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英雄末路:瓦崗的覆滅
大業十四年(武德元年)九月,東都的秋涼一日比一日更濃。而這些日子以來,瓦崗的人心也一日比一日更涼。因為,李密自從幹掉翟讓之後,人就變得越來越驕矜,再也不像從前那麼體恤下屬了。
除此之外,讓瓦崗將士心涼的原因還有兩個:一,瓦崗除了糧食什麼也沒有,所以將士們雖然屢立戰功,可從來得不到錢帛之類的賞賜;二,李密往往對新附的人禮遇甚周,相形之下就冷落了舊人。
瓦崗人為此憤憤不平。就連一向心胸寬廣的徐世勣也忍不住在一次宴會上暗諷李密,希望他意識到身上的缺點和當下存在的問題。
可現在的李密已經聽不進任何不和諧的聲音了。他極為不悅,從此開始疏遠徐世勣。把他派駐黎陽倉表面上是委以重任,實際上是將他排擠出了瓦崗總部。
對瓦崗人心離散的現狀,李密固然有所察覺,可他認為事態並不嚴重,一切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
到了這一年秋天,李密甚至感覺形勢正在朝好的方向轉化。因為,他剛剛擊潰了宇文化及的十幾萬大軍,收降了許多精銳,繼而又聽說東都發生了火拚,王世充那幫人正在自相殘殺,其結果很可能是兩敗俱傷。這一切都讓李密樂觀地以為——東都已經指日可下了。
然而,李密過於樂觀了。東都火拚不僅沒有削弱王世充的力量,反而讓他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大。他現在一手掌握了東都的軍政大權,隨時可以調集兵力對李密發起總攻。所以,在王世充看來,岌岌可危的恰恰不是東都,而是李密,以及他所領導的瓦崗軍。
童山一戰,宇文化及雖然敗了,但李密的瓦崗軍也遭受了重創。他的精銳多半死在了戰場上,剩下這些人的戰鬥力也已大不如前。因此,王世充也同樣樂觀地相信——李密的敗亡已經指日可待了。
兩個同樣樂觀自信的男人,一對註定你死我亡的冤家。命運只好安排了一場終極對決,來結束他們之間曠日持久的對峙和較量。
這一年九月初十,王世充率先出手了。他嚴格挑選了兩萬精銳,火速東進,於次日進抵偃師(今河南偃師市)西面的洛水,迅速架設了三座浮橋。
此時的李密正駐守在洛陽北面的金鏞城,而王世充甩開李密,全力東進,很明顯是要搶佔洛口倉——因為東都軍隊快斷糧了。
李密急命王伯當留守金鏞,自率精兵馳援偃師,在邙山南麓紮營,然後命單雄信率前鋒騎兵進至偃師城北紮營。
九月十一日,李密召開軍事會議,討論戰守之策。裴仁基主張採取守勢,他說:「王世充傾巢而出,洛陽必定空虛。我們可兵分兩路,一路扼守險要,阻止他東進;另一路則直撲東都。如果王世充回軍,我們就按兵不動;他如果再次東進,我們就進攻東都。這樣一來我們就掌握了主動權,而他疲於奔命,必定被我軍擊破。」李密同意裴仁基的方案,並進而分析說:「隋軍如今有三樣銳不可當。其一,武器精良;其二,決意東進;其三,糧盡而戰。所以我們只須據城固守,蓄力以待,王世充欲戰不得,欲走無路,不出十天,他的首級就會送到我們的麾下。」應該說,裴仁基和李密的這個戰略是完全正確的。如果這一仗真的按照這個計劃來打,失敗的人肯定是王世充,絕不會是李密。
然而,命運之神卻在這關鍵的時刻背棄了李密,因為絕大多數將領反對這個計劃。
剛剛從宇文化及手下歸降的陳智略、樊文超等人都急於建功,所以和單雄信一起極力主戰。他們堅持說:「王世充的軍隊人數並不多,而且屢屢被我們打敗,早已喪膽。兵法有言:『人數超過敵人兩倍就應該進攻』,何況現在我們絕不止兩倍!再說了,江淮新附的將士都希望抓住這個機會建立功勛,趁他們鬥志高昂的時候作戰,一定能夠取勝。」李密心動了。是啊,如果可以一戰破敵,又何必拖延呢?
他隨即採納了多數人的建議——戰!
此刻的李密當然不會知道,他的敗亡之局就在這一個字中一錘定音了。
裴仁基苦苦勸阻,可李密心意已決。裴仁基頓足長嘆,說:「公必悔之!」九月十一日午後,王世充派遣前鋒部隊的數百名騎兵渡過洛水,襲擊單雄信的軍營。李密得到消息,即命部將裴行儼和程知節等人前去增援。裴行儼搶先殺入敵陣,被流矢射中,墜落馬下。程知節立刻衝上去,殺了數名敵兵,將裴行儼抱上自己的馬背。隋軍在後面窮追不捨,一個騎兵趕了上來,一矛刺出,穿破了程知節的鎧甲。程知節轉身抓住長矛,猛然將其折成兩段,隨後砍殺了隋兵,終於將裴行儼救回大營。
這次小規模的遭遇戰,除了裴行儼之外,李密的部下驍將孫長樂等十幾人全部受了重傷。當天深夜,王世充又派遣兩百多名騎兵潛入邙山,埋伏在李密大營附近的山澗中,準備次日決戰時作為內應。
九月十二日晨,決戰的時刻終於到來。
王世充集合部隊誓師,高聲說:「今日之戰,不僅是爭一個勝負;生死存亡,在此一舉。如果贏了,榮華富貴自然到手;要是輸了,沒有一個人可以倖免。所以,這一戰關係到每個人的存亡,不僅僅是為了國家而戰,更是為了你們自己而戰!」正所謂哀兵必勝。
此時王世充的軍隊已經落入斷糧的絕境,所以對這兩萬名士兵來講,奮力前進,打敗李密,他們還有生還的機會;要是退縮,就算回到東都,無疑也是死路一條。所以,當這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軍隊進至李密大營時,王世充一聲令下,麾下將士人人奮勇爭先,拚死砍殺,其勢果真就像李密說的——銳不可當。
這一仗打得空前慘烈,因為雙方都志在必得。
兩軍激戰正酣時,王世充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殺手鐧。
他事先找了一個相貌酷似李密的人,此時將其五花大綁推到陣前,命人高呼:「已活捉李密!」士卒皆高呼萬歲。瓦崗軍見狀,頓時士氣大挫。緊接著,昨夜埋伏在此的那些隋軍又忽然出動,直撲李密大營,縱火焚燒帳篷房舍。當瓦崗軍看到身後衝天而起的火光時,意志瞬間崩潰,開始四散逃命。昨天還極力主戰的陳智略等人立刻投降了王世充。李密帶著殘部一萬餘人,倉惶逃奔洛口。
李密的這次逃亡真是一場傷心之旅。
因為他一路跑,他的部眾就在身前身後一路降。
當天夜裡,王世充進圍鄭頲鎮守的偃師。還沒等隋軍攻城,鄭頲的部將就打開城門,投降了王世充;裴仁基、鄭頲、祖君彥等數十個文武將吏全部被俘。緊接著,單雄信等人又各自為戰,拒絕接受李密的號令,致使王世充的軍隊迅速渡過洛水,單雄信隨即率部投降。李密還沒抵達洛口,駐守倉城的長史邴元真就已經暗中派人前去接應王世充的部隊,準備開門迎降。
得知這些消息時,李密終於絕望了。
人心靠不住,真他媽靠不住啊!
其實,自從除掉翟讓之後,就不斷有人建議李密斬草除根,把翟讓的舊部全部幹掉,以絕後患。比如當時房彥藻就曾力勸他除掉單雄信。他說,單雄信是一個「輕於去就」的人,不可能從一而終,早殺早好。可李密始終下不了手,因為單雄信勇冠三軍,在軍中有「飛將」之稱,李密愛惜他的才幹。再比如,部將宇文溫也曾勸他幹掉邴元真。他說邴元真這個人是翟讓的死黨,其「長史」的職位就是翟讓力薦的,心裡頭對翟讓感恩戴德,留著這樣的人,遲早是個禍害。可李密聽完卻不置可否,因為他不希望在攻克東都之前搞太多的窩裡斗。此後,他只是暗中提防邴元真,一直沒有採取任何行動。而邴元真顯然也意識到了李密的猜忌,所以早就下了反叛的決心。
想起這一切,李密真是感慨萬千,追悔莫及。
莫非自己真的是心太軟,心太軟,才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
可是,心不軟又能怎樣?殺人固然簡單,問題是穩定太難!就算把翟讓的舊部通通殺光、一個不留,瓦崗就能上下一心、堅如磐石了嗎?
未必。而且提早動手的結果很可能是把這些驕兵悍將提前逼反!
況且,要殺多少人才算把翟讓的「舊部」清除乾淨?瓦崗原本就只是大大小小的幾十個匪幫湊到一起的鬆散聯盟,從來就不是一支軍紀嚴明號令統一的正規部隊,要論戰鬥力那是沒得說,可要論部眾的向心力和凝聚力,那基本就是扯淡。自從李密執掌領導權以來,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這種鬆鬆垮垮、誰也不服誰的狀況,但卻無法從根本上洗掉這些人身上的匪氣,也扭轉不了他們三心二意、隨時準備跳槽的「打短工思維」,當然也就不可能把瓦崗軍打造成一支以他李密為核心的具有高度忠誠與合作精神的團隊。所以,小團伙的利益、江湖哥們的義氣等等潛規則其實一直在李密的表面權威之下大行其道。換句話說,瓦崗寨這些老少爺們之間各種潛在的利益關係始終是盤根錯節、牢不可破的。在此情況下,李密憑什麼認定哪些人是翟讓的「舊部」、屬於定點清除的對象,而哪些人是一乾二淨、與翟讓小集團毫無瓜葛的?這個標準要如何釐定、如何拿捏?
其實,這樣的標準根本就不存在。
因為說到底,真正對李密構成威脅的並不是什麼翟讓的「舊部」,而是一張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的隱性的利益聯結網。除非李密徹底撕破這張網,把瓦崗軍改造成一支真正意義上的正規軍,否則各種隱患就不可能被消除。換句話說,除非李密只留下少數心腹,把其他的人通通殺光,否則就不能算清除乾淨。
然而,李密能這麼做嗎?
當然不能。
再說了,自從坐上瓦崗的頭把交椅,李密基本上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先是跟東都軍隊打,繼而跟王世充打,後來又跟宇文化及打,天天席不暇暖枕戈待旦,讓他壓根就騰不出手來清理內部。如果硬要動手,那無異於是在大敵當前的時候自毀長城!
李密能這麼幹嗎?
當然不能。
所以,千言萬語歸結成一句——形勢比人強!
就像當初柴孝和提出放棄東都、西進關中的建議時,李密只能表示無奈一樣,此刻的李密也只有無奈。
洛口降了,惶惶若喪家之犬的李密打算前往黎陽投奔徐世勣。可左右立刻警告他:「當初殺翟讓的時候,徐世勣差一點就被做掉,眼下打了敗仗才去投靠,您覺得安全嗎?」李密連忙勒住了韁繩。
是啊,徐世勣是地地道道的翟讓舊部,而且被李密排擠到了黎陽,現在再去投奔他,即便不說自投羅網,起碼也是凶多吉少!
好在原本駐守金鏞城的王伯當此時已經退守河陽(今河南孟州市),李密即刻掉轉馬頭,率殘部投奔王伯當。抵達河陽后,李密馬上又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討論瓦崗下一步的走向。
這次會議的氣氛與幾天前的那一次迥然不同。
人人垂頭喪氣。
人人心不在焉。
李密首先提出了自己的計劃。他決定南以黃河為界,北以太行山為界,東面與黎陽遙相呼應,在這個地區重新打造出一塊根據地,再慢慢謀求發展。
此時此刻,李密的目光仍然是堅定的、自信的、樂觀的。
起碼看上去是這樣的。
然而,他的計劃卻遭到了所有與會將領異口同聲的反對。他們說:「大軍剛剛潰散,人心惶恐不安,要是留在這裡,恐怕用不了幾天都會逃光。人心已去,不願再戰,成不了什麼事了!」李密瞟了眾人一眼,眾人也瞟了李密一眼。
人心已去?!李密在心裡苦笑:要說人心已去,這瓦崗的人心早就去得一塌糊塗了!只不過從前去得隱晦、去得巧妙、去得偷偷摸摸,現在去得猖狂、去得瀟洒、去得理直氣壯罷了!
去就去吧,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既然一切都已隨風遠去,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李密「唰」的一聲抽出了身上的佩刀。
他想殺人。
殺一個叫李密的人。
李密一字一頓地說:「孤所恃者眾也!眾既不願,孤道窮矣!」說完一刀揮向自己的脖子。
不過,李密這一刀的速度是大有講究的。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太快別人來不及攔他,太慢會露出破綻。所以「揮刀自刎」也是一個技術活,它是古往今來許多政治人物在身陷絕境時的最後一張牌。
一張悲情牌。
要把這張悲情牌玩好的前提是要拿捏一個最恰當的時機,而且身邊必須有人配合。否則這張牌砸在手裡,就會把自己玩死。
現在跟李密配合的人就是王伯當。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死死抱住李密,同時放聲大哭,而且哭得蕩氣迴腸、滿座皆驚,直到把自己哭暈過去。
在座的人無不動容。有人趕緊跑過去掐王伯當的人中,而絕大多數的人則忍不住涕淚飛揚。於是,一屋子的大男人就這麼哇哇地哭了起來。等大夥哭得差不多了,李密收起佩刀,也收起眼淚,對眾人說:「諸君若不見棄,當共歸關中,密身雖無功,諸君必保富貴!」眾人聞言,紛紛破涕為笑。
這話他們愛聽。這裡混不下去就走人嘛,多簡單的道理!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現在居然是老大要親自帶領他們集體跳槽,這實在是讓人驚喜。幕僚柳燮立即代表眾人說:「明公與唐公乃李氏同族,又曾訂立過友好盟約,雖然沒有一同舉兵,卻替他擋住了東都的隋軍,使唐公不戰而據長安,這也是明公的功勞啊!」眾人頻頻點頭,異口同聲地說:「然!」大業十四年九月中旬,李密帶著兩萬餘人西向關中,投奔李淵而去。
李密一走,仍然駐守在中原各地的其餘部眾頓時群龍無首,只好連人帶城紛紛歸降東都朝廷。
世間再無瓦崗,李密徹底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