好心差一點也遭到同樣殘酷的命運,現在您回想起來一定還心有餘悸吧。」湯姆回答說:「的確,說到這兒,如果問我有什麼遺憾之處的話,那也許是水還不夠深,不然,我就可以逃避命運為我準備下的許多痛苦了。」索菲婭說:「哎呀,瓊斯先生,您這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您這麼假裝輕視生命,在我看來,只是出於對我過分謙虛客氣。您是儘力想要把兩次為了我而冒生命危險的恩德,加以貶低。可是要當心,也許還有第三回呢。」她說最後這句話時,帶著微笑和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溫柔。瓊斯聽罷,嘆了一口氣,回答說,他擔心,現在提醒他恐怕已經太晚了。接著,他用溫柔的眼光注視著索菲婭,說:「啊,魏斯頓小姐,難道您會願意我活下去嗎?您能願意我遭受這樣的不幸嗎?」索菲婭低頭看著地,猶豫了一下,答道:「瓊斯先生,我決不願意您遭到不幸。」瓊斯大聲說:「哦,您那天使一般善良的性格,聖者一般仁慈的胸懷,那是任何其他魅力都無法超過的。」「不,別說了,」她說,「我不明白您說的是什麼。我得回去了。我——」瓊斯說:「我不願意讓您明白,不錯,我也沒法兒讓您明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沒想到在這兒碰見您,我冒昧失禮,不假思索就把心裡的話對您說出來了。要是我說了什麼得罪您的話,看在老天的面上,請原諒我吧。我那並不是成心的。說實在的,我寧願死了——就是動一動得罪您的念頭,都會要了我命。」索菲婭說:「您真讓我吃驚。您怎麼會得罪了我呢?」瓊斯說:「小姐,恐懼是很容易讓人瘋狂的。我最大的恐懼,就是想到我會得罪了您。我怎麼說好呢?別那麼生氣地看著我吧。您只要皺皺眉頭就會要了我的命的。我沒有得罪您的意思——還是責怪我的眼睛吧,或者,就怪您長得太美。我在說些什麼呀!要是我太啰唆了,請您原諒我。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我曾經儘力克制對您的愛,想儘力把燃燒著我的肝膽肺腑的那股烈火遮掩起來,那烈火燒得我,我想,我過不多久就再也不可能來得罪您了。」
這時瓊斯渾身哆嗦,抖作一團,好像在發瘧疾。索菲婭的情況也和他差不多。她這樣回答瓊斯說:「瓊斯先生,我不願意假裝著沒聽懂您的話。其實,我很了解您。可是,您要是對我有些感情的話,那就看在老天的面上,儘快讓我回家去吧。我真盼望我能支持著走回家去。」
儘管瓊斯自己也不大能站得穩,他還是把胳膊伸過來讓索菲婭挽著。於是索菲婭欣然接受,但同時請求瓊斯,關於這類話眼下一個字也不要提了。瓊斯答應一定不再談起,只是一再請求索菲婭寬恕他剛才說的那些話,他說,那是愛情沒經過他的允許,促使他脫口而出的。索菲婭說,寬恕不寬恕,就要看他日後的所作所為了。就這樣,這一對年輕人渾身顫抖,腳步蹣跚,往家裡走去。儘管湯姆握著情人的手,但他卻不敢捏緊一下。
索菲婭到家后,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奧諾爾太太一聽到呼喚,就趕緊拿來鹿茸精讓她享用。而可憐的瓊斯呢,唯一來使他那顆煩亂的心得到解脫的,卻是一條不受歡迎的消息。因為這消息會把我們引入另一種情景,其性質與前幾章讀者所熟悉的情景迥然不同,所以我們就在下一章里來敘述。
[1]旗手和律師的書記員都是當時青年人向上爬的階梯。旗手雖然是軍隊中最低級的軍官,但也以軍官自負,書記員要是會巴結,將來也有從事上等職業的機會。
[2]傳說一個斯巴達的孩子在上學路上偷了一隻狐狸,藏在懷裡。後來狐狸抓破了他的胸脯,但他依然和老師應答,不肯把偷竊的事情泄露,直至倒在地上死去,人們才發現了他懷中的狐狸。
第七章
沃爾斯華綏先生卧病在床
魏斯頓先生越發喜歡瓊斯,以至儘管瓊斯的臂傷早已痊癒,他還是捨不得讓他走。而瓊斯呢,無論是因為愛好打獵還是因為旁的什麼原因,經魏斯頓一勸,是很容易留下來的。就這樣,他在魏斯頓家一直住下去,有時候半個月也不回去看望一下沃爾斯華綏先生,甚至連那個宅子里的一點消息也聽不到。
沃爾斯華綏先生近幾天因為著涼,有些發燒,身體很不舒服。但是他沒有在意,他這個人,只要沒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或者沒到他的各種器官失去正常機能的地步,總是滿不在乎的。讀者千萬不要以為我們贊同甚或奉勸大家去效法他的榜樣。精通醫術的警告過我們的話一點也不錯:疾病前腳來到,大夫後腳跟隨。Venientioc?curritemorbo[1],意為:病魔一到,急忙抵擋。這句古諺就是這麼個意思。這樣做,大夫和病魔就可以勢均力敵地相對抗了。否則,讓病魔贏得時間,它就會挖戰壕、修堡壘,像法蘭西軍隊那樣,就會使學識淵博的大夫很難,有時甚至簡直不可能向敵人發動攻擊。不但如此,一旦贏得時間,病魔還可以採用法蘭西戰術,讓大自然因受賄而喪失義節,站在它的一邊,以至於最後任何藥物都來得太晚,沒有效用了。我記得著名的醫師米叟賓[2]對此有一段抱怨的話,與這種看法不謀而合。他曾經為那些來求他治病但來得太晚的人深深惋惜說:「天哪,我想這些病人是把我當作辦理喪事的人了,他們不到庸醫把他們治死了的時候,是絕不來請我的。」
沃爾斯華綏先生的病就是因為起初毫不在意才加重的。當發燒到很嚴重時,他不得不請醫生了。醫生一到,立刻就直搖頭,說可惜沒有早一點把他請來,並且暗示說,他覺得病情已經十分危險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務都已安排停當,凡是人們認為為進入另一個世界所應做的準備,他也都做好了。因此,他聽到大夫的話后,顯得鎮定自若,毫無牽挂。真的,無論什麼時候進入長眠,他都可以和凱圖[3]一起吟誦那出悲劇里的詩句:讓罪惡和恐懼,攪擾別人的安息,凱圖對於二者,都一無所知;
他對小睡和長眠都一視同仁。
實際情況是,沃爾斯華綏先生比凱圖或古往今來任何英雄人物都更有十倍的理由和自信來說這種話。因為他不但心中毫無恐懼,而且也可以被看作一名忠於主人的勤懇的僱工,在收穫季節過後,就到他慷慨和寬厚的主人[4]那裡去領取報酬。
這位大善人立刻吩咐把家裡的人都叫到跟前。這時家裡人都在,除了已經去倫敦住了一些時候的卜利非太太,以及讀者剛才在魏斯頓先生家裡見到的瓊斯先生。而瓊斯剛和索菲婭分手,就接到家裡的通知。
一聽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病情危急(僕人告訴他沃爾斯華綏先生就要斷氣了),瓊斯立刻就把愛情拋到腦後,急急忙忙跳進來接他的馬車,吩咐車夫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一路上,我相信他一次也沒有想到索菲婭。
這時,全家人,也就是說,卜利非先生、瓊斯先生、斯威康先生、斯塊爾先生以及一些僕人(因為沃爾斯華綏先生吩咐也把他們找來),都圍在病榻前。病人坐起來,剛要開口,突然間就聽到卜利非嗚咽起來,並且隨後就大聲哀號起來。沃爾斯華綏先生拉住他的手說:「親愛的外甥,不要這麼難過吧。生老病死是人間常事。要是聽到朋友遭到不幸,我們當然是難過的,因為那種意外的不幸往往是可以避免的;因此,碰上這種不幸的人,命運就顯得格外倒霉。然而人終有一死,無論貧富都不能倖免,至於死得早或遲倒無關緊要。如果世界上最明達的人把人的一生比作一瞬間,我們這樣的人總可以把它比作一天吧。我命中注定要在傍晚時分離去,那些比我死得早的人所損失的也不過只有幾個小時,一點也不值得惋惜哀傷,況且那幾個小時往往充滿了辛勞、疲倦、痛苦和悲傷。我記得有一位羅馬詩人把我們的去世比作宴會上的離席。[5]每當我看見人們儘力把一場歡宴拉長,拚命想和朋友們多聚一刻時,我的腦海中就出現這個比喻。唉,無論你拉得多長,這種宴會也顯得多麼短促哇!最先離席的和最後離席的賓客之間,差別又是多麼微不足道哇!這樣說,還是從最好的角度看待生命的,這種對朋友的依戀之情,在懼怕死亡的種種動機中是最為親切和可貴的。但是不論怎樣拉長,歡聚畢竟是短暫的,在明達的人眼中是微不足道的。我承認,抱這種看法的人並不多,因為多數人不到臨終時刻是不會想到死亡的。儘管在死神快要來到眼前時,人們感到它是個龐然大物,是個令人懼怕的東西,可是當死亡離得較遠時,人們又往往沒有能力看到它。不僅如此,儘管人們在死亡將臨的時候會驚慌恐懼,可是死亡關頭一過,恐懼之心立刻就煙消雲散了。但是,唉!那個從死神手裡逃開的人,並不等於就獲得了赦免,而只能說是被緩刑,而且只緩了短短一天而已。
「因此,我親愛的孩子,不要為我悲傷了。這種事每時每刻都可能發生的。宇宙間的一切物質,不,豈止如此,我們身邊的每一個物質元素都會死亡的,死亡也是我們每個人無法避免的必然結局。我們既不應該感到驚訝,也不應該為此悲傷。
「我的醫生告訴我(這裡我要感謝他的好意),也許不久我就要和你們永別了。我感覺到病情越來越嚴重,我決定在喪失講話能力之前,先對你們講幾句告別的話。
「不過,我不想再過多地消耗我的氣力了。我打算和你們談的,是有關我的遺囑的事。雖然我早就立好了,但我想還是應該說一說和你們每個人有關的條款。這樣,我可以看到你們對我所安排下的一切感到滿意,我也可以從中得到安慰。
「卜利非外甥,我認你做我的全部產業的繼承人,但其中有兩項例外:一是一筆每年五百英鎊的進益,那要等你母親去世后才歸你所有;另一筆每年五百英鎊進益的產業,加上六千英鎊現款,要照下面的辦法分配——「瓊斯先生,我把這筆年收入五百英鎊的產業留給你;此外,我很明白手邊沒有現款是不方便的,所以另外加上一千英鎊的現金。我不知道這個數目對你的期望來說,是超出了還是沒有達到。也許你覺得我給得太少了,而別的人又會埋怨我給你太多。但是後面這種埋怨我是不會在意的;至於前者,希望你不會抱有某些人為他們的吝嗇找借口時持的那種意見,也就是:慷慨的贈予不但不能生出感恩之情,反而常常會使受贈者更加慾壑難填——我只是把這種情況提一提,你不要往心裡去,我並不疑心你會有這種想法。」
瓊斯跪倒在他的恩人跟前,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不論現在還是過去,義父對他的愛都不但遠遠超過他所應得的,而且也遠遠超過他所希望得到的,他的感激之情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說:「先生,請您相信,您現在這慷慨的贈予,除了讓我為眼前的生死離別感到難過,別的什麼我都想不到。啊,我的朋友!我的父親!」說到這兒,他哽咽了不能出聲,趕緊扭過臉去,免得讓沃爾斯華綏先生看見他眼眶裡湧出來的淚水。
沃爾斯華綏先生輕輕攥了攥他的手,繼續說道:「我的孩子,我深深知道,你的天性十分善良,你慷慨大方,光明磊落,如果這三種品質,再加上穩健謹慎和篤信宗教,你一定會得到幸福的。因為前三種品質雖然能使你享受幸福,但唯有后兩者才能叫你的幸福持久下去。
「斯威康先生,我贈給您一千英鎊。我相信這個數目會大大超過您的期望和您的需要。不過,您還是把它當作我們的友誼的紀念收下來吧。如果這筆錢對您是多餘的,甚至還會起反面作用,那麼您對宗教一向保持的虔誠和熱忱會告訴您該怎樣去處理它。
「斯塊爾先生,我贈給您同樣的數目,希望這筆錢能有助於您所從事的事業,能使您比以前更加成功。我常常很痛心地看到,貧窮更容易引起的不是憐憫,而是鄙視,這種情形在生意人中間尤其突出,他們認為一個人如果貧窮,就一定是無能的。不過我現在所能給您的這筆小小的款子,可以幫助您從以前的種種困難中解脫出來。我深信,像您這樣一位深明哲理的人,今後一定會有足夠的財力使您的一切需要得到滿足的。
「我覺得我的氣力越來越微弱了,所以,我遺囑里其餘的部分,就請你們自己去看吧。家裡的僕人也會得到我的一些紀念贈品。還有幾筆為慈善事業的捐款,我相信我的遺囑執行人一定會忠實辦理的。願上帝賜福給你們。我要比你們先走一步了。」
正在這時,一個僕人匆忙走進來,說外邊有位從索爾茲伯里來的律師,帶來一個特別的口信,並說必須當面告訴沃爾斯華綏先生本人。那個人看起來特別急切,嚷叫著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辦,事情多得就是把他分成幾個人也辦不完。
「你去,我的孩子,」沃爾斯華綏對卜利非說,「看看這位先生有什麼事。我現在沒有力氣去辦這種事了,他也不可能跟我打交道。而且他要跟我辦的事,此刻只跟你有關了。再說,我實在是——此刻我實在是不能見什麼人了,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說完這話,他向大家致意,說他也許還能和大家再見一面,不過現在他很想靜靜地養養神,因為他覺得剛才那番談話使他筋疲力盡了。
有些人在告別的時候,流下了眼淚;甚至「平常不習慣化成淚人的」[6]哲學家斯塊爾也擦起眼睛來。至於威爾金斯太太,她「那一串串淚珠就像阿拉伯橡膠樹上滴下的可做藥物的液汁一樣滔滔不絕」②——這種禮節,在這種應當表現的場合,這位體面的婦人是從不會讓它缺少的。
[1]引自古羅馬詩人派爾修斯(34—62)《諷刺詩集》第3卷。
[2]約翰·米叟賓(?—1734),當時倫敦的一個法籍名醫。他的英語說得很糟糕,為人所譏笑。此處的原文就充滿了錯誤。
[3]凱圖(前95—前46),古羅馬政治家,英國作家艾狄生的悲劇《凱圖》即以他為主人公。此處所說為劇中角色。
[4]指上帝。
[5]指盧克萊修。他在《物性論》第3卷中說過類似的話。
[6]②均引自《奧賽羅》第5幕第2場。
第八章
本章包含的事件雖不很令人愉快,但卻合乎人之常情除了為主人悲傷外,這位女管家那如山嶽般聳立的顴骨上滾滾流下的鹹水,還有另外一個源頭。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立刻無所顧忌地自對自嘟囔起來:「照理說,在僕人中間,老爺總該對我另眼相看吧。我估摸著,他也許會留給我一件喪服。不過,要是那點兒東西就是他留給我的全部禮物的話,哼,那就讓魔鬼去替他穿孝吧。我得叫他老人家知道知道,我可不是個叫花子。自從我來侍候他,我替他節省了五百英鎊,可是到頭來我落了這樣的下場!這就是對一個誠實的僕人的報答嗎?以後誰還誠實呀!其實,我雖然有時候掐頭去尾,拿上他一星半點兒的,可別的人拿的比我多十倍。現如今可好,把我和他們混到一塊兒了!要是事情非這麼辦不可,那就讓遺囑跟立遺囑的人都見鬼去吧。不,話說回來,這錢我說什麼也不能放棄,那樣有些人可就高興了。我要買上一件顏色最鮮艷的衣裳穿起來,在這個老財迷的墳頭上跳舞。當初這一帶的人都因為他收養那個野種罵他老不要臉的時候,我可是站在他這一邊的。這就是他給我的報答!可是,他現在就要到那個把所有的債都還清的地方去了。臨死的時候,他本來應該好好懺悔一下他自己的罪孽,他倒好,還炫耀他的罪孽呢,竟然從自己的產業里拿出一份來給一個野種!在他自己床上找到的!哼,真會瞎編亂造!不錯,不錯,誰藏下的東西,誰就會找到。我只求上帝饒恕他吧。我敢說,要是真相暴露出來的話,說不定有多少小雜種還要歸到他名下呢!但是有一點倒叫人想起來很舒服。到了陰間,真相都會大白的。『家裡的僕人也會得到我的一些紀念贈品。』這就是他的原話。這些話我活上一千年也忘不了。哼,我永遠也忘不了你竟把我和僕人們混在一起。誰都想得到,他總該像對斯塊爾那樣提提我的名字吧。斯塊爾倒成了一個紳士,他初來的時候身上連件衣服都沒有。讓這些臭紳士見鬼去吧!他在這兒住了這麼些年,我就不信這兒哪個僕人見過他的錢是什麼顏色。叫我說,還是讓魔鬼去替我伺候這樣的紳士吧。」她自言自語嘟囔了很多這樣的話,不過,讀者領略這一點也足夠了。
斯威康和斯塊爾對他們各自所得的那份也不比威爾金斯太太更滿意,儘管他們沒有像女管家那樣大聲吐露不滿之言,可是從他們兩個臉上的不快之色和下面這段談話來看,我們可以推測出他們心裡並不怎麼高興。
兩人離開病房后約莫一小時,斯塊爾在廳堂里遇見斯威康,打過招呼,就對他說:「我說,老兄,咱們分手后,您聽到您那位朋友什麼消息沒有?」斯威康回答說:「如果您指的是沃爾斯華綏先生的話,我覺得把他稱作您的朋友倒更恰當一些,我認為這樣叫他,他是當之無愧的。」斯塊爾說:「這稱呼對您也一樣合適呀。因為他給咱們兩個的布施,不管多少,是一樣多呀。」斯威康叫道:「我本來不願先提這個問題,可是既然您開了個頭,那麼我就不得不告訴您,我的看法和您的完全不同。主動的饋贈和應得的報酬之間的區別是很大的,就我為這一家所做的一切,以我在他這兩個孩子的教育上花的心血,誰都會認為我得到的好處應該比旁人要多一些才對。但是您可別以為我這是在表示不滿。因為聖保羅曾教導我,『要滿足於自己的微薄所有』。[1]即便那數目比這更少,我也不會因此忽略我的職責。不過,雖然《聖經》勸我要知足安分,但沒有讓我無視我自己的功績,也沒有阻止我在相比起來分明受到不公平待遇時感到委屈。」斯塊爾反駁說:「既然您這樣招惹我,我也只好說實話,我們兩個真正受委屈的是我。我從來沒有想到沃爾斯華綏先生會這麼小看我和他之間的友誼,竟然把我同一個向他領工資的人一樣看待。我很清楚這是為什麼,這是由於長期以來您讓他忽視宇宙間一切偉大而高貴的東西,總是在他的腦子裡灌輸種種狹隘的觀念。友誼的美麗可愛是非常強烈的,昏花的眼睛接受不了。只有用萬無一失的正義的法則才能看得出來,而這些法則您卻經常竭力加以嘲笑。因此,您把您那位高貴的朋友的理智引到邪路上去了。」斯威康怒火萬丈地咆哮起來:「為了拯救他的靈魂,我多麼希望你不要用你那套該死的學說把他的靈魂引入歧途去了。我認為他現在的行為於一個基督教徒的行為如此不相稱,完全是你那些邪說的錯。除非是一個無神論者,誰會在去世之前不先把一生的行事向上帝交代一下,徹底懺悔自己的罪孽,以求得赦免呢?他分明知道家裡就有一個人有權宣布赦免他[2]。等他到了那個人人只有哀哭和咬牙切齒的地方[3],才發覺他沒有做必須做的事,那後悔也來不及了。那時候,他就會明白您,以及當前其他的自然神論者所尊奉的那個邪教女神,就是所謂『道德』,把他弄到什麼地步了。那時候他才想起請他的牧師,但是早已找不到了。他只好後悔不迭,悲嘆去世前沒有舉行赦罪儀式。而沒有這種赦罪儀式,任何人都是不能得救的。」斯塊爾說:「如果赦罪儀式是這麼重要,您為什麼不請他辦呢?」斯威康大聲說:「除非一個人有足夠的天賜福分,誠心誠意地要求赦免,否則是沒有效果的。可是,我何必跟一個異教徒,跟一個不信奉上帝的人這麼白費唇舌說這些呢?他之所以這樣,我敢肯定,都是你傳給他的。為此,您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得到了充分的報酬。我毫不懷疑,您的這位弟子不久就會在陰間得到充分的報酬。」斯塊爾說:「我不知道您所說的『報酬』指的是什麼東西,如果指的是他為了紀念我們之間的友誼,覺得應該給我的那一點可憐的東西的話,我是不大瞧得上眼的。要不是我當前處境困難,我才不會接受呢。」
說話間,大夫來了,他向正在爭辯的兩個人詢問樓上病人的情況。斯威康回答道:「很糟糕。」大夫大聲說:「這一點我早已料到了。不過,請問,我離開了之後有些什麼癥狀?」斯威康回答說:「恐怕沒有什麼好轉的跡象。就我們離開時的情況看,希望不大了。」醫治肉體疾病的大夫可能誤會了這位靈魂疾病醫治者的意思,但正當他們要接著往下解釋時,卜利非先生臉色極為憂傷地走到他們面前,說他剛剛得到一個悲痛的消息,他母親在索爾茲伯里去世了。據說她在回家的途中,頭部和胃部突然發了痛風病,幾個小時后就死了。大夫說:「哎呀呀,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過要是我被叫過去就好了。痛風病是不大好治的,但是我治起來卻靈得很。」斯威康和斯塊爾都向卜利非先生的喪母之痛表示弔唁,一個勸他要像個男子漢,另一個勸他要像個基督教徒那樣。那位年輕的紳士說,他知道人都免不了一死,他一定會咬住牙根去忍受這份不幸,節哀順變。但是,他也不能不稍稍抱怨命運對他太過於殘酷,讓他這麼突然得到這個噩耗,而且是正當他這邊等待著惡毒的命運隨時都會加給他最沉重的打擊的時候。他說,他從斯威康先生和斯塊爾先生那裡學到的那些極好的教訓,現在有了經受考驗的時機。如果他遭到不幸而能夠堅忍生存,那完全要歸功於兩位先生教導有方。
現在引起大家爭論的,是該不該把卜利非太太去世的消息告知沃爾斯華綏先生。大夫堅決反對,我相信整個醫學界都會同意他這種態度的。但是卜利非先生說,他舅父曾經多次吩咐他,絕不要因為怕引起他的不安而向他隱瞞任何事,因此,無論後果如何,他也不敢違背舅父的旨意。他說,在他看來,他舅父篤信宗教,深明哲理,他自己不像大夫那樣有所疑懼。因此,他決定一定要把這消息告知病人。因為,如果他舅父的病好了(他卜利非正為此虔誠地禱告著上帝),他相信舅父一定會因為他竭力對他隱瞞這樣的事而永不饒恕他的。
而那兩位博學的先生對這個決定一致表示熱烈的贊同,大夫最後也只好勉強同意了。於是,卜利非先生和大夫一道往病房走去。大夫走在前面,來到床前,為的是給病人號脈。他剛診完脈,就宣布病情大為好轉,他指出,上一劑葯的功效真是神奇,現在病人已經退燒了。因此,先前他擔心病人已經毫無希望,現在他又認為已經毫無危險了。
說實在的,沃爾斯華綏先生的病情從來也沒有像這位謹慎過度的大夫說的那麼嚴重。可是正像善於用兵的將軍,不管敵人的實力多麼弱小,卻從不藐視,一位精於醫術的大夫,不管癥狀多麼輕微,也從不藐視疾病。儘管敵人弱小得簡直不堪一擊,明智的將軍也總是同樣保持嚴明的軍紀,設置同樣多的崗哨,派出同樣多的偵察兵;同理,儘管癥狀輕微,一位明智的大夫也總是沉下滿臉鄭重之色,帶著大有深意的神情搖頭晃腦一番。除了其他許多有力的理由之外,他們這樣做還有這樣一個極為切實的原因,就是:如果他們獲得勝利,他們就可以享受更大的光榮;如果不幸失敗了,也可以少受恥辱。
沃爾斯華綏先生剛剛抬起眼皮來感謝上帝給了他康復的希望,卜利非先生就馬上俯過身去,哭喪著臉,用手帕捂著眼睛,好像是在揩眼淚,或者是按照奧維德在其他場合說過的那樣:如果什麼都沒有,那就把那「沒有」撣掉。[4]他把讀者剛剛知道的消息,報告給他舅父。
沃爾斯華綏先生聽了十分難過,他堅定而又達觀地忍受著,聽完了外甥的敘述。他流下幾滴熱淚,鎮定了一下神情,大聲說道:「一切都依上帝的旨意而行!」
他問捎信的人在哪裡。卜利非說,他沒有辦法叫那送信的人多耽擱哪怕一分一秒,看起來那人還有重要的事要辦,忙得不可開交。他說,那人還抱怨事情太多,讓他疲於奔命,還不停地說即使把他分成幾個人,也還有辦不完的事。
於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吩咐卜利非妥善地辦理喪事。他說要把自己的妹妹安葬在他自己的教堂里。至於喪事的細節,他一概讓外甥去斟酌,他只指定了要請哪位牧師來主持葬禮。
[1]語見《新約·希伯來書》第13章第5節。
[2]這裡斯威康指他自己。按照教規,他有宣布赦免懺悔者的罪行的權力。
[3]指地獄,見《新約·馬太福音》第13章第50節。
[4]引自奧維德的《愛的藝術》。
第九章
除了其他事項,本章還可作為埃斯吉尼茲[1]那句話的註解:醉酒顯真相,猶如鏡中見真容讀者或許會納悶兒,為什麼上一章里一次也沒有提到瓊斯先生。事實上,他的行為和我們適才講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所以我們是有意不把他的名字與那些人的名字相提並論的。
那位好心人講完話后,瓊斯最後一個離開病房。他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心裡充滿了悲哀。他心中的不安使他不能在房間久留,於是他就悄悄走到沃爾斯華綏先生病房門口。他站在那裡傾聽了好長時間,但除了雷鳴般的鼾聲,裡面什麼動靜都沒有,而他在驚慌中把鼾聲誤作呻吟聲了,十分著急,禁不住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他看到那位好心人躺在床上睡得很香甜,打鼾的是趴在他床腳的護士。他立刻採取唯一可能採取的辦法阻止了這位男低音的伴奏,免得他的樂曲驚動了沃爾斯華綏先生。隨後他就在護士旁邊坐了下來,一動不動,直到卜利非和那位大夫來喚醒病人。大夫是來為病人診脈的,而卜利非則是來報告那個消息的。假如瓊斯事先知道卜利非要報告的內容,他是絕不會輕易讓他在這樣的時刻把這種話講給沃爾斯華綏先生聽的。
瓊斯一聽到卜利非把那個噩耗講給他舅舅聽,就無法抑制心頭的怒火,他對卜利非這種不看時機、不知輕重的做法非常氣憤,特別是看到大夫在連連搖頭,表示不贊成這時候讓病人知道這件事。但是他的怒火併沒有把他的理智全部剝奪,因而使他意識不到對卜利非做任何憤怒的表示可能給病人帶來不良的影響。這種擔心使他暫時壓制了自己的憤怒;後來他又發現這個消息並沒有在病人身上產生什麼不良後果,也就放寬了心,把對卜利非的一腔怒火拋到腦後,並且此後再也沒有向卜利非提過。
那天,大夫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家裡吃飯,飯後他又去看望了病人。回到大家面前,他宣布,現在他可以很有把握地說病人已經完全脫離險境,燒已經退了。他確信如果再服一劑金雞納霜,就不至於再發燒了。
大夫這番話使瓊斯心花怒放,簡直到了如醉如狂的地步。同時他也喝了一些酒,真可以說是因快樂而陶醉了。於是他開懷暢飲(為了大夫的健康他干下許多杯,為了同席所有人的健康他又干下許多杯),不久,他就真的醉了。
瓊斯天生血氣旺盛,現在又憑著酒力,就好比火上澆油,越發活躍、放肆起來。他熱烈地摟抱大夫,親吻他,並且發誓說,除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大夫是他在世上最親愛的人。「大夫,」瓊斯接著說,「大家應該捐一筆款,為您立一尊雕像,因為您救活了一個人,這個人不但受到一切與他相識的好人的愛戴,而且也是社會的福星,國家的光榮,人類的驕傲。如果我愛他不勝過愛我自己的靈魂,那就讓我下地獄吧。」
「你那樣就更可恥了!」斯威康大聲嚷道,「不過,我想,你當然有理由愛他,因為他給你留下那麼多財產。對有些人來說,也許他還不如乾脆死掉的好,免得他活到哪一天覺得應該取消那些施捨出去的禮物。」
瓊斯用難以描述的蔑視神情看了看斯威康,回答道:「你這個卑鄙的東西!難道你以為我心裡會計較這些嗎?不,我寧可讓地球張開嘴,把它自己的土地全部吞沒了(即使我有幾百萬英畝,我也要這麼說),也不要吞沒了我這位親愛的、光輝榮耀的朋友。」
QuisdesideriositpudorautmodusTamcharicapitis?[2]這時,大夫出面調解,才避免了瓊斯和斯威康之間的一場激烈的爭吵。此後,瓊斯盡情歡樂,開懷暢飲,唱了兩三支情歌,而且在高興得情不自禁的時候,做出些沒有節制的荒唐舉動。但是他絲毫沒有向別人挑釁的意思,如果可能的話,他的性情在喝醉的時候倒比他清醒的時候好上十倍。
人們通常認為,醉酒後愛發脾氣、喜歡吵架的人,不醉的時候倒是很好的人。實際上,沒有比這種見解更荒謬的了。因為,真實的情況是,酒並不會讓人的天性顛倒,或者在人們心裡製造出本來不存在的情感。它的作用只是把人頭腦中理智的崗哨撤去,從而使喝醉的人顯出種種醜態。這些醜態中的許多,我們在清醒的時候,總有辦法加以掩飾。酒不過加強和點燃了我們的感情(通常總是佔據重要位置的那種)。所以三杯酒下肚,人的本性,易怒的、多情的、慷慨的、柔和的、貪婪的等等,就會格外分明地暴露出來。
雖然酗酒鬧事這種現象,全世界沒有比英格蘭更普遍的了(特別是在下層人中間,真的,對英國人來說,飲酒簡直是鬥毆的同義詞),但是我並不因此就斷定英國人是天下脾氣最暴躁的國民。英國人之所以好酗酒鬧事,歸根結底是由於他們對榮譽的愛好和表現出來的勇敢勝過別人;尤其能夠證明這一點的,是英國人在酒後吵架時很少做出什麼卑鄙、投機取巧和狠毒的事。常常是,即便在吵架的時候,雙方還彼此表示好心善意。他們酒後胡鬧一般以一場鬥毆結束,而鬥毆又往往以相識和友誼收場。
不過我們現在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儘管瓊斯絲毫沒有向誰挑釁,可是他這些舉動還是讓卜利非先生非常生氣,因為這與他平日謹慎穩重的性格格格不入。他覺得瓊斯在這種場合這樣胡鬧實在不成體統,令人難以容忍。他指出,他那慈愛的母親剛剛去世,家裡正在辦著喪事,如果上天能憐憫他們,給沃爾斯華綏先生康復的希望,那也最好用感恩來表示心中的喜悅,而不是喝醉了酒胡鬧。那樣只會招致天怒,而不會使上帝息怒。對卜利非這番虔誠的議論,斯威康隨聲附和。雖然他灌下的黃湯比瓊斯還要多,但是他的神志沒有受任何影響。斯塊爾呢,卻默不作聲,箇中原因,讀者大概不難猜到。
實際上,瓊斯的神志也沒有被酒完全擊昏,所以經卜利非先生一提,他馬上就想起對方母親去世的不幸來,他立即同卜利非握手,向卜利非道歉,因為再也沒有比瓊斯更勇於承認並責備自己的過失的人了。他說,他因為沃爾斯華綏先生有痊癒的希望,一時高興得過了頭,所以把其他的事全部忘掉了。
卜利非帶著滿臉鄙夷的神情,抽回自己的手,憤憤然說:如果一個瞎子對悲慘的景象無動於衷,那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但對於他卜利非來說,不幸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因此他對母親的去世不能不感到悲傷。
雖說瓊斯脾氣好,但其中也混合著一些暴躁的成分。一聽這話,他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住卜利非的衣領,罵道:「你這個該死的混蛋,你是拿我出身的不幸來侮辱我嗎?」這些詈罵還伴隨一些粗野的動作,使向來性情平和、不好吵架的卜利非也終於控制不住了。於是,一場戰鬥在兩個人中間展開,要不是斯威康和大夫出面阻攔,真會產生不幸的後果來。至於斯塊爾,他的哲學思想超越了喜怒哀樂,像往常遇到吵架一樣,他依然若無其事地叼著他的煙斗,只要嘴裡的煙斗沒有被折斷的危險,他就能穩坐不動。
兩個戰士既然被拉開了,不能馬上採取報復手段,就只好用威脅和蔑視對方來發泄怒火。在使用武力的時候,命運似乎更偏向瓊斯,而用起舌頭來,瓊斯的敵人似乎又佔了上風。
經過中立者的調解,雙方終於同意休戰,大夥都回到桌邊坐下。瓊斯在調解者的敦促下向對方道歉,對方表示接受。就這樣,和平得以實現,一切好像又恢復了原狀。
儘管表面上看來爭吵已經得到和解,但被它打斷了的歡喜氣氛再也沒有恢復。一切歡樂的舉動,都不再上演,隨後的談話只是一味枯燥地敘述事實,以及對這些事實的同樣枯燥的議論。這些話儘管一本正經,而且富於教育意義,卻並沒有多大趣味。既然我們打定主意只為讀者敘述有趣的事件,那麼他們之間這些談話和議論就略而不提了。最後,他們一個個陸續離開,只剩下斯塊爾和大夫兩人。這時候,他們又議論起兩位少爺吵架的事來,談話才稍稍有些生氣。大夫說,這兩個人都是十足的壞蛋,哲學家則用一種明達睿智的神情搖晃著腦袋,對大夫的話深表同意。
[1]埃斯吉尼茲(前389—前314),古希臘演說家。
[2]「如此可親可敬的朋友,我們對他的無止境的懷念,有什麼規矩和禮數能夠限制呢?」desiderio這個詞是很難翻譯的,它包含著我們想與這位朋友重新聚首的渴望以及伴隨這種渴望而來的悲傷。——原注這兩行詩引自賀拉斯《詠歌集》第1卷。
第十章
本章表明奧維德及其他更為嚴肅的作家的見解的正確性,他們無可爭辯地證實:酒為色之媒[1]瓊斯離開我們適才看到的那伙人之後,就來到田野里,想在那裡散散步,使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下,然後再去看望沃爾斯華綏先生。自從他這位良友和恩人病危以來,他已經有些時候沒有思念過他親愛的索菲婭了。現在他又重新懷念起她來。正在這時,一個意外的事件發生了。我們現在懷著難過的心情來敘述這件事,相信讀者讀起來也一定會感到十分難過的。但是既然我們嚴正聲明過要嚴格遵守歷史真實,就必須把這件事講給後人聽。
其時正值六月下旬,一個天氣晴朗的傍晚。我們的主人公正在一片宜人的樹叢中散步,微風吹拂樹葉,溪水潺潺流動,夜鶯婉轉嬌啼,合奏出一首迷人的和諧樂曲。在這樣一片極易動人纏綿之思的美景中,瓊斯不由得想念起親愛的索菲婭來。當他那狂放不羈的幻想玩味著索菲婭所有美色時,他那活躍的想象力盡情描繪著姑娘的綽約風姿。愛的柔情把他那顆熾熱的心融化了,最後,他在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邊躺下,突然發出這樣的感嘆:「啊,索菲婭呀,要是上天把你送到我的懷抱里,我該多麼幸福哇!命運真可惡,它使我們兩個離得這麼遠。只要能得到你,即使你的所有財產只是一件破爛衣裳,世界上也不會有任何男子值得我羨慕!就是塞爾加西亞[2]最漂亮的美人,戴上東印度產的所有珠寶,我也瞧都不瞧一眼。不過,我又何必提到任何別的女人呢?如果我的眼睛會左顧右盼,看別的女人,我情願用這兩隻手把它們挖掉。不,我的索菲婭,假如命運非把我們永遠拆散不可,我的靈魂也將專註於你一個人。我心裡將純真地保存著你的芳容。即使我永遠也沒有希望得到你那可愛的肉體,也仍然只有你一個人獨佔我的思想、我的愛情和我的靈魂。啊,我的心裡充滿了對你的愛,世上最光彩奪目的美人在我的眼裡也會失去迷人之處。即便她們把我摟在懷裡,我對她們也會比一個隱士還要冷淡。索菲婭呀,我要的只是你!這個名字帶給我多大的喜悅呀!我要把它刻在這裡每一棵樹上。」
他說這幾句話時,一躍而起,看見了——不是他的索菲婭,不,也不是穿著華麗的服裝要入蘇丹的後宮的塞爾加西亞姑娘,都不是的。走過來的原來是莫莉·西格里姆,她手持叉耙,身上穿的也不是長袍,而是件很粗糙的麻布襯衣,而且也不是很乾凈,看起來濕濕的,還散發著汗臭的氣味,分明是一天勞動的結果。我們的主人公手裡拿著小刀,正準備(像我們前面說的那樣)往樹上刻索菲婭的名字,那姑娘走到跟前,笑著說:「少爺,我希望,你不至於把我宰了吧?」瓊斯回答說:「你為什麼想到我會宰了你?」莫莉說:「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對我那麼狠,這會兒就是殺了我也是對我大發慈悲了。」
接著,他們兩個進行了一場談判。但是我認為沒有必要來敘述這段經過,故而從略。我只這樣提一下就夠了:他們談了足足有一刻鐘,談完之後就一起躲到叢林深處去了。
也許,有些讀者會覺得這件事未免不近人情,但是事實如此,我們可以這樣來解釋:在瓊斯看來,有一個女人總聊勝於無,而莫莉則可能覺得兩個男人總比一個強些。湯姆目前的行為,除了上述的動機,讀者也可以站在他的立場上替他多想想,他現在並不能完全自由地運用理性的神奇力量,而明達、莊重的人正是靠這種力量來克制自己狂放的情慾,拒絕那些被禁止的歡愉的。酒把瓊斯這種能力完全剝奪了。他目前的情況是:如果理性出面加以干涉的話,即便僅僅是勸告一聲,所得到的答覆也會和多年前一個叫克里奧思特拉斯的人對一個傻瓜所做的答覆一樣。那個愚蠢的傢伙問他:「喝醉了酒,你不覺得羞恥嗎?」克里奧思特拉斯回答道:「你竟然來訓斥一個醉酒的人,你難道不覺得羞恥嗎?」說實在的,在國家的法庭上,醉酒絕不能作為犯罪的借口;但是在良心的法庭上,卻大可以這麼做的。因此,亞里士多德當推崇規定對酒後犯罪加倍處罰的匹塔庫斯[3]法時,也承認制定這條法律時,對利弊的考慮多於對公道的考慮。假如有哪一種罪過可以因醉酒得到寬恕的話,那麼瓊斯先生目前所犯的罪過就可以作為一例。要是讀者對這個題目確實很感興趣或者認為探究起來足以增長見識的話,我倒完全可以搬弄一下自己在這方面的淵博學問。不過,為了照顧讀者,我還是把我這份學問收起,回到我們的歷史中來吧。
曾經有人注意到,命運女神做事,從來沒有半途而廢過。說實話,不管是讓人喜歡還是讓人憂慮惱怒,她的任性的怪異的行為都是層出不窮的。我們的主人公剛剛和他的黛多[4]躲到叢林深處,就見SpeluncamBlifil,duxetdivinuseandemDeveniunt——[5]
牧師和年輕的鄉紳,莊重地散著步走過來,而且就在那對情侶消失的那一刻,他們走到通向那片叢林的入口。少爺看了個正著。
儘管卜利非離他們有一百多碼遠,他還是清清楚楚地認出來是瓊斯,也看見瓊斯身邊是一個女人,雖然他不能肯定那是誰。他身體打了一個冷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併發出一聲極其莊重的驚叫。
卜利非這一叫,使斯威康覺得很奇怪,就問他是怎麼回事。卜利非回答說,他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野女人躲到樹叢深處去了,準是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下流勾當。至於瓊斯的名字,他覺得最好還是先不提,至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是請賢明的讀者自己去判斷吧。因為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們輕易不願意判斷別人行動的動機。
牧師呢,不但他本人守身如玉,而且對別人的荒唐行為也深惡痛絕。聽了卜利非的話,他立刻大動肝火,要卜利非馬上領他到那個地方去,一路走,嘴巴還不停地又是嘆氣又是咒罵。他甚至還旁敲側擊地指責沃爾斯華綏先生,說這一帶風氣越來越壞,主要得歸咎於他姑息養奸,例如,對一個私生子他拚命給以恩寵,對一個淫蕩女人卻從寬發落,而公正的、有益於社會的法律本來規定對這種女人要給予嚴厲懲罰的。
這兩位獵人追擊的路上長滿了荊棘,使行進大受阻礙,而且那荊棘還發出沙沙的響聲,這就使瓊斯事先覺察出他們的到來,不至於讓他們捉個措手不及。而實際上,斯威康根本就按捺不住自己的一腔怒火,他每走一步就要罵一聲,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瓊斯明白——用一句獵人們的行話來說就是:他正伏在窩裡的時候叫人給發現了。
[1]奧維德在《愛的治療》中有類似的話。
[2]塞爾加西亞是高加索的一個地區,那裡的婦女以美貌著稱。
[3]匹塔庫斯(前650?—前569),古希臘政治家、哲學家和詩人。這裡所引見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第2卷第9章。
[4]黛多是維吉爾的史詩《伊尼特》的女主人公。
[5]拉丁文。這裡菲爾丁套用《伊尼特》中的詩句,意思是:統帥卜利非和先知也走向洞口。
第十一章
以蒲伯先生比喻的「一英里長句」[1]作為引子,寫一下在不動刀槍的情況下打得最血肉淋漓的一場戰爭正好比在發情(這是一個很粗俗的字眼兒,一般指罕姆什爾郡盛產木材的叢林里一對對野獸之間的相互溫存的調情)季節,如果一隻頭上高聳著犄角的公鹿想玩玩情愛的遊戲,而有一對小狗或是旁的懷有敵意的野獸在這VenusFerina[2]的宮廷附近徘徊,使得母鹿趕緊跑開,無論是出於恐懼還是出於捉弄情侶的天性,或者說無論是靦腆還是活潑,造物主用這些表現方式把所有女性裝飾起來,或者至少教她們裝出這些姿態,免得由於男性的粗俗舉動,讓骯髒的眼睛窺視到撒摩斯[3]的秘密。因為在維吉爾的詩句里,舉行這種儀式的時候(這時候,維吉爾一定在為慶典而忙得不可開交),女祭司就伴隨女方喊道:——門外的俗人哪,穢濁的靈魂,女先知叫道,走開吧,不許進入這片聖林。[4]我說,假如那頭公鹿和它的情侶正在舉行通行於全體動物界之中的神聖儀式的時候,有其他不懷好意的野獸膽敢湊近來,那麼公鹿只要從受驚的母鹿那裡得到一丁點兒暗示,就會立即兇猛地衝到叢林入口,擺開架勢為它的情婦站崗守衛,它會用四蹄亂刨土地,把犄角搖晃擺動,傲然向可能進犯之敵挑戰。
我們的主人公看到敵人靠近時就是這樣衝出來的,而且還比這樣更可怕地撲上前去。他往前跨出好幾步,為的是好讓那隻渾身顫抖的母鹿藏起來,如果可能的話,還能掩護她撤退。這時,斯威康先生那雙冒火的眼睛里射出幾道青光,咆哮道:「啊呸!啊呸!瓊斯先生,怎麼會是你呢!」瓊斯答道:「您不是也看見了嗎?我也會跑到這兒來的。」斯威康說:「那麼,告訴我,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爛女人是誰?」瓊斯嚷道:「如果有什麼爛女人跟我在一起,我有可能就不讓你知道她是誰。」「我命令你馬上告訴我!」斯威康吼道:「年輕人,儘管從年齡上說,你已經不需要監護了,但是你不要以為現在老師就完全不能管教你了。師生這種關係,像一切根源於上天的關係一樣,是永不磨滅的。所以我要叫你明白,今天你必須像我剛教你認字的時候那樣聽我的話。」瓊斯大聲說:「我相信,你當然很想叫我明白。可是我決不會聽你的,除非你還能用樺木條子說服我。」斯威康說:「那麼好吧,我乾脆明明白白地對你說,我非要把那個爛女人查出來不可。」瓊斯的回答是:「那麼我也乾脆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決不讓你查出來。」斯威康想要往前走,瓊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卜利非先生就用力幫老師掙脫,一面口口聲聲地說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上了年紀的老師受侮辱而不管。
瓊斯一看他必須同時和兩個人對陣,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及早擺脫一個。於是,他就先從最弱的那個下手,先放開牧師,對準那個年輕紳士的胸脯打了一拳,這一拳打得正是地方,卜利非立刻就仰面朝天了。
斯威康則一心專註於查找那個爛女人,因此,瓊斯一鬆開他,他就顧不得考慮他的戰友的境況如何,徑直朝鳳尾草叢中奔去。沒等他跑進去幾步,瓊斯就已經把卜利非打倒在地,趕過來,一把抓住他的外衣的下擺,把他拽了回來。
這位牧師年輕的時候是個斗拳好手,在中學和大學里,曾憑一雙粗大的拳頭,取得過不少榮譽,只是這好多年來他不曾運用過這門高超的技藝了。但是他的勇氣和他的信仰一樣堅強,而他的體格也絕不下於這兩樣。而且,讀者也許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性子里還有一些暴躁易怒的成分。因此,當他回過頭來看到同來的夥伴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再加上他對於瓊斯的無禮非常氣憤,因為以前他們兩個衝突時,瓊斯只能消極抵抗,現在這種情況使牧師覺得整個事態極為嚴重了,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就擺出進攻的架勢,用盡平生氣力,向瓊斯撲過來,其兇猛程度,就像以前捶打瓊斯的後背一樣。
我們的主人公毫不畏縮,迎接敵人的攻勢。他的前胸咚的一聲挨了斯威康一拳,瓊斯毫不遲疑,馬上同樣兇猛地對準斯威康的胸脯一拳打去,但是牧師靈巧地一擋,這一拳就打在他的肚子上了。其時那肚子里正存儲著兩磅牛肉和同樣分量的布丁,所以並沒有發出咚咚的響聲。交戰中,雙方都挨了不少重拳,這情景,親眼觀看要比描寫或閱讀那描寫更覺賞心悅目。最後,他們兩個猛地都摔倒在地,瓊斯的膝頭撞在斯威康懷裡,使牧師一下子沒了力氣。這樣一來,誰勝誰負已經沒有疑問了。但是,卜利非偏偏在這個時候緩過勁兒來,重新投入戰鬥,由於他過去纏著瓊斯,牧師有了喘息的機會,又搖晃搖晃腦袋,齜牙咧嘴地上陣了。
現在,兩個人一齊向我們的主人公進攻了;而瓊斯的拳頭可就不像戰鬥一開始時那麼有勁兒了,因為和斯威康扭打一陣之後,他的氣力大大減弱。那位牧師呢,儘管更喜歡在人體樂器上獨奏[5],並且他近來一向習慣於只表演這一項,但是他並沒有丟棄他往日那套二重奏的本領,所有他表演起來還是相當熟練。
根據現在的場面來判斷,勝負可能就得由人數的多少來決定了。然而突然間,第四雙拳頭出現在戰場上,而且馬上就奉送給牧師。拳頭的主人一邊打一邊嚷叫道:「兩個人打一個,你們不害臊嗎?」
為了表示其非同一般,我們應該把這場戰鬥列為「王者之戰」[6]一類。戰鬥極為猛烈地持續了幾分鐘,直到卜利非再一次被瓊斯打得撲倒在地,斯威康這時也不得不屈尊向新來的敵手求饒。這會兒大家才看出來,來的正是魏斯頓先生。剛才激戰正酣,誰也沒有認出他來。
原來這位正直的鄉紳這天下午和幾個夥伴外出散步,恰好路過正發生血戰的地方。他看到三個人在交手,斷定一定是兩個打一個。於是,他撇下夥伴,只顧俠義不顧利害投入戰鬥,幫助那個勢單力孤者。虧得他這般行俠仗義的舉動,瓊斯才沒有成為斯威康的憤怒和卜利非竭力報答師恩之情的犧牲品。因為瓊斯除了在人數上不佔優勢外,他那隻胳膊折斷以後,體力還沒有得到完全恢復。可是有了增援的力量,戰鬥不久就結束了,瓊斯和他的同盟軍獲得了勝利。
[1]這是蒲伯在《群愚史詩》中對霍德雷主教的冗長的文風所做的諷刺。
[2]這是一個意義有些含混的詞,它可以指樹木茂盛的森林,也可以指樹木幾乎被砍光的林子。——原注[3]撒摩斯是愛琴海上的一個島,曾建有天後赫拉的神廟。赫拉是希臘神話中掌管婚姻生活的女神。
[4]引自《伊尼特》。《伊尼特》有多種英譯本。這裡的譯文出自英國古典主義詩人約翰·德萊頓(1631—1700)之手。
[5]獨奏指對學生進行體罰。後面的二重奏指與人對打。
[6]王者之戰:英國有諺語說,戰爭是國王們的遊戲。
第十二章
本章包含一幕驚心動魄的場景,即便把斯威康和卜利非,或者二十個這類人體內的血都流干,讀者看了也不會比這更感動戰鬥剛一結束,跟魏斯頓一道出來散步的那些人就走過來了。其中有我們曾經在魏斯頓先生的家宴上見過的那位好牧師,有索菲婭的姑媽魏斯頓女士,還有可愛的索菲婭本人。
這時候,這場血戰的戰場上呈現著這樣一幅景象:一處是被征服了的卜利非,他面色蒼白,氣息奄奄,仍然躺在地上;他的旁邊站著征服者瓊斯,也幾乎渾身血跡,一部分當然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不久前還屬於可敬的斯威康牧師所有。在第三個地方站的就是這位斯威康先生,他像泡魯斯[1]那樣帶著十分不情願的神情向他的征服者屈服了。這個場景中最後一個人物是偉大的魏斯頓先生,他十分豪邁地對被他征服的敵人表示了寬宏大量。
看起來好像已經氣息全無的卜利非是每個人首先關切的對象,特別是魏斯頓女士,她從口袋裡掏出一瓶鹿茸精,親手往卜利非的鼻孔里撒,正在這時,大家的注意力突然從可憐的卜利非身上轉移開了。如果卜利非的靈魂真的打算溜到另外那個世界里去,現在倒是個好機會,他可以不必拘禮地告辭。
原來,這當兒,一個更值得憐惜的、更可愛的人一動不動地躺倒在大家面前了。這不是旁人,正是美麗的索菲婭小姐。或者是因為看到血跡,或者是為她父親擔心,再不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她一陣眩暈倒在地上,身邊的人誰也沒有來得及攙扶。
魏斯頓女士最先看到這情景,她馬上喊叫起來。接著,另外兩三個人也一齊喊道:「魏斯頓小姐死了!」人們馬上喊著要找鹿茸精、水及其他各種急救用品。
讀者可能還記得,當初我們描寫這片叢林的時候,曾說過有一道潺潺的溪流。這道溪流所以來到此處,與浪漫故事裡的溪流迥然不同,那裡的溪流只不過是為了要發出淙淙的流水聲而已。不,命運女神註定要讓這道小溪的高貴名聲遠遠勝過所有流經阿卡狄亞[2]平原的小溪。
瓊斯擔心自己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正在揉卜利非的太陽穴。聽見有人叫嚷魏斯頓小姐死了,他立刻丟下卜利非,隨他去死活,朝索菲婭跑過去。此時,大夥正東跑西顛,來回奔突,在一條極為乾燥的小徑上找水。瓊斯二話沒說,一把抱起索菲婭,跨過一片野地,來到上面提到過的那條小溪邊。他徑直走進河裡,儘力把水往索菲婭的臉上、頭上和脖子上潑。
由於驚慌失措,索菲婭那些夥伴沒有採取任何辦法來救她;虧得他們這樣驚慌失措,使他們也沒有對瓊斯加以阻攔,等瓊斯把索菲婭抱到中途時,他們才回過味來,明白他要幹什麼。實際情況是,瓊斯和索菲婭還沒有走到溪邊,索菲婭就被救活了。當索菲婭的父親、姑媽和牧師來到她身邊時,她伸了伸胳膊,睜開眼睛,叫道:「噢,我的天哪!」
瓊斯在此之前一直把可愛的索菲婭抱在懷裡,這時才鬆開手。但是就在鬆開的時候,他深情地輕輕撫摸了索菲婭一下。如果小姐的神志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她當然會感覺得到的。既然她對瓊斯這种放肆的舉動沒有表示不高興,我們還是假定她當時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為好。
這場悲劇立即轉化為歡樂的場景了。在整個過程中,我們的主人公自然是一個主要角色。因為瓊斯從救索菲婭的命這件事中所感到的喜悅也許更甚於獲救的索菲婭本人,所以,向小姐道賀的人也遠不如向瓊斯道賀的人多。特別是魏斯頓先生,他摟抱了女兒兩下后,轉而對瓊斯又是擁抱又是親吻。他說,瓊斯是索菲婭的救命恩人,並且宣布,除了索菲婭和他的產業,瓊斯要什麼他都願意拿出來。但是說完這話,他又遲疑了一下,說有兩樣不在其內,他的獵犬和「斯羅奇小姐」(他是這麼稱呼他那匹心愛的母馬的)。
現在鄉紳對索菲婭的一切擔心都已經消除,就轉過來關心起瓊斯來。「來吧,孩子,」魏斯頓先生說,「快把衣服脫下來!洗洗臉去!看看,你真是一塌糊塗了!來,來,洗一洗,然後跟我們一道回去吧,我得找一件衣服給你換換。」
瓊斯立刻遵命而行,他脫掉衣服,走到溪邊,把臉和胸脯都洗了一遍,因為胸脯和臉一樣,露在外頭,而且也是血跡斑斑的。但是水雖然把血跡洗掉了,卻洗不掉斯威康在他臉上和胸脯上留下的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傷痕。索菲婭看到這些傷痕,不禁發出一聲嘆息,用語言難以表達的溫柔神情看了他一眼。
這一切,瓊斯都看在眼裡,並且在他的心坎上留下深刻的印象,這印象比他剛才挨的打要深得多,而且他的感受也大不相同,和這溫柔、體貼的注目比較起來,即便他剛才挨的拳頭全是刺刀,他也感覺不到痛苦了。
於是這一伙人一起往回走,馬上就來到剛才發生戰鬥的地方,其時,斯威康剛把卜利非弄得站穩腳跟。寫到這裡我無法抑制自己,要說出心中的一個願望:但願世上的爭端,只用大自然為我們準備下的那些武器來解決,因為大自然知道什麼最適宜我們使用;至於那冷酷無情的鐵器,讓它只用於破開大地的腑臟,而不是人的胸膛。那樣的話,戰爭,這種專制帝王用來消遣解悶的娛樂方式就幾乎沒有什麼危害了。如果有幾位貴婦人一時興起,她們盡可以叫一支支大軍來交鋒,而且她們和帝王還可以實地觀賞一下戰鬥。這樣,戰場上一會兒滿是屍體,可是再過一會兒,陣亡的將士,或者其中絕大部分,又會像貝亞斯先生[3]的隊伍那樣站立起來,按照事先的安排,隨著一陣鼓聲或者琴聲列隊開走。
在可能的情況下,我會盡量避免用玩笑的態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免得那些對詼諧滑稽素來抱有惡感的莊嚴穩重之士和政治家會說這是胡說八道。然而,說真的,一場戰鬥難道一定要用哪一方多製造了幾堆血肉模糊的屍體,或者用打破的頭顱、打出血的鼻子和打腫的眼睛的多少來決定勝負嗎?難道不能用這樣的方式來攻城略地嗎?當然,可能有人認為,這種方案會對法國不利,因為這樣一來,在工業技術方面優於別國的法國就沒有用武之地了。可是當我想到那個民族的慷慨豪俠的性格時,我就深信不疑,他們絕不會拒絕與敵手處於勢均力敵的地位,或者用句成語來說,就是讓敵手與自己旗鼓相當。
不過,這樣的改革方案只是幻想而已,不能真的寄託希望。所以我在這裡也只是順便提一下,下面還是言歸正傳。
這時,魏斯頓問起吵架的原因,卜利非和瓊斯都不吱聲。斯威康憤憤地回答說:「要想找到原因,我看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您只要在這樹叢里搜索一下,就准能把她找到。」魏斯頓說:「怎麼,把她找到?難道你們剛才是為一個婊子打起來的嗎?」斯威康說:「去問問那位穿背心的先生吧,他知道得最清楚。」魏斯頓嚷道:「哈!那麼,準是個婊子了!哎,湯姆,湯姆,你可真是個荒唐的傢伙!算了吧,各位先生。大家都是朋友,都跟我回去,喝杯酒和解了吧!」斯威康說:「請原諒,先生,我不能去。我作為老師有責任去追查那個娼婦,讓她受到法律的懲處,但是我竟然受到這個小子如此侮辱,如此拳打腳踢,以我這樣的身份,決不能把這當作一件小事!不過,事情主要還是錯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和您身上。如果您盡到職責,按照法律辦事的話,一定能馬上把這一帶的禍害除掉的。」
「我寧可先儘快把這一帶的狐狸除掉,」魏斯頓大聲嚷道,「依我看哪,戰場上每天都死掉許多人,應該鼓勵大家來補充補充才對。不過,那娘兒們在哪兒?湯姆,你指給我看看!」說著,他就用轟攆兔子的叫喊聲在四下里搜索起來。最後他嚷道:「啊呀,兔子沒有跑遠哪。瞧,這準是它的窩!我敢打賭,它已經從窩裡跑掉了。」事情就是如此。原來鄉紳發現的是那可憐的姑娘在戰鬥開始的時候偷偷逃走的地方,她正是像兔子那樣連蹦帶跳倉皇逃走的。
此時,索菲婭央求她父親趕緊回家去,說她覺得身體很虛弱,害怕會再暈倒。鄉紳馬上依從了女兒的話(他對女兒是極為疼愛的)。他還懇切地邀請大家同他一道回去吃飯。但卜利非和斯威康堅決拒絕了。前者說,他不能奉陪,有好多理由,但一時不便說明;後者則宣稱,從他職務的角度來看,目前這副模樣,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是不適宜的,這話也許不無道理。
對於和索菲婭相聚這樣令人高興的事,瓊斯是萬難拒絕的,所以他就隨魏斯頓先生以及女眷們一同走去,牧師走在最後面。這位先生本來想留下來陪伴他的同行斯威康,說都是穿神職服裝的兄弟,自己不應該把他撇下不管;可是斯威康沒有接受他這份情意,而且還不大客氣地推了他一把,讓他和魏斯頓先生一道走。
這場血跡斑斑的戰鬥就此結束,而我們這部史書的第五卷也就此結束了。
[1]泡魯斯國王,古代印度東部的一個國王,在公元前4世紀,曾抵抗亞歷山大的入侵,后被俘。
[2]阿卡狄亞是英國詩人、作家菲立普·西德尼(1554—1586)所著同名牧歌式傳奇中的地點,這裡泛指傳說中的世外桃源。
[3]貝亞斯先生是英國戲劇家喬治·威烈爾(1592—1628)所著鬧劇《排練》中的主人公。戲的結尾,雙方死亡的官兵都死而復生,爬起來走下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