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天理,原體
「這小子怎麼一點也不震驚啊,當真枉費陳行煞費苦心,擺出這般架勢。」
潛藏靈台的陳隱搖搖頭,有些失望。
他與陳行關起門來,琢磨合計了足足兩天。
好不容易才達成共識,決定將三陽教真正跟腳和盤托出。
本以為可以欣賞白啟知曉真相后,震駭驚悚,怔怔無言的那副模樣。
卻沒料到,這小子愣是心如止水,紋絲不動,讓白陽教主不免感到挫敗。
想當年,他在祖師堂獲悉三陽教的來歷底細,簡直熱血沸騰,激昂澎湃。
還悄摸摸尋個僻靜地方,長嘯三聲,抒發胸臆。
要知道,凡事名正則言順!
歷朝歷代,無論哪家稱帝自立,皆得佔據一個「正統」身份。
比如,龍庭編纂的那套故事,就是太上皇得五帝庇佑,下凡輔佐,驅散濁潮,重整乾坤,救赤縣神州的萬民於水火間。
哪怕當牛做馬的賤戶、苦役,每每從說書人口中聽到這些真假參半的民間傳聞,大多都感恩戴德,深覺龍庭老爺的恩情還不完。
「差點忘了裝一裝!雖然說成王敗寇,史書由勝者書寫,但三陽教祖上畢竟也闊過,而且屹立千年未倒,必定有其過人之處……」
望著師爺陳行袖手而立,仰頭望天,好似人生寂寞如大雪崩的世外風姿,白啟趕忙挺胸抬頭:
「幸得師爺引領,徒孫此生無悔入三陽!」
見著徒孫終於給出反應,媚眼總算沒有拋給瞎子看,陳行長舒一口氣,咳咳兩聲,繼續說:
「阿七,你切莫覺得『大道正統』是空話,沒甚麼用處,它比傳國玉璽分量重得多。
四聖傳道萬天,行走寰宇,使得萬靈脫離蒙昧,道種薪火由此長燃,這種存於典籍的太古神話,你應當清楚。
其中有一些,並非憑空杜撰,或者誇大。
根據教中遺留的古史記載,最初之時,萬天混沌,如同鴻蒙未開,四聖顯世,立大道、定綱常、傳薪火,功德莫大,亘古長存。」
白啟屏息凝神,默默傾聽,他不由地記起那座誤打誤撞,所進入的內景地,守藏庫。
裡頭史書無窮,有一大冊記載詳細,提及五大道紀之說。
四聖立道庭,統攝萬天,統轄萬界,大道薪火遍布寰宇,萬族靈長莫不敬仰。
將這一階段,命名為「太初道紀」。
自此之後,四聖隱沒,其門下的十二仙首代為掌管道庭,司征伐、刑律、稅入、傳法等大權。
那時候,道庭輻射寰宇周天,不管是蠃、鱗、毛、羽、昆五蟲,亦或者胎、卵、濕、化四生,都有入道修行,長生成仙的一線機會。
可謂萬物霜天競自由!
這是「太易道紀」!
「師爺所說的大道正統,莫非跟四聖傳道有關係?」
白啟暗暗思忖,陳行走在前邊,他緊隨其後,亦步亦趨。
兩人來到歇腳涼亭,微風習習掠過湖面。
陳行手剛抬起,茶杯就已送到掌中:
「收個好徒孫,真是享福氣。」
他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又吃了兩顆洗乾淨的果子,這才開口:
「傳說四聖走遍寰宇周天,他們留下的大道痕迹,與一方方天地交感,進而凝聚出所謂的『天理』。
日月東升西落,江河向低處流,風雨至,雷聲作……這些都是被最初就被定下的運行之道。
看似不起眼,實則乃陰陽交替,世界生滅的最終根本。
師爺之所以稱三陽教,乃大道正統,並非給自己臉上貼金,胡吹大氣。
道喪之前,天理綱常并行不悖,立著一道統,以『劫』本源,名號三陽。
赤陽為火,白陽為風,青陽為水,三者輪轉,滌盪寰宇。
教中奉著『天理印記』,乃是代天執罰,歷代教主中,甚至有得過道庭敕封,最高做到『九天應元玉清神王』,執掌『碧霄上梵天』的大能。
你可曉得,萬天萬道分為三界,陸州、寰宇、上界。
宰執一方上界,如此權勢,已經是跟太古神話的仙佛平起平坐了。」
白啟愣住了,師爺祖上這麼闊氣?
直接反了龍庭,奪了鳥位!
「若非濁潮侵襲,斷絕傳承,讓湮滅了三陽教的諸多事迹,我等也不至於被打作反賊之流。
祖師身故坐化,那份象徵著大道正統的一半天理印記,亦是遺失在道喪禍亂中。」
陳行深深嘆息。
什麼?
傳國玉璽丟了?
那還是徐徐圖之,慢慢來吧。
白啟睜大眼睛,恨不得捶胸頓足。
他都想好依靠師爺拳打腳踢,推翻龍庭,到時候混個「太子爺」當一當!
「當然,即便天理印記尚在,也很難撥亂反正。
畢竟,之所以有千年道喪,便是因為濁潮侵襲,天理破碎,禮崩樂壞,綱常失序。」
陳行伸手指向頭頂的萬里碧空,輕聲道:
「道喪之前,老天爺有靈,道喪之後,已經沒有老天爺了。」
白啟雙手撐著下巴,抬起腦袋往上看,無端端蹦出一句話——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沒有老天爺了。所以,而今的赤縣神州,才成不了仙,對么?」
白啟問道。
「阿七你真是聰慧,一點就透。沒錯,長生秘境的門戶緊閉,大道絕斷,便是因為老天爺沒了。
氣血再怎麼雄渾,法力再如何深厚,無法得到天理認可,也就不能『白日飛升,接引成仙』。」
陳行頷首。
「關於這一點,教中有過各種猜測,當中一個說法,頗得我心。
每一座天地的『老天爺』,都受道庭敕封。就像朝廷冊封那些山水神靈,什麼土地、城隍、河伯。
祂們的職責,便是接引長生仙人,前往天外。
因為道喪之禍,濁潮之危,赤縣神州的天理破碎,原本定下的綱常秩序崩壞了,壽數被削,靈機衰退,成仙也渺茫!
一切宛若國無君,天無日!
國若無君,朝堂爭權,吏治腐敗,民不聊生;天若無日,莊稼枯死,草木凋敝,牲畜死絕……」
白啟低頭瞧著湖面倒映的澄澈碧空,心想:
「如果說,赤縣神州沒有老天爺做主了,那麼,龍庭太上皇所謂的,蒼天授籙之說,又是從何而來?」
他沉吟半晌,遲疑問道:
「師爺,咱們三陽教,是打算換舊天,做新天?」
通過歷代教主刺王殺駕的舉動來看,秉承一時氣運,稱孤道寡的那幫人,估摸著都得不到三陽教的認可,皆被打成「篡位宵小」。
「唉,教中對此爭執不休。不少宿老覺得,應當尋覓碎片,重鑄天理,但也有銳意進取者,覺著可以再造新天,始終沒個確切說法。
唯一能夠達成共識的,便是點燃那座九霄環星炬,與遙隔星河,寰宇天外的道庭取得聯繫。
但這麼多年,始終未曾證實此物所在下落,每次奔波跋涉,僕僕風塵,皆無功而返。」
陳行心情複雜,尋找九霄環星炬跟重鑄天理印記,一直都是三陽教的千年大計,可惜都沒啥結果。
聽師爺這口風,保準是銳意進取的激進派。
「至於歷代教主,為何都要刺王殺駕,實乃這幫稱帝者,或多或少都與濁潮媾和。
龍庭便是例子,那位太上皇把不知確切來歷的五帝,擺在四聖之上,更暗中銷毀關於四聖的典籍,隱去名諱,不築廟宇,不立神像,有意削弱赤縣神州的萬民,對於四聖的了解。
換成道喪之前,已經夠得上大逆不道,滿門誅滅的罪行了。」
陳行橫眉冷言,白啟莫名感到耳熟。
這番話竟然跟他在守藏庫內景地,所看的《太史公一家言》,竟是如出一轍。
「更遑論,有意取龍庭之名,欲代道庭自立的那點兒心思,實在大不敬。
不瞞你說,阿七,師爺曾經進京,除去聲名赫赫的靠山王,還有舉辦法會的五方帝宮掌教,那個太上皇的功行,也是深不可測。
僅論底蘊,龍庭確實是遠超道喪千年內,所有並起的梟傑豪雄,天底下最可能成仙的幾個人,都屬朝廷一方。」
陳行並未一昧拔高三陽教,畢竟祖上再怎麼闊,也改變不了龍庭當家做主,宰執赤縣神州的冰冷現實。
白啟叉著手,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三陽教頂著這麼個「大道正統」的身份,好比拿著傳國玉璽的前朝遺老,至今都沒被龍庭趕盡殺絕,也算一種本事!
足以證明,祖上多少留著點兒底蘊!
他不動聲色,抬頭瞅了瞅師爺:
「咱們三陽教一無兵,二無將,三無地……哪怕刺殺成功,取了太上皇的首級,又該怎麼再立天理,革故鼎新?」
陳行與陳隱彼此交流片刻,既然已經開誠布公,也沒必要藏著掖著,於是交出老底:
「教中供奉的天理印記,確是失落大半,為濁潮所侵吞。
但最早幾位祖師,畢竟受過道庭敕封,執掌過一界,自然有些福澤後輩的餘蔭。
不過此物,阿七你現在用不上。
它是邁入神通關的一種秘法。」
神通巨擘?
白啟眼睛一亮,趕忙把鮮果擦了擦,送到師爺的手上。
「伱這小子,聽得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師爺怕你好高騖遠,不肯再腳踏實地,努力修行。」
陳行失笑,迎著徒孫期待的眼神,輕聲道:
「據說,四聖門下的十二仙首,祂們乃四聖門徒,統攝萬天萬道,無量世界。
麾下的道兵,更是所向披靡,每個都是以一敵百,同境罕逢敵手。
依著教中古史記載,道庭有一封禁的秘法,名為「原初之體」,也叫作「原體」。
武夫四練破神通關,可以從龐雜真功絕學,提取十九種蛻變。
甚至有天資超絕者,底蘊無比雄厚,能夠攫得二十一種。
三陽教,共分赤陽、白陽、青陽,每一傳承,皆有七種玄妙變化。
三脈同修,便是二十一變俱全,傲視同輩,可稱無敵。
哪怕,龍庭的靠山王、五方帝宮的掌教,境界比我高上一籌,也只能任由我在神京來去自如。」
原初之體?
可得神通二十一變?
白啟暗暗記下。
倘若學成這等本事,還怕打不過師父?
「你且打好根基,等到躋身四練,師爺說服其他兩脈,傳你二十一變的法門。」
陳行許諾,眼中蘊含著莫大期望,三陽教也有很久很久,未曾出過三脈通修,執掌天理的共主了。
若非如此,他與陳隱、陳獨,也不至於用「裂道分神」之法,一分為三,各自修鍊。
目的就在於功行圓滿,煉得三屍,最終歸一,成就二十一變的高深境界,徹底掌握教中那份殘缺的天理印記。
只不過這等謀算想法,而今算是半道崩殂。
陳獨再入輪迴,陳隱被斬肉身,就連自個兒也傷損根基。
這種重創挫折,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彌補回來。
「阿七這麼一塊渾金璞玉擺在面前,顏信再怎麼當千年王八,也該露頭了。」
陳行啃著汁水四溢的時令鮮果,眺望著湖外山色。
好似巨石砸落深澗,靜待隆隆迴音。
……
……
天水府,佔地極盡寬廣的府邸內,面如冠玉,兩肩如山的雄偉男子,從漫長的閉關中迴轉而來,緩緩睜開雙眼。
與此同時,收束於筋骨皮膜,寸寸血肉的熊熊氣血,呈現一剎那的噴薄之勢。
呼呼!
半座大城穹天皆赤,宛若雲彩霞光,散發瑰麗之色,久久不散。
「功行不到家,心浮氣躁了。」
趙辟疆低語一聲,起身,推門,外邊是足以跑馬的廣闊院子。
這位大將軍素來不喜小橋流水的幽靜風光,故而院中少有假山活水,草木花卉之物。
當中乃堅硬長條青石鋪就的一方演武坪,密密麻麻的兵器架子列在四方。
閉關的精舍外,跪著明艷動人的諸明玉。
她跪伏在台階下,已有一個日夜。
昨晚淅淅瀝瀝落了小雨,將女財神打濕,髮絲散亂,宮裝染塵,很是狼狽。
顯得楚楚可憐。
「那一縷神意,本是獎賞你這些年辦事得力,操持隱閣的苦勞,作為護身之用。」
趙辟疆著玄色袍服,衣袖綉金線雲紋,腰帶乃溫潤白玉,神色平和:
「你這一趟去義海郡,不僅沒拿到枯朽逢春木,還折了本將軍的一縷神意。
更……讓一小輩折損將軍府、國公府的顏面。」
諸明玉嬌軀發顫,擔心著即將降下的雷霆怒火。
「按理說,你罪該萬死,但本將軍念舊情,義父那邊,我會應付。
至於斬我神意的那人,他持的是劍宗神兵,顏信忍了這麼久,終究不甘寂寞了,悄摸摸栽培了一個好苗子。」
趙辟疆垂眸,靜靜地思量一會兒:
「義父說過,不許子午劍宗再出真傳,要麼搶了,要麼毀了。
明玉,你再走一趟義海郡,若不能拉攏,那便讓……原擎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