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二節(2)
回憶溫馨了舊,靜對於慧憐愛起來。她將自己和慧比較,覺得自己幸福得多了:沒有生活的恐慌,也沒有哥哥來給她氣受,母親也不在耳邊絮聒。自己也是高傲的「嬌小姐」,想著慧忍受哥哥的申斥,嫂嫂的冷嘲,覺得這樣的生活,一天也是難過的。
靜決定留慧同住幾時,為了友誼,也為了「對於被壓迫者的同」。況且,今晨曬台上人頭的一伸,在靜猶有餘驚,那麼,多一個慧在這裡壯壯膽,何嘗不好呢。
下面二房東客堂里的掛鐘,打了三下,照例的骨牌聲,就要來了。靜皺著眉尖,坐到書桌前補記昨日的日記。
牌聲時而緩一陣,時而緊一陣,又夾著爆的嘩笑,很清晰地傳到靜的世界里。往常這種喧聲,對於靜毫無影響,她總是照常地看書作事。但是今天,她補記一頁半的日記,就停了三次筆,她自己也驚訝為什麼如此心神不寧,最後她自慰地想著:「是因為等待慧來。她信里說今天下午要來,為什麼還不見來呢?」
牛毛雨從早晨下起,總沒有停過,但亦不加大;軟而無力的濕風時止時作。在靜的小室里,黑暗已經從壁角爬出來,二房東還沒將總電門開放。靜躺在藤榻上默想。慧還是沒有來。
忽然門上有輕輕的彈指聲。這輕微的擊浪壓倒了下面來的高出數倍的牌聲笑聲,刺入靜的耳朵。她立刻站起,走到門邊。
「我等候你半天了!」她一面開門,一面微笑地說。「密司章,生了病么?」進來的卻是男同學抱素。「哦,你約了誰來談罷?」他又加一句,露著牙齒嘻嘻地笑。靜有些窘了,覺得他的笑頗含疑意,忙說道:「沒……有。不過是一個女朋友罷了。」同時她又聯想到昨天在課堂上對他說了句「天氣真是煩悶」后他的怪樣的笑;她現在看出這種笑都有若干於己不利的議論做背景的。她很有幾分生氣了。
抱素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雙眼閃爍地向四下里瞧。
靜仍舊回到她的藤榻上。
「今天學生會又通告,從明天起為『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宣傳周』,每日下午停課出演講。」抱素向著靜,慢慢地說。「學校當局已經同意了。本來不同意也沒有辦法。周先生孫先生本已請了假,所以明後天上午也沒有課。今天你沒到校,我疑惑你是病著,所以特來報告這消息。藉此你可以靜養幾天。」
靜點了點頭,表示謝意,沒有回答。
「放假太多了,一學期快完,簡直沒有讀什麼書!」抱素慨嘆似的作了他的結論。這結論,顯然是想投靜之所好。「讀書何必一定上課呢!」靜冷冷地說。「況且,如果正經讀書,我們的貴同學怕一大半要落伍罷。」
「罵得痛快!」抱素笑了一笑,「可惜不能讓他們聽得。但是,密司章,你知道他們是怎樣批評你來?」
「小姐,博士太太候補者,虛榮心,思想落伍,哦,還有,小資產階級。是不是?左右不過是這幾句話,我早聽厭了!我誠然是小姐,是名副其實的小資產階級!虛榮心么?哼!他們那些跑腿大家才是虛榮心十足!他們這班主義的迷信者才是思想落伍呢!」
「不是,實在不是!」
「意志薄弱!哦,一定有許多人說我意志薄弱呵!」靜自認似的說。
「也不是!」頗有賣弄秘密的神氣。
「那麼,我也不願意知道了。」靜冷冷地回答。
「他們都說你,為戀愛而煩悶!」
我們的「小姐」愕然了。旋又微笑說:「這真所謂己之所欲,必施於人了。戀愛?我不曾夢見戀愛,我也不曾見過世上有真正的戀愛!」
抱素倒茶來喝了一口,又訕訕地加一句道:「他們很造了些謠,你和我的。你看,這不是無聊么?」
「哦?」聲音裡帶著幾分不快。靜女士方始恍然她的同學們的種種鬼態——特別是在她和抱素談話時——不是無因的。
向後靠在椅背上,凝視著靜的面孔,抱素繼續著輕輕兒說道:「本來你在同班中,和我談話的時候多些。我們的意見又常一致。也難怪那些輕薄鬼造謠。但是,密司章是明白的,我對你只是正當的友誼——咳,同學之誼。你是很孤僻的,不喜歡他們那麼胡鬧;我呢,和他們也格格不相入。這又是他們造謠的根據。他們看我們是另一種人。他們看自己是一夥,看我們又是一夥;因而生出許多無聊的猜度來。我素來反對戀愛自由,雖然我崇拜克魯泡特金。至於五分鐘熱度速成的戀愛,我更加反對!」