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八百里加急
跪在地上的柳氏,將腳都快升出裙底了,也沒碰到女兒水銀的一絲半處,更未聞水銀替自己出聲半分,心中很是著急。
她以為,自己今日定是不小心跪得有些遠了,正想著怎麼悄悄地向後挪挪。
卻渾然不覺,水銀今天沒有心情搭理她。
定國公府乃武將世家,代代為朝廷鎮定西北邊陲。
原本的老夫人,即水銀的親祖母,在誕下其父水柏之後不久,便病逝了。
為幼子計,水銀的祖父,便續娶了曾經身份低微、如今高高在上的這位老夫人——他麾下副將的女兒梁氏為繼室。
梁氏的肚子很爭氣,進門一年便產下一子,即水茂德;兩年後再產一子,為水茂勤;產下第三子水茂禮時,為梁氏入門五年後。
然而即便是梁氏能生,定國公的爵位,還是被老太爺在臨終前,上表請封給了嫡長子水柏。
梁氏雖是滿腹怨氣,卻亦無力回天。
好在水柏雖然襲了爵,卻也整年整年地待在邊陲,回府來的時日並不多。何況,梁氏心裡也清楚,能把這個國公府撐起來的,也唯有水柏而已。而水柏娶的那個柳氏,又是被自己調教成了個不中用的。
這偌大的國公府,里裡外外,還是她這個老夫人一手掌握。
除了她的兒子們都不太爭氣、仕途有些不順外,其他的,一切都很令梁氏舒坦滿意。
不過那是兩年前。
兩年前自打水柏的女兒、這府上的嫡長女水銀,不知打哪兒被水柏接回了府後,老夫人就覺著,自己的日子不是那麼順心遂意了。
水銀兩歲之時,便被水柏帶走了,不知送往了何處,亦從不讓人過問。
那時老夫人想,只要不在跟前討嫌,便正得自己的心意,以後她的那些個親孫子、孫女的頭上,也少了座大山壓著。
誰知兩年前,水銀竟又被那水柏給接了回府。
雖然水銀回來后一直相當的低調,並沒有仗著嫡長女的身份給自己的孫輩們添堵,也沒有尋事挑釁,還規規矩矩地學習著各種禮教,但是,卻總處處護著柳氏,牙尖嘴利地和自己作對。
以致近些時日,柳氏的心氣兒都有些抬頭的跡象了。
老夫人心頭就總覺著有些憋悶,她也處處尋了由頭給水銀添堵,可水銀竟是十分地乖覺,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的各種安排似的。
她的胸口就只覺更加透不過氣來了。
這時看著底下跪著的柳氏那足底的小動作,老夫人閉了閉眼。
那邊,耳聽母親詢問的水茂德,連忙恭身回稟道:「不敢勞母親挂念動問,這些時日兒子在工部,與同僚相處還尚好,因是熟悉階段,並不忙碌。」
老夫人聽得兒子回話,才「嗯」了一聲后,再道:「初到工部,雖是個從五品的員外郎,但也好過那些離家舍業、外放下派的。你要把心放安定,多與上司、同僚們走動,除開年節,平日里你的手也鬆散些,莫摳得太緊。」
水茂德恭謹地應了。
老夫人微微頷首,遂睜開眼,望向水茂勤。
「老三你也學著你二哥些,他過日子勤儉,你就恰恰相反,整日里溜鳥逛街、遊手好閒,手頭鬆散得彷彿那散財童子一般。咱們雖是國公府,可也經不起你這般折騰。你也該尋些正經事來做,怎麼說也是一對兒女的父親了。」
水茂勤聞言縮了縮脖子,小小聲地應了。
每次母親都要來回絮叨這些,他聽得耳朵里早就起了厚厚的繭子了。
「老四你在都城禁衛軍中要好好做事,注意安全。別遇到事兒就往前沖,要多動動腦子。」
不想多說、多看老三的老夫人,轉頭再對著自家的幺兒時,換上了一副笑容,笑得那滿臉的褶子都加深了許多。
老三看著母親那樣兒就撇嘴。
老四不過是領了禁衛軍里一個小小的虛職都尉,有什麼事兒能需得他衝鋒陷陣?
打從老四齣生起,自家母親的心就偏了,寵那老四寵得沒邊兒。
說自己遊手好閒、手腳鬆散,老四更是招貓逗狗、好勇鬥狠。
每年裡僅是為著他打架鬥毆,賠出去的銀兩都無可計數,也沒見母親對他有過一絲狠臉色。
自己才花用了幾個?也值當日日煩叨。
「母親,您就別絮叨了,兒子知道了。現在能開飯了嗎?我跑了一天,餓死了。」老四水茂瑜見母親遲遲不傳擺膳,又只顧著在那兒說個不停,不滿地捂著肚子嘟囔。
老夫人一見他那樣兒就受不住了,趕緊一迭連聲地吩咐下人去擺上晚膳。
就在下人們忙忙碌碌的時候,她又偏頭望向仍跪伏在地的柳氏,冷冷地說道:「柳氏,眼瞅著水銀還有一年就要及笄了,你這身為母親的,即便再不中用,也該得為她張羅起來了。」
本朝女子及笄之數為15周歲,別家的,在及笄前都已訂下親事、或已早就相看了,這柳氏,卻還半點帶孩子出去走動的跡象都沒有。
老夫人喜她不爭,卻又有些恨她不爭。
跪著的柳氏喃喃應「是。」耳聽婆母仍未叫起,她心頭連連叫苦。
這數冷寒天的,她跪伏了如此之久,膝下只覺涼浸入骨,就想著找女兒求救。
水銀一直低著頭。
此時,眼角瞅見母親伏在地上的一隻腳,在裙下悄悄地向著自己的腳伸了過來,便知這又是想要自己為她出頭,向老夫人代為說項了。
水銀縮了縮腳,視線移去了別處一角的花卉之上。
她真的感覺煩了。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
自打她回到這深宅大院,見到母親受了磋磨,便忍不住為其出頭與老夫人言語交鋒、贏了之後,這一幕就總是不停、不停地在上演著。
母親怎麼就不知,自己越是幫著、護著她,去頂了老夫人當家理事的長輩之威,老夫人就越是會待她嚴苛?
自己能護她一時,還能護得了她一世嗎?
自己都立不起來,別人又怎生能護得周全?自己一直以來的用心良苦,想替她打個樣子、好讓她學著一些,她怎麼就不懂呢?
水銀都數不清在這兩年間,僅就這番話與自己的母親,說過多少回了,可母親就沒有一次記得住的。
而自己呢?也偏是心軟,總心疼母親遭了罪、受了苦,忍不住地、一回回地站出去。
今日水銀再不想如此了。
她移開視線,眼不見、心不煩。
她知道母親不易。可是,這又能怨誰呢?
自家母親所遭受的這一切,一小部分來自老夫人的私慾,而更大的一部分,卻是來自母親她自己。可惜,至今母親仍未清醒。
自己可再不能擋在她前頭了,得讓她看清楚眼前的事實,得讓她想明白,怎麼才能把日子過好了。
這時就聽老夫人滿是嫌惡的聲音響起:「還不起身去安排下人擺膳,仍跪著作甚?」
柳氏急忙應了,爬起身,悄悄瞪了女兒一眼,去凈過手,指點著下人們擺弄膳食。
婆媳規矩,老夫人自是立了的。
不僅是柳氏,二房的高氏、三房的黃氏,即便是她最疼愛的幺兒的夫人吳氏,都得立規矩,且半點馬虎不得。
四個兒媳婦擺弄停當,便齊齊上前恭請老夫人。
老夫人不怒自威的臉龐,總算是緩和了幾分,她此前並未見水銀出聲護母,心頭是滿意的。
眼見水銀並未再簪那支金步搖,也沒有再提。
罷了,都簪了這些天了,柳氏那個不中用的,竟是半點沒自覺。
看來水銀的婚事,還得自己這個老太婆幫著張羅。
……
入夜前夕,都城西門外。
一匹快馬頂著寒風、沖開飛雪,一路風馳電掣飛速而來。
馬上之人身著驛站信使服,肩背紅底金邊小令旗,雙手執著馬韁,低伏於馬背上,一邊策馬飛奔,一邊不停地高聲大喊。
「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
西城門守衛聞聲立刻驅趕行人,讓開道路。
信使的馬蹄踏著泥濘的雪地,捲起一股寒風,眨眼間便衝進了城,只余那「八百里加急」聲,聲聲不斷。
「這是又出什麼事了嗎?」
路邊紛紛讓道的行人中,有人低聲問道。
「看那信使的臉色,可不像是有什麼好事啊。」
另一人也輕聲回答。
「看信使來的方向,八成是西北邊關的戰事不順利了。唉,今年的年關,不好過嘍。」
有個老頭望向西北的方向,憂心忡忡地說。
「老丈,可別瞎說,這年關將至,咱口頭上也得圖個吉利不是?希望只是西北軍缺了糧草、被褥什麼的回來催催吧。」
「你這年輕娃兒哪懂那些!催軍糧能用八百里加急?」
「還是都別說了,這關城門的時辰就要到了,趕緊走吧,這天黑路滑的,都當心著點兒。」
……
皇宮,御書房內。
眼見已是入夜,燈火通明中,敖國正值壯年的敖冽,正一心伏在案几上,孜孜不倦地批閱著奏章。
太監總管蘇明,看著皇帝的背影,心裡一個勁兒地在嘆氣。
晚膳的事兒他已經求問過幾回了,可皇帝就是半點都不搭理他。
可再這樣兒下去哪行啊?天寒地凍的,再空著肚子,身體可會熬不住的啊。
他咬咬牙,蹭著腳尖,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